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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薔薇
來源:《小說林》2024年第1期 | 蔣冬梅  2024年02月01日08:32

北梅園,找不到一枝梅。有一年發(fā)現(xiàn)古墓,小小的,沒值錢的東西,后來又填埋上,立一塊石碑,幾十年過去,半截沉到土里了。聽說早年間,墳前有塊墓碑,人們認(rèn)不全那名字,只記得一個吳姓。傳說是流放到這兒的,教書為生,原來在南邊做官,他教學(xué)生,不收學(xué)費(fèi),只要糧食。他來的時候,家人用一根藤捆扎行李,到了地方,他舍不得那藤,剪了插在園邊,不見什么動靜。轉(zhuǎn)年春天,有幾株沒凍死的,慢慢抽芽開花,枝頭結(jié)青果子,到秋天變紅,有孩子過來摘吃,都管那叫刺梅果。刺梅果樹枝像藤一樣,相互交纏著,樹根也像長了腳,伸展勾連,慢慢地成了一片花園。后來,這南邊來的人死了,就埋在樹底下,當(dāng)初那根藤還陪著他。

金英是天黑回的北梅園,那時人家才點(diǎn)了燈,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偶爾聽見鞭炮炸響,家家門口鋪一地鞭衣。大年三十沒有車,好不容易堵著一輛,還是個三輪子。車夫正趕著回家,車開得飛快,轟鳴聲像狼在嚎叫??唇鹩⒋虬绲醚G,車夫坐地起價,張口要三百塊。金英說,你搶錢吶。車夫說,干你們這個的,都不差錢。金英愣了一下,問,干哪個的?車夫說,你也太拼了,大年三十還不歇著。他斜著眼睛,盯著金英胸口隆起的兩坨。金英明白過來,胳膊圍抱著胸口,不依不饒地罵起來。車夫不想惹麻煩,一轉(zhuǎn)車把,手上給油,說,你想坐,我還不想拉了呢。天黑又冷,金英軟下來,嚷嚷著,行行行,三百就三百。車夫這才滿意了,奚落著金英說,北梅園的人,馬上就要發(fā)財啦,到時候誰還坐三輪子?金英爬上車斗,車夫過來手一伸,說,先給錢??唇鹩⒚济珨Q著,要發(fā)火,車夫說,坐車不都先買票嗎?金英把錢甩給他,抱怨說,像個娘兒們似的。

遠(yuǎn)遠(yuǎn)看見北梅園,金英心就跳了,她想,自己可不是老了,開始念舊了。北梅園還是老樣子,蔬菜大棚橫七豎八的,房頂上冒著煙,那火不光是燒給人的,也是燒給菜的。冬天的大棚里,暖和得像開春。反季節(jié)長著的,有各色各樣的菜,看起來水靈靈的,可味道不足,比夏天差得遠(yuǎn),到底是不到時令,連菜都少了股魂兒。北梅園住的全是菜農(nóng),家家扣著蔬菜大棚,一年四季都種菜。他們一禮拜不干活兒,城里半個月吃不上菜。

金英進(jìn)了院,大衣也不系扣,呼啦啦帶著風(fēng),蕾絲裙子長到腳面,像掃地似的,上面粘著幾根草稈。借著窗口的微光,金英看那院子,還是一樣破爛,門上連對聯(lián)也沒貼,沒一點(diǎn)兒過年的樣子。不管窮富人家,過年總得有點(diǎn)喜氣,可就連這房里的燈,都只有一點(diǎn)兒熒光,看起來無比凄涼。遠(yuǎn)遠(yuǎn)過來一個東西,左搖右擺的,它的長脖子,膩著金英的腿,轉(zhuǎn)著圈。金英才想起來,是三年前她買的鵝崽,長成了大鵝,她不過才喂了半年,想不到這鵝還記得她。房門變了形,歪歪扭扭的,四邊包著塑料布,一凍一緩結(jié)了冰,凍得個實(shí)成。金英用力拽了幾下,又踢了幾腳,門才咕咚一聲開了,她像只野雞,撲騰著鉆進(jìn)了屋。屋里的熱氣很盛,她咚咚跺著腳,撲打著身上的雪,撲騰完的地方,露出倆腳印。

鳳平和志軍正趴在炕上,冷不丁看見進(jìn)來個人,都嚇了一跳。志軍以為是送財神的,這一冬來了多少撥,大年三十還來送,想錢想瘋了吧,他一骨碌爬起來吵吵著。金英摘下圍巾,露出一張慘白的臉。志軍一下就僵住了。鳳平小聲問他,這誰呀。鳳平說話從不大聲,她愿意小聲嘟囔,生氣的時候,也像蚊子嗡嗡,和金英的火爆不一樣,志軍覺得挺受用。看志軍半天沒吱聲,鳳平軟軟地掐了他一下,其實(shí)不很疼,可志軍“哎呀”了一聲說,下死手哇。鳳平翻了他一眼,臉?biāo)⒌貟炝讼聛恚恢暳?。志軍垂著眼睛,嘟囔著說,金英。他又補(bǔ)了一句,跟你說過的,我前妻。志軍也不看金英,他們好幾年沒見面了。

鳳平手撐著炕,一下坐了起來,帶笑不笑地沖志軍說,咋回事,你艷福不淺呀。她說得挺小聲,她和志軍也沒辦手續(xù),到底沒那么大底氣。以前志軍急著辦手續(xù),鳳平老是說再處處,后來鳳平追著辦了,志軍總說不急,那時候已經(jīng)風(fēng)聞北梅園要拆遷了。鳳平長著一張圓臉,白白胖胖的,像一顆湯圓,眼睛有點(diǎn)四白眼,黑眼珠四邊不靠,眼里沒什么神,據(jù)說這樣的女人心狠。志軍則長得黑黑瘦瘦的,雖是五短身材,卻極有勁。他這樣車軸漢子,抵上一頭小熊瞎子,可他光有蠻力氣,沒有頭腦,更沒有心眼兒。志軍支吾著說,前妻,早分了。志軍沒來由地覺得理虧,伸手想拉鳳平,鳳平把手一甩,抽在志軍腕子上,抽得志軍生疼。鳳平每回生氣,志軍都沒轍,人家就是個不吱聲,好幾天像啞巴,油鹽不進(jìn)的,這招兒把志軍治住了。

家里多了個女人,氣氛變得很奇怪,倆女人誰也沒看誰,可又像長了無數(shù)雙眼睛,恨不得把對方看到骨頭里。金英上了炕,拿手摸著炕板,試試熱不熱,伸腳往熱乎地方探,故意伸進(jìn)志軍褥子底下。志軍往鳳平那邊挪了挪,金英也往里蹭了蹭。志軍扭著身子,背對著金英,后來干脆坐到鳳平邊上了。

金英打開炕柜,想拿床被子,可她發(fā)現(xiàn)柜里掛著鳳平的內(nèi)衣,暗紅色的,帶著低調(diào)的張揚(yáng),宣示著什么似的。金英和志軍雖然早就分開了,可現(xiàn)在多了個女人,金英也覺得像被入侵了,女人的嫉妒像一根藤,纏住了她。屋子里有細(xì)細(xì)的香氣,是鳳平擦了香膏,不止香氣,到處都有不經(jīng)意的痕跡:剩了半包的衛(wèi)生巾,梳子里纏繞的頭發(fā),開了一角的零食,丟在窗臺的黑色發(fā)圈。兩個女人像兩只動物,各自聞到了對方的氣味,氣味也是一件武器。

屋里的燈挺暗,鳳平看金英的一張臉,抹著厚厚的粉,顯得慘白。眉毛紋過了,粘著假眼毛,齊劉海有點(diǎn)顯嫩,可細(xì)一看,眼角都是褶子。白蕾絲的裙子,縫滿了亮片,亂哄哄的,領(lǐng)口開得很低,一條金項鏈,烏突突的褪了色。鳳平是開按摩店的,眼光很毒,她覺得,金英的衣裳打扮看著時髦,可骨子里還是透著鄉(xiāng)氣,皮囊是城里人,瓤兒還是鄉(xiāng)下人。

炕邊烘著一包煎餅,黏玉米面的,散發(fā)出糧食的香味。金英卷了一張,冷煎餅像帆布似的,她咬住一角,整個腦袋用勁往下扯。在外邊的時候,看路邊攤賣煎餅的,全不正宗,那煎餅?zāi)ㄖ鹈驷u,還卷著煎雞蛋,夾著土豆絲,又甜又咸的,金英心里就笑,煎餅還能這么富貴。她小時候,上山砍柴火,她媽送的午飯就是煎餅,外帶一包白糖,大煎餅卷白糖,吃一回像過節(jié)。

