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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深情凝視與現實關懷——談陳平原的學者隨筆
來源:《文藝爭鳴》 | 陳劍暉  2024年01月26日09:21

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中國,從改革開放到全球一體化,可謂風云變幻、八面來風,社會經歷了幾次的文化轉型和陣痛,人們的心理也處于激蕩和漸變中。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作為知識分子之一的學者也產生了分化:有的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不管冬夏與春秋,一心只讀圣賢書;有的迎擊時代的風潮,在從事專業(yè)研究之外,保持著學者的人文情懷和廣泛興趣。走出書齋,面向社會,縱橫天下;且姿態(tài)放低,眼光向下,努力融入某一方水土。顯然,陳平原屬于后一類學者。

早在20世紀90年代,我就在《讀書》《博覽群書》《中華讀書報》等報刊,陸續(xù)讀到陳平原的大量學者隨筆。最近又集中讀了他的《故鄉(xiāng)潮州》《懷想中大》《讀書是件好玩的事》《閱讀日本》《大英博物館日記》等隨筆集,應該說,這些書一方面打開了我的眼界;另一方面又促使我重新打量作為學者和散文家的陳平原:他是如此的高產且富于創(chuàng)造力;他以自然、平實、雅致的文字,既凝視著一方水土,又連接著日常煙火,透出一個人文學者對于現實的關切。這種文字、思想和情懷,對于同是50后、同樣出生于潮汕平原、受惠于一方水土的人來說,是親切且極富吸引力的。

一、深情凝視這一方水土

陳平原1954年生于潮安縣韓江邊一個教師家庭。1969年初中畢業(yè)后到潮安縣磷溪公社插隊務農。1970年當上了民辦教師。1977年恢復高考后考入中山大學中文系。在中大本、碩畢業(yè)后,他又北上求學,成為北大王瑤先生的博士生。此后陳平原便一直生活在北京。

雖然長期生活、學習、工作于北京,而且一住就是39年。但陳平原“最憶”的還是潮州。他從未忘記自己是“道地的潮人”。他熱愛家鄉(xiāng)的風土人物,對家鄉(xiāng)有著牢不可破的信仰與記憶。因為“比起北京來,潮州更是我的故鄉(xiāng)”(《如何談論“故鄉(xiāng)”》),所以,在40年的游子生涯中,他總是禁不住要回望故鄉(xiāng)潮州。他寫了不少回憶“自家生活”的憶舊散文,他談論“故鄉(xiāng)人文”,還與黃挺和林倫倫主編《潮汕文化讀本》;與此同時,他還參與當地政府的文化建設,經常到韓山師院講學,以及以他父親的名義,在韓山師院設立“陳北國際交流獎學金”,并出任暨南大學潮州文化研究院院長,等等,這所有的一切,均可溯源到“故鄉(xiāng)情結”。陳平原自況:為故鄉(xiāng)寫一本書和做一些事,無關才學,很大程度上是由年齡和心境決定的。“年輕時老想往外面走,急匆匆趕路,偶爾回頭,更多關注的是家人而非故土。到了某個點,親情、鄉(xiāng)土、學問這三條線交叉重疊,這才開始有點特殊感覺?!保ā豆枢l(xiāng)潮州》后記》)誠哉斯言!青年和壯年時意氣風發(fā),追求“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無暇顧及故鄉(xiāng);隨著年歲漸長、心境的變化和至親的先后離去,這種“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的“故土情結”自然會越來越濃。在這里,陳平原所展示的,不僅僅是一個游子的心路歷程,而且是人情倫理的一種常態(tài)。

然而,古往今來,敘述懷念故鄉(xiāng)的作品何止千萬?如何才能觸摸到既熟悉又陌生的故鄉(xiāng)脈搏,將一個“別樣”的故鄉(xiāng)展現于讀者面前,這是懷鄉(xiāng)戀土散文的一個難題,也是我們首先要審視、考量陳平原學者隨筆的一個方面。

