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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綠洲》2024年第1期|田耳:活榜樣 
來源:《綠洲》2024年第1期 | 田耳  2024年01月24日08:56

我不知道韓先讓買了一輛皮卡車,我已經(jīng)好一陣沒和他聯(lián)系了。那天走在鷺寨唯一的馬路上,見有車來,我便停下腳步多看了幾眼。在城里,車多不足為怪,但到鷺寨,除了拖拉機和摩托,三五天看不見一輛小車。那輛墨綠色的皮卡車開近了,司機探出頭來,我才發(fā)現(xiàn)竟然是韓先讓。他停下車,問我怎么在這里。我說來了有一陣了。他問我?guī)讜r回去,要是方便,捎我一把。我說好的,你要是這兩天回城里,隨時叫我一聲。他拿出手機撥我的號,手機一響,我們都還是以前的號,這一年多沒有換。

次日我搭韓先讓的車回去,離村的時候,有一幫小孩攆著車屁股跑了好遠,嘴里叫著皮卡丘皮卡丘。路上有人搭車去城里,他就停下來讓人上車,后排很快坐滿了,后面的車廂很快也擠了四五個人還有裝滿農(nóng)產(chǎn)品的籮筐和背簍,還有一只豬,臥在人中間,人們把腳踏在它身上。后排的人遞來煙卷,韓先讓不抽,夾在耳朵上,我抽。大家很快將逼仄的駕駛艙噴滿煙霧,韓先讓咳得有些厲害,但還是主動表態(tài)說,沒事沒事,抽吧。

大家都抽完了以后,韓先讓這才問我在干嗎,還在不在寫小說。我說不寫了,閑著沒事,到鷺寨幫小叔看魚塘。

韓先讓就夸我踏實,然后用先知先覺的口吻說,去年你來找我,寫那種文章,我就曉得你走不通這條路。當時看你一身的勁,也不好說你。

他這么說,肯定有他的道理,我點點頭。

一年前,韓先讓是我父親特意為我指定的榜樣人物。那時我剛擺脫電器店里的“經(jīng)理”職位,回到家中。雖然說是為了寫作,走自己的路,但總有一段時間,父親盯著我,像是盯一名逃犯。那些日子,我們在家吃飯時,父親有意無意地耽沉于懷舊的情緒當中,一張口,不堪回首的往事就噴涌出來。父親是個理科腦袋,并不擅長講故事,但有一點,他絕不演繹,我六歲的時候他把一段經(jīng)歷講成什么樣子,我十六歲,二十六歲,他講的還是那個樣子,不會有任何出入。而且,他將他一生捋一捋,講出來的故事無非那么幾個。他只說他小時候的苦難,和他的奮斗史,從未說起過愛情。

他的故事我都耳熟能詳,譬如他要進城讀初中,爺爺賣了七擔柴,得來兩塊多錢送到他手里。譬如他曾有兩個月只吃一道菜,苞谷酸辣子,還有一個半月只吃空心菜。這兩道菜,他熟悉得有如親兄弟,還分別賜名“血肉模糊(苞谷粉是黃的,有如肉色,而辣子粉是紅的)”和“無縫鋼管”。熟歸熟,但確實吃怕了,父親說從此以后他再也不吃這兩道菜。但我分明看見,有時候他忘了自己的話,桌上的蒜蓉炒空心菜還是一筷子一筷子地往碗里夾、往嘴里塞。我看父親吃起來,還是津津有味的。父親還經(jīng)常說起,高中時他在班上,與一個何姓女生成績最好,第一第二,輪流坐莊。高考時出了考場兩人按捺不住對答案,何姓女生對一回哭一回。后來,何妹子去讀清華,而父親,說因為家里窮得叮當響,于是就去了湖南師范。那時候,師范生學費全免,還有補助。