金英想找點(diǎn)開水,可拎拎熱水瓶是空的,她只得出去添柴燒水。大鍋旁有一只小灶,專門用來燒水的,金英劃拉一把玉米碎葉,塞進(jìn)灶底,打火機(jī)只一閃,火就燒起來了。金英往灶底填了玉米葉,不花一分錢,就能喝到甘甜的水。他們喝的是深井水,在離他們幾十公里深的地底下,村里人找到了一股泉水。等了一會兒,鍋響了,金英拿水勺舀,一下一下往壺里灌。志軍過日子省,金英買的電水壺,他嫌費(fèi)電,一回也沒用過。他們這是城郊,可是算農(nóng)村,電費(fèi)比城里貴。志軍只有生病才喝熱水,平常就喝涼水,從大缸里舀出來,咕咚咕咚就喝。電水壺還在窗臺上擺著,從前為這只電水壺,他們還大吵了一架。志軍堅決不讓用電燒水,金英說,有本事去掙錢,算這點(diǎn)小賬,娘兒們唧唧的。志軍也回嘴,我沒本事掙錢,就會算小賬。小灶燒出來的水,有淡淡的銹味,金英常年在外頭跑,農(nóng)村的生活習(xí)慣,有點(diǎn)不適應(yīng)了。

趁著金英去外屋燒水,鳳平和志軍悄悄嘀咕著。鳳平說,我看她是回來爭地的。志軍說那不能,當(dāng)初分開的時候,講好的,地歸我,錢歸我。鳳平問,那啥歸她。志軍說,她啥也不要,就凈身出戶,房子沒法分,一人一半,興她住。鳳平就笑,說,她要的是自由身唄。志軍冷笑著說,瞎折騰唄。鳳平尋思了一會兒問,講好的,誰做保。志軍說,家里人都在場,村長也在。鳳平瞇著眼笑了,說,你個傻子,沒有白紙黑字,到時候誰認(rèn)。志軍嚇了一跳,他沒細(xì)想過,但他想著金英不能,就說,她不貪財,這我知道。鳳平說,人有錢的時候都大方,就怕她窮了,看見錢擺在那兒,能不伸手嗎?志軍急了,說,小樣兒,她還敢搶?可他話是這么說,心里到底開始犯合計了,隔了一會兒,他一拍大腿,對鳳平說,差點(diǎn)讓你給我整蒙了,我和金英,根本沒登記過。鳳平還是頭一回聽他說,也很吃驚,問,沒辦手續(xù),咋結(jié)的婚。志軍說,結(jié)婚時歲數(shù)不夠,光辦了酒席,后來有了孩子,尋思她還能跑了呀,就把扯證的事忘腦后了。鳳平這下放心了,說,沒有手續(xù)好,省得拴著人。

始終也沒人跟金英說話,志軍也不知道說啥,已經(jīng)多少年不說話了,從前見面就吵,現(xiàn)在連吵都沒了動力。志軍也不想先說話,好像誰先說話,誰就低氣三分似的。金英一向說回來就回來,從不打招呼,他們雖然分了,可家還沒分利索,說到底,房子還有金英一半呢。志軍住著房子,種著大棚,按說他該折算一下,退給金英多少錢,可他也沒什么積蓄,根本拿不出錢來,沒辦法,只好人分了家不分,志軍沒權(quán)力不讓她回來。

房子是東西屋,西屋放工具,東屋住人。就一鋪炕,從前金英回來時,志軍占著炕頭,金英就睡炕梢,一鋪炕能睡八個人,倆人中間隔著六個人的空兒,誰也挨不著誰??簧纤鴤€女人,可志軍一點(diǎn)兒心思也不起,就是金英過來趴他身上,估計他都挺不起來。有次金英回來,看曬衣繩上吊著個胸罩,剛洗的,還滴著水,可她進(jìn)屋,沒看見人。等天黑志軍回來時,那胸罩早被摘走了。窗臺上,還落下一瓶潤膚霜,雜牌子,香氣很濃,有點(diǎn)熏人。

吃團(tuán)圓飯的時候,金英先走了,要不是炕上扔著那只旅行箱,好像她這個人沒回來過。箱子敞開著,鳳平過去翻動,志軍說,別動她的東西。鳳平笑嘻嘻地拎出一瓶香水,仔細(xì)辨認(rèn)著牌子,她并不認(rèn)得,索性朝耳朵根噴了幾下,吸著鼻子聞了一陣,才把東西放回去。志軍皺著眉頭說,熏人。鳳平說,越是熏人的,越貴。說到金英,再怎么好,志軍總要反駁幾句才解氣,他酸酸地說,瞎禍害錢唄。

鳳平想著難一難志軍,裝腔作勢地說不去了,志軍哀求她給點(diǎn)面子,說不過就吃個年夜飯,全家都等著呢。看鳳平故意不吱聲,志軍就說,你是正牌,憑啥不去,咱倆不去,像心虧似的。鳳平不聽他說正牌還好,一聽他說這個,又想起來,提了好多次要辦手續(xù),志軍都推來推去,她心里反而來了氣,說,不行咱倆黃了吧,你這前頭官司還沒斷清。這話說到痛處,志軍有點(diǎn)急了,也不哀求了,冷個臉穿衣服。鳳平看志軍真生氣了,反倒不吱聲了,她也跟著穿衣服,出門時還挎著志軍胳膊。志軍心里有點(diǎn)得意,鳳平就這點(diǎn)好,會看火候,會哄人,要吵要鬧,知道關(guān)起門來,出門在外,絕對給他留面子。

志軍和鳳平進(jìn)院的時候,那邊屋里的笑聲,像波浪似的傳過來了。窗外有只鵝在叫,一聲緊接一聲,像在咒罵著誰。志軍走過去看,鵝被捆了腳,綁住翅膀,扔在鵝圈外,地上還有血跡,是前天殺鵝的血,已經(jīng)凍上了。這只鵝大概是親戚送來的,還沒來得及殺掉,看到志軍走過去,鵝叫得更狠了,以為是去宰它的,它側(cè)伏在地上,鵝頸豎立著,嗓子都叫啞了。志軍解開綁繩,把鵝扔進(jìn)鵝圈里,又撒了一把干玉米。鳳平拽著他說,明天就殺了,今天還喂啥。志軍吐了一口唾沫說,它叫得慘,我聽不了。鳳平搖搖頭,拉著志軍說,瞎發(fā)善心,不過是一只畜生。

志軍對鳳平說過他對鵝的感情,可鳳平早忘記了。志軍小的時候,非常想養(yǎng)一只小狗,可是媽媽告訴他,還是養(yǎng)一只鵝吧,可以天天吃鵝蛋。志軍小時候天天和鵝在一塊,他走到哪兒,鵝就跟到哪兒。有一次路上遇見一只大黑狗,撲過來咬志軍,大鵝撲棱著翅膀沖了過去,結(jié)果被大黑狗咬傷了腳,成了一只瘸鵝。后來那只鵝,志軍家一直養(yǎng)到老死。

平常金英老愛發(fā)朋友圈,天南海北到處走,有一回還跑外國去了,一群人在跳舞,金英脖子上戴著花環(huán),背后全是椰子樹。有人看見了,不往好處想,外面?zhèn)餮越鹩⒌腻X掙得來路不明。妯娌們背地里也犯嘀咕,可她們都得意金英,不管是親戚,還是北梅園的人,都說金英好,說到底,他們覺得金英有錢,人又大方,性格也不小氣。

金英梳著萬年不變的齊劉海,上排牙做了烤瓷,下排牙沒舍得錢做,上下牙就不一樣色,金英一說話,下嘴唇總往前兜,怕露出下牙來。大妯娌說金英都不敢認(rèn)你啦,又時髦又年輕,瞅著一點(diǎn)兒不像農(nóng)村人。金英最經(jīng)不住人夸,一夸就激動,一激動就往外舍財。孩子過來跟她問好,金英掏出錢就賞,大人攔著不讓,金英就急眼,說是給孩子的。人家再虛擋一擋,金英像打架似的連推帶搡,到底挨個孩子發(fā)了一圈兒。她就是這性子,好面子有時難免裝大。

金英當(dāng)姑娘的時候,瞎子給她算命,拉過她的手,說這是撓錢的耙子,可是得找個存錢的匣子,那錢才能存得住。金英掙了多少錢,自己也說不清,她老說自己不會算賬,一看見數(shù)字就腦袋疼。人家管她借錢,她自己沒有錢,可就算出去給人借來,也從不駁人面子。到頭來,她就剩一兜欠條,她面子又矮,不想追著人家還錢,結(jié)果自己老是錢緊。她就是這樣,穿著一身昂貴的行頭,好像很窮似的活著。