深情凝視這一方水土,是陳平原學者隨筆與眾不同的重要原因。深情,指的是陳平原寫作態(tài)度的真誠、取材和生活細節(jié)的真實,特別是情感的真摯與真切。凝視,既是一種人生姿態(tài),一種聚焦,也是一種專注且長久的人文關懷。陳平原學者隨筆的這一特色,在散文集《故鄉(xiāng)潮州》里有著集中的體現。比如在《上學去》這篇散文里,面對著潮籍畫家林豐俗的國畫《上學去》,看到春花爛漫,獨木橋上,三個戴著紅領巾的小孩,背著書包上學堂,旁邊還有一條小狗,正搖尾乞憐?!拔耶敿礋釡I盈眶。早已消逝的童年往事,一下子涌上心頭?!币驗?0年前,剛滿6歲的我,就是這么隨著一眾農校子弟,歪歪扭扭地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平實的記敘,兒時上學情景的描寫,透出的是深情。在《不知茱萸為何物》的開頭,寫“夏夜里,陣陣涼風吹過后,暑氣盡消。眼前螢火閃爍,背景則是黑黝黝的大山,學校操場的草地上,父母和我們三兄弟圍坐一圈,在一片蛙聲中,比賽背誦唐詩——三十多年前的舊事,如今依舊歷歷在目”。夏夜、螢火蟲、蛙聲、涼風習習,一家五口圍坐操場草地上比賽背誦唐詩,多么和諧溫馨的日常生活畫面,讀之令人神往且動情。而《逃學記》描寫的是另一種生活情趣:“一陣歡呼與喧鬧,準是誰又捕捉到一只。大家默默開展競賽,看哪個本事大。龍眼雞趴在樹干上,偽裝得很巧妙,但小孩子視力好,一個個火眼金睛。問題在于,你稍有動靜,準備撲上去,那邊已預先感知,迅速彈跳逃逸。如此反復,比試的是耐心與敏銳?!弊x《逃學記》,我們會聯想到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周作人的《蒼蠅》,他們小時候也喜歡在桂花樹上尋蟬蛻,在草叢中捉蚱螞,或捉了蒼蠅喂螞蟻。這些生動有趣的生活細節(jié),既是兒童純真天性的真實再現,也寄托著作者懷戀故土的深情。在《故鄉(xiāng)潮州》里,無論是記敘春節(jié)故事,文化館憶舊,回憶“洋鐵嶺下”讀小學、中學的種種趣事,還是寫父親、母親和師長,陳平原都是遵從“寫真實”的原則,以近乎白描的樸素手法,飽含深情地記錄和展現故鄉(xiāng)的生活和親友們的個性、風采及事跡。這種“貴依其本,宜本其實”(左思語)的寫法,盡管稍顯拘謹,有時還透出一點學究氣,但與時下那些無視散文的真實和邊界,天馬行空、漫無邊際、隨心所欲虛構與“破體”的散文相比,這種“老實”作文,不嘩眾取寵的寫作態(tài)度,在我看來更可貴,更值得人們敬重。

陳平原的深情凝視,沒有文藝腔,也沒有太多的“鄉(xiāng)愁”。他一般不故作驚人之語,也沒有趨時之態(tài)。他深情凝視這一方水土,因為那是他的家鄉(xiāng),是生于斯、長于斯的生命的歸宿地。談論它,了解它,傳播它,與其說是為家鄉(xiāng)揚名,或者展示客居異鄉(xiāng)的游子那種“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雄心壯志,不如說是一種發(fā)自內心深處的尋找與返回。他尋找的是“我”的來路,“我”的靈魂;返回的是“我”的初心,“我”的根。然而白云蒼狗,世事沉浮,故鄉(xiāng)早已不是你兒時生活過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更有許多不盡如人意之處。面對著這個“面目全非”的故鄉(xiāng),客居異鄉(xiāng)的游子何為?顯然,陳平原十分反感那種高高在上,指點江山,動輒批評故鄉(xiāng)的落后與缺失,或將個人在異鄉(xiāng)的成功經驗套用于故鄉(xiāng)的“還鄉(xiāng)者”。他認為談論故鄉(xiāng)時,必須明白自己的位置與局限,你的觀察不僅要帶上感情色彩,而且“必須不時跳出‘此山’,兼及體認、表彰與反省,這才可能有深入的‘觀察與思考’”(《六看家鄉(xiāng)潮汕》)。也就是說,談論故鄉(xiāng),必須是飽經滄桑之后,放低姿態(tài),貼近人情,才能以平常心看待自己家鄉(xiāng)的利弊得失。