我對他的故事太熟了,聽父親講故事,就有點像以前八旗閑少閉目聽戲,聽不叫聽,簡直是審戲。臺上的角兒,必須丁是丁卯是卯,有一絲荒腔走板,閑少都能明察秋毫。他說起爺爺賣柴供讀的事情,有一次說七擔柴賣了兩塊五,我就打岔說,兩塊四分七。父親尷尬道,就差三分,我一時口快,四舍五入了。我便微笑道,那時候,三分錢可以買一個蛋。還有一個故事,每次我跟他回鄉(xiāng)掃墓祭拜,走到真話坳那個地方,他便會說起以前他在這里撿到過一只野雞。巖鷹在天上打轉轉,野雞嚇得一頭扎進樅針堆里,只露出尻尾。那天父親正要步行到城里去上學,看見野雞,走過去一把捉住,抱回去讓爺爺奶奶收拾燉了。野雞十分肥美,一家人吃得滿嘴流油,余香多日不散。父親一遍遍說起這故事,要是哪天不留神,說野雞捉回去爆炒,我就會糾正他,是清燉,因為爆炒雞丁最耗菜油。

其實,即使沒這個出入,這樁事情也不符合父親的教育宗旨:因為要吃一口野雞肉,便耽誤了一天的學習,顯然是五心不定啊;回校遲了,免不了還要向老師裝病,顯然“誠實”這一條格訓也守不住了。但我更喜歡這樣的故事。只是,在父親口中,這種有趣的故事太少了。要說勵志的故事,他總是不如連環(huán)畫里的雷鋒、華羅庚、安徒生、愛迪生或者居里夫人來得鏗鏘、有激勵性。

父親的這一堆故事,我聽皮了,他也知道。知道自己的故事不管用,父親這才想到要再找一個活榜樣,一來二去就找到了韓先讓。從那以后,父親吃飯時不講自己了,講起了韓先讓的事情,我還沒意識到這是父親替我找來的榜樣人物。韓先讓我此前倒是聽說過,沒見過。鷺寨封閉,能混到佴城謀生的人本就不多,只那么十余個,他們彼此都有聯(lián)系,遇到喜事喪事,都有人情來往,遇到麻煩事情,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幫起忙來,也比旁的人多了一份投入。

父親是覺得我不知生計艱難,拽出韓先讓說事,讓我近距離感受一下什么叫自力更生艱苦奮斗,也算對癥下藥。父親說,韓家是村里少數(shù)幾個姓,一直受人欺負,但還能在城里站穩(wěn)腳根,開那么大一家廣告店,多不容易!韓先讓家里絲毫也幫不上他,全靠他自己一步一個腳印走到今天的。你呢?我給你存夠了讀國內(nèi)名校的錢,但你復讀了一年,也只能讀電大。以前不知道省錢,這時候知道替我省錢了?我聽了也沒多大觸動。韓先讓有可能是鷺寨不少青少年的活榜樣,我雖然一時落魄,也不屑于唯韓先讓馬首是瞻。甚至,我暗自有個看法,覺得家境太苦,有著豐富的童年創(chuàng)傷,長期咬著牙不懈奮斗的人有些可怕,寧可敬而遠之,不可交為朋友。我復讀那一年,班上幾乎全是家境困難的農(nóng)村同學。那一年我們是患難之交,相互鼓勵著度過的,他們個個顯得淳樸憨厚,我以為我交到一票可以長期相處的好友,也不算虛度這一年。只過了幾年,不少同學畢業(yè)分了工作,搖身一變成了城里人,就一天一副面孔變換起來了。路上撞面,想打招呼未必能得到回應。所以,我有的時候怕上街,碰見那些同學,不知該喊不該喊。要是喊不應,你永遠喊不應也就罷了,我們形同陌路,各有各的自在;偏偏有時喝了酒,喊不應的人忽然過來和你握手,噓寒問暖,親熱萬分。我一感動,下回撞見了再打招呼,那人又裝作不認得我了。我搞不清這些人,待人接物怎么像抽風一樣的,沒一點穩(wěn)定性。這種事情翻來覆去,真叫人頭疼。

有了這樣的印象,韓先讓的活榜樣哪還能在我心頭樹立起來。我知道,父親這番心血又是喂了狗。

那天,父親將韓先讓請到家里來,介紹我認識。他說,喏,這就是韓先讓,你叫他哥。從小,父親就教我喊人,他介紹一個人,你應叫他什么,我就得鸚鵡學舌,叫一聲。都二十多了,父親仍是如法炮制。當時正要吃午飯,我叫了韓先讓一聲韓哥,端著碗要走。父親又說,小田,你不要走,坐下來聽聽你韓哥講講他的事情,你好好學學。