大妯娌看中金英的手鏈,一個勁兒夸贊。大妯娌長得胖胖的,一張笑面,可心眼不少,她但凡說一句話,都有好幾層意思,精的人能聽出三層,傻的只能聽出一層來。金英最經(jīng)不得人夸,當(dāng)即把手鏈一摘,就要送她。志軍在邊上聽著,莫名的有些著急,他冷眼看著大妯娌,齜著一口大黃牙,像要吃了那手鏈似的。大妯娌觍著臉說,就是個裝飾品,也不值多少錢。金英說,對,不值錢,才三千多。大妯娌吃了一驚,揚(yáng)起手鏈對著燈光瞅個仔細(xì),說,瞅著不像金的呀。金英說,本來也不是金的,外國的牌子。大妯娌心里一喜,表面上假裝推讓,手里卻緊抓著手鏈不放,她算準(zhǔn)金英的性格,說給就不會往回拿。果然,金英虎著臉說,給出去的東西,還能往回要嗎?大妯娌喜滋滋收了手鏈,還對金英說,買也該買金子,那東西保值,你凈瞎花錢。志軍聽了,翻了一下眼睛。鳳平知道他是心疼,推了他一下,小聲說,又不是你的東西。志軍哼了一聲說,誰管她們的破事。

大伙圍著包餃子,看金英戴著一只鉆戒,都說金英,別把鉆石包餃子里頭。金英把手一翻,拿鉆石敲著碗,說,塑料的,不值錢。大伙都樂,只有志軍和鳳平,樂也不是,不樂也不是,像兩個外人。餃子里包了幾枚硬幣,誰要吃著了,據(jù)說這一年會發(fā)財,不過是圖個吉利。頭一個讓金英吃著了,她夾著餃子,里面露著半枚錢,她一邊搖晃一邊叫,志軍白了她一眼,嘟噥著,就能臭顯,不過是個五角。等這邊鳳平也吃著一個,里面夾了個一塊錢,志軍急忙拎出來,左看右看,像看著多大一堆錢似的。

志軍貪酒,明明已經(jīng)醉了,舌頭都硬了,卻還是一杯接一杯地喝。有人不勝酒力,想逃一杯酒,志軍大著舌頭,上前抓著手,硬要往下灌。大妯娌看志軍有些失態(tài),她眼珠一轉(zhuǎn),端起酒杯對志軍說,志軍,我敬你們兩口子。她這話一說出來,大伙都怔了,志軍那邊兩個女人,敬的是哪一個呢。倒是金英,不在意這些,端起杯就喝,喝完把酒杯往下一控,意思是一滴沒剩。志軍那邊雖然醉了,可對金英的怨恨反倒重了,他向來最煩金英咋咋呼呼的性格,哪都能顯著她,就像長了三頭六臂,沒有她干不了的事。看金英干了一杯,志軍本來端起的酒杯,倒又放下了,他和金英早就分了,這事老早就擺明面上了,不用在人眼前做戲。

妯娌們都猜,金英回來八成是聽到拆遷的信兒了,不然,三四年都不回來了?,F(xiàn)在突然回來,又趕在正月里,好像趕得很急似的。她們知道金英一向靈通,肯定得了什么消息,可轉(zhuǎn)念一想,金英出去很多年,看通身的氣派,風(fēng)聞的傳言,應(yīng)該很闊綽,不至于回來爭這仨瓜倆棗的。也有人說,這哪是仨瓜倆棗,有現(xiàn)成的比著,隔壁里仁村就被占了地,遇見一個南方的大公司搞開發(fā),每家得了不少錢。雖然到底得了多少錢,外人也沒看見,可傳聞?wù)f至少上百萬,說是得了錢的人家,去領(lǐng)支票,都是全家出動,像押送寶貝似的,說是怕遭了搶。

里仁村也挨著城郊,但他們不種菜,也不種玉米,他們種樹苗。有一陣子苗圃紅火時,里仁村的人全發(fā)了財。有錢以后,他們也沒有享受,而是把剩下的地全種上了樹苗,結(jié)果樹苗市場一崩,家家在地里燒樹苗,這一燒連從前賺的錢,也全賠進(jìn)去了,里仁村反倒成了窮村。好在遇上了拆遷,他們又發(fā)起來了,工廠占了他們的地,把他們安置到城里,蓋了個新村,從前獨(dú)門獨(dú)院,現(xiàn)在把一家一家全堆了起來,原來的左鄰右舍還在,可就是沒了一種味道,人變得越來越疏遠(yuǎn)。

到了年節(jié),里仁村的人回村后山上墳,跪在祖先墳前,祈求平安富貴,要不是祖墳冒青煙,他們也不能發(fā)這筆大財。可里仁村的村長不樂意,建了新村,雖說他還是村長,可沒有土地,村官到底成了擺設(shè)。看村里人整天游手好閑,村長天天噘個嘴,背著手,在新村里嘆著氣說,本來手里還有塊地,將來傳給兒孫,現(xiàn)在,連塊地都沒了,將來錢花光了,都得空著倆爪子。

北梅園有消息靈通的人,聽說有個大公司,有意向占地蓋廠,看中了北梅園。這消息回村一傳,像彩票中了頭彩,八字才有一撇,北梅園的人就開始籌劃,家家把能種的不能種的地全都蓋上了大棚。他們并不種菜,種菜不掙錢,南方的菜一進(jìn)來,種菜都賠錢。他們隨便在大棚撒上菜種,種些小毛菜,那菜也不長,草長得比菜都高,他們說,沒有菜,怎么要補(bǔ)償呢。

志軍家沒有一起守歲的習(xí)慣,吃完了團(tuán)圓飯就各回各家。大妯娌在背后跟大伙說,真不知道志軍這仨人,怎么分清大小王,誰老大誰老二呀?說得大伙一陣爆笑。其實(shí)志軍他們也明知道尷尬,只好把電視聲開得老大,聽著里面鑼鼓喧天的,總比三個人干瞪著眼好。三雙眼睛都盯著電視,脖子都往墻那邊扭,其實(shí)誰也沒正經(jīng)看,要問演的啥都說不出來。一直到天快亮了,三個人歪頭睡著了,各靠一邊,像談判談累了似的。

初一家家都放鞭炮,志軍家連一支香也沒點(diǎn),等鳳平一走,志軍就把屋里能鎖的吃食全都鎖上了。他從來就心眼小,現(xiàn)在又生金英的氣,覺得她就是回來攪和的,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大過年的時候回來。他把凍在缸里的雞和肉也倒騰走了,只剩下菜窖沒法上鎖,窖里也只剩些土豆蘿卜白菜啥的。還有窗臺上一個白色泡沫箱子,里面插著兩排大蔥,借著窗臺上那點(diǎn)兒太陽,鉆出一片綠芽。

金英發(fā)現(xiàn)倉房上了鎖,沒辦法,只好在小賣店買了米買了菜,準(zhǔn)備自個兒開火。這些年,她和志軍早就像陌路人,沒什么感情可說了??伤龥]想到,就連一直放在炕邊的煎餅,志軍也拿走了,她滿屋子翻也沒翻著。煎餅?zāi)菛|西,都放在暖和地方,像零食似的,餓了的時候,隨時扯上一塊,墊墊肚子。況且,那也不是多值錢的東西,家家攤完了煎餅,都放在炕梢,拿熱氣烘著,怕返潮。志軍鎖上倉房,金英沒傷心,拿走吃的,她也沒在意,可這一兜煎餅?zāi)米吡?,金英傷心了,不知怎么的,她沒忍住,眼淚叭叭掉了下來。誰能想到,為了一兜煎餅的事,她金英還能哭一鼻子。

她想起十七歲那年,她和繼母一塊兒上城里賣菜,大夏天的,又推著老沉的白菜。一道上走得熱,突然看見個賣冰棍的,金英央求繼母買根冰棍。繼母不愿意,可還是假模假樣地做給人看。她并不誠心買,故意和賣冰棍的討價還價,五分錢一根的冰棍,非要六分錢買兩根,人家不賣,繼母對金英說,等著吧,等冰棍快化了,我看他賣不賣。結(jié)果,一直到賣完菜回了家,金英也沒吃上冰棍。金英跑到河邊,一個人偷偷哭,她想自己一個十七歲的大姑娘,都不值一根冰棍錢。后來金英成家了,總是拼著命掙錢,遇上稀罕的東西,掏錢從不猶豫,她想著,錢花了再掙,錢就是人掙的??上氩坏?,現(xiàn)在為了一兜煎餅,她還掉了淚。她想起小時候,孩子們在河邊玩兒,一群白鵝上了岸,領(lǐng)頭的公鵝沖金英過來,金英嚇得大喊大叫,一大幫孩子都嚇跑了,只有志軍沖過來。公鵝把志軍當(dāng)成了攻擊對象,狠狠地在他胳膊上啄了幾口,啄得鮮血直流。志軍一邊哭一邊拉著金英跑,跑得很遠(yuǎn)了,他們才停下來。金英想摸摸他胳膊上的傷口,他氣哼哼流著眼淚說,都是你,真煩人。然后甩開金英就跑了。

