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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2023年中篇小說:新時代文化情境下的文學勢能
來源:文藝報 | 聶 夢  2024年01月29日09:06

2023年的中篇小說創(chuàng)作,是新時代文化情境下文學勢能的集中呈現(xiàn)。文學名家持續(xù)推出力作,在文學理想與時代精神之間建立更深刻的情感聯(lián)結和藝術聯(lián)結;中堅力量和年輕的聲音努力辨識文學的“窄門”,于傳統(tǒng)之上探詢、命名、擴張屬于自己的新的文學空間;與自然萬物息息相關的生命原力被發(fā)現(xiàn)、被標記;科幻文學與文學正典、文學傳統(tǒng)之辨,在更大范圍內(nèi)形成并凝聚起新的共識。

文學理想與時代精神

2023年當代文學的代表性場景,是人民藝術家王蒙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70周年。在“人民藝術家與中國當代文學學術研討會”、《人民藝術家·王蒙創(chuàng)作70年全稿》發(fā)布會、“青春作賦思無涯”展、“新中國文學的‘金線與瓔珞’”文獻展等文學活動中,王蒙在當代文學乃至文化方面的杰出成就和深刻影響得到系統(tǒng)呈現(xiàn)和充分闡釋。這一年,王蒙完成了新時代十年的第11個中篇《季老六之夢》。90歲高齡的主人公將洋洋灑灑、浩浩湯湯的大夢輯為小說,結尾處不忘對創(chuàng)造力落后于自己的ChatGPT一番哂笑。敘述者問季老六,你當真以為你是高齡少年,越活越年輕,是藝壇的“萬年青”嗎?這也是小說家王蒙對生命偉力、人間大愛以及豐沛多樣創(chuàng)造性的持續(xù)關注。有論者談到,王蒙從生活中來,與人民同行,有著堅定的文學信念,是共和國文學根、魂、情、義博大精深的寶貴擔當。這是對人民藝術家的敬佩與贊頌,同時也是對新時代文學勇攀高峰的期許與盼望。

在梁曉聲的《遭遇“王六郎”》里,“人世間”的遭遇以一種隱性“脅迫”的方式呈現(xiàn)。滿腹文才、爽朗熱情的大學生,為何中途輟學,成為精神病院的“模范病友”?失戀、來自朋友的傷害,都不是決定性因素。一根根掰開隱形大手的手指,大概率會看到殷實的家境,父母擰巴的觀念和做法,甚至連“我”這位精神救助者無心、違心的細小舉動,都被一并計入其中。作家以深微的憫惜與體察提示我們,稻草同樣可以擰成巨輪?!赌雺杭坠堑能囕啞肥沁t子建勾陳東北歷史的又一部力作。小說四個部分以樂章的形式集結,奏鳴曲、變奏曲、小步舞曲和回旋曲依次奏響,古與今、現(xiàn)實與世情、歷史與文化便在迷霧般的人物命運中次第展開。

寫作《鯉魚巷》之前,冉正萬并未想到還將有許多與貴陽相關的小說相繼誕生。直到一個有意味的文學動作出現(xiàn):“獻給貴陽的第七封情書”作為副標題,被作者鑲嵌在小說《洪邊門》中。自此,與之相關的《白沙巷》《九架爐巷》《年代咖啡館》《葛關》《圖云關》等11篇,一并被指認為寫給這座城市的情書,與此同時,作者新的寫作地標也在這個過程中被發(fā)現(xiàn)并建構。講述家族史同樣也是城市史的《洪邊門》是一個記號,它標記著一座城的過往和撲面而來的人間煙火不再是別人的生活,寫作者每寫一篇,都是一種表白,也是一種報答。

