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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4年第1期|宥予:我們往哪兒走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1期 | 宥予  2024年01月26日08:45

宥予,一九九〇年生,河南省夏邑縣人。專事寫作,出版有長篇小說《撞空》?,F(xiàn)居廣州。

我們吻作一團時,她刻意避開起皰的那側(cè)。我嘴唇無意間碰到那里,她嗓子沉悶地吭一聲,仿佛我吻到了一小塊疼。我們吻了很久,好像沒什么能把我們分開?!皻g迎光臨”安靜好一會兒了。我倆交換口氣和唾液,活進了一個密封玻璃柜的生態(tài)里,將要演繹一小段進化。但我們緩慢分開了,因為想更近一步。

四目相對,我擔(dān)心她會嫌棄我肚臍下那些沒來得及刮的腹毛,大腿有些僵硬。重新吻在一起時我們開始拉扯衣服,我嘴里是她的舌頭,顧不上腹毛的事了。我的手順著她的腰,滑進了裙子里,她突然后撤,痛苦地說:“什么聲音?”

除了牙齒和舌頭,我沒有聽到別的聲音。

她坐進沙發(fā),被胸罩捆著,用指關(guān)節(jié)揉太陽穴?!熬褪且环N聲音,太吵了,一直在重復(fù)?!彼p手按住腦袋,陷進沙發(fā)里,像個怪物。

我仔細聽了聽,沒聽到“歡迎光臨”。我問她聽到的是什么,她說:“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你別問我。”

我就不問了,看著她坐在沙發(fā)上演一個演員。

過了一會兒她放松下來,困惑地盯著我的腦袋。然而她說的是:“我還愛著我男朋友?!?/p>

我知道這一點,我見過那個男人,還知道他的新加坡教育背景,如今在鄰近的城市,每月有四五天,兩個人可以待在一起。我說:“你愛著你的男朋友,這不是理所當(dāng)然的嗎?”

“可你現(xiàn)在站在我的臥室里,”她扯過地上的短襯衫,在大腿上折來折去,“我們親了嘴,甚至還要做愛,然后我還愛著我的男朋友,難道你覺得這一切真沒有問題嗎?”

這時它又回來了,“歡迎光臨”,訓(xùn)練過的聲調(diào)。天花板上的消防噴頭破裂,噴出來白色泡沫,但我知道沒有東西真落下來。我努力不受影響。我說:“挺好的,你還愛著你男朋友,這件事挺好的,我希望你們好?!?/p>

她發(fā)狠地點著腦袋說:“好,你就這么對待我,是嗎?”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白色泡沫在地面流淌,我知道是假的。

“天哪,我要死了?!彼龓缀跏呛俺鰜淼?。

有股火在我心頭燒起來。她窩在沙發(fā)上搖腦袋,要把什么東西甩出去。我開始整理自己的衣服。歡迎光臨,歡迎光臨,電子音。

“你就這樣對待我嗎?”她把話說得很輕很緩,眼睛像潮濕的洞。

我也看著她,但不回答。我還要說什么呢,難道吵一架,然后打開一道壁壘,互相心軟并且道歉,接著更加親密,情不自禁地睡一覺?

“看看你這個樣子!”她聲音大起來,“可憐巴巴的,給誰看呢?”

我開始往外走,一句話都不準備說。

“你就是懦夫,還不太愿意接受即使努力爭取來的生活,實際上仍然會陷入一團糟的事實。你只想靠并不存在的優(yōu)越感和熟視無睹維持自己的日子。滾蛋吧?!?/p>

經(jīng)過客廳時,另一個房間的門開了,走出來一位穿紫色睡衣的女人,警惕地看著我,大聲問她:“瀟瀟,怎么回事?你還好嗎?瀟瀟?”

我和瀟瀟都沒有理她。我在換鞋,瀟瀟追到了房間門口,扒著一邊的門框說:“你的溫情里都是悲哀!你一點兒都不懂,一點兒都不懂。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你那副毫無所求的樣子,都只是因為你軟弱?!?/p>

她室友走到她房間門口,抓住她的手,和她一起盯著我。“軟弱!”她沖我喊。我開門出去了?!疤摌s!”關(guān)門時聽到這個詞。

電梯間聽不到動靜了,有一股植物根莖的腐爛味。軟弱又虛榮,我承認這一點?!昂湍阌惺裁搓P(guān)系呢?”我小聲回了一嘴。

但電梯一直等不來,我有點兒后悔了?,F(xiàn)在該去哪里呢?“歡迎光臨”,電子音和經(jīng)過訓(xùn)練的聲調(diào)夾雜在一起,在我腦袋周圍像電子云。

我?guī)е皻g迎光臨”活好些天了。它的出現(xiàn)或許跟云露秋無關(guān)。云露秋在一家書店打工,是我會愛上的女孩,不過認識她還不到一個月,她說話時有些詞帶著陜西口音,我還來不及愛上她。

云露秋告訴我,她找到了一個詞。

“不過,確實沒辦法告訴你,因為它是世界上不存在的詞?!闭f完,她發(fā)出幾個音節(jié),我努力回想,可只記得她開過口,讀音一點兒印象都沒有。我請求她再說一遍。她又說了一遍,我又徒勞地回憶。她說:“不要勉強啦,在你捉住它之前,你不會知道它是什么的?!?/p>

“捉住它?”