在外面闖蕩時間長了,金英漸漸明白人是不能光分好壞的,很多感情隨著時間流逝,早就發(fā)生了變化。她想想自己大半輩子不幸福,老了老了,為一兜煎餅這么傷心。她想著自己再賴在家里,也沒什么意思,不如一刀兩斷,給自己個痛快。她收拾了東西,拉著回來時帶著的拉桿箱,在過年的鞭炮聲里出了門。過年時候車不好找,她只好在路邊等,不想正遇見大妯娌。大妯娌本來到處湊局打牌,老遠(yuǎn)看見金英在路邊,雖然穿著貂皮大衣,可底下還穿著紗裙,瞅著很是凄惶,趕緊上來打招呼。金英看見大妯娌,想躲也來不及,只得把事情說了。大妯娌說,你傻啊,眼瞅著這地值錢了,你一走,不是便宜了外人。金英說,當(dāng)初講好的,我凈身出戶。大妯娌說,口說無憑,有字據(jù)沒有?金英說,大伙都知道,當(dāng)初你不也在場嗎?大妯娌故意擺著手,鬧笑話似的說,咱可沒聽見,一個字都沒聽見。倆人就笑,笑完了金英說,我不想和他們爭,累得慌。大妯娌也沒再勸,她尋思金英應(yīng)該手里有貨,出去闖蕩那么多年,到底不是白混的。再說,她也知道金英的脾氣,出了名的要強(qiáng),她拿定主意的事,誰勸也沒用。

金英跑城里找賓館住下,一邊查租房信息,一邊查招工信息。她是閑不住的人,只要自己能走道,就得出去干活,不能坐在家里吃老本。大正月的,她跑到街上踅摸,看哪家店招人,可是,節(jié)日里家家都關(guān)著門,有的店門口貼著招聘信息,可門上也都落了鎖。一般店鋪都招小姑娘,偶爾招歲數(shù)大的,都是保潔和刷碗工,可金英最煩刷碗,油膩膩的粘手,不如出點(diǎn)力氣爽快。

偏偏有一家麻辣燙店開著門,里面食客還不少,可能是大魚大肉吃膩了,出來換個口味。金英看見窗玻璃上貼一張大紅紙,寫著招女工,三十五歲以下,底薪加提成加全勤獎勵,月薪五千,金英就進(jìn)去了。老板娘遠(yuǎn)遠(yuǎn)隔著窗子,看見一個穿貂皮的女人,和洗菜工還擱那猜,猜猜這女的干啥來了?洗菜工說,吃麻辣燙唄。金英進(jìn)去就問,你這招工吧?老板娘和洗菜工對著瞅了一會兒,都怔住了,原來她倆沒猜對。老板娘說,對,招工。金英說,你看我行不?老板娘仔細(xì)打量著她說,三十五以下,硬性條件。金英說,你瞅我像多大?老板娘說,瞅不出來,瞅著像五十三。金英說,我長得老相。老板娘明知她沒說實(shí)話,卻也不深究,這是招干活兒的,不是選美,用不著妙齡。但她還是說,我這招女工,不是服務(wù)員。那意思是,招的是干力氣活兒的,不招耍嘴賣弄的。金英說,我知道。老板娘還是不放心,又補(bǔ)上一句,得煮面、燙菜、打包,一天少說兩百碗。她得把話說明白,工作量相當(dāng)大,一般體格拿不下這個活兒。金英說,你先試用一禮拜,不行算我白干。

老板娘想了想,瞅見屋角一桶純凈水,問金英,能換不?金英知道是想試試她力氣,她過去挪動水桶,把桶身一斜,鉚足了勁,呼地把水桶捧起來,先卡在胸口,緩一會兒再用勁,用肚子托著水桶,小碎步跑過去,咚的一聲落飲水機(jī)上了。老板娘在邊上看著,一直吃著勁兒,好像是她在裝水。金英說,我體格好,上學(xué)時鉛球和短跑就好。老板娘說,行,這活兒你干吧。金英說,今天就上崗吧,不用培訓(xùn)了,這活兒我干過。

金英把貂皮大衣脫了,老板娘接過來,鎖柜里了。她說,你這玩意兒值錢,丟了我還得賠。金英套上一條圍裙,全包式的,摸起來稀里嘩啦響,像穿了一塊塑料。金英掏出口罩戴上了,老板娘以為她是好干凈,其實(shí)金英是怕人認(rèn)出來。金英個子矮,只有一米五多,站在鍋前,腦袋只比鍋高出一點(diǎn)兒。老板娘找來一個凳子,給她踩腳底下,剛好夠高,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本來就是個大個子。金英把燙菜的竹簍子碼著湯鍋一字排開,熱氣一上來,臉上立即就冒一層細(xì)汗。金英拿大勺子敲著鍋沿喊著,冷面黃面擔(dān)擔(dān)面,要什么面?微辣超辣超超辣,吃什么口兒?霧氣里頭,金英像文君當(dāng)壚賣酒,又像孫二娘松林?jǐn)埧退频?,她一張嘴買賣就開了張。

閑了的時候,老板娘和金英嘮嗑,問她,我瞅你不像干這個的人。金英說,你看我像干啥的人?老板娘說,我看你不像出大力的。金英倒笑了,她說,人那,逼到份兒上了,啥錢都得掙,我以前凈干出大力的活兒,掙錢多。老板娘瞅著金英的小體格,說,不像。金英說,我在車站扛過大包。老板娘吃了一驚說,沒聽過女人干那個的。金英說,我不能把自個兒當(dāng)女人,沒那個命。老板娘嘆了口氣又問,你家老爺們兒呢?金英說,離了。老板娘說,咱倆一樣,都命苦。金英說,三百六十行,我得干過三百行。說著,她把兩只袖子捋起來,一直捋到胳膊根兒。老板娘看那倆胳膊明顯不一般粗,金英說,右邊胳膊細(xì)不,在工地干活受過傷,做病了。老板娘聽得眼睛有點(diǎn)濕,女人都這樣,看著比自己強(qiáng)的就嫉妒,看著比自己苦的又可憐。那邊洗菜工一直探耳朵聽著,哪有熱鬧她都湊,就是不好好洗菜。她在邊上搭訕著說,姐,你簡直是女中豪杰。老板娘瞅了她一眼,洗菜工趕緊閉了嘴,稀里嘩啦把菜筐弄得山響。

拆遷的信兒,果然來得挺快,村頭小賣店的女人,看見好多人拿著尺子丈量,那卷尺像盤子那么大,里面拉出黃色的帶子,東量量西量量,像在捆扎什么東西。她不認(rèn)得那些儀器,只知道來的人,像城里坐辦公室的,長得白白凈凈的,一看就是不常曬太陽。小賣店是村里的橋頭堡,人干完了活兒,閑下來時,都聚到小賣店里,抽煙嘮嗑打麻將。平時他們打麻將,都只打五毛一塊的,聽說了這個消息,那天打麻將,漲到了兩塊,輸贏大了,玩起來過癮??墒寝D(zhuǎn)過天,他們回過味來,覺得八字還沒有一撇,這么玩有點(diǎn)虎,仍舊打五毛一塊的。謊信聽了很多次,他們學(xué)精了,也能沉住氣了。

可是村里的人,還是把原來散著的地全都蓋上了大棚,有的只拉了鋼骨架,連塑料薄膜都沒錢往上蓋了??墒撬麄兿胫蛻{這些,也得補(bǔ)償。志軍的地一直不多,也不會算計,多少年過去了,多少地還是多少地,一疙瘩也不多。他想再搭一座大棚,連地方都沒有。他對自己說,不該是咱的財。這樣想著,反而得了許多安慰,看人家占地搭大棚,也不那么眼氣了。雖然搭了大棚,可是村里人也不種菜,都出去打工,一天一算錢,利索。不像種菜,泥里水里的,怕旱了怕澇了,批發(fā)菜時,還得跟小販斗智斗勇。

志軍的奶奶快一百歲了,能走能坐,年年春天,白頭發(fā)絲里還往外冒黑頭發(fā)茬兒。本來她正縫著坐墊,像縫百衲衣似的,大小布塊,拼著三角,縫的針腳很細(xì)。在炕上聽見屋里人說拆遷的事情,老太太頭也不抬,眼也不看,突然說話了。她說話像哼戲,聲音不大,聽著又有點(diǎn)像念咒。她說,北梅園可不興賣,這是塊福地,人能把自個兒的福給賣了嗎?奶奶話少,冷丁說一句話,顯得金貴。一個媳婦笑著跑過來,像哄小孩子似的,跟奶奶婆婆說,不賣,給多少錢咱也不賣。奶奶婆婆又像哼戲似的說,哪像過日子人呢,在早都興買地,你爺爺公公,一個咸鴨蛋吃三頓,吃完了,拿蛋殼當(dāng)酒盅,舔咸鹽粒又能喝頓酒,攢點(diǎn)錢就知道買地,買騾子買馬。大妯娌聽了,插嘴說,那地呢,那騾馬呢。奶奶婆婆不得意她,頭不抬眼不看,只管縫她的百衲墊,怎么問也不言語了。