林森的《心海圖》講心系故土,講出走與歸來,也講在時代的浪濤面前,再邊緣、再渺小的個體,也難免會被歷史的漣漪波及。小說在三個層面上可圈可點。一是體感?!缎暮D》開篇,去國離鄉(xiāng)者方延關于山水、流云與空氣自帶口音的判斷即源自體感,體感是先于一切故事到來的,它奠定了小說在浪漫之上,質(zhì)實的基調(diào)。二是自洽。在林森的海洋敘事里,海島獨有的特性——一邊對抗自然、一邊對抗時間——結實地長在人物身上,個體化的講述與家族、倫理、時代、歷史等大坐標系構成呼應,又反回來同每一個命運的掙扎深刻聯(lián)結。因此,海洋性既是林森小說創(chuàng)作的形式特征,又是內(nèi)容特征,特殊與通約,在這里達成共識。三是互照。孤島是林森海洋系列鐘愛的意象?!缎暮D》中,海南島是孤島,被擊中而后沉沒的費爾曼號是孤島,孤身一人漂泊、猜不透父親留下的謎團、在大海上艱難求生、以“已死之人”身份歸鄉(xiāng)的“我”,本身也是一座孤島。但孤島不孤,它們在時局、戰(zhàn)火中彼此相望,更因為家國情懷、民族情結而緊密相連,形成精神性的互照?!缎暮D》與林森之前的兩個中篇《海里岸上》《唯水年輕》一道,構成“海洋三部曲”。三部曲步步推進,可以清晰見到一位虔誠且準備充分的作家,如何在文字中成熟與成長。

文字里的日短情長

正如我們期待并通過文字感受到的那樣,小說家具有一種令人震驚的能力——在許多個特定的瞬間,攝住正在飛馳而過的生活現(xiàn)象,保持并以藝術的方式完全占有其完整性與新鮮性,而后用文字為人生完形。

陳謙的作品通常聚焦于華人生活、高知家庭、心靈創(chuàng)傷等主題,對困境中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命意義做出理性的追問和理想主義的探尋。小說《是時候了》講述的是柳瓊姊妹倆在人生的最后一個驛站——護理院里送別父親的情形。父女之間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心結,終于在告別的時候放下。一切源自善好,痛苦卻延綿不絕。這一次,陳謙將海外生活化為低分貝的背景音,從臨終關懷的角度,與我們探討了萬物皆有其時的真諦,如何具象在生命的罅隙里。關于陳謙小說創(chuàng)作的研究,目前通行兩個基本路徑,一是新移民文學,二是女性意識。事實上,包括對人類精神困境的探索、百科全書式的書寫、樸素且有力的描述、敏銳的時代感及超越性在內(nèi)的經(jīng)典意識,才是陳謙小說創(chuàng)作的精神所在。這種自發(fā)自覺的經(jīng)典意識,表明陳謙的寫作實踐已然超越了一般意義上海外華文、女性寫作的通用標準,向著世界文學、人類文學敞開。在通往經(jīng)典的道路上,中篇小說《是時候了》無疑是至關重要的一個標識點。

東君的《上海為什么沒有山》只攜帶一個主要情節(jié)——蘇曼接父親到上海居住,沿途卻一路種下難以名狀和化解的結構、經(jīng)驗與心緒。融通與隔離在此處并行:一方面,溫州、上海、曼徹斯特、貝爾法斯特,族譜、柏林墻、擺有鮮花的“窗”的意象乃至人體表面的彩色光暈,一切看起來不相關聯(lián)的事物、事件,變動與流轉,圓融地統(tǒng)一在女主人公不同時期的生命狀態(tài)里;另一方面,小說采集了許多人生的微妙瞬間和段落,用以鋪陳人與人、際遇與選擇之間無可避免的隔離感。面對隔離投下的陰影,我們能做的,唯有心內(nèi)心外一并涂抹,然后悅納,平靜,前行。

調(diào)高人生的清晰度,收伏人心的浩瀚,是小說家的遠大志向。但他們更看重的,是在清晰與收伏之間留出充分的地帶存放情與暖,容納自尊和他人的尊嚴。在這一層面上,邵麗的《九重葛》、吳君的《萬事如意》、羅偉章的《戲臺》、程青的《父親的深夜》、肖江虹的《開端》、魯敏的《無主題拜訪》、袁凌的《親愛的皮囊》、張毅的《鯨魚號》等可以形成對讀。楊少衡拋出的疑團(《此處有疑問》),在韓松落那里變成90年代流行音樂從業(yè)者的“長夜難寧”(《給雷米楊的情歌》),在安大飛筆下化作經(jīng)濟轉軌時期軍工廠懸疑案件中層層剝落的致命一擊(《錄音帶之謎》),在三三的《長河》里,具象為命運錯綜復雜的匯流,在張怡微的《失穩(wěn)》中,轉換為重述案件周邊世界的動機與愿望。