由于注重體認與反省,強調下潛到民間,以平常心、平等姿態(tài)來談論故鄉(xiāng),這樣,陳平原筆下的故鄉(xiāng),也就不同于時下大量的“鄉(xiāng)愁書寫”。這種“不同”大概也就是陳平原鄉(xiāng)土散文隨筆的特色:一是遠離抒情化與牧歌化。二是拒絕游客心態(tài),既不走馬觀花,到此一游;也不發(fā)高論空論,做表面文章。三是提倡“同情之了解”。不僅要熱愛家鄉(xiāng),投入感情和生命,還要了解潮汕的歷史和現實??傊囿w會和探究,不要熱衷于“提倡”和“表彰”。以上幾點,便是陳平原鄉(xiāng)土散文隨筆的獨特處,也可視為陳平原獨特的鄉(xiāng)土情懷。

究竟是故鄉(xiāng)潮汕成就了陳平原,還是陳平原彰顯了故鄉(xiāng),這個問題很難說清。更大的可能是:兩者互相激蕩,彼此互補和相融,從而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文化和文學景觀。換言之,地理環(huán)境、家學淵源與文脈傳承,是陳平原學者隨筆的底色;而深情凝視與同情之理解,則是構成“別有幽懷”的陳平原學者隨筆不可或缺的元素。

二、觸摸歷史與現實關懷

如何書寫“故鄉(xiāng)”,是個既古老又新鮮的話題,也是對故鄉(xiāng)書寫者的一個挑戰(zhàn)。時下書寫“故鄉(xiāng)”的散文不勝枚舉,也形成了一些固定的套路,比如表彰鄉(xiāng)里先賢先進,描述故多風土名勝;或者對月傷懷、顧影自憐,等等。對這些套路,陳平原始終保持著足夠的警惕,同時對如何書寫故鄉(xiāng)有著清醒的認識與自省。在他看來,談論故鄉(xiāng)“是一門學問,也是一種心境”?!罢劰枢l(xiāng),不能太文藝腔,還得有歷史感與現實關懷,否則會顯得很矯情?!保ā度绾握務摴枢l(xiāng)》)其實,陳平原對故鄉(xiāng)有如此的體認并不奇怪。早在20世紀90年代初,他便在《讀書》雜志上發(fā)表了《學者的人間情懷》一文,倡揚學人既要“為學術而學術”,又要“保持人間情懷”。前者“是學者風范”,后者是“學人本色”。在《鄉(xiāng)土情懷與民間意識——丘逢甲在晚清思想文化史上的意義》一文中,陳平原從潮州人的視角出發(fā),談論丘逢甲獨特的“鄉(xiāng)土情懷”。他沒有讀書人的顧影自憐,也不去謀求一官半職,而是融入社會民間,在嘉應、潮州和汕頭等地興辦教育,倡導新學,支持康梁維新變法,并因此在晚清思想文化史上獲得了別樣的意義。丘逢甲這種潛入民間、知行合一的鄉(xiāng)土情懷與學術姿態(tài),無疑是陳平原所心儀和贊賞的。

正因秉承學者的人間情懷,不愿意將學問局限于書齋,做成熟練的“技術活兒”,所以陳平原不僅關注中國的高等教育問題,有“大學五書”等著述,而且樂于融入社會,喜歡到處走走,并時不時回望故鄉(xiāng)。在回望時,總是充滿現實的關切,同時力求回到特定的歷史語境中。在《六看家鄉(xiāng)潮汕——一個人文學者的觀察與思考》中,他從粵東政經、嶺東文化、韓江流域、閩南方言、潮人社團、大潮汕六個角度,從地理、歷史、方言、文化、習俗、行政區(qū)劃、政治經濟等方面,全方位思考潮汕的發(fā)展與未來。在《深情凝視“這一方水土”——〈廣東歷史文化行〉引言》中,他的觀察思考從潮汕擴展到整個廣東。他從文化建設的大思路著眼,認為當下的文化建設不能死抱住鄉(xiāng)土、文物、地域即民族性不放。因為,“文物大省”不等于“文化大省”,二者之間雖有聯系,但更有區(qū)隔。因此,“從今以后,我們不再滿足于堅守本民族的文化立場,更希望參與到多元文化格局中,與強勢的歐美交流交鋒,也與同處弱勢地位的亞非拉美對話”。而《嶺南文化的新變與大灣區(qū)的未來》一文,則將目光延伸到整個嶺南和粵港澳大灣區(qū)的發(fā)展。在陳平原看來,大灣區(qū)的文化建設,既要注意到嶺南文化的新變,又不能墨守成規(guī)、各自為政;粵港澳既要經濟互補,政制對話,文化融合,又要看到因體制不同,政情復雜,文化多元,操作難度更大。要之,大灣區(qū)的未來和文化建設,“不能滿足于技術性修補,而應著眼長遠,從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高度來思考與落筆”。