到北梅園來登記摸底的人,一撥接著一撥,問什么時候拆,都說模棱兩可的話。大伙說,看樣子不知得等到猴年馬月,但也有人說,說拆也快,三兩個月就夠了,村子能給你翻個底朝上。志軍過去打聽,登記的人居然說,金英的地還是她的地,她說了不要,也是她的地,除非她自己放棄那塊地。志軍找他們理論,那些人也不和他辯,只是說,你也不用喊,去城里找個律師,花五十塊錢,咨詢一下,三分鐘就告訴你明明白白的。志軍趕緊去找律師,一問果然是那么回事,他想再多說幾句,律師說,再加五十塊,負(fù)責(zé)解釋一下。志軍氣得出來了,心里更恨金英了,她不僅攪得鳳平走了,還要回來爭地。

志軍心里沒主意,想著還是得找鳳平商量,他的主意一直是鳳平幫他拿。鳳平在城里開了一家按摩店,店面不大,又偏,賺不了多少錢,可她一直沒關(guān)。志軍很少去鳳平的店,他不喜歡那地方,人家都說那種地方“粉”,意思是有色情方面的事,志軍不信,他覺得現(xiàn)在管得多嚴(yán)啊,早就沒人敢干那行了。金英回來以后,鳳平再沒回過北梅園,都是志軍到店里找她。店里只有兩張床,幾把椅子,簡陋得不能再簡陋了。墻上掛著兩張圖,一張經(jīng)絡(luò)圖,全身大大小小的穴位,像釘著很多黑色的釘子。還有一張人體器官剖面圖,一腔腸子肚子,像要從畫里淌出來似的。床上鋪著白床單,半新不舊的,底下的墊子也是舊的,賓館淘汰下來的。每次鳳平給志軍按摩,志軍躺在上面,都覺得渾身刺癢,好像那墊子里,有很多蟲子爬出來,一直爬到他身上。平??腿艘膊欢?,清一色都男人,最多的是老頭兒,一個個渾身油漬麻花的,嘴里噴著煙酒臭味。志軍問過鳳平,你咋干這個。鳳平說,干這個低級唄。志軍說,不是,就是覺得你伺候那些老頭子,白瞎了。

他們頭一次遇見,就是在按摩店。志軍那時還在打零工,在鄰近幾個村莊游走,什么活兒都干。有時幫人種玉米,有時又給煙打杈,村里修大墻,他在那攪拌水泥漿,人家辦喜事,他又被雇去刷碗。他辛辛苦苦掙了錢,也和別人一樣,跑到酒館子里,跑到按摩店去,揮霍一陣,等錢用光了,再去出大力掙錢。那天,志軍和幾個人一塊進(jìn)了按摩店,本來,人們一說到按摩店,總是壞笑著說,那地方“粉”得很。男人敢大搖大擺地往酒館鉆,可進(jìn)按摩店,還是得借著酒勁兒,天黑了才敢去。按摩店開在偏僻的巷子里,點(diǎn)著魅惑的彩燈,就是熟人打了照面,也未必認(rèn)得出來。

聽人說,胡同里有家店,里面有一個白面團(tuán)。志軍問,剛吃過飯,吃不下什么白面團(tuán)。那幾個人就笑,說,又軟又暄,不吃看看也好。一行人鉆進(jìn)按摩店,果然就有一個白白胖胖的女人迎上來,那就是鳳平。鳳平挺豐腴,但肉很緊實(shí),不臃腫,看臉,看手,看腿,都是圓圓潤潤的,皮膚亮晶晶的,像隨時能溢出水。笑起來,牙齒又小又白,碎瓷似的。她燙著過耳的小卷發(fā),半掩著臉,舉手投足間,盡是風(fēng)情。

那晚,別人都只是象征性地消費(fèi),只有志軍,圍著鳳平,一項一項,過關(guān)似的,任憑鳳平的手,把他的全身按摩了一遍。之后又刮痧,開背,疏通經(jīng)絡(luò)。無論是什么人,這樣一通折騰,全身上下每個毛孔都是舒服的。后來,那幾個人把這事傳開了,說志軍把一夏天的血汗錢,全吃了白面團(tuán)。這個典故一直傳了很久,鳳平也就是那個時候,和志軍在一塊兒了。

志軍進(jìn)去的時候,鳳平正在給一個男人按摩,旁邊的簾子也拉上了。鳳平聽見有人進(jìn)來了,隔著簾子招呼著,一邊把手從客人手里抽了出來。那男人不知咋回事,說,別抽回去呀,你的手真軟乎。隔了一會兒,男人又說,手軟的女人,有福。鳳平軟軟地反駁說,有福的人,能干這個?男人提高了聲音說,女人的福是男人給的。鳳平不說話,想著拉開簾子,可男人又拽過她的手說,還沒按到位呢。鳳平只得問,哪沒到位?男人拉著她的手,往下身走。志軍在那邊,聽見鳳平嗷的叫了一聲,像燙了手似的。他一把拉開簾子,看那男人捉著鳳平的手,正壓在褲子上。男人被志軍嚇了一跳,以為是公安,嚇得哆哆嗦嗦爬起來。志軍看他腳上套著雙紅襪子,穿著一雙藍(lán)拖鞋,隔老遠(yuǎn)聞見一股臭氣。

老男人搞明白情況之后,明顯地不把志軍放在眼里,他慢騰騰地穿衣服,還掏出一把小梳子,仔仔細(xì)細(xì)把稀疏的頭發(fā)梳順,好像他花了錢,待的時間不夠,吃了多少虧似的,滿臉的不情愿。最后,他拿起旁邊的紙杯,里面的熱水早就冷了,可他還是像那水多燙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喝完了,又在那打了半天水嗝,才慢吞吞地從兜里掏出錢來,拈出一張,用手指用力拈了幾下,生怕多夾了一張似的。鳳平賠笑接過錢,嘴里說著以后再來的話,老男人垂著眼皮,一言不發(fā),套上雙黑皮鞋,慢吞吞地往外走,每走一步,腳都要從鞋里脫出來一樣。

志軍和鳳平有段時間沒見,他明顯感覺到鳳平的冷淡。其實(shí)鳳平早就打聽過北梅園拆遷的事,也沒有傳說中那么夸張,原來說的天價拆遷補(bǔ)償,實(shí)際上大幅縮水了。當(dāng)聽說的那個數(shù)字和鳳平心里的預(yù)期差得很遠(yuǎn),她就開始為自己盤算了。

按摩店里白天也拉著窗簾,點(diǎn)著幾盞紅色的燈,燈光晃得人不清醒,像腦袋上套了個罩。說到拆遷的事,鳳平問,你那地值多少錢?志軍說,一百二十萬吧。鳳平問,金英有沒有份兒。志軍老老實(shí)實(shí)說,有。鳳平說,她這一份,你只能得六十萬,剛夠在城里買套房。志軍知道鳳平會失望,不禁有點(diǎn)討好地說,除了給錢,還給蓋新村,又給錢又給房子。鳳平聽了沒作聲,這反而讓志軍不知說什么好了。他心里有點(diǎn)擔(dān)心,怕鳳平知道了實(shí)情,覺得跟著他吃虧。

從前每次志軍來,鳳平都撂下手里的活兒,把門關(guān)起來,兩人在里面膩歪,鳳平說給他做特殊服務(wù)。志軍往往摟著豐腴的鳳平,刮著鼻子問她,做什么特殊服務(wù)呢?可是現(xiàn)在,鳳平一點(diǎn)兒也沒有那個意思,她忙著打開窗子,放走老男人身上的臭氣,又把門口的地墊拉出去,在外面用力拍打。其實(shí)來的每個人,她都厭惡,可她每天還是要泡在那些人的氣息里面,逃也逃不出去。

看鳳平并不熱情,志軍也有點(diǎn)生氣,他一言不發(fā),起身就走??赏蝗豢匆姶芭_上一大束花,瞅那樣子得挺貴。他知道鳳平從來舍不得亂花錢,不可能買這么一大捧花,就帶笑不笑地問,誰送的?鳳平也沒遮掩,說,客人送的。志軍冷笑了兩聲說,大款唄。鳳平斜著眼睛看他,老半天說了句,什么大款,裝唄,這年頭能裝的人還少嗎?志軍聽出她這話的諷刺味了,想發(fā)作又不好發(fā)作,只得灰著張臉,也沒打招呼就走了。

金英干活的麻辣燙店位置很偏,挨著一所中學(xué),顧客大部分是學(xué)生。麻辣燙是快餐,來人都是隨吃隨走,沒有在這磨嘰太久的。偏偏有一桌客人,點(diǎn)了兩碗麻辣燙,一吃吃了兩個小時,那碗里的湯都快喝凈了,男客人還在那磨嘰。金英聽見他對女客人說,我相中你了。女的說,就吃了碗面,就相中了?男的說,相中了,我稀罕胖的。