至此,我才完全明白了父親的用意。看看韓先讓,他臉上也滿是尷尬,仿佛和我一樣,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被父親拽來,只當是鄉(xiāng)親串門,吃個便飯,進了門才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榜樣。這事情,估計也讓他不怎么自在。于是我就坐下來,和韓先讓心照不宣地擠了擠眼。父親催他,先讓,你把你以前的事情說一說啊。韓先讓迫于無奈,用背書般的口氣說起苦不堪言的童年。

不用說,我也知道,既是姓韓,在鷺寨的日子就不好過。鷺寨兩百多戶,有七八種姓,田姓、楊姓和陳姓是主姓,韓姓人數(shù)最少,只有那么三五戶人家,其中還有一兩戶光棍,自然是旺不起來。在一個村子,姓氏不光是淵源問題,更是現(xiàn)實的境遇問題,說白了,在這個村子,打人的只能是田、楊、陳三姓,姓韓就意味著只能挨打。

鷺寨太窮,田、楊、陳三姓縱是人多勢眾,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是望族——再有勢力,吃,還得土里刨;喝,還得肩上擔;好意思裝大戶人家嗎?

韓先讓口才不濟,說話顯得紊亂,表意晦澀,我還當他是緊張,后來才知道這是他的語言習慣。但有一件事情我聽明白了,他小學升初中的時候,有個外省的善人,要對口幫扶鷺寨一名成績最優(yōu)異的貧困兒童。當時他成績最好,就因為姓韓,這名額被村長陳繼善搶去了,助學款落到他女兒陳雨蓮頭上。這以后,韓先讓讀書就沒了心思,初中畢業(yè),本該考到一中的他,最后卻只考到我們佴城最偏僻、號稱“犯罪溫床”的七中。

對于這些說法,我總是不太敢信??v是失去了別人的資助,考取哪所學校,到底還是由自己決定。若真如他自己所說那般優(yōu)秀,縱是考不取一中,也有二中、三中、四中排著隊撈你上岸。淪落到七中,還說本該考取一中,那真叫喝酒吃肉有心,吞糠咽菜是命。

我依然有著清醒的認識,很多人喜歡編造自己的經(jīng)歷,不管說出來是苦難抑或不幸,在他本人的意念里頭,都是一種美化。

印象最深的,是我見過面的第一個作家。那是我們當?shù)氐囊幻r(nóng)民作家,我讀電大時,他來我們學校作報告。他說起自己不幸的童年、苦難的青少年時期,堅強不屈,成績優(yōu)異,從小創(chuàng)作不輟,成為當年全國十大少年詩人之一。高中畢業(yè)將被直接保送到武漢大學中文系尖子班。即將畢業(yè)時,因不滿班主任欺負別的同學,他挺身而出,出手痛打老師,也就丟掉了保送資格,從此淪落江湖。他還說自己流落深圳時,交友不慎誤入黑道,手里拖著幾尺長的馬刀,肩上斜挎一只蛇皮袋,成天滿街轉,替黑道大哥到處收取保護費。他這么說,我們臺下聽著,懷疑他拖著馬刀也未必能收到保護費。要是不說收保護費的事,也沒人關注他的形貌,我們便嘀咕起來,這哥們個矮體瘦。他拿刀子揮出去,沒法架在人家脖子上,只能架在人家腰子上。要是刀片子太冷,貼在人身上,能凍得人家一個激靈打幾個噴嚏,要說有威懾力,嚇得人趕緊掏錢,我看有點胡扯。

幸好,農(nóng)民作家說,是文學,將他從歧途中拯救回來。

我當時信以為真,而且還得到了些許鼓舞:以前總以為作家都是那些德高望眾之人,很難擠進去一個小輩。現(xiàn)在,好了,這哥們都當上了作家,我怎么就不能?后來,我認識了另一個寫文章的朋友,一聊,他竟然是那農(nóng)民作家高中時的同班同學,上下鋪睡了好幾年。我問那農(nóng)民作家當年要被保送的事,這朋友淡淡一笑,說那哥們成績一般,也就班上十幾名的樣子。他都保送武大了,我當時回回考試前幾名,怎么不見北大清華來車子接我?