梳理陳平原偏重于“現實關懷”,為故鄉(xiāng)地方政府“出謀獻策”的一路“演講式”隨筆,我們會發(fā)現一些有趣的現象,或者說感受到陳平原學者隨筆不同于別人的一些特色:其一,“上天”與“入地”?!吧咸臁本褪遣痪窒抻诔敝莼虺鄙且挥?,而是放眼世界,具有全國乃至國際性視野,將潮汕的人文觀察與思考,匯入到大時代的社會現實氛圍中,并借此體察到整個時代的脈搏以及精神走向?!叭氲亍眲t是眼光向下,姿態(tài)放低,努力融入腳下這一方土地,不僅要堅持民間立場,還需有“同情之理解”和切實的體會,以及深入骨髄的探究。這樣才能小扣大鳴,里外溝通,上下互動,虛實結合,既符合現代學術的理路,又展現出區(qū)域文化的魅力。其二,邊緣與中心。因潮汕地處“省尾國角”,可謂邊緣之邊緣,但若從地理位置之重要,人文底蘊之深厚,教育程度之普及,日常生活之雅致而論,這個“省尾國角”又不能等閑視之。陳平原有不少文章談論邊緣與中心的關系,以及探究邊緣的立場與態(tài)度。在他看來,“地方上的”未必就那么“不足觀”。在交通信息發(fā)達,全球一體化的今天,邊緣其實是大有文章可做的。因為中心是從邊緣凸顯出來的。沒有邊緣,談何中心?沒有特殊性,何來普遍性?問題的關鍵是:在全球化背景下,世界與本土、國家與地方之間,必須保持必要的張力,一方面要明確自己所處的位置,認清自己的局限;另一方面又要有文化的自信,看到自己的優(yōu)勢。為了將邊緣的優(yōu)勢展現出來,陳平原除了探究故鄉(xiāng)人文,通過散文隨筆回望故鄉(xiāng),還學習先賢主編多種鄉(xiāng)土文化讀本和教材。這種身居中心,又眼光向下、關注民間的現實關懷和治學取向,與五四時期蔡元培、周作人、魯迅、劉半農、沈尹默那代人倡揚俗文學,深入民間搜集整理民間歌謠,在思想立場和精神上是相通的。其三,“瞻前”與“顧后”。所謂“瞻前”,就是向后看,即觸摸歷史;所謂“顧后”,則是觀照當下。即是說,一方面承傳潮汕的文化傳統(tǒng),讓大傳統(tǒng)與小傳統(tǒng)對話,往圣與今賢交流,書本知識與日常經驗結合;另一方面又要突破小潮州的格局,從大潮汕的角度思考與表達。陳平原的潮汕敘述,概括起來就是:既觸摸歷史,又理解當下;既接地氣,又有高度。

陳平原的這一路寫作,的確不同于老一輩的“學者散文”。在張中行、季羨林、金克木為代表的學者隨筆里,他們更多的是從個人的閱歷和生命感悟出發(fā),憶童年,懷故鄉(xiāng),談讀書,悟人生,介紹科學知識,一觴一詠之中,多有灑脫智慧之思與禪宗玄學之音,相對來說,沉入民間、現實關切的煙火氣就少了點。再與劉小楓、朱學勤、許紀霖、林賢治等為代表的“思想散文”相較,陳平原的散文隨筆較少探討生與死、自由與民主、個體與制度、社會與政治等宏大問題,他的姿態(tài)似乎更低,更加平實和接地氣,也更有日常生活的溫度。

