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4年第1期｜于昊燕：載空者（節(jié)選）
城市是叢林，建筑在雨中拔節(jié)，植被泛濫，小葉榕、法桐、香樟、棕櫚、藍花楹、假連翹、女貞、杜鵑、金縷梅，高低錯雜，新舊斑駁，陽光烘干死寂，半空飛出銜著草籽的麻雀、喜鵲和戴勝。汽車是林中縱橫小徑上硬殼的爬蟲，驕傲的蟲子、高貴的蟲子、靚麗的蟲子、寒磣的蟲子、小心翼翼的蟲子、橫沖直撞的蟲子，疾馳、狂奔、擁堵、彼此挑釁、粉身碎骨。每一只爬蟲內(nèi)部，藏著個活動的核，長著獅子頭或者綿羊眼睛，蟲子以為自己是核的保護神，核則認為自己是操控蟲子的主人。汽車一思考，紅綠燈就發(fā)笑，高高在上俯瞰車與人，閃爍著紅、綠、黃的嚴厲而又充滿嘲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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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智能純電轎車是一只灰藍蟲子，報廢了五輛摩托車與一輛二手汽車之后，他愛這嶄新的灰藍蟲子，車內(nèi)外擦洗得干凈閃亮，后備箱里整齊收納著橄欖色睡袋、燜燒杯以及換洗衣物，幾乎相依為命。網(wǎng)名“旗木卡卡西”的微信、微博、抖音、快手賬號里有他的照片與簡介，不惑之年，醬赤膚色，灰白頭發(fā)，黑色皮衣裹著壯碩肌肉，騎行是三十萬公里，過客在留言區(qū)里說他是悲情騎士，也有叫他海王波塞冬，每個稱呼背后閃閃爍爍隱藏著不能言喻的猜測。他的“互關(guān)”里最多的粉絲是十幾歲的女孩子，圓潤珍珠一樣散落在全國各地，他是她們的“卡叔”。為了獲得更多女孩子的關(guān)注，他時時在賬號里更新白敬亭、王嘉爾、blackpink、芝芝多肉青提、“向往的生活”、花西子、回力、無印良品、韓式嘻哈潮、北歐性冷淡風(fēng)，手指只要離開方向盤，就起風(fēng)般，在屏幕上劃過無數(shù)年輕的臉，不施粉黛的蘋果臉，濃妝艷抹的瓜子臉，美顏過度的錐子臉。
叮咚，石子掉進沉睡溪水的聲音，按響老式房門上陳舊門鈴的聲音，收到新的訂單的聲音。
從本市水木年華小區(qū)到鄰市香格里拉小區(qū)，全程一百三十四公里，預(yù)估價六百一十元，附加紅包兩百元。
天賜良單！巧極，他正在水木年華小區(qū)附近，且準(zhǔn)備啟程去鄰市，甲紋縱橫的食指輕巧如水面上產(chǎn)卵的蜻蜓，熟練點擊，迅速搶到訂單。水木年華小區(qū)緊鄰師大附中，房價自然遠高于其他地段，往來其中的孩子，穿著紫氣東來顏色的校服，臉龐洋溢一腳跨進清華北大的滿滿元氣。兩分鐘開到小區(qū)門口，路邊站著一個穿黑白橫紋長外套的胖女孩，像斑馬線延伸到了隔離墩上。他輕輕搖下副駕駛座的窗戶，微微右側(cè)頭，眼神像試探的海風(fēng)吹過去，生動而適度，斑馬女孩眼神堅定如劉胡蘭，越過車體，望向后方剛停下的一輛綠色出租車。
叮叮咚咚，電話響起，平臺的網(wǎng)絡(luò)虛擬號碼，是個女孩子，年輕的聲音如冰鎮(zhèn)汽水，甜，涼，冒著乳白二氧化碳泡泡。女孩子輕快地說：“司機先生，您好，我是手機尾號6677的乘客，我的輕舞飛揚的靈魂已經(jīng)上車，請您現(xiàn)在開往香格里拉小區(qū)，謝謝啊?！?/p>
這是臘月二十三的夜，九點四十九分。