金英聽了,差點(diǎn)沒笑出來,她才注意看那女的,一看嚇一跳,那人竟然是鳳平。金英只見過她一面,可是金英記人,況且他們那種關(guān)系,印象肯定深。聽男的說稀罕胖的,金英端詳著鳳平,她是有點(diǎn)微胖,人長得又白,軟軟糯糯的,像個糯米團(tuán)子。這時候,那男的又說,你給句話吧。鳳平低著頭,臉上帶著笑意,并不表態(tài)。男的可能認(rèn)為她是故意拿情兒,欲擒故縱,索性拉著鳳平的手,色迷迷地說,咱倆要能到一塊兒,我工資折交給你。鳳平一邊把手抽回來,一邊嗔怪地說,你工資折,交我干啥?男的被她一撩,沖動起來,像表決心似的說,我這個人,都交給你,隨你折騰,死你手也樂意。

老板娘在一邊聽著,聽得身上都熱了,眼瞅著倆人再膩歪下去,不定出啥事呢,她趕忙遞過去一瓶啤酒說,喝兩杯吧,光喝湯不咸嗎?那男的不識好賴話,說,是挺渴的。老板娘說,渴了上咖啡廳,出門西走兩百米。男的這才反應(yīng)過來,啪的把飯錢拍桌子上,說,再不能來了,往外攆人。老板娘說,下回你倆上咖啡廳,找個包間,好好表白表白。男人扯著鳳平,氣乎乎往外走,鳳平一下看見金英,她還認(rèn)真盯了一下,怕自己看錯了。金英躲著她的目光,假裝轉(zhuǎn)身避開了。

倆人出門以后,金英說,這女的我認(rèn)識。老板娘聽她說了那些事,骨碌著眼睛,盯著金英說,像演電影似的。金英就笑,說,電影都沒這么演的。老板娘說,這女的想詐騙吧。金英說,我看是相親,不相親,憑啥交工資折?老板娘說,你真實(shí)惠,哪有擱麻辣燙店相親的。金英說,那就是扯犢子的。老板娘想著替金英出氣,說,告訴你家老爺們兒。金英說,我可不管,都離了,不該我啥事兒。老板娘說,等著吧,肯定出事。

和大妯娌電話閑聊的時候,金英把這事跟她說了,可說完她就后悔了,她知道,大妯娌的嘴是漏風(fēng)的門。果然,志軍聽了外面?zhèn)鞯拈e話,上麻辣燙店找金英吵。志軍說,你再怎么編排,我就是稀罕她。金英氣愣了,說,你愛稀罕不稀罕。志軍說,把她擠走了,你還嫌不夠。金英說,房子有我一半,我愛回去就回去。志軍說,你回不回去,咱倆也是散了,破鏡子,圓不了。金英聽志軍這話才明白,原來他以為自己回來,是舍不得和他分開。金英漲紅著臉說,天下男人都死光了嗎,我非得在你一棵樹上吊死。志軍話少,可一旦狠起來,話也挺傷人。他說,你還不是惦記這些地。金英還真沒想要那些地,當(dāng)初分開時講好的,以她的性格,就是窮死,也不能耍賴。她哼哼冷笑了兩聲,諷刺志軍說,你也就剩那點(diǎn)東西了吧。志軍知道金英一向看不起他,反唇相譏說,你蹦跶一輩子,也沒看你蹦跶出個名堂。金英氣愣了,老半天接不上話,她想起鎖上的倉房和藏起的煎餅,突然發(fā)了瘋似的說,你跟我斗什么,有能耐你找那個女人去問,誰也沒攔著你去捉奸。志軍被金英這么一激,氣得渾身亂顫,他沒有打女人的習(xí)慣,只好拿東西撒氣,把窗臺上的花盆,全摔到了地上。

志軍雖然愚笨,可是一連好多天,鳳平連一條信息都不給他發(fā),他發(fā)去的信息,那邊也不回,他多少能明白一點(diǎn)兒。鳳平肯定是聽說金英能分一半的地,算算賬,和志軍在一塊,沒有太大油水,說不定轉(zhuǎn)向找下家了。倆人在一塊兒兩三年,多少有些感情在,冷丁要分了,志軍心里覺得有些空,他還有點(diǎn)僥幸,想著,又沒捉奸在床,外人說的話,也不能全信。

他來到鳳平的店,剛巧鳳平不在,店里只坐了一個老男人。志軍以為老男人是客人,沒想到老男人說,你是她的老主顧吧,以后不要來了。志軍以為鳳平出了什么事。老男人說,她要關(guān)店了。然后又補(bǔ)了一句,以后,我養(yǎng)著她。志軍怔了半天才緩過來,怒氣沖沖地問,你算哪根蔥,從哪跑出來的?老男人性格比較穩(wěn),并不生氣,反而慢條斯理地說,不信,你給她打電話吧。志軍說,我肯定要打。他想出門給鳳平打電話,老男人說,不用背著我,都是過來人。志軍氣哼哼地按鍵,按了好幾次都按錯了,好不容易打通了,那邊卻按掉了。志軍又打了幾遍,都被按掉了,看來鳳平故意不接他電話,說不定鳳平看他來故意躲出去的。

這時候老男人脫了鞋,在按摩床上躺下來,拉過毯子蓋上了。那是鳳平貼身蓋的毯子,志軍翻了老男人一眼,很想上去把毯子扯下來。他估計鳳平就在外面,就鉆出店去找,卻到處找不見人。他對著空無一人的小街,大聲喊著,你長沒長心,是不是個人?他的喊聲,喚出了幾個人,他們只探了探頭,就又縮回了脖子。

等志軍收拾柜子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鳳平把衣服都拿走了。他平時不理會這些,從前,鳳平把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一件件掛到柜子里,柜子擱不下,鳳平干脆把金英的衣裳都撤了下來,堆到一邊。她像一個打了勝仗的戰(zhàn)士,有些得意地看著志軍,一邊看,一邊往里掛衣裳。可是,現(xiàn)在整個衣柜都空了,鳳平的衣裳一件也不剩,金英的衣裳卻還扔在那。其實(shí)那些衣裳,金英已經(jīng)好多年沒穿了,還是從前她在家時買的,樣式早就過時了。志軍發(fā)現(xiàn),角落里還落下了一雙鞋,那是鳳平的鞋。他弄不懂是鳳平故意留下的,還是忘了拿走。他想,以鳳平的心眼,不會落下一雙鞋的,可能她想留點(diǎn)余地吧,或許一雙鞋,成為一個聯(lián)系的由頭也說不定。

院里那只白鵝,志軍每次回來,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志軍的腳步聲,它都把脖子探出柵欄,志軍知道,它不光是為了要吃的,動物有時比人有靈性??墒区P平連一只白鵝都不如,她再也沒接過志軍的電話,不久電話也換了號。他們之間沒有共同認(rèn)識的人,想一想兩個人遇見,像做夢似的,斷了聯(lián)系的時候,那個人像死掉一樣,除了留下心痛的記憶,再就是無盡的怨恨。

村里人把地劃了多少遍,恨不得一塊一塊把地重新排一排,可排著排著,他們想起了那座古墓。那是誰的墓,誰也不知道,早年有人來立塊碑,說明某年某月某日在此地挖掘出古墓。墓主人不詳,推測是清中晚期一個流放官員,墓里也沒什么值錢物件。后來那石碑也不見了。大伙說既然無主,不如平了,可又怕這東西算文物,就去問奶奶婆婆,她來這很多年了,說不定知道點(diǎn)什么。奶奶婆婆說,原來是有墓碑的,開荒的人,把墓碑刨斷了,斜插在地里沒人管,時間久了,那墓碑也沒了。

他們動手挖那墳,挖到一尺深,里面盤根錯節(jié),比石頭還難挖,也就棄挖了。說反正是文物,干脆圍起來,栽上樹種上花,沒人提也就都忘了。有人說,那個人不想走吧,那是他的園子,他不想走,才弄那些樹根亂木,來攔人的,把這個園子捆起來了。他們也想找墓主的后人,可連墓主的名字都不知道,沒辦法找。就算知道名字,能找到后人,也是十代八代的了,未必想遷回祖籍。

圈的土地里,有奶奶婆婆一份。奶奶婆婆的地一直給兒孫們種著,如果占了地,也是能得一份補(bǔ)償?shù)?。偏偏這個時候,奶奶婆婆病了,大伙都說,奶奶婆婆再挺兩三個月,就能得著補(bǔ)償款了??赡棠唐牌挪〉迷絹碓街?,終于住進(jìn)了醫(yī)院。醫(yī)生檢查的時候,都不敢搬動奶奶婆婆,好像她是脆糖做的,一動就碎了。奶奶婆婆活了快一百歲,一次醫(yī)院也沒進(jìn)過,更沒有檢查過身體。醫(yī)生詳細(xì)檢查了之后,非常感嘆,他說,老太太得過六種病,可都奇跡般的好了,這六種病,哪一種在從前都是要人命的病,老太太生命力真是強(qiáng)。檢查完了,醫(yī)生居然說,老太太沒什么病,就是老了,器官衰竭了。大妯娌就問,能不能挺兩三個月。醫(yī)生說,那要看老太太的意志,她愿意挺,說不定就能挺個兩三個月。

