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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4年第1期|湯養(yǎng)宗:我與這座海保持著莊重的關系(組詩)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1期 | 湯養(yǎng)宗  2024年02月05日08:26

所有的覺悟都來自藍,我的語言是藍的

完整的修辭學全部由天空和海洋構成

滿嘴的海藻味使我成了大動物

想到自己所沐浴的文字

也擁有寬廣的藍色地平線,便知道

活下來的因果是什么

清晨,穿過牧場,在潮汐間散步

家園盛大,而我有恰好的底氣與聽任

小情懷與大幻象,能說

與不能說的,都依附并服從于這顏色

某次獻血,我竟抽出了藍液體

從此也認定,所謂的自豪就名叫藍色血漿

天地間最迷人的東西便是這顆

藍地球,回響與看管著

喧嘩的海洋,它值得詩歌的窮極追問

通日月,通眾生,也通向我自己

另一個詩人說,一切向海而生,并約等于藍

不,在我這里,一切,都來自藍

回形步

有人看見一朵云在海面上來回走了六趟

許多在暗中做過手腳的事

我們看不出是誰一直做了又做

但擾亂我們心智的怪象

會常在這片海域張開掌紋又合上掌紋

把疑問留給恰好看到它的人

而后海潮完成了漲退起落

讓觀滄海的人感嘆:水起無常,水去無痕

有人在碼頭上搖動簽筒

預言海上將刮起十級大風,有人

要從水底回家,浪走回形步

魚化石

一定是魚在游動中突然遇到了一句真經

身體終于被擱置下來

生命開始幻化,鰓和鱗片都有形狀留了下來

看去又明明是致幻的一部分

在附近流動或徘徊的空氣,再不能

糾纏著你問這問那

在誰都無法問到的另一層的月光中

只有石頭知道

石頭的血肉是什么

并如何庇護自己,與人談到在人世建造廟宇

大海在拐彎的地方等著我們

大海不會長出一枝樹干指向某地

但會在某拐彎處停下

像一個人鄭重地駐足下來

顯出它正以精美的靈魂

非常專業(yè)地對待誰

而它的身體則有點兒笨拙甚至非常業(yè)余地

不知道該如何對我們打招呼

那么大體量的海

完全忘記了要站著或挪動步子

打理誰。但它很精細的靈魂

正試圖與你對話

面對滄海橫流,必須左右不是

但大海依然會在拐彎處等著我們

在海底,那些飛鳥展翅

在海底,那些飛鳥展翅,盤旋,羽毛間

帶有云間的逸氣

天空里,是另一群魚在戲水

用我們的排除法,依然水性活現

我順從于這些表達:在波浪之間

撫摸云霞的折痕

白云之上,手心越來越腥香

抓到的是五彩的鱗甲

大海茫然,一直有另一個自己與我握手

我對他訴說虛實的真相:在云端處捕魚

并得失于

波水下的鳥語花香

起風了

海面上誰正在使用嗅覺,風在

若無若有的波紋之間輕輕拂動

水上面響起了雨點,那天空下湛藍的大海

雨滴在向下傾倒中像是反過來的落葉

紛紛飄向空中

這是場身心與視覺被顛覆的幻象

天上在下雨,而雨水又飄落另一面天空中

起風了,風修改了這亦幻亦真的現場

海水被輕輕撩起,要大面積地復原這

至美又亂人心的畫面

我就是那個每天以紙包火的人

我與這座海所有的魚類保持著

莊重的關系。并掌管

大小魚之間互傳的口令,是它們生與死

秘密話語的托付人,在水流

與浪聲中,給予相互追逐的法則

在海底含混的船骨與魚骨間

也讓一條沉船回憶到

自己與那些水下的魚骨是什么關系

誰與誰和解?大地上的空床

向沉寂的暗礁致敬?

