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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謝冕:笑時猶帶嶺梅香
來源:《浙江作家》 | 盧文麗  2024年01月25日09:33

1990年夏,《西湖》雜志舉辦的首屆“西湖詩船”全國詩歌大賽頒獎會上,我作為獲獎者,第一次見到了謝冕先生。那次,還來了公劉、昌耀、冀?jīng)P等詩壇前輩,可謂群賢畢至,少長咸集,詩人們匯聚西子湖畔,泛舟西湖,又去了紹興、富陽等地采風。

第二次見到謝老,是1998年夏,恰逢杭報周末部策劃“回望二十年”系列報道,我的任務是對二十年前中國抒情詩的解放作一個回溯。我采訪著名詩評家沈澤宜先生時,沈老說,關于“朦朧詩”,謝冕最有發(fā)言權(quán)。于是,我聯(lián)系了謝冕先生,約了時間,專程赴北大采訪。那次,當我在謝老北大中文系的辦公室,從一個紙袋里取出伴手禮:一盒西湖龍井、一包臨安筍干,謝老臉上的笑容收斂了。我想,壞了,謝老一定是嫌我?guī)У臇|西太微不足道了。我心忐忑之際,忽聽謝老用軟糯的福建口音道:哎呀,盧文麗,你怎么能把茶葉和筍干放一起,會串味的!我后來才知,原來謝老是個“吃貨”,對食物極講究。我對待茶葉筍干這種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讓他覺得有必要對我進行批評教育。

談起“朦朧詩”,謝老說,自四十年代后期起,現(xiàn)代主義詩歌一直沒有藏身之地,而朦朧詩的出現(xiàn)讓他覺得:這些詩正是自己盼望的。“1980年4月,中國新詩研討會在南寧召開,只有我、孫紹正等人站在朦朧詩一邊,大部分人都持指責態(tài)度,《光明日報》向我約稿,準備報道這次會議,5月7日我的一篇3000字文章《在新的崛起面前》發(fā)表了,文章一出,沒想到反響極大。后來我因支持朦朧詩,被點名、批判,幸好我挺住了。”《在新的崛起面前》一文中,謝老將“朦朧詩”的崛起,看作對“五四”詩歌傳統(tǒng)的一種回歸,堪稱當代詩歌批評史上的經(jīng)典文獻。

謝老說,最早是1978年冬,在西單民主墻上看到拆開張貼的《今天》,當時只覺耳目一新,后來又在一次會議上,看到北島、芒克背著書包,在會場外的寒風中賣《今天》。認識楊煉,謝老說是因為徐遲,他和徐遲是忘年交,而楊煉是徐遲的外孫。

那次,我們也談到顧城。顧城隨父親從干?;爻呛?,在街道當木匠,曾寄材料給北大想來念書,材料轉(zhuǎn)到系里,謝老代表中文系約見顧城,顧城給他看的,正是那首《無名的小花》,笨拙的字體,寫在活頁紙訂成的手抄本上。

我告訴謝老,1993年秋,杭報《下午版》創(chuàng)刊,我奉命赴深圳采訪’93(中國)首次優(yōu)秀文稿公開競價,在組委會泡了三天,全國各地寄來的作家文稿在屋子里堆了幾麻袋。顧城《英兒》是當時熱點。我通過詩友、《北京青年報》大仙,聯(lián)系上顧城的父親顧工,做了電話采訪。競拍前,活動突有變故,且拒絕記者采訪,競拍作品也減至10部?;顒颖欢ㄐ詾橐淮蝺?nèi)部實驗。

謝老還詢問了我的創(chuàng)作。我說報社工作雖忙,并沒放棄寫詩。不久前,我一組詩還

獲了《東?!芬粋€獎,跟史鐵

生、余華上臺領了獎。謝老聽了很高興,鼓勵我好好寫,說寫詩是一輩子的事。在京期間,我還采訪了詩人芒克、林莽、唐曉渡,在當時還在作家出版社工作的袁敏老師陪同下,上陳祖芬家做了采訪。《朦朧詩:吹響文學的號角》一文,發(fā)表于1998年9月4日《杭州日報》西湖周末版。我給謝老寄了樣報,不久收到謝老回信,并寄贈我一張謝燁顧城的合影,照片上的顧城,戴一頂白色的廚師模樣的高帽子。

之后,時光便像流水一般過去,跟謝老見面雖少,心中卻常惦記,偶爾也通信。謝老信中曾提到,為《西湖》50周年紀念特刊寫了文章;提到某篇文章中,引用了我寫的紀念昌耀先生的文章,問看到文章沒?不久又寄來復印件,那是謝老為《中國新文學大系(1976—2000)詩歌卷》撰寫的導言。

謝老用的信封和稿紙,大多搜羅于下榻過的各大酒店,看得出謝老環(huán)保意識之強。一次,我收到謝老一封信,信封是“新疆烏魯木齊環(huán)球大酒店”,信紙是“北京西直門賓館”,信封右下角,端正署著謝老手寫體的“北京大學中文系”字樣以及郵編和姓名。