但無論如何,日短情長,始終是寫作的魅力。

生活哲學與生命原力

2023年,生活哲學讓我們重返勞動。從人的具體生計出發(fā),經(jīng)由風俗的變幻、世情的生長、人心的豐饒,直至走向命運深處。

“出山”的意思是出殯。從事“殯葬一條龍”生意的“油蔥”囑咐小菲,“生老病樂苦”,字都數(shù)盡的時候,必須落在“生”或者“樂”上。龔萬瑩的《出山》適配于許多條目,成長小說、新南方寫作、島嶼敘事、閩南風情畫等,那些溢出條目之外的心思、意趣、情致、情韻,卻是更加難得。跟隨外公油蔥,小菲自幼一遍遍預習著死亡。整理紙扎,贊嘆油蔥在葬禮上運籌帷幄,目睹肉體的腐壞——人的第二次死亡等,這些構成了島上熱烘烘的日子。死從來不是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存在著。直到油蔥出山。對岸那么遠,一浪接一浪,接下來要怎么游?島嶼給出的答案是,破開一個浪,另一個就過來,切開千百個浪,就到了對岸。龔萬瑩自稱是“鼓浪嶼小孩”,她的文字也如同海浪一般富有節(jié)律和生命活力。在她的敘述里,一切已經(jīng)失去、隔著距離的美好事物,都有機會換一層光澤,重新再來。

會樸實耐勞的,只有一世去樸實、去耐勞。蘇寧的《西郊陸家》里,城邊果園里的農(nóng)人靠著這樣的念頭生活、做事、養(yǎng)家。在他們看來,歡喜的一天過去,再一天也有歡喜,就是好人生。伴隨拆建大潮,從前的果園變成城中心地帶。對果農(nóng)來說,勞動的對象和場地沒有了,單純的生存念想、樸素的安穩(wěn)希求,需要付出更多的辛苦才能實現(xiàn)。蘇寧深諳“道在日?!钡牡览?。小說靜水流深,語言簡省,沖淡興味中得見生活的常理?!冻錾健泛汀段鹘缄懠摇返膶懽鱾鬟f出這樣一個信息,心性澄明,熱愛與敏銳兼?zhèn)?,思慮與行動在場,結實打好生活的底子,年輕的寫作者也可以成為“生活家”,醞釀出有分量、立得住的作品。

這一年,更值得銘記的文學表現(xiàn)來自對生命原力的追溯。追溯方法有二,一是像殘雪那樣反身向內(nèi),讓靈感的來源源自自己,再造一個自在自主的精神世界并遨游其中。二是像湯成難等人那樣“及物”,從天地萬物的角度厘清、惜重人的來路,從中汲取力量。其中,張開觸角與自然共生,從天地人的多維結構中恢宏心界,尋求人文與自然的融通,可以視為2023年中篇創(chuàng)作乃至文學創(chuàng)作識微見遠的又一個起點。

蜘蛛灣是蒼姨的虛構,是她藏于夜晚的巨大秘密。它由寂靜狹窄的小巷構成,所有事物都意義不明,卻能挑逗起游歷者躍躍欲試想要肇事的神經(jīng)。蜘蛛灣的變動不居,需要依靠人的行動而成形,反過來,它的存在又賦予人在現(xiàn)實中的相互關系以更深刻的默契。殘雪通過《蒼姨的蜘蛛灣》營造了一座夜間游樂場,同時感悟生命的大象和法門。

讓方向相悖的力,在作用結果上達成一致,是作家湯成難在描述離別時,同時完成的一項“創(chuàng)舉”。小說《天幕騎兵團》講述的是一個馬戲團散場、給每個動物尋找歸屬的故事。停滯的演出、終日耷拉的藍白帳篷、頭頂揮之不去的灰云,將從前所有鮮活的日子都變?yōu)檫^去,將這個看似離奇、實則不分彼此的命運統(tǒng)一體,拖拽進一張失去顏色的照片里。清晰與含混,在這里相互交織,使得小說呈現(xiàn)出難以描述的復雜意味。“那些鬧哄哄的日子,那些擠擠挨挨的日子,那些五彩斑斕的日子”被敘述者一五一十地記錄下來,然而,帳篷與“天”、人與動物、南方北方、看與被看、喧鬧與靜默、命運及其抗爭、舊的事物與新的事物,卻都以含混的狀態(tài)存在。正如“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動物一樣,因為清晰,作為自然萬物之一的人,已然殘缺的部分被凸顯出來;因為含混,那種能夠把空落落的心突然墜滿的無處不在的生命原力,重新均勻分布到每一個生物身上。因此,已經(jīng)被區(qū)分的,不再區(qū)分,也無須區(qū)分。借助生命原力,湯成難在《天幕騎兵團》中實現(xiàn)了一次意圖與形式高度契合的令人贊嘆的藝術創(chuàng)造。