“對,你要捉住它,捕捉。”

“可我怎么捉住它呢?”

“我可沒有辦法告訴你。”她又哈哈笑,上排牙齒像一群喝醉的雪山。

從書店出來,我走進街角便利店,頭頂響起一字一頓的電子音,歡迎光臨,歡迎光臨。我捕捉到了那個詞,然后它就跟著我了。

一部電梯從我眼前上去了。另一部的數(shù)字在慢慢變小。我的手機響了。是瀟瀟。

“你去哪兒了?”她的聲音里有賭氣和委屈。

“等電梯呢?!蔽艺f。

“等我一下,我也出去?!?/p>

她沒有掛斷電話,我也沒有。聲音走兩條路過來,挪動聲和碰撞聲,開門聲和關(guān)門聲,腳步聲,有人問她去哪里,她說出去一趟。她應(yīng)該是在換鞋,可能是沒站穩(wěn),一只腳重重落在地上,然后是開門聲,關(guān)門聲,腳步聲。

我把電話放下,她換了件印著英文的白色短袖,半身裙沒變,挎著書本大的包。她走到我跟前,不看我,也不說話。我掛斷電話,電梯門開了,里面站著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我們走進去,小孩向媽媽貼了貼。我看到瀟瀟嘴角貼了痘痘貼,頭發(fā)挽在頭頂,像個小拳頭。

電梯里有股淡淡的臭味,沒有人開口說話,我又想吻她了。

小孩喊了一聲媽媽,像兩只鴨子叫。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難聽的聲音。但我又嫉妒他,嫉妒他的媽媽。

瀟瀟走出電梯,我跟過去,沒有回頭看一眼。

站在潮濕的空氣中,高山榕樹冠上的水,小心地落在我們身上。一群灌木圍著一團光亮,仿佛在開篝火晚會。幾排冬青叢里面,幾棵高大的假檳榔樹只剩下上面的部分,下面是小孩子的吵鬧聲。孩子們在游泳。

“我們往哪兒走?”瀟瀟問。

是啊,我們往哪里走。地上還有一些干的地方,另一些地方泛光,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

“往這邊走吧?!蔽抑钢铝恋姆较颉T铝帘欢鄬毬飞系谋≡普诘脩K淡,但我知道那邊有個好玩兒的地方。

“是去哪里?”她已經(jīng)跟上我的腳。

“你想要一個目的地嗎?還是這樣走?”

“就這樣走吧?!?/p>

然后是很長一段路,我們沒有說話。天空奇異地清澈,一點兒不像晚上,也不像下過雨。有些建筑翻新過,有些沒有。路邊都很熱,男人們光著上身,待在一間間門店里,像掛在櫥窗里的燒鵝。坐在飯桌邊的人看起來都熱蒙了。

瀟瀟走得很快,我稍稍落后。她微微往前弓的脖子和肩膀,布貼在肉上,看上去很落寞。我下意識昂首挺胸,肩膀小幅調(diào)整,把布從肉上揭下來。

我想起上次離開書店時,云露秋停在門外,笑著對我說:“我們是握個手還是擁抱?”

于是我抱了她。那個笑很精致,不是假的意思,就是精致。

瀟瀟只是走路,仿佛忘了有我這個人。我受到一種傷害。我的自尊?我的占有欲?我的失?。课宜伎剂艘蝗Γ瑹o法確定這種傷害源于哪個。我想報復(fù)瀟瀟,于是更多地想云露秋,并且準備約她。

沒有確認,但我們同時從多寶路轉(zhuǎn)上恩寧路。路邊新出現(xiàn)了紅色水馬,中空的,立了很笨的一排。水馬,很浪漫的名字。我們走在它和騎廊的昏暗中。有鼻涕在鼻根醞釀幾百米了,隱隱作痛,我很想吸一下吐出來,可沒有下嘴的地方。

水馬在拱橋那兒消失了。瀟瀟的速度慢下來,在最高處,我們駐足看了看底下的水,嫌棄了它的土腥味。兩邊的廣式騎樓翻新過,窗戶亮著幾扇。

“瀟瀟,你覺得我蠢嗎?”我問。

“不覺得?!?/p>

“我覺得我很蠢?!?/p>

“是嗎,哪里蠢?”