他搖下車窗，寒涼空氣中肆無忌憚流布著煙火氣，提神醒腦。人行道旁燒烤攤的炭火紅黑明暗，升騰著稠密的白色煙霧，孜然味與辣椒味在加熱后格外濃烈。有人穿著黃色衣服躲在十字路口的綠化帶旁燒紙錢，與遙遠的先人迎來送往，鮮艷的柚子、蘋果、香櫞三足鼎立，火舌舔著一沓沓中國冥行的百萬面值大鈔，不知里面有無添加健康綠碼與醫(yī)用口罩。他打了個寒戰(zhàn)，不由自主回頭看了一下后座，車門緊閉，空無一人，車座中間的小豬佩奇粉色軟枕，綿綿地歪著，一只眼睛百無聊賴地瞟著他。他自嘲地想，若世間可見飛舞靈魂，自己何至于為梗在心中一個十幾年打不開的結(jié)，塵滿面，鬢如霜，南北奔波。
他想起在網(wǎng)絡(luò)直播平臺看過一個視頻，長著壽星腦門、兩頰高隆的男孩，有蛇精與格格巫下巴混合體的女孩，以及雙眼皮又寬又深可以夾死蚊子看不出性別的人，聚成一團搖骰子，賭輸?shù)娜诵枰ネ瓿沙B(tài)的事情，在路上攔住情侶要求借用男朋友拍結(jié)婚照，訂滿漢全席拍照發(fā)朋友圈一口不吃拒不付錢，從北京打車到呼和浩特后裝瘋?cè)鰦梢晕谴囐M等，尤其偷拍當(dāng)事人跳腳罵娘的樣子狂賺點擊率。大眾臉的網(wǎng)絡(luò)爆紅看起來毫無征兆，人是棋子，在熱搜中身不由己沉浮。有個狂飆方言不知所云的農(nóng)村小伙，一句話就觸動了人們的敏感點，突然有了千萬粉絲，點贊過億，被打賞百萬，又在一夜之間被封號，抹去所有痕跡，挫骨揚灰不剩一點渣。
按照平臺要求，他不能擅自取消訂單，只有卑微地請求對方：“女士，我掙的是辛苦錢，不要拿我開玩笑了，取消訂單好嗎？”
女孩子聲音軟糯態(tài)度堅決地說：“司機先生，我是非常認真的，沒有開玩笑，車費已經(jīng)預(yù)付給平臺了，會一分不少轉(zhuǎn)給您?！?/p>
他的手放在方向盤上，腳踩住剎車，在小賺一筆與雞飛蛋打之間猶豫搖擺。從地里拔出一棵青菜在河邊洗干凈顏色嬌綠帶著清涼水氣兒才一元五角，煮在八角錢的鮮面條里，打兩個嫩白透黃的荷包蛋，拌五元錢薄如紙片花紋漂亮五香味兒撲鼻的鹵牛肉，撒把翠綠香菜末，澆一勺紅艷艷的辣椒油，就是營養(yǎng)美味的一餐飯，大汗淋漓，百吃不厭。八十一碗牛肉面擺在一個女孩子漫不經(jīng)心的任性面前，是把多米諾骨牌，最小的手指輕彈，刷拉拉輕松倒一地。對他而言，這筆錢能夠支持他周末去鄰市最偏遠的兩個鄉(xiāng)鎮(zhèn)，行駛在塵土飛揚的盤山路，一次次眺望山谷里層疊的劃分齊整的鵝黃的碧綠的梯田，去見那些給他留言的年輕女孩們。女孩們站在柏油路邊，有時候羊群拖拖拉拉走過，有時候巴士絕塵而去，陽光曬紅兩頰，她們內(nèi)心熱戀著恨天高、粉色哈根達斯、《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
他腦海里黑白兩道小人象征性掙扎幾下，極快作出決定，他提了一個要求：“女士，你先不要掛電話，我開始行程后，平臺會開啟車載錄音，請你說幾句話，證明我是按照你的要求開車的?！?/p>
女孩子一口答應(yīng)：“好的，有一說一，您開車吧?！?/p>
他點擊“接到乘客”，踩下油門，車載錄音開始工作，女孩子在電話里大聲說：“我是尾號6677的乘客，這是一次特殊旅行，請把我的靈魂從安靜的水木年華小區(qū)送到奇妙的香格里拉小區(qū)，謝謝超級善良的司機先生！”
一個喜歡說“謝謝”的女孩子，也是個愛笑的女孩子，每說完一句話，就要輕輕笑一聲，聲音里有陽光的暖與月光的清澈。他忍不住嘴角上揚，真是一份匪夷所思的訂單！