回到韓先讓初來我家那天,他講自己的往事,磕磕巴巴煞是辛苦。我又聽不進去,瞅到機會就岔話說,陳雨蓮倒是長得不錯,我見過的,不少人都說她是鷺寨的村花。鷺寨可從來沒評出什么村花來,我信口這么謅的。我在鷺寨閑坐著,幾乎只發(fā)現(xiàn)陳雨蓮這一個美女,一舉認定她便是村花。

是我老婆!韓先讓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是你老婆?我發(fā)覺自己有眼不識泰山了,這才仔細地打量著韓先讓,還是不容易看出來。他齙牙、背微駝,讓人印象較深的是一頭大中分,絲絲不亂。

是啊,這我還能騙你?韓先讓臉上確實找不出得意,甚至還有些許苦澀,又突然來了這么一句:其實,我并不喜歡她!這一句,一下子就把我胃口吊起來了,對眼前這個榜樣突然來了興趣。一想也不奇怪,韓先讓先前就說過,當初要不是陳繼善仗勢欺人,把本該屬于韓先讓的救濟落到陳雨蓮頭上去,韓先讓將會是另一番命運。但這一對冤家,怎么就結成夫妻了呢?

我問,你怎么娶到她的?他說,就這么娶到她的……找人去她家里說一說,就這么。我遂繼續(xù)問,那你喜歡的又是誰?

我既是預感到這里面會有故事,也是怕他再把話題轉移到勵志故事上面去。要說這方面的事,他自己也來情緒,抿一口酒說起初戀來。他初戀是在讀高中時,當然也是暗戀,沒和那個女生確立戀愛關系。既然是在七中讀書,學習是指望不上了,里面的學生不是打架就是戀愛。他說他喜歡的那個女生,長得很漂亮,名字叫王五多,阿拉營的人。

我聽著王五多這名字,跟美女著實聯(lián)系不起來,就問,怎么漂亮,和你家陳雨蓮比一比呢?

我那老婆那么丑,怎么比?韓先讓毫不猶豫地給出答案,仿佛提到陳雨蓮他心里就有氣。

父親在一旁監(jiān)聽著的,見韓先讓說著說著就跑題了,嗯了幾聲,又說,小韓,聽人說,你打算在鷺寨搞什么大生意,到底怎么回事?

噢是的……韓先讓反應很快,把王五多扔一邊,說起他打算在鷺寨搞旅游的事情。他說要把鷺寨整個改造成鄉(xiāng)村旅游的景點,集觀光、休閑、購物、農(nóng)家美食為一體。這事情,他籌備了很長時間,眼下已進入具體操作階段,正在和村委會商量,如何將鷺寨承包下來,怎么樣以一個公司的名義經(jīng)營整個村莊。

當時,佴城境內(nèi)有一條延綿數(shù)十公里的邊墻,被定名為“南方長城”。其實云貴湘鄂川不少縣城都有這樣的邊墻,有的比佴城這個長,有的則更長,堡樓雉堞,樣樣完備。這個冠名,被佴城率先搶在了手里??此泼Q變換一下,帶來的相關效應,卻是難以估量的。既然搶了先手,便有首因效應,別的地方也可以效仿,讓自家的邊墻套用“南方長城”這個命名,但慢了幾拍,別人就是死活不認。

佴城的旅游業(yè)借機開始起步。當時,旅游局也就十幾個人,死氣沉沉的,旅游業(yè)很難做得起來。韓先讓卻肯定地說,依我看,旅游業(yè)馬上就會紅火起來,不出幾年,這里就會人滿為患。但古城只夠游一天,要是游客打算在佴城待兩天,剩下的一天必定要找新的景點。

此前,我在鷺寨時,看著那里山高水低鳥飛蛇爬的景致,偶爾也會想,這里要是發(fā)展旅游業(yè),說不定會合大城市那些人的古怪胃口。要是把山圍起來整成獵場,放幾只野雞活兔進去,招攬游客入內(nèi)打獵,門票不說,子彈費就可以高喊高要,十塊錢一粒,一百塊錢一打。到時候,他們打死一只野雞耗費的子彈錢,搞不好夠買半扇山羊。或者,會是幾十人攆著一只野雞滿山亂跑。他們交足了子彈錢,跑軟了腳,心情蠻不錯,而野雞活兔們都還在山上活蹦亂跳,情緒高漲,準備和下一撥游客繼續(xù)捉迷藏。多好的生意!