“說不出哪里蠢,我要是知道,可能就不蠢了?!?/p>

她哈哈大笑。神態(tài)和上次我在她沙發(fā)上抽煙時一樣。那次我們喝了點兒酒,我突然問她要了根煙。

“你怎么想起來抽煙了?”

“我可以躺在這兒抽嗎?”

“別把煙灰弄在我沙發(fā)上!”

于是我就躺在那兒抽,身邊有小熊、海豚和小象。這些玩偶的做工不算好,但不影響什么。我把煙吸入嘴里,又從嘴里吐出來,以前有段時間,我就是這樣糊弄煙的。后來不糊弄了,因為我的鼻子一聞到煙味,就犯鼻炎。我的左臂貼在沙發(fā)靠背上,手心朝上,煙灰彈在里面。鼻子沒有不適,還聞到一股甜味。

那時她就這樣哈哈大笑,然后臉離我很近,說:“你拿煙漱口呢?!?/p>

她有兩道唇紋交叉在一起了,上唇,中間偏右的地方。人中稍稍偏左有個凹坑,仔細看,還有一些透明的胡子。我照舊用煙漱口,我們兩張臉,在煙里泡了一陣子。

這會兒,哈哈大笑消散后,她臉上的細節(jié)看不清,只有一些不高興時才拿出來的微笑。

走下緩坡,遠處一棟大屋的側(cè)墻上貼著巨型宣傳畫,是關(guān)于本省藝術(shù)品的,廣繡,佛山木雕、牙雕,長沙窯的出口瓷、琺瑯,等等。我們迎著這幅海報慢慢往前走,由遠及近,起起伏伏,肩膀時不時撞在一起。

她問:“那兩個字是念琺瑯嗎?”

“是的。”

“琺瑯是什么東西?”

也許她只是隨便問問,但我還是認真回答了:“是金屬瓷,用金屬做胎,外面涂上釉料燒制……”

“那挺好的?!彼f。

“以前常有的搪瓷缸子,和那有點兒類似。”

“哦,我知道了。”她扭頭對我笑。

也許我話太多了,我想。我們知道的東西總是很少,少得可憐,所以忍不住想要賣弄。其實知道更少的東西對我們來說也夠用了,但我們總以為自己需要知道更多東西。她突然停下來。

“怎么了?”我問。

“看,影子!”她說。

路燈把她的影子投到旁邊小學(xué)的圍墻上,美麗的輪廓,一小塊漏網(wǎng)的夜色。她右手腕搭在左手腕上,兩根拇指扣在一起,扇動手掌,于是墻面上多出一只飛翔的老鷹。

歡迎光臨。它小小地響了一下,聲調(diào)很陌生。

前方一對男女蹲在恩寧雪糕店門前,分食圓形紙盒里的冰淇淋。經(jīng)過兩人時,汗繼續(xù)濕我的背,衣服更緊密地貼在那兒,像濃重的膏藥味。我從兜里取出皺了的口罩,撫了撫,戴上。我沒有提醒瀟瀟戴口罩的事,只是停在巷子口說:“咱們進去吧?!?/p>

我在另一對男女后面掃了碼。穿白色保安服的年輕人提醒瀟瀟戴上口罩,瀟瀟不太情愿地從包里取出來,撕開塑料包裝,戴上。

這一片是永慶坊最早改造的地方,多數(shù)店鋪已經(jīng)打烊,幾撥年輕人隱隱排著隊,陸續(xù)在幾個地方拍照。時不時,保潔員們推著帶輪子的綠色大垃圾箱走過去。

我去衛(wèi)生間吐了痰,出來后瀟瀟還在看手機。她跟著我拐進巷子,沒有燈,光從樓的縫隙里溜進來。所有建筑都被重新抹了墻面,白色或灰色,我像任何一個游客一樣,挺喜歡這份整潔。也有其他巷子通往主路,沒有人守著,我想以后可以換個地方進來。

零星的光滲透到窗戶外面,讓人隱約嗅到過去。雨篷底下晾著松松垮垮的衣服,五顏六色,看起來很亂,像田里拔出的草根丟在路邊一場雨后又長出來的東西。

有一戶人家敞著銀色防盜門,入眼就是客廳。六聯(lián)黑色木屏風(fēng),玻璃上雕著梅蘭竹菊,但它們不是在擋眼睛,只是站在后面,當(dāng)一個背景。能聽到電視里念藥品廣告的聲音,但看不到電視,只有一臺塑料風(fēng)扇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屏風(fēng)前的中式長椅上,半臥著一尊中老年女性的身子,暖黃色的光照在她寬闊的膀子上,像一小截夕陽下的河面。她如同埋在了那兒,表情像佛,入了障,蓬松中透著痛苦,始終沒向外看一眼。

瀟瀟睜大眼睛,斜著腦袋也在看。我很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口罩,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戴著,于是摘下來,塞進兜里。