意外的村莊總是那些鯨落,使萬物

寄望于它的終結,好像它不死

就沒有其他魚子的活路

我的職責是關閉水道與打開水道

還散布出某些秘籍,比如

如何機靈地在大魚吃小魚的時候活下來

下尾島

除了野生的相思樹,再沒有大紅大紫的什么

肯到這座島生根開花。燃燒的寂寞

其實也有看不見的萬千繽紛

有如它們野生的身份,在這里

反而有無拘無束地大口大口呼吸的地盤

三步有花,九步是喘息

通向我的斷崖陡峭而驚險

親愛的,為了你的到來

我已被海浪抽打成最疼的模樣

本來是絕望的盡頭,天下的男女偏不信

踩出了一條來來去去的芳徑

他們不顧也不管你我的愛早已老去

只認定,在這兒邁出的每一步,都是愛的方向

水 路

大海永遠是種勢力。說有就有,說無便無

有自己劃出的水路,有允許和迷航

有舊人和新人共同的沉浮

在海上行船的水手,都懂得海洋是壅塞的

更懂得,用命換來的一條水路

也顯得荒涼與雜草叢生

海面上,被你們看成一馬平川的波水

在我眼里布滿了荊棘和陡坡

那里有人已被封喉

浪朵無法發(fā)出水聲

夕陽落在海面總是心神不定的樣子

在那條水路上,我叫聲誰的名字,就有魚

立即從海底躍出水面

你和地球一樣,也是藍色的一部分

活到現在,一直在計較,什么叫

濕漉漉

如此潮濕的這條命,怎么也

曬不干與擰不干

大海浩瀚,我們在蕩漾中

來回走,并接受另外一個中醫(yī)的告誡

活在濕重的身體中,你和地球一樣

也是藍色的一部分

保持著觀察的習慣,這一生

只能屬于藍,踩出的每一步

都感覺在走水路

習慣性地在空氣中又做出擰把水的動作

并常懷悲欣之心

期待大海上每一天的日出

群島時現時隱

分散在海面上的牲畜

總是時有時無,總是有一些路徑

被誰關合著,讓我們找不到

它們啃食浪花的嘴唇

多么浩大的氣息,我們看到了

這些島嶼的毛色

但摸不到它們在深海下的蹄印,我們

可以贊美星光,卻追究著

海底更親切的星空

它們總是讓人一再模擬地去做這些事

摸索著身體中的小土地

是如何用腳步離析了自己的家庭

大地的飛鳥啊,你是否就是傳說中那些

被咳出的喉結

這個時辰一盞燈還亮在霞浦海上

至少有三個不同方向的風在問

這個時辰為什么還有一盞燈

亮在霞浦海上?至少有三個魚群

因為這盞燈的光芒無法入眠

至少有三個女人在三格木窗里

問著同一句話:點著這盞燈的

是否就是那個傳說中的神?至少有

三朵花,這一刻已拿不出

心底的香氣。夜是越來越深了

是一盞什么樣的燈仍然在忽略

人們的探問,它注定要成為

今夜所有夢里的敵人

這塊黑暗中的火石,使所有人

無法證實,它看守的秘密

今夜有沒有一張適合它的眠床

一盞什么樣的燈,成了我們夢中的敵人

壓艙石

我所理解的壓艙石不是石,是漁人

一次次對海岸眺望的眼神

是風聲中船老大推上舵的臂力,是一首

古老的漁謠,謠曲里唱的是

日出一定會在東方的海平面升起

而現在的海暴是暫時的,巨浪的痛覺

也在打磨傾覆與脫險的悲歡

壓艙石其實就是這條命

在大海中事關沉浮的不認輸

那浪濤中古銅色的表情就是站立船頭的

領命,就是又一次在風浪里呼喊

“穩(wěn)住舵!我就是我自己的最后消息”

湯養(yǎng)宗,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福建省作協副主席。出版詩集《去人間》《制秤者說》《一個人大擺宴席湯養(yǎng)宗集1984-2015》《三人頌》《水上吉普賽》及散文集《書生的王位》等多種。曾獲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詩刊》年度詩人獎、丁玲文學獎詩歌成就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