他并不是第一次載空出行，這個價值和技術(shù)相互禁錮的匆忙時代，“空”可是一本正經(jīng)的存在。他是繽紛世相中從不多嘴的網(wǎng)約車司機，熟知每個故事都是費列羅巧克力，正義鍘刀只能斬破第一層巧克力外殼，那些揉碎的果仁、松脆的威化、軟膩的巧克力醬、堅硬的榛子仁之間藏著更多秘密，就像汽車操縱臺上永遠放著一張三歲女童的照片，人們認為乖巧的笑容是他人品可靠的通行證，殊不知也是連接地獄與天堂的秘密之光。
不過，送一個女孩子的靈魂出行還是首次，大概是〇五后這代少男少女最新流行的游戲吧，他只知道《西游記》里孫猴子靈魂出竅打倒了五莊觀的人參果樹，闖下潑天大禍。這個女孩子的靈魂出行想要做什么？
他第一次忍不住好奇，問：“為什么要送你的靈魂去香格里拉小區(qū)？”
女孩子說：“我親媽住在香格里拉小區(qū)。香格里拉，這個名字很美吧。字典上說，香格里拉的意思是‘極樂園’，在香格里拉王國，花兒開放永不凋謝，河里流淌著雪碧一樣的泉水，香甜的果子掛滿了枝頭，滿山是寶石，遍野是黃金，沒有貧窮、疾病、嫉妒與仇恨，也沒有人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香格里拉的人們想怎么快樂就怎么快樂，想活多久就活多久，實在活膩了，才會吃一口比蜂蜜還甜的毒藥舒舒服服地死去?！?/p>
他暗笑，他見過很多自感文藝范兒的女孩兒，可笑可愛是年輕的特權(quán)，淺薄亦令人羨慕，這無憂無慮的青春。
女孩的約車平臺頭像是一個齊劉海、牛奶皮膚的小女生，眉目有幾分像他讀師范大學(xué)時遇見的隔壁護理職業(yè)學(xué)院的女生，磚紅色格子襯衫外套著深海藍毛衣罩衫，抱著厚厚一摞書，網(wǎng)名卻叫“六個二百五”，從法式空氣劉海風(fēng)猛然轉(zhuǎn)向鄉(xiāng)村土味情話調(diào)，簡直要閃斷他的老腰?，F(xiàn)實社會與數(shù)字網(wǎng)絡(luò)世界之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誰說得清哪一個更純、更美、更二、更不著調(diào)？
附
“旗木卡卡西”的訂單中心
載空單1
網(wǎng)名：加班單身爸。訂單備注：空車送外賣開家長會。
行程：一月四日中午十二點，到學(xué)校門口為穿喜洋洋圖案外套的十歲小男生送飯，見面暗號為羊村村長。小男生吃飯時，代開家長會，被班主任訓(xùn)十五分鐘，從上課做鬼臉講到課后不做作業(yè)，點頭稱是，絕不回嘴。家長會內(nèi)容錄音回饋客戶。
評價：已完成，滿意度五星，打賞一百五十元，種草。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2024-1《收獲》）
于昊燕，文學(xué)博士，教授，出版學(xué)術(shù)專著三部，在《文藝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當(dāng)代文壇》等發(fā)表學(xué)術(shù)論文數(shù)十篇，小說發(fā)表、被轉(zhuǎn)載于《小說月報》《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青年作家》《大家》等，曾獲云南省文學(xué)獎，云南省文學(xué)評論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