在她一開始問我時,我就有目的地了,只是始終沒有告訴她。現(xiàn)在目的地到了,這個地方和上次不同,多了家明亮的奶茶店。一個老頭兒貼在椅子上打電話,黃淮地區(qū)的口音,聽起來像吵架。路的上空掛滿半米長的紙燈籠,上面有醒獅圖。

在光的邊緣,我們開始爬樓梯,臺階保持混凝土色,三樓通往四樓處,有一些磚塊堆在臺階上。我擔(dān)心瀟瀟對此有所疑慮,然而她笑著踩過去了。最后,到達一小片沒有人跡的天臺,兩臺巨大的空調(diào)外機在工作。

“晚上的樓頂不如黃昏好看?!?/p>

剛一上來我就這么說,用來掩飾尷尬。因為鑲進地面向上照的白燈只顧著給外星人發(fā)信號了,看起來又刺眼又黑乎乎的,入眼的房子像沉陷下去的睡著的獸,實在不太值得看。但空間還算開闊,坡屋頂向遠處蔓延,線條和輪廓已經(jīng)模糊,如同流動的沙丘,直到遠處的大樓攔住。

“你總是能找到這樣的地方。”她忙著看看四周,笑容像被一束光照著,我常常搞不清她這種表情背后,是輕微的調(diào)侃還是不好意思引起的些許興奮。

“是的,”我說,腦子里閃過幾個類似的地方,“奇奇怪怪的地方?!?/p>

瀟瀟做了個展開雙臂的動作,仿佛是在輪船甲板上吹風(fēng)。她說:“這里挺好的?!?/p>

“黃昏的時候,夕陽會從那兩棟樓之間落下去?!蔽以噲D證明自己的誠意,指指遠處的兩座高樓,“半邊天浮著晚霞,晚霞的色彩時刻在變化,擁抱半座城市,放眼望去,老房子墻上各種飽和度的顏色,連續(xù)的坡屋頂,讓人想在上面奔跑?!?/p>

她眼球微微晃動,很有神,“哇”了一聲。

“這里挺好的,像是個有生活的地方。我們在高樓大廈里上班,在高樓大廈租來的小空間里睡覺,不覺得是在生活?!?/p>

“在高樓大廈里生活是種天賦?!蔽艺f。

“在哪里生活都需要一點兒天賦。要是一個人在高樓大廈里出生,長大,生活就在高樓大廈里理所當(dāng)然。這是我們的問題,我們不得不去適應(yīng)它,另一種生活方式?!?/p>

“沒有方式,只有生活?!蔽覜]搞懂自己說的這句話是什么意思,瀟瀟也沒有在意這個。

她往前走了幾米,停在一片黑色屋頂前,目光躍過屋脊望向遠處。我到她旁邊站著,突然想起老家谷樓村,父親用一株桃樹苗嫁接出李子樹。我等了三年,等來三顆李子,每天放學(xué)都會看上一會兒。掉了兩顆,不等第三顆果子完全變紅,我就摘下來吃,很酸澀。

瀟瀟手扶欄桿,向上提了提身子。我向后抻了抻肩膀,覺得我們像兩棵移栽、嫁接的植物。她轉(zhuǎn)過頭來對著我笑的時候,顯得分外慈悲。我再次被她打動了,心中充滿憐惜。

“你有沒有覺得,咱們正在曠野里站著?!彼f。

在口字形天井旁邊,我們不約而同地趴在欄桿上向下望,那些燈籠仍舊明亮,但不像之前的樣子。

瀟瀟終于讓我?guī)退恼?,她選了幾個地方,欄桿邊,屋頂邊緣,頗為興奮。拍出來后,我不好意思讓她看,一個勁兒說:“這個光線實在要命?!?/p>

她把腦袋湊過來,看我的手機屏幕。她露出半顆虎牙,我的手指向右滑動,她一直說:“天哪,太嚇人了太嚇人了,真是陰間光線,太嚇人了?!?/p>

我為自己的攝影技術(shù)向她道歉,她威脅全部刪掉,一張都不剩。她本人確實比照片上好看太多,可能是這個原因,她很少發(fā)照片。我尤其喜歡她的鼻子,上面有幾顆雀斑,看上去像鳥飛過一座山。

她為照片驚魂甫定,臉上掛著羞恥的微笑,很明亮,像夜晚的水面上,一只啄水草的白鷺。我想吻她,所以向后退了一步,去看遠處一扇突然亮起來的窗戶。窗簾蒙蔽了里面的一切,只留下光。

起風(fēng)了,空氣不再那么悶,我們丟掉照片的事。音樂緩緩升起來,《致愛麗絲》,她的手機鈴聲。她走到另一頭接電話,聲音傳過來后失了真,聽得到一個個句子,但辨別不出意思。

肯定是她的男朋友,我想,我好奇她會怎樣撒謊。

她掛斷電話,又盯著手機看了一會兒。走過來時,我指著遠處一個大樓上方說:“你看西邊那朵云,像不像中指?”