我們可以同時從文學地理與生命意識兩個方面來理解楊方。在她的修辭里,戲謔與莊重總是能完美融合在一起。這樣的態(tài)度與走筆作用于新疆、伊犁和她所鐘愛的羊毛胡同,讓居住在這里、離開或者到來的人們,都有機會于自身之上,充分發(fā)揮一種蓬勃自如的生命意識和深具地域色彩的喜樂精神。這種意識與精神,為《月光草原》中一只名叫西西弗斯的屎殼郎,以及一位年輕的、對草原充滿理想化的、不遠萬里來到伊犁援疆的畜牧業(yè)專家披上了銀光。

小說家用實踐證明,在某些荒野中,不必收住心神。蹤跡便是經(jīng)歷,感受即為見證。在這里,人重新成為立體的人。當與萬物進行力的互動、從天然中獲取生命節(jié)律時,人和文學本身也將獲得尊重。

科幻之于文學及傳統(tǒng)

科技與科幻是2023的年度熱詞。AI為文學帶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引發(fā)作家線上線下、文本內(nèi)外的討論;以成都世界科幻大會為契機,關于科幻文學的新的共識正在形成。

科幻文學是大國文學、生命文學,是集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現(xiàn)代主義等于一身的探索人類文明存續(xù)拓展的審美共同體。在中國科幻發(fā)生、發(fā)展、崛起的過程中,科幻文學的創(chuàng)作者們用幻想、更用思想探照生命、疊印未來,有力地參與著中國文學現(xiàn)代化進程中新的觀念和新的時空的塑造與創(chuàng)造。眼下,關于科幻文學,兩方面的共識正在聚攏。一是科幻進入并擴延文學正典,是新時代文學的新現(xiàn)象。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和文化強國、科技強國的時代命題,使得科幻文學恰逢其時地匯入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精神洪流,并展現(xiàn)獨有的審美擔當。二是科幻文學與文學傳統(tǒng)密切相連,具有“尋根”屬性??苹梦膶W的本質(zhì)是觀照未來機體與關心哲學本體、關涉歷史整體的創(chuàng)作。它不止面向未來、關聯(lián)現(xiàn)實,同時也致力于尋找人類文明之根。多部科幻作品,如劉慈欣《鄉(xiāng)村教師》、王晉康《尋找中國龍》等,都與傳統(tǒng)文化、鄉(xiāng)土文學一脈相承,再從科幻的角度進行創(chuàng)新和發(fā)明。

2023年,科幻文學領域涌現(xiàn)出不少亮眼之作。吳清緣的《衛(wèi)煌》處理守護敦煌的主題,刊發(fā)者對這篇小說的評價是:以現(xiàn)實與幻象、史跡無縫對接的敘述嘗試,把歷史現(xiàn)實化、把未來現(xiàn)在化,意愿、意志通何意趣、意緒,知識之核、精神之核結晶為審美之核,科幻畫面在這里被深度洇染為文學圖景。此外,汪小海的《修正者》、蔡建峰的《大肉》、碳基處理器的《鴉語者》、文禾谷的《黑色不是一種顏色》、慕明的《誰能擁有月亮》、白樹的《陸上飛行》等作品也在各自的向度上頗具質(zhì)感與優(yōu)長。

沸騰的時代生活已奔涌至2024年。它帶給我們收獲和喜悅的同時,也用日新的腳步做出提示:文學的意識與目光、經(jīng)驗與才能應該落腳何處。因此,期待下一個光景的文學勢能,以及由此迸發(fā)出的行動的力量。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研部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