當然,我只是漫無邊際地想一想,并未當真。這種光想想不干事的品質(zhì),注定了我只能窩在家里寫作,而韓先讓,他瘦小的身軀里爬滿了敢想敢干的勁頭。

自小我就喜歡看那種電視?。阂粋€很窮的村子,因為有一個好的帶頭人,找準一個好項目,大家齊心協(xié)力,挨過了必不可少的艱難起步階段,共同走上發(fā)家致富的道路。這種片子在那些年里有很多,讓人覺得所有的貧困農(nóng)村都擁有無比深厚的后發(fā)優(yōu)勢,越窮越有,就看你怎么開發(fā)。這種片子如果有十集,那么前兩集是勾勒帶頭人的高大形象;之后三集是取得大家信任并找準項目,因地制宜做好發(fā)展的計劃;再往下四集是事業(yè)之始應對各種困難,有一百道難題,必有一百零一種解決方案;到了大結局,肯定是鄉(xiāng)親們都賺得盆滿缽滿,個個臉上笑開了花。這種片子雖然不夠藝術,但是讓人看了溫暖,就像講給成年人的童話??吹枚嗔?,當我偶爾想對我的人生做一番規(guī)劃,當農(nóng)村致富帶頭人的念頭就進入了我的自我設計思路。順著此思路,每次回鷺寨,面對著滿眼的凋敝,我于沉痛之中有了種種幻想,想著自己振臂一呼應者云集,鷺寨的鄉(xiāng)親跟著我一起干出一番事業(yè)。想到這,那種熱火朝天的大生產(chǎn)場面,便在我腦海中隱隱閃現(xiàn),耳畔幻起“西里里里嚓啦啦啦嗦羅羅羅呔”的聲音……可是找什么項目呢?資金又打哪里來?我連談戀愛都缺錢。

前一年,我曾在網(wǎng)上認識一個QQ名為“電燈泡泡”的江蘇女性朋友,把話聊到了天長地久的程度,但隔著老遠,我若想去看她路費都不夠。我知道,見面的想法只是偶爾為之的腦力調(diào)劑,然后任它無疾而終。即使有錢我也不會去。如果我跑這么遠的路,到頭換來個見光死,更是血本無歸。

在鷺寨開發(fā)鄉(xiāng)村旅游,這是我偶爾閃過的想法,竟然被韓先讓當成事業(yè),我不得不對眼前這人肅然起敬。有理想的人,身上總有某種與眾不同的東西。我覺得韓先讓就和別的鷺寨人不一樣,他吃了這么多的苦,但臉上仍是天真未泯的表情,說話雖然紊亂,卻夾雜著一股蠱惑力。我分明感受得到,突然也開始喜歡這個榜樣了。

要不是有這份天真驅使著,他怎么可能想到做這樣的生意?說完了這一套想法,韓先讓又囑咐我,回鷺寨不要跟別人說起這事。我問為什么。他說,悶聲發(fā)大財喲。

父親很快明白過來,要韓先讓成為我的活榜樣,感召我,讓我自此對人世的艱辛有所認識,對依賴個人奮斗得到成功有所崇尚,是他自己天真的預設。韓先讓本人也沒有感召他人的意識,他的長項是實打實地干事情,不是滔滔不絕地去教育誰、感化誰。要是我倆在一起,只要幾句引子,所有的話題都會朝著我倆共同關心的那些破事走去。我們都還是年輕人,我們關注的話題和我父親關注的,截然不同。