“你怎么知道那是西邊的,在這里我完全辨別不出方向?!?/p>

“因為我看到太陽從那里落下去過?!?/p>

她哈哈笑了一陣,手指還在手機上。然后她說:“你來猜猜這里的緯度吧。”

我擔(dān)心自己會猜不到。她說:“猜猜,給你三次機會?!?/p>

我知道這里在北回歸線以南,可搞不清往南多少,也不記得北回歸線的準確緯度。我說:“你每次要提醒我高了還是低了。”

她說:“提示一下,在10度到30度之間?!?/p>

“這個范圍我知道?!蔽艺f。說完感到自己可笑,像嘴硬似的。

她說:“嘿,那我說多余了?!?/p>

第三次我猜23.2,最后答案是23.1。

然后猜經(jīng)度,我模糊認為在一百出頭,因為一區(qū)15,東八區(qū)。

“提示一下,在100到120之間?!彼f。

“這個范圍我也知道?!闭f完,我覺得悚然,原來維護自己多了不起的意識如此頑固。

“噢,我又多余提示了。”她說。

第三次我猜114.4。答案是113.2。

盡管都沒有猜對,我們還是挺開心的。我收到一條通知,是臺風(fēng)提醒。臺風(fēng)正在來的路上。

我說:“又到臺風(fēng)季了?!?/p>

“是的,”她說,“我記得去年臺風(fēng)都沒登陸廣州。我那個小區(qū)有個露天游泳池,你也見過,平時枯著,每年夏天都有人承包,教小朋友們游泳。昨天,池子里重新蓄了水,今天里面就裝滿了小孩。還有附近的十字路口,換季時會有一群工作人員開車過來,更換四個角的植物。前幾天換上了長春花,開滿紫花,不過過幾天花敗了,就該只長葉子了。現(xiàn)在臺風(fēng)也要來,對我來說,夏天正式開始了?!?/p>

“你來廣州幾年了?”

“五年了。”

“我常常忽略了季節(jié)。”

“這些東西,算是我跟這片土地建立了一個連接?!彼f,“不過,太淺了,一層浮根,可能是水生的。”

瀟瀟舉起手機,對著遠處拍照。那里有棟樓,只亮著那一扇窗戶,像虛空里的門。

下樓,我走在前面,瀟瀟兩只胳膊壓在我肩膀上。我的骨頭疼,不過可以忍受。我在轉(zhuǎn)角平臺上停下,轉(zhuǎn)身,她像巨大的鴿子撲到我身上。我準確找到她的嘴,開始吻她。她的嘴唇很燙,有一點兒酒精的味道。她的身體也很燙,我猜我也是,因為夏天的緣故。

樓梯下面兩個人的對話聲,讓他們結(jié)束了這個吻。兩個女聲,聽上去年紀不輕,說的是粵語,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昏暗中,我們看了一會兒對方的眼睛。腰貼得很緊,溫度像著火。我的脖子很疼。我的胳膊還在她的背上,汗津津的,她的胳膊也在我背上,火辣辣的。

“太熱了?!彼f。

然后我們就分開了。我知道自己的什么地方死去了一點兒。下到二樓時,我看到衛(wèi)生間門口站著兩位保潔,一個手中拿著掃把和垃圾桶,一個拿著抹布。我懷疑剛剛的吻就在那個垃圾桶里。我們在天臺上的痕跡已經(jīng)變淡了,可能很快就會被抹布抹去,我決心要牢牢記住。

“你走吧,我來鎖門?!甭涞睾?,我聽到墻角另一方有人這么說。很想看看說話的人,可惜我們要去另一個方向。北方口音的老頭兒不見了,椅子還在那里。我一邊想他和這里的關(guān)系,一邊在燈籠注視下,走進黑暗中,然后重見光明。

一年多前,河的這邊還圍在高高的白色圍擋里,現(xiàn)在預(yù)期般變成了精品酒店、高檔餐廳、酒吧和夜店。游客、散步居民和等著喝醉的年輕男女,仿佛被夜色包裹的三根電線。

我們走著,聊了幾句喜歡的電影。她問我最近讀到什么有意思的書,我說讀了兩本特德·姜的,還有一本塞利納的《茫茫黑夜漫游》。

“我都沒聽說過?!彼f。

能聽出她不在意自己沒聽說過。但她的眼神還是在說給我講講書里說了什么。我不愿意講,就無視了。

走路時我們像兩個鐘擺,時不時肩膀碰肩膀,隨即彈開,很快又碰上。旁邊的酒吧里有個臺球桌子,一個梳背頭的男人正在戳,另一個男人拄著球桿喝酒。往前幾步,獨身女人坐在臨窗吧臺前的高腳凳上,仿佛紅色吊帶裙里憂傷的雕塑。仿佛有個幽靈,隱隱中要預(yù)謀點兒什么??晌乙稽c兒也不想牽瀟瀟的手。