謝老是福州人,卻對杭州情有獨鐘,他常說,西湖是他的“最愛”。謝老還說,杭州是詩的城市,對于杭州的詮釋,只宜于用詩,而不宜于用散文,盡管用散文有寫得好的,如張岱——但畢竟杭州是屬于詩的。

謝老曾在信中向我透露過一個小“秘密”:2008年春,曾獨自從柳浪聞鶯出發(fā),繞湖長跑了一大圈,出發(fā)時日正中天,返回已是晚霞滿天。原來,那次,謝老牽頭組織編選的《中國新詩總系》,歷經(jīng)多年,修訂完成,編選人員在杭州舉行了定稿會。謝老首訪西湖是1957年,半個世紀后,他以繞湖長跑一圈的方式,表達對《中國新詩總系》夙愿將酬的欣慰。

2009年冬,我的詩集《我對美看得太久——西湖印象詩100》出版,謝老夸贊這本詩集,是我寫詩以來,做得漂亮且意義深遠的一件事,并撰寫了評論文章《撒遍西湖都是詩》:

“……這是一番艱難的詩意的尋覓和發(fā)現(xiàn),也是更加艱難的詩情的再闡釋和再創(chuàng)造。這一切,最后經(jīng)過詩人的工作,把西湖紛繁的美,“定格”在這本詩集中了。我們應當感謝文麗為此付出的辛勞?!?/p>

“她傾注了畢生的詩學積蓄和體驗,采用多種多樣的藝術(shù)形式、包括五四以來詩人們踐行的自由和格律的詩體。就在這樣的寫作中,她體現(xiàn)了一位詩人的成熟”。謝老此文,跟陸士清、莫言、柯平等名家文章,在《文藝報》上登了一整版。

2017年底,我的詩集《禮——盧文麗詩選》在北京小眾書坊舉辦分享會,那天恰是立春,謝老應邀前來,面色紅潤,笑容依舊,并做了熱情洋溢的發(fā)言,他走到話筒前,也不坐,從齊整的西裝口袋里,取出備好的稿子,慢條斯理地打開,朗聲念道:

“三十年過去了,我發(fā)現(xiàn)我當年所認識的詩人已經(jīng)成熟。她把她所經(jīng)歷的人生予以濃縮和提煉……對一位詩人來說,情懷甚至比技巧更重要,技巧是后天的,可以學到,而情懷學不到?!敝x老這篇《傾聽盧文麗》的文章也發(fā)表在《文藝報》上。

謝老一輩子寫詩、評詩、教詩、選詩、研究詩,歷經(jīng)世事,依然葆有一顆童心。他熱愛生活,每當談起餡餅大賽,令人垂涎。對于食物,葆有最堅定和樸素的主張和追求:有味、夠味、足味。啤酒要冰而爽,咖啡要熱且濃,冷熱甜咸,都要各在其位,各顯其能。他堅持晨練長跑、冷水浴,幾十年如一日,七十歲后,還三次徒步登臨岱頂。謝老的聲音總是興致勃勃的,衣著總是儒雅得體的,待人總是真誠坦率的,他的文字更是有亮度、有溫度的。

去年,謝老不慎摔跤,術(shù)后居家養(yǎng)傷,堅持鍛煉,他自己做簡單的飯,自己洗臉、沐浴、洗簡單的衣物,以頑強毅力,實現(xiàn)了自我康復。謝老的身上,洋溢著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我想,這還可能跟他當過兵有關。去年,年愈九旬的謝老還出版詩集《愛簡》,這些詩,是他的“青春之歌”,謝老表示,“因為追求理想遇到挫折,我就想到詩歌,詩歌讓生活有意義,詩歌給我自由”。

沒錯,文學就是對不甘命運的反抗,文學的魅力又何嘗不在于此:一種越挫越勇且永不言敗的魅力。真正的詩人,越是處于逆境,越葆有一顆沉靜之心,這樣才不會被外境牽著走。真正的詩人,亦當以苦難孕育的詩句,奉獻給這個世界。

行文至此,我想起那個暮春之初,謝老在西湖邊奔跑的身影。我想,謝老的腳步,一定如春燕一般輕捷,謝老的心情,一定如鳥兒一般暢快。美麗的西子湖畔,不僅留下“詩人市長”蘇軾、白居易的詩句,留下徐志摩、艾青、戴望舒、林徽因等幾代中國新詩創(chuàng)作者的足跡和歌吟,也留下為中國新詩奔跑了一生的謝老的身影。湖山有幸矣。

“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碧K軾的這首《定風波》,我十分喜歡,每次吟誦,亦會常常想起謝老。詩歌就是謝老心靈的故鄉(xiāng),謝老的傲骨與才華,謝老詩意溫柔的靈魂,恰似嶺南傲雪的梅枝,一年年,笑迎春風。

衷心祝福親愛的謝老,健康長壽,詩藝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