陳平原追求“‘有學問的思想’以及‘有思想的學問’,且介入當下的社會改革,不僅僅研究本專業(yè)的知識,還關注社會、人生、政治改革等現實問題,與整個國家的歷史命運緊緊聯系在一起”(《專業(yè)精神與人間情懷》)。也就是說,陳平原有一種異乎時下一般讀書人的信仰與執(zhí)著,他堅信“做學問,不僅僅是一種技術活兒。假如將‘學問’做成了熟練的‘技術活兒’,沒有個人情懷在里面,對于人文學者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悲哀。所以,我首先想說的是,學問中有人,有喜怒哀樂,有情懷,有心境”(《人文學的困境、魅力及出路》)。顯然,陳平原不是那種“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學者。誠如他在北大中文系百年系慶大會上自況:他特意將這句名言的“不”和“只”兩字去掉,改成了“兩耳聞窗外事,一心讀圣賢書”。這一改,端的是天地寬廣,血脈貫通,境界全出。這一改,使我們看到了一個活脫脫、有“社會責任”與“政治意識”的陳平原。只不過,他的“社會責任”與“政治意識”,他的“聞窗外事,讀圣賢書”,秉承的是古代讀書人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是道德自我完善的需要,也是一個讀書人在社會生活中作為普通人憑良知的一種表態(tài)。他有清明的內省與“位置意識”,深知讀書人的長項與短板。所以,他沒有“導師心態(tài)”,拒絕“登高一呼”,更不像某些“明星學者”那樣過度追求“發(fā)言”的姿態(tài)和效果。在我看來,這正是陳平原“現實關懷”的可貴之處,也是他的“學者的人間情懷”的價值之所在。

三、學問、趣味與見識

學者隨筆,除了閱歷、修養(yǎng)、人生境界與智慧,學問的底子也十分必要。沒有學問的學者隨筆,總給人輕飄飄的感覺。張中行的學者隨筆之所以誘人,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的學者隨筆“有學問”。他深諳國學,浸淫于哲學、邏輯學和佛學,沉迷于野史,還旁涉書法、字畫,對諸種古董,亦有相當造詣。如此,他方能以輕松隨意之筆,談論科學文化和各種人生難題。陳平原的學者隨筆也有深厚的學問打底;而且,在處理“學問”上,他與張中行也有跡近之處。

陳平原不是那種正襟危坐談論學問的學者,也不喜歡通過“掉書袋”來顯示自己的“博聞強記”。他有良好的國學根底,對古代文化文學和西方文化文學有很深的造詣,又因深受魏晉文風、晚明小品、五四精神、魯迅、周作人及乃師王瑤的影響,他的學術理路、學問取向、人生態(tài)度與精神狀態(tài)一直有別于當下的一些學者。他以獨立的思考、懷疑的精神、批判的意識,以及超強的綜合分析能力,談論學者的使命和立場,談論為什么讀書是件好玩的事,談論家鄉(xiāng)的風物與文化建設,等等,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閱讀日本》《大英博物館日記》兩本域外游記,更能見出陳平原的學問底色與理路。前者借助“木屐”“初詣”“東京古寺”“捫古碑”“湯島賞梅”等習俗與景觀,從小切口進入,借談日本,反省國人骨子里的“傲慢與偏見”。而書名不叫“周游”,叫“閱讀”,也是大有深意。“閱讀”不僅需要心情和好奇心,更需要知識的儲備和問題意識,這樣“閱讀”才有韻味和意義。顯然,《閱讀日本》具備了這三方面的要求,所以此書于1996年由遼寧出版社出版后,便廣受讀者歡迎,一版再版?!洞笥⒉┪镳^日記》同樣是一本既體現了陳平原的“學問”特色,又十分別致的書。誠如作者在“自序”中自況:“本書的最大特色在于,努力打破博物館的封閉性,引入另外兩個參照系——作為游覽者的我,不僅與博物館里的萬千展品對話,還與此前諸多描述這座博物館的先賢以及當代的日常生活對話?!倍谟斡[的過程中,這種將“學問”隱匿于展品與日常生活對話的特色更是隨處可見。比如在《木乃伊與大穹頂》里,作者不僅具體描述了作為墳墓里的陪葬品,“死亡之書”的紙質與紙型,“檢驗合格”(測量死者心臟,評估死者靈魂)在“死亡之書”中的重要性,還聯想到中國的宗教和中國人的趣味,以及薩義德的文化霸權理論。而由玻璃和鋼材制成的網狀大穹頂,則無疑是現代與古典、舊與新、創(chuàng)新與守成、整體與局部的多重對話,至于讓“狄館”與“魯館”互文映照,將倫敦舊城區(qū)風貌與眼下中國大城市如火如荼的“舊城改造”相比較,同樣體現出陳平原的“匠心”與學問之外的張力?!洞笥⒉┪镳^日記》32篇隨筆,可以說都貫穿著《木乃伊與大穹頂》這樣“學問”與“對話”相映成趣的“閱讀”。正因寄托遙深,雅俗共賞,無論描述文物建筑,品評歷史,勾連現實,都是信手拈來,游刃有余,把控有度,而且貼近日常生活,處處考慮到大眾的閱讀水平與欣賞趣味,這樣一來,一般讀者也就很容易進入陳平原設定的“特殊語境”,跟著他暢游大英博物館這片知識的海洋。