一整排木頭小攤子,都在夜色中漂浮著。我們在一個把人畫成漫畫的攤子前站了一會兒??腿耸蔷戆l(fā)男孩,像大學(xué)生。攤主是個短發(fā)姑娘,牛仔短褲,黑色短袖,灰色條紋漁夫帽,她的手臂很瘦,手在畫紙上很快,背微佝僂,像累了一天的漁夫。

賣首飾的攤子最多,我想是不是從義烏進的貨。瀟瀟唯一拿起過商品的,是一家賣香水和珍珠的。攤主說話的聲音很符合她清秀的氣質(zhì),一邊是瓶子和液體,一邊是晶瑩飽滿的珍珠。瀟瀟在攤主建議下,聞了幾種氣味,她也讓我聞了。我聞到不少小時候聞到的草莖味道。

這出乎我的意料,我沒想過對氣味有這樣深的記憶。我不知道身體里還會沉淀著什么,很嚇人。

瀟瀟雀躍地表達對幾款氣味的喜歡,我生出一種義務(wù)。我說:“你選幾樣,我送給你。”

“不,”她斬在我的話尾上,“不要。”

攤主仍然保持她之前的神色,任由順滑的吊帶長裙垂落,整理剛剛弄亂的瓶子。

“我只是喜歡而已?!睘t瀟說。

然后我們走了,開始落雨,過了一會兒我們才發(fā)現(xiàn)這一點。

“下過幾場雨了?”我突然想到這個問題。

瀟瀟攤開手掌,細細感受一會兒,仰著腦袋問:“下雨了,怎么辦?”

很自然地,我們戴上口罩,走到咖啡店。

心驚肉跳地推開嵌著彩色魚鱗紋玻璃的大木門,擔(dān)心突然響起那個詞。好在沒響,黑衣服的男店員只是讓我們掃描二維碼。

但我還是高興得太早了,柜臺后面,穿著黑色工作服的女店員喊:“歡迎光臨。”

是一種經(jīng)過訓(xùn)練的毫不掩飾敷衍的聲調(diào),前三個字緊緊抱在一起,幾乎縮成一個字,微微拉長并極小的停頓后,第四個字加重音后陡轉(zhuǎn)向下,隨即戛然而止?!皻g迎光——臨”。遠處一個男店員托著收來的杯子和垃圾走來,跟著喊了一聲。

整個一層只站著這三個人,盡頭是另一個入口,外面黑漆漆的,里面的燈泡映在上面,仿佛白色污漬。世界上的人仿佛都逃難去了。三個店員像三個點連成的線段,點輕微移動,導(dǎo)致線段變換長度和形狀。

我有點兒忽略瀟瀟了,所以刻意對她說:“看看你喜歡什么?!?/p>

她望著上面的商品圖案,小聲說:“我不知道喜歡什么?!?/p>

這句話讓我心煩,我又不是在討論什么嚴肅的人生話題,只是選一杯咖啡而已。

一位店員禮貌地引導(dǎo)我們拿起一張單子,告訴我們也可以直接選一張桌子坐下掃碼下單。

男店員擰開水龍頭,水流很大,從杯子里沖出來,濺到胸口上。他趕緊擰上水龍頭,一句臟話剛從他嘴里飛出第一個音節(jié),注意到我在看他,咽下去了,只用手揪住濕掉的位置呼扇幾下。沒有別的人看他,檢視健康碼的店員在看手機,女店員面帶笑意等待。

我們決定上樓找桌子,然后掃碼下單。樓梯上鋪的花磚好看,瀟瀟贊美了一下。原來人躲在這里,有兩個年輕女人在拍照,我倆側(cè)著身,感覺在冒險。

二樓靠窗的位置都有人了,通往長陽臺的門鎖著,外面一長排椅子有水。因為下雨,窗戶都關(guān)著。很快我推翻這個原因,認為是開空調(diào)的緣故。

“坐這里嗎?”瀟瀟指著一個有空咖啡杯的長桌子問。

我不死心,跑去三樓看了看,那里很蒸,而且沒好位子。于是又下來,桌子上的空杯已經(jīng)堆到一邊去了。周圍的座位上坐著成對的男女,看起來像本地的,不知道這些人都怎么相愛。人們也會將我倆當(dāng)成情侶,我想。我有點兒得意,但更多是別扭。

“晚上喝咖啡,不知道會不會睡不著?!睘t瀟把手機放在桌子上。

“我睡不著,一般和咖啡沒什么關(guān)系?!?/p>

“你睡眠質(zhì)量不好?”