兒孫們商量著,哄著奶奶婆婆高興,讓她多挺挺。也有的不同意,說,挺不挺,地也歸兒孫繼承,大不了平分。金英知道,想讓奶奶婆婆挺著的人,是想多分一點(diǎn)兒房子的面積,畢竟,拆遷后還要給一套住房。既然沒法治了,大伙就把奶奶婆婆拉回了家。她已經(jīng)有些糊涂了,每天都在昏睡,做著各種夢,可能那夢都是美夢,奶奶婆婆總在夢里笑出聲來。金英在邊上伺候,看她笑了,就問她,夢見啥了,夢見吃餃子啦?奶奶婆婆的喉嚨里,就一陣響,像跟金英說話似的。金英喂了一口水,吐出來,還張著嘴,金英再喂一口,還吐出來,金英就明白了,她是想說話,家里人也都知道,老太太這是有話要交代。大妯娌湊過去聽,就聽見老太太說,將來她的地得了錢,有金英的份兒。聽了這話,大伙都怔了,可誰也反駁不出什么話,奶奶婆婆一直得意金英,和志軍離婚了,她也認(rèn)這個孫媳婦。

眼看著老太太要不行了,家里人都忙著張羅喪事,他們還得借著喪事收禮呢,只有金英圍著奶奶婆婆。奶奶婆婆開始說胡話了,她嗚咽不清地說著,火那個大,把花都燒沒了。金英聽得糊涂,覺得奶奶婆婆又做夢了。她聽說過,從前來北梅園的人,把漫野的梅樹都燒光了,在上面開的荒,才有了現(xiàn)在的地。老太太還在嗚咽著,說你搶了人家的園子,挖了他的墳,那挖下的坑,都得擱人填。金英知道,早年的人迷信,挖了人的墳,認(rèn)為會得罪鬼神,可是當(dāng)年能活著來北梅園的人,一路上死過多少次了,早就不怕死了。

快咽氣的時候,他們把奶奶婆婆移到地上了。地上有一張板床,床上沒有被褥,也沒有枕頭,只鋪著一些稻草,奶奶婆婆的腦袋,像一個瓜似的在那垂著。金英嚷著,快給老太太枕點(diǎn)東西,大妯娌說,枕不枕的,她也不知道了,再說枕活人的枕頭不好。大妯娌順手塞了一卷衛(wèi)生紙,墊奶奶婆婆脖子底下了。金英知道她的心眼,氣得直接坐在地上,把奶奶婆婆的頭抱起來,放在自己的腿上。奶奶婆婆的眼珠動了幾下,斜著往裝老衣服上瞅,盯得狠狠的,剩那點(diǎn)勁兒,都用眼睛上了。金英就問她,衣裳你不滿意啊?奶奶婆婆還是那么瞅。金英想,衣裳是老太太自個兒做的,做了能有十來年了。她把衣裳拿過來,讓奶奶婆婆的手摸著,奶奶婆婆眼神活泛一點(diǎn)兒了,但眼睛還是往那邊盯。金英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才知道,她是瞅那柜子呢。金英覺得奇怪,也不知那柜子里裝了什么稀奇東西,平常奶奶婆婆老鎖著,不讓人碰,有小孩子淘氣,去扒拉那鎖玩,奶奶婆婆操著掃帚過來,連呼帶喊地全攆走了。大伙背地里都說,別是奶奶婆婆藏了什么寶貝?可是祖上一直是窮人,飯都吃不飽,哪來的錢置辦寶貝,這樣一想,他們覺得奶奶婆婆老了,變得古怪了而已。

奶奶婆婆拿手摸那裝老衣裳,金英看見,那地方有一圈針腳,是活的,她挑開線頭,一扯,針腳就散了。伸手掏進(jìn)去,里面是一把鑰匙,金英明白,那是開柜子的鑰匙。等她用鑰匙開了柜子,看見里面供著一個龕,龕上貼著一張黃紙。金英細(xì)看那黃紙,模模糊糊的,像是用黑炭拓的東西,隱隱約約幾個字,只認(rèn)得一個吳字,底下是舊歷年月。金英一下想起來,從前看過的字帖里,那些黑底白字的圖片,都是古石碑的拓片,奶奶婆婆的這張紙,應(yīng)該是墓主人的墓碑拓片。金英想,奶奶婆婆把那南來的人,當(dāng)成神供了一輩子。

北梅園還是拆遷了,各家都拿到了補(bǔ)償款,新村也籌劃著建設(shè)。村里人都散了,到城里租房子,每天像里仁村的人一樣,手里捏著一些錢,天天打個小麻將,一日三餐,不繁不簡的,日子過得挺舒坦。金英的補(bǔ)償款,奶奶婆婆給金英的那份錢,金英也沒來領(lǐng),大伙就讓志軍代領(lǐng)了。志軍本來不想管,可還是代領(lǐng)了。新村的房子也有金英一半,兩人雖然離了婚,可也沒說怎么分配那房子。志軍這個人不貪財,不是自己的錢,他就是餓死也不會要,那些錢他一直給金英留著。金英自從兌了麻辣燙店,就一直住在店里,再也沒有回過北梅園。遇到村里來的人,她向他們打聽才知道,他們在北梅園的大棚和房子,早就夷成一塊平地了。

鳳平再也沒有回來,志軍有時喝醉了,想起鳳平的那雙鞋,還落在家里。那雙鞋,是他給鳳平買的,他這輩子就給女人買過這么一件東西。他要是不喝酒,天大的事都能忍著,一喝了酒,傷心的事就都涌出來了。他覺得不甘心,還是給鳳平打了電話,鳳平居然接了,志軍說,這還有你一雙鞋。鳳平沉默了一會兒兒,說,不要了,你扔了吧。志軍說,才穿了沒幾回,扔了可惜。鳳平說,我買新的了。志軍聽了老半天不吭聲,他感覺嘴唇在抖,他不敢吭聲,怕一出聲,會帶出哭腔來。他緩了一會兒,嘆了長長的一口氣,然后說,是因?yàn)殄X吧。鳳平?jīng)]吱聲。志軍又問,你對我,有沒有點(diǎn)真的?鳳平那邊沉默了好一會兒,說,我有時間去取鞋吧,然后就掛了電話。可是,鳳平并沒有回來,那雙鞋子,一直擺在窗臺上。有一天志軍喝醉了,扯起那雙鞋,遠(yuǎn)遠(yuǎn)地扔到了外面,正扔在大道上,開過的一輛小車,一下就碾過去了。

后來,志軍聽人說起金英,都說金英現(xiàn)在窮了,兌了麻辣燙店,讓人騙了,大病了一場,現(xiàn)在造得不像樣了。志軍聽了,心里竟然有些難受,他想著,從前征地補(bǔ)償?shù)腻X,金英并沒有拿,也沒有回來跟他要。他想,金英還是那樣,死要面子。志軍還是決定把錢給金英送去,他愛錢是愛錢,可從不貪別人的錢。

金英的麻辣燙店已經(jīng)縮小了,原來就不大的店面,又間隔出來一塊,租給了一個賣卷餅的,小喇叭一直叫著,很是吵鬧。卷餅攤子擋了店里的光,平常沒人時,金英也不開燈,遠(yuǎn)遠(yuǎn)往門洞里一看,黑洞洞的,散發(fā)著一股怪味。金英變胖了,穿著一件花里胡哨的直筒裙子,顯得她更蠢笨了。她還梳著齊劉海,可是老也想不起來洗頭,齊劉海都打著綹,像缺了齒的梳子。志軍去找金英,看了她那樣子,覺得她不像金英了,以前金英那么愛美,那么驕傲,現(xiàn)在那股精氣神兒沒了。他把賣地的補(bǔ)償款交給金英,用一個方便兜子裝著,兜子上還印著某某珠寶店字樣。金英也沒說接,也沒說不接,志軍看她那樣,是窮了,不像從前,最不放在眼里的,就是錢的事??磥?,人一窮,就啥也講究不起了。

志軍走了以后,金英拎過那個兜子,擺弄著那些錢,在手里掂了幾次,嘆了一聲。她穿上衣服,在那兜子外面又套了一層塑料袋,塑料袋臟兮兮的,像拎著一包垃圾。金英有些惶恐地出門了,直奔最近的一家銀行,進(jìn)了銀行大門,看到保安戴著大蓋帽,她才松了一口氣。她把那個塑料袋捧在胸前,聽著廣播里叫到她的名字,她眼神空洞地走到柜臺前,聽銀行柜員的指揮,她像一個機(jī)器人,機(jī)械地操作著。