父親不再跟我提韓先讓,而我本身和他也沒什么聯(lián)系。此后數(shù)月,有一天我在馬路上和韓先讓偶遇,他就問我忙不忙。我分明是不忙的樣子,要說忙,純屬掩耳盜鈴。他就說,那好的,你跟我走,阿拉營今天趕集,你要不要買點東西?我問有什么好買。他說集場上會有許多讓人意想不到的東西,說不定會撞見一個讓人眼睛一亮的妹子。

他蠱惑地說,在集場上可以認識妹子,別人都不能管你,這是規(guī)矩。要是美女看上了你,說不定會拽著你去找開心的地方,你到時想跑都跑不脫。你要是辜負人家,小心人家跟你放情蠱。

他又說,走吧。

但我一眼看出了他的心思。我說,你的王五多也在那里,想去看人家一眼吧?

他豎起大拇指,說,我心里有點發(fā)虛,腳也有點軟。你是好人,陪著我。

我還說什么呢,鉆進他的車里,隨著他往阿拉營去。阿拉營是我父母戀愛的地方,當時我媽在鄉(xiāng)供銷社當售貨員。一九六七年,父親被開除公職回鄉(xiāng),因在城里犯了錯誤,在鄉(xiāng)下也低人一等,農(nóng)活早就荒疏了,即使是當通訊員也掙不了幾個錢,生活都困難。年輕姑娘不會嫁他,爺爺問他對寡婦有沒有興趣,要有興趣就找人打聽打聽。但父親堅定地說,不,要是我不能返城工作,這輩子就不結婚。不結就不結,在鷺寨當個光棍實在不是稀奇事。一九七四年,父親恢復工作回城,年紀三十好幾了。城里沒合適的,一個朋友就介紹說阿拉營有一個,嫌不嫌遠?說的就是我母親。兩人見了一面,彼此都愿意交往,從此就累壞了介紹人。因為老是坐班車約會,沒錢買票。父親又不會踩單車,那介紹人就把自己的永久二八自行車當成我父親的專車,兩人隔三岔五往阿拉營跑。兩人騎一輛單車,走兩個多小時,才能到阿拉營。我父親母親見上一面,又得煩介紹人再踩著專車回城,經(jīng)常披星戴月。那時候沒手機,時興寫信,父親和外面的大學同學常有聯(lián)系。他們關心父親的個人問題,終于,父親在信里告訴他們,找到了。外面的朋友又來信問父親,女友是哪里的。父親便回信說,她在“鮑爾可提立”工作。外面的朋友一聽以為是蘇聯(lián)某個地方,便問你還能娶到一個洋媳婦?你倆是否滿口Дорогой(親愛的),說到轉不動舌頭?父親再次回信,那個地方叫阿拉營,但本地人把“阿拉”兩個字拆開來,可不就是包耳旁,一個可,提手旁和一個立?你連起來讀一讀嘛。

這些都是從母親嘴里說出來的,她樂意回顧戀愛時的情形,就像父親樂意擺個人奮斗史。想當年,我父親和那介紹人騎一輛單車,從佴城去阿拉營,幾乎是翻山越嶺。現(xiàn)在韓先讓開著車,順著新修的二級公路,只用半個多小時就到了那里的集場。這集場號稱四省邊區(qū)最大的市場,果然人聲鼎沸,車馬喧囂。

韓先讓把車找地方停好,帶著我,輕車熟路避過熙攘的人群,走到一個農(nóng)貿(mào)市場最為僻靜的一角,站在五金行和鞋帽行中間一個地方,伸手指了指禽蛋行,問我看見那個正用松香褪鴨毛的女人沒有。我順著他的指向,確定是看見了。

他說,好的,你去她那里買三只本地鴨,每只兩三斤,要她處理好,再帶過來給我。她要講什么價,你不要還。

我說,是你的王五多?