“老醒?!?/p>

我們下了單。樓底下有小孩在吵。一對男女走了,留下沒有回歸原位的椅子。那些作為隔墻的錘紋玻璃,聲音被潮濕的空氣感染,悶悶的。幾米外的玻璃,霧蒙蒙,被光變成了鏡子。不對,有幾個地方,水成珠了,砸出了洞,勉強能看到路對面新涂了白漆的房墻,那里有燈。到處都很新,每一次來,這里的新就傳染一大片。

說一會兒話,瀟瀟提醒我咖啡好了。下樓的時候,兩個年輕姑娘還在樓梯口擺姿勢,我不確定要不要從兩人前面經(jīng)過。猶豫了幾秒,我意識到她們在用前置攝像頭,于是快速走過去了。那些照片將出現(xiàn)在各種平臺上,惹人羨慕,但在此時還不一樣,我看到她們的努力,心中有一點兒惻隱。

取咖啡時,女店員說了一個什么理由,遞給我兩張塑料貼紙,上面有小人、汽車和包之類的小畫,拿上去后,瀟瀟很喜歡。

我們聊了幾句貼紙。我開始吸咖啡。是之前沒喝過的口味,海鹽芝士美式。以前我只隨口點以前點過的,仿佛選一選會費力。今天,我本來還是那樣,瀟瀟提了一嘴另一種很好喝,我沒聽清,但手指向下挪挪,選了個字多的。

挑上面的奶沫子吸,吸了一半后舌頭才有咸味。奶落下去不少,從側(cè)面看,好像被污染了。

氣氛有些無聊。我走到窗玻璃前,透過室內(nèi)的干擾,盯著一小片明亮的雨絲。一棵樹的樹冠里面有果子,不少,但這里看不清,我和云露秋聊過那種果子,覺得是杧果。周圍的樹葉巴掌一樣攢著它們,很緊,但不太確定。但有一天它們會松手,我想。雨反正在下。

我一直感謝雨,因為被它淋濕過。歡迎光臨,歡迎光臨,是剛剛店員們的聲調(diào)。

我想起那個問題,下過幾場雨了?這是喬喬問我的問題。當(dāng)時永慶坊還沒有擴建到這種程度,這家店還不存在,我們窩在附近民宿的房間里,還在回想在那片小天臺看到的黃昏。那是一場突然的大雨,雨聲讓人以為城市消失了,只剩下一個房間。窗簾留了一條縫隙,從沙發(fā)位置只能看到對面房子模糊的屋脊,讓人想起沉默的小時候。喬喬趴在我懷里,耳朵枕著我的胸口,迷迷糊糊地問了這一句,問完后仿佛睡著了。我沒有回答。當(dāng)時我們很幸福,但不算快樂。我們逐漸習(xí)慣問不需要回答的問題。她既不是在問我,發(fā)問的時間也不是當(dāng)下。雖然雨聲鋪天蓋地,我還是能識別出雨水管里的聲音。雨水管里的聲音是明目張膽的暗流,沒辦法忽視它。我們從北方來,兩年后我們不得不分開,因為活著越來越費力。

我坐回去,盯著瀟瀟的側(cè)臉,她鼻尖翹起的弧度很突兀,似乎讓空氣受了點兒傷,移動后,要過一會兒空氣才敢填滿那個輪廓。

我的目光躍過瀟瀟的頭頂,挪到身后玻璃里的背影,背影看上去很無害。她突然抬起頭,玻璃里的人嚇了一跳。她被搞糊涂了,笑著問我:“你這么看著我干嗎?”

“我是不是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我說。

“不會啊。”她嘴唇咬在吸管上,所以眼睛睜得很大。

“那就好,我擔(dān)心這個會影響你心情?!?/p>

“你有心事?”

“沒有,”我搖頭,而且搖得很大力,我的鼻根有點兒疼,搖頭的時候,我覺得疼被搖淡了,飄了一些到腦子里去,“就是,我的腦子接收太多信息,會擾亂我的感受。你會這樣吧,吃甜點時,就享受甜點的好滋味,覺得開心?!?/p>

“對,我會?!?/p>

“我不行,甜點的味道只占很小一部分,周圍環(huán)境里的所有事物都在向我發(fā)送信息,我得花很多精力處理它們?!?/p>

“這我倒不是很明白。”她笑著說。

“有一段時間,我不喜歡喝牛奶,于是一口都不愿意喝,別人越讓我喝,我就越抗拒,仿佛喝一口會死。喝一口會怎樣呢?不過就是我樹立了不愛喝牛奶的形象,所以死心塌地地維護它?!?/p>

“現(xiàn)在愿意喝了嗎?”

“愿意喝了,而且每天都要喝?!?/p>

“為什么?”