《閱讀日本》《大英博物館日記》兩本隨筆集,映襯出當下學者和“學問”的一些窘境:這就是不愛思考與質疑批判,不善于“化用”學問,兼之固守書齋,各人頭上只頂一片云,又兩耳不聞窗外事,這樣的學問,固然學問專精博雅,但畢竟格局小了,與現實生活總是隔著一層。陳平原的學者散文隨筆中的“學問”之所以大氣、開闊與厚重,首先是他有大視野、大胸襟和情懷。他的“學問”背后有人,有人的喜怒哀樂、心情與境界;其次,是他有學問而不囿于學問。他的“學問”不局限于書齋,而是面向社會現實和日常生活,呼應著時代脈搏的跳動。陳平原的學者隨筆,有助于我們重新認識學問,考量學問的定義。這于他,也許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但對于學者隨筆來說,卻另有別樣的韻味和價值。

然而,“學問”也好,“思想”也罷,有時也是一把雙刃劍,操弄不好有時會傷文,使得文章過于沉重與艱澀。所以,為使散文隨筆中“學問”和“思想”的盔甲不要過于沉重,聰明的作者一般會在作品里增添一點趣味。比如,晚明的袁宏道,就十分看重散文中的趣。五四初期,周作人在倡導“美文”的同時,也注意到了的趣和味。陳平原在北大開過“晚明小品”的專題課,并出版過《從文人之文到學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等專著,故而他對于趣深有體會。在《行讀天下》序中,他力主學者隨筆既要有學問,更要有“人”、有“文”、有“精神”、有“趣味”。在《讀書是件好玩的事》這本書里,他一再強調讀書和寫作要有“玩”的心態(tài),要“有問題”且“講趣味”。落實到具體的散文隨筆寫作中,筆者以為《閱讀日本》《大英博物館日記》兩本散文隨筆集最能體現作者對于“趣”的追求。請看他寫“窗外的風景”:

那天陽臺上飛來一只鴿子,與我隔著玻璃對視。尊貴的鴿子居然光臨寒舍,讓我受寵若驚,大有“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感覺。那鴿子不知為何驚魂未定,我起身它便飛走,我落定它才回來。總不能讓客人干坐著,找了些餅干和切碎了的蘋果放在陽臺上??上澴硬灰娏?,大概仍對我不放心。好吧,讓你安心享用,我上東大讀書去……鴿子好幾天不露面,不知是生病了,還是賭氣。正掛念著,那舊相識翩然而至,而且還帶了個新伙伴,在陽臺上鬧得挺歡。這次再也不孝敬食物,免得人家嫌“俗氣”。鴿子鬧了一陣就走了,而且再也沒回來。我這才恍然大悟。當初它來見我,只因同是“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一旦找到女(男)友,必然棄我而去。這么說來,鳥也講義氣。只可惜我不是公冶長,聽不懂其臨別贈言。

如果說《窗外的風景》是在人與鳥的對話交感,在幽默自嘲的筆調中見“趣”,則《廁所文化》是在“大俗”與“大雅”的比照描述中讓讀者感受到“趣”與“味”。文章寫日本廁所的潔凈、香味與清幽,寫中國一些地方“粗野原始的廁所”,中間穿插夏目漱石、谷崎潤一郎對日式廁所的描述與評價,廢名、周作人如廁時如何“腳踏雙磚之上,悠然見南山”。再聯系自己下鄉(xiāng)插隊時,在竹林草叢里“方便”的個中滋味,由此不敢贊同谷崎的“大雅”主張和夏目漱石如廁“妙不可言”的感受,覺得“還是老老實實當我的‘俗人’好”?!稁幕愤@篇作品有學問,有對兩個國家的文化精神、生活習慣和國民性的深層思考,同時有人的性情,有好奇心和趣味在里頭。我想,這可能是陳平原學者隨筆受到讀者歡迎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除了學問、趣味,更重要的還有見識。讀陳平原的學者隨筆,你情不自禁會為陳平原文章中隨處可見的獨到見解擊節(jié)叫好。比如:

“文物大省”不等于“文化大省”,二者之間不無聯系,但更有區(qū)隔。說白了,前者是老祖宗的功德,后者則更多依賴當代人的努力。在這個意義上,所謂的“文化自覺”,主要不是物態(tài),而是心態(tài);就好像珍惜“本土知識”,更多的是一種情懷。對于特定區(qū)域來說,經濟起飛后,教育、文化的大發(fā)展,既是水到渠成的收獲,也為日后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埋下了伏筆。

當人們?yōu)槿蚪洕惑w化的到來歡欣鼓舞時,陳平原卻始終保持著足夠的警惕,他擔憂全球一體化的大潮淹沒文化的多樣性:

在全球視野中,最近二十年的中國文化崛起,是很值得期待的。我關心問題的另一面,即中國文化內部的復雜性與多樣性。相信大家都有切身體會,回頭仔細看看,我們走出來的那個家鄉(xiāng),已經完全不是原來那個樣子了……伴隨著經濟力量的橫沖直撞以及大眾傳媒的無遠弗屆,原先相對封閉狀態(tài)下形成的文化多樣性,正迅速瓦解,并日漸消失。

像這樣建立于獨立思考和懷疑精神之上的“見識”,在陳平原的學者隨筆中還可舉出很多。這些“見識”的可貴處,在于它不是高蹈作秀,也沒有套話空話,即便談的是全球經濟一體化、文化自覺與自信、民族復興、當代文化建設等時下熱門話題,也有別于官員的“時政”話語,而是保持著一個學人的本色,即立足學問,有視野和情懷,不僅低調平實,而且“博雅”。正是因此,這些“見識”也就容易為地方政府和一般讀者接受,甚至產生感情和精神上的共鳴。

四、文章學傳統(tǒng)與“第三種筆墨”

陳平原的學者隨筆,有隨筆,有演講,有序跋,有論文,還有不少寫人記事的散文,品類多樣,體裁蕪雜,但主旨相近,都是指向學者的人間情懷和故鄉(xiāng)。五四以降,由于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背影》這一類抒情寫景、托物言志的散文深入人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又有楊朔、劉白羽為代表的“詩化散文”大行其道,致使一般的讀者誤認為正宗的散文應是寫人記事、抒情寫景和托物言志。其實不然。我國散文的第一個黃金時期先秦散文,就是文史哲三位一體的“雜文學”。這個“大文學”傳統(tǒng)的特點是實用文章和非實用文章混雜,文學與非文學交織。我們今人確實很難用“五四”新文學建構起來的小說、詩歌、散文、戲劇的“四分法”加以分類,也無法以“虛構”或“非虛構寫作”名之。及至五四以后,除了以朱自清為代表的“抒情言志”一路散文,還有以周作人為代表的“閑話聊天”散文?!伴e話聊天”就是用一種自由隨意、娓娓而談的“閑話”筆調和興之所至、隨心所欲的表達方式來進行散文創(chuàng)作。從某種意義上說,“閑話聊天”式散文更貼近散文這一文體的本性,因此它不僅是散文的“正宗”,而且更容易見出作者的學養(yǎng)、見識和性情。

陳平原的學者隨筆,接近于周作人一路。他的作品,其實就是“閑話聊天”式散文,將做學問、談讀書、懷親人、念故鄉(xiāng)、憶師友、思歷史、觀現實,都用平平常常、樸素淺白、輕松自然的大白話說出來。沒有過度裝飾,沒有故弄玄虛,也沒有沒完沒了的抒情,但認真品讀,卻是水到渠成,天然成趣,有真骨在。真正有真情、有學識與智慧的文章,又何須外飾?這正如化了妝或整了容的美女不及自然天成的少女動人,一裝飾就失去了真,失去了美,寫文章又何嘗不是如此。