金英剛兌了麻辣燙店不久,旁邊的那所中學(xué)就突然搬走了,客源立即大減,每日維護(hù)生計都很艱難了。這間店本來的位置就偏,仗著有所學(xué)校,都是學(xué)生來照顧生意。孩子們都愿意吃辣的,也不會算計,大人卻很少來,他們覺得,十幾塊錢一碗面,里面一堆綠葉菜,連塊肉渣都不見,不劃算。從前那個老板娘早就風(fēng)聞了消息,正愁找不到下家,偏巧金英被她說動心了,想要兌店,老板娘趕緊兌了店,收拾了家當(dāng)趕緊跑了。她本來到外地做生意,可是人不報應(yīng)天報應(yīng),很快就賠光了老本,她在外地又沒房子,只好回老家。手里的錢不夠再支起個店面,沒辦法,只好在街邊擺小攤,賣烤冷面,每天讓城管攆得可哪跑,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天天在外面風(fēng)吹日曬,造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金英在路上遇見老板娘,看她造得灰頭土臉的,正在那擺小攤呢。那是一個小推車改的攤床,上面鋪一塊油黑锃亮的鐵板,下面立著一個煤氣罐。鐵板燒得冒著白煙,老板娘從旁邊的罐頭瓶子里蘸了油刷上去,鐵板上泛起青色的煙,她趕快把一張凍得都是冰茬的冷面鋪上去,“咣咣”往上刷油,手中一把鐵鏟麻利地翻面。等到白色的面烤得酥了,又刷辣椒醬,倒五香粉,撒芝麻粒,再翻面,刷油,敲一顆雞蛋,滾到鐵板中心,煎至兩面金黃,鋪上一枚生菜葉,裹在烤好的冷面里,手忙腳亂忙了幾分鐘,還只做完了一份,后面還有一隊人在等。老板娘臉上全是汗,她也顧不得擦,沾滿油的手在圍裙上一抹,又開始烤下一張冷面了。金英過去對她說,你咋過成這樣了?老板娘嚇了一跳,她本來怕看見熟人,偏就看見熟人,而且還是金英,她一張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金英說,你為啥要坑我,天天親姊熱妹地叫著,你可真不是個人。老板娘干脆觍著一張臉,對金英說,沒辦法,都是為了活著,你就別損我了,我也遭報應(yīng)了。聽這話,金英就不吱聲了。她看老板娘,一頭小卷發(fā),讓風(fēng)吹得像只破筐,兩只手裂著芝麻口子,口子里全膩著黑色的灰泥,她心一下軟了,也就不想再追究了。

北梅園占了以后,很快就破土動工,聲勢非常浩大,建廠的工人很多,連工棚都是二層彩鋼房。送菜的每天得拉一小車,兩個大師傅在露天的灶房里忙活,吃飯的時候,打飯的隊伍都排出二百米去。看到里面有商機(jī),一些小販三三兩兩地聚過來,賣酒水的,賣香煙的,賣水果零食的,在工地外面形成了一條小街。一個燒烤攤子,一個賣餛飩面條的也來了,可工人們說,再來一隊女的就好啦,這工程干三年,人都干巴了。

可是這么浩大的工程,干著干著,突然就停了工,昨天還轟轟隆隆響著的機(jī)器,仿佛一瞬間就悄無聲息了。誰也說不清什么原因,有人說老板資金鏈斷了,跑國外去了,也有人說老板本來就是空手套白狼,其實(shí)是個詐騙犯。銀行及時止損,停放貸款了,很多事情成了無頭公案,也沒人去深究??烧f好的給北梅園蓋的新村,也只是圈了一塊地,連地基都沒有打。北梅園的人鬧了很多次,可是都沒有結(jié)果,好在各自拿到了部分征地補(bǔ)償款,雖然和當(dāng)初想象的相去甚遠(yuǎn),好歹也能對付著過日子。

志軍就是這個時候出的事。拿到補(bǔ)償款后,他買了一套舊房子,不太大,可也把錢花得差不多了。他想著不能坐吃山空,就學(xué)著別人,買了個三輪車,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的地方拉客。這地方不讓三輪載客,他們都是偷著干,大多是在晚上拉客,不敢走大道,老跑田野里的山路。有一天晚上下著雨,志軍拉了一車人,都喝得醉醺醺的,車?yán)飻D不下,他們就硬往里塞,這幾個人都是胖子,弄得三輪車搖搖晃晃的。下雨路滑,在上一個大坡時,車上不去,志軍使勁拉油門,車憋得嗷嗷叫,上到半坡,碰著塊大石頭,車從坡上滑了下去,稀里嘩啦地響,車門摔開了,幾個人全躥了出去。

志軍傷得最重,人昏迷了好幾天,好不容易醒了,又說兩條腿得截肢,大夫讓簽字,家里人誰都不敢給簽,都怕將來擔(dān)責(zé)任。大伙湊的錢花完了,那邊又催著交費(fèi),大家都站著不出頭。眼看著不能再拖,妯娌幾個一商量,給金英打了電話。金英接電話怔了好一會兒,啥也沒說就掛了電話。大伙以為金英是不會來了,可誰知道她上銀行取了錢就過來了。她張羅著給交費(fèi),說是盡全力給救,這邊有錢治,可臨到簽字截肢,她卻沒了主意。她對志軍的大哥說,錢我不心疼,可責(zé)任我擔(dān)不了,我簽不了這個字。最后還是志軍大哥把字簽了,到底把志軍兩條腿截去了。

出院之前,大伙就商量著,把志軍的房子賣了,湊點(diǎn)兒錢把志軍送敬老院去。志軍鬧著不去,說是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那房子誰也不許賣??墒侵拒姸甲喴瘟耍约核藕虿涣俗约?,不賣房子也沒別的辦法。這時金英對志軍說,你要心疼那房子,就別賣了。奶奶婆婆留的錢給你。志軍沒想到金英能說這個話,可他不同意,對金英說,那是奶奶婆婆留給你的錢,我就是死也不能要。金英說,你不要那就等著死吧。要是從前,志軍又會和金英吵??涩F(xiàn)在他明白了,金英夠仗義,自己已經(jīng)窮了,可還能把錢拿出來,這個女人,大氣。大妯娌還在那打著圓場說,什么你家他家的,還是一家人么。金英截過話說,這錢原本我也沒想要,現(xiàn)在留給志軍,奶奶婆婆地下有知,也能放心了。志軍家的人再沒推辭,正好把個負(fù)擔(dān)甩了出去。

人們再路過北梅園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望著生了銹的鋼架,灰暗陰森的水泥框架,都要嘆上幾聲,說好好的一片地,就這么扔下了。在那些水泥框架旁邊的空地上,慢慢地竟然長出了大片的灌木,漸漸長得茂密了,把水泥框架都淹沒了。灌木叢中還新立了一塊石碑,除了上面一個吳字,人們都不認(rèn)得那個名字。盛夏的時候,那些小樹,開滿粉色的花朵,引來了一個養(yǎng)蜂人在那安頓駐扎。

金英路過那里時,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有人在砍那些灌木,已經(jīng)砍倒一片,花瓣落了滿地。金英想起奶奶婆婆說過的,大火燒了三天,把花都燒化了。她覺得心里凄凄的,就上前問那人為啥砍樹?那人性子很烈,火氣老大地說,好好的地,閑著,讓給花花草草,這不是敗家嗎?金英不知該說什么了,那人不再理會她,揮著鐮刀,鉆進(jìn)了花枝底下。他的鐮刀極快,手起刀落,花枝落地??沉艘粫?,他直起腰身,望著遠(yuǎn)處搖擺的花枝說,奶奶的,這刺梅果,長得真夠野的,敢跟人搶地。金英聽了,心里一震,那時候,她已經(jīng)知道了刺梅果的學(xué)名,叫野薔薇。

她想起從前在外國打工時,在歌廳陪人唱歌,那時她還年輕,化著濃妝,遠(yuǎn)遠(yuǎn)瞅著,大眼睛忽閃閃的,很是吸引人。有客人點(diǎn)歌,就往她大脖子上掛一串白花,一首歌一百塊,金英一共掛了九串,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囟言谒弊由?,她脖子又短,那些花簡直埋上了她的腦袋,她眼睛看不見自己的腳了。這時,有一只手,摸摸索索伸過來,從她的腰往上攀,一直鉆過她的腋下,往胸口去。金英往下瞅,看不見那手,反而轉(zhuǎn)頭看見后面站著一個男人,露一嘴大金牙,胡子像野草一樣亂。金英把脖子上的花環(huán)一下全摘了,上去扇了那男人一巴掌。那男人叫罵著,你不是賣的嗎,我買花,買花了啊。金英把那一堆花環(huán),全扔男人臉上了,她說,你買的是花,你買不起老娘。

蔣冬梅,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海外文摘》《作品》《山西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青島文學(xué)》《小說林》《海燕》《百花洲》等刊發(fā)表作品,有多篇作品入選各類選本。作品《大湖》入選中國小說學(xué)會2020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