“再也沒人勸我喝了,所以我愿意喝了?!睔g迎光臨,電子音。我一邊講,一邊為自己真正要表達的東西感到羞愧。我討厭我說出的每一句話,但我就是沒辦法停下來,同時我意識到,我正在為自己說的話得意。“不過我不是想說這個。我總愿意放大自己的某一項缺點。比如眼睛太小,不然就不失敗了。能這樣安慰自己挺好,所以我總小心地收集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缺點,給它們委以重任。這樣,我就沒那么恨自己了?!?/p>

“很抱歉,我在房間里對你講了那些話?!彼氖稚爝^桌子的中線,她桃紅色的指尖泛著光,“我都是瞎說的,希望你忘記它們?!?/p>

“不是,不是,不是的。”我說,她的手指讓我分心,我想被這樣的手指觸碰,“那些東西,我知道是怎么回事,知道它們怎樣擺布我,可我還是愿意,是因為我需要它們,它們讓我感到安全?!?/p>

“可能吧?!彼f,“有時候我發(fā)誓不在同一個傷口里受傷了,可回頭看看,還是同一個傷口。傷口渴望流血,傷口會塑造一個人的思維方式。傷口底下有一個巨大的空洞,主動尋求匕首、惡意與痛苦,仿佛這樣就可以填滿……”

她像在念話劇臺詞,聲音不知不覺變大,引來一些目光。注意到這一點,她閉了嘴,下巴靠近桌面,擠著眼睛對我笑。

歡迎光臨。

隨后她揭下嘴角的痘痘貼,用手機鏡頭邊看邊說丑死了。然后湊近讓我看,鼻子聳起,有點兒憨,笑著說:“丑不丑?丑不丑?”皰破開的皮顯現(xiàn)粉白色,像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不怎么顯眼?!蔽艺f。

“是嗎?”她又對著手機鏡頭看了看,跟我道歉,“對不起啊,拿這個惡心你,你該喝不下東西了。”

“沒有的事。”我真沒覺得惡心,“沒影響的,就是普通的皰,不怎么顯眼?!?/p>

“哈哈,當(dāng)然是普通的包,不然還要怎樣,愛馬仕嗎?”

我們又聊了別的,陽臺上的植物和家鄉(xiāng)的美食一類。雖然她在策劃跳槽的事,但我們都不聊工作了。該聊的早就聊過,只剩下承受。我曾問她:“你考慮過回去嗎?”

她哈哈大笑,她喜歡表演哈哈大笑。“沒有一個地方等著我回去。”她說,“不過我有可能去深圳?!?/p>

好像所有在廣州的外地人都要去深圳?!耙驗槟隳信笥眩俊?/p>

“那倒不是?!彼f,“在廣州還是在深圳,對我來說沒什么區(qū)別?!?/p>

她吸了一大口咖啡,然后重重靠向椅背,左右甩了甩長發(fā)?!叭ソo我點第一個贊,”她拿起手機,“我要發(fā)照片?!?/p>

朋友圈里最新動態(tài)是一個集贊送兒童網(wǎng)球班課程的,我記憶有點兒模糊,這個人是什么時候的同學(xué)?

“你的照片呢,我沒看到?!?/p>

“稍等,馬上就發(fā)?!?/p>

“快點兒吧,”我說,“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等點贊了,還專門拿一個集贊的練了練手。”

“發(fā)了發(fā)了?!彼止笮?,哈哈大笑是一種動作,不是聲音。

笑聲中,我們重新在恩寧路著陸。我拿不準自己為什么會站在瀟瀟身邊,就像我拿不準為什么迫切地想要見一見云露秋。但這些東西,能讓我從某種似乎可以抵達的未來借一些自信,以面對當(dāng)下。歡迎光臨,電子音。這聲音不激烈,我有時候很惱它,有時候又覺得已經(jīng)離不開它。

我打開手機。一張照片里只有她的咖啡和貼紙,另一張照片是她站在窗戶前的側(cè)臉,我沒有留意她是何時拍的。它們既證明了什么,又含糊不清,很難相信明天仍然起作用。我換到另一個應(yīng)用程序,看到地震消息,心中只有麻木。

和往常的某個時刻一樣,我察覺到一種消散。消散不是物質(zhì)的轉(zhuǎn)換方式,不是水的蒸發(fā),不是雪的融化,不是人的死亡,它是空間的某個部分破碎成徹底的粒子,然后這些粒子憑空消失了。我沒辦法解釋這種消失,我甚至沒辦法理解這些消失。

現(xiàn)在,只需要往珠江走七八分鐘,就有地鐵,可以送我回到租的房間。我也可以牽著瀟瀟的手,走一段原路,回到她的房間。我知道現(xiàn)在我們能做到了,我會吻她,從鼻尖到下巴,經(jīng)過不存在的喉結(jié)。我會稱贊她的乳房,然后手指在她肚臍周圍畫圈。也許她會喜歡我的腹毛呢。

她把手機塞進兜里,放松似的,兩只手從胯部滑到大腿,輕輕拍兩下,不看我,只看夜色,然后問:“我們往哪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