是人家的王五多。他嘆了一口氣,說,當年我告訴她,錢這東西,我也可以賺來,會比一般的阿拉營男人賺得還多。她不肯信,我也不怪她。阿拉營的人普遍會賺錢,他們有市場。我一個鷺寨人,說要比阿拉營的人還會賺,我說這話的時候,自己也不是太信,何況王五多。

我說,她現(xiàn)在還在干這個,看樣子她找的男人確實沒有你賺得多。

他說,不談這個。她要是想找有錢的男人,總會沒完沒了,因為總是會有更有錢的男人。如果一個人總是這山望著那山高,那他爬上喜馬拉雅山,也會看著珠穆朗瑪峰心煩。在我看來,也許她男人會對她好,雖然錢不多,但是會給她不要錢買的好處。如此一來,我也是心滿意足。

他說這番話,顯然是有些激動。不過我已不是第一次見他了,知道他說話就是這個味,言不及義,但我聽得懂。我接過他遞給我的一張五十元鈔票(那一年,一只鴨子就十幾塊錢,還包括褪毛剖腹清洗內(nèi)臟),走到那女的面前。說實話,她長得沒有任何突出之處,一定要找的話,我還是找了出來。她的胸脯特別大,估計是長期蹲地上形成的職業(yè)病。她蹲下去時,兩只乳房塞滿了前胸和大腿之間的空隙,應是起到穩(wěn)定作用,還能省不少力氣。女人干活確實麻利,宰了三只活鴨,放到一口煮松香(很黑,搞不清摻?jīng)]摻瀝青)的鍋里滾一下,等凝固后一剝除,每只鴨子便一身雪白,煞是耀眼。她剖開鴨腹取內(nèi)臟,就跟我剝雞蛋殼差不多快。事先她問我要不要帶毛走,我說不帶毛走。不帶毛和帶毛價錢不一樣。她把三只鴨都弄好后,再上秤稱凈重。

我看見她上秤前,把幾塊不知從哪取下來的肥油剎那間塞進清洗好的鴨腹。本來我不知道這事,以前吃了一次虧,這次是專門留了心眼,等著看那一剎,像看魔術師玩把戲。果然就看到了。但我不吭聲。

我提著三只鴨返回,遞給韓先讓。上了車,我們往回走。我問他買那么多鴨干什么,難道僅僅是幫王五多增加一點收入?他說也不全是,承包鷺寨的事這幾天要定板。他要請村委會的吃席,村干部領著家小一起赴宴,三只鴨是要的。

我又說,我看,她根本沒有你家陳雨蓮漂亮。

小田,你放屁咧……韓先讓有點激動,質(zhì)問我,在阿拉營鄉(xiāng)場上,難道你還找得出比她更漂亮的女人?

我想想那女人麻繩一樣的頭發(fā),輕微浮腫的臉,以及幾乎可當鞭子甩出去的囊狀乳房,腦袋里突然有了某種領悟:極有可能是韓先讓在七中讀書的時候,經(jīng)常饑腸轆轆,兩眼便在教室里游蕩,很快找到的是最聳立的一對乳房……那必然給予了韓先讓無盡的安慰以及憂傷。他把這對乳房,以及長有這對乳房的女人一直揣在心底,當成女神供養(yǎng),事實上女神也賜予他無窮的干勁,無盡的折騰,終于活成了我的榜樣。今天我去看活榜樣的女神,如果不揣摩活榜樣的心情,又如何看得出王五多的漂亮?

我說,我也想買一只鴨。

韓先讓看我一眼,不多問。把車開回集上。我買一只鴨,再次看著女神把鴨弄干凈,再次看著她更嫻熟地往鴨腹中塞東西,然后回到韓先讓的車里。

這回看清楚了,確實很漂亮……我說,尤其是在阿拉營,很難看到美女的地方,出現(xiàn)王五多,可以說是鶴立雞群。

韓先讓在陰沉的云彩下面忽然笑了起來,拍拍我的肩。我見他笑得蠻欣慰,齙牙齜出來就尤其明顯。他身上具有某種感染力,這感染力又有點邪乎,一如他綻放了微笑,同時也就彰顯了齙牙。

【作者簡介:田耳,本名田永,湖南鳳凰人,1976年生。1999年開始寫作,迄今已發(fā)表小說七十余篇,計兩百萬字。其中包括長篇小說四部、中篇小說二十部。作品多次入選各種選刊、年選和排行榜。結集出版作品十余種。曾獲文學獎項十余次。現(xiàn)供職于廣西大學藝術學院?!?/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