陳平原無疑是文章高手。雖屬學院派,但他很少寫高頭講章式的論文,即便寫論文專著,用的也是文章筆法。中年以后,更注重文章的美感、真情、趣味,乃至聲音與圖像。他將這一路文章,稱之為“第三種筆墨”:

既經得起書齋中的認真品味,又可以在旅途上隨意翻閱,這樣的書籍,其實并不好找。此等境界,不是無人想到,而是很難做到——不能太輕,也不能太重;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淺;不能太雅,也不能太俗。如若懸得過高,很可能一無所成。這里只是希望在幽深的歷史情境與平實的日常生活、冷僻的書齋與廣袤的大地之間,架一座五彩斑斕的小橋,以便有心人在上面悠閑地漫步。

這是陳平原對“第三種筆墨”文章的期待。事實上,他所有的學者隨筆,正是“第三種筆墨”文章的有效實踐。他將重與輕合理配搭,將深與淺互融互補,將雅與俗完美結合。當代散文隨筆中,如此寫作的大概不多吧?正因把深奧的、臺閣間的東西通俗化,并著眼于大眾、融入平實的日常生活中,所以,陳平原的學者隨筆,自然便“既經得起書齋中的認真品味,又可以在旅途上隨意翻閱”。

中國古人要求好文章要有義理、考據和辭章。義理就是道理的辨析;考據就是要有歷史證據;辭章就是文章語言要優(yōu)美漂亮,正所謂“言之無文,行而不遠”。陳平原的學者隨筆不是十分注重考據,但文章的義理通透明晣,有一種雄辯的邏輯力量。而他的辭章,在自然平實中又不乏美感:

如果你對悠久的中國文化有興趣,而且恰巧又喜歡旅行,那么,你肯定會有這樣的經歷——煙雨迷蒙中,抬頭一看,迎面走來李太白的“蜀道”,蘇東坡的“赤壁”,或者魯迅的“社戲”,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那時,你很可能心頭一緊,眼淚險些掉下來。真沒想到,“歷史”和我們竟“近在咫尺”!

這個時候,該抖落的,不是什么“歷史的塵埃”,而是你我因瑣碎的日常生活而養(yǎng)成的感覺的麻木與性格的卑微。在不盡如人意的人生旅途上,邂逅“秦時明月漢時關”,并借以穿越時空,尚友古人,閱盡人世滄桑,實在愜意??上?,并非每位讀書人都有如此“艷遇”。除了時間與金錢的限制,還包含著知識儲備與審美能力的差異。這個時候,你很可能希望找到一位熱心、有趣而且善解人意的好向導,以便追隨其縱橫古今、馳騁八方。

這是為“尋蹤叢書”寫的總序,陳平原不是板起臉孔、一本正經地交代叢書的主旨、意義、價值、體例、寫作要求,等等,而是以漂亮的文字和修辭,將枯燥無味的序寫得搖曳多姿、顧盼生輝。這里有歷史的穿越,有人生滄桑的感慨,有信手拈來,運用恰到好處的古詩句,還有感情的介入和自嘲。這樣的文章,融合了專家的學識與文人的趣味,兼顧讀者的審美與接受,有“苦心經營”卻不露經營的痕跡,像日常生活中的大白話,又不失雅致優(yōu)美。此種立意與境界,此種文字把控能力,實乃文章高手所為。

陳平原的文章一般篇幅都不長,但因注重義理、考據和辭章,兼之文字平易,這樣的學者隨筆實在是可遇而不可求。陳平原以“第三種筆墨”的創(chuàng)作實踐,開創(chuàng)了當代學者隨筆的新路:一是優(yōu)秀散文隨筆沒有長短之分,重要的是有見識,有思想,有情懷,同時重現實,接地氣,說人話。二是散文的天地無限寬廣。當代散文隨筆走向闊大和遙遠,為文者一方面要回到我國偉大的“文”的傳統(tǒng);另一方面要放大散文的“心”,在人與文及萬事萬物之間建立更為廣大深厚的聯系。三是不論是專攻一路還是雜家,都要講究辭章的美,懂得筆墨的閑情趣味,又善于敘事與敏感于文體。當然,關于陳平原散文隨筆,可說的話還有很多。但僅憑上面幾點,也可見出陳平原散文隨筆的特色和價值,特別是他的學者情懷和故鄉(xiāng)情結,在當今的時代更值得我們重視并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