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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24年第1期|杜嶠:驚鹿記
來源:《西湖》2024年第1期 | 杜嶠  2024年02月01日09:03

杜嶠,2000年生于江蘇南京,有中短篇小說見于《天涯》《作品》《特區(qū)文學》等刊。有作品入選人民文學出版社“巖層書系”《2022青春文學》。西北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在讀。

驚鹿記

杜嶠

民國十九年同悲法師坐化后,露生繼任驚鹿寺住持。驚鹿寺得名于寺前的一條溪,溪在露生見到它時已經(jīng)縮退至一躍之寬,淙淙潺潺,間以雀鳥碎啾,可當兩部清吹。但據(jù)說古時赫然大澗,聲如鏘金,出數(shù)十里猶然在耳,前代高僧留偈為證:他山之鹿,為渴所逼,驚聞此聲,遙作水想,躡尋己山,恒不能得,迷亂馳趣,不知無水。因以名寺。露生少時聽同悲講過這個由來,覺得太過悲抑,不喜歡。所以代師傳經(jīng)時沒對電生講,后來對阿福也沒講過,最后只錄在厚日記里,臨終前死死攥在懷中。

驚鹿寺隱于深山,寺小人稀,除露生外只有師弟電生、徒弟阿福二人。電生是散漫性子,每歲有一半光景不在寺里,露生無力管束,只能默禱其免罹橫禍,諸如被某顆流彈穿顱而過、纏染鼠疫,或死于冤獄。阿福在露生從南京回寺途中與他相遇,當年剛過他腰際,算作八歲,生日也就按那一天算。最近個頭也開始上躥,皮膚因快速抻抽生出類似魚皮的褶皺,再兩年就有望高過他。他沒給阿福剃度,也沒取下法號,想著過幾年若時局安定,就讓其下山娶媳婦成家。除此之外,這幾年一茬一茬地有青年學生投宿,一般住數(shù)天或數(shù)周,少有盈月,離開后個別還與他保持書信往來,報安之余談時局或運動之類的事,他從不主動問起,但也不憚于聽年輕人激昂的論調(diào)。無人投宿且電生外出的時候,寺中只他與阿福二人。露生對壁寂坐,聽松研經(jīng),眼酸了便去菜園里看阿福澆水。

阿福水澆得很好,不旱一分,不澇一分,從多年前第一次澆水開始就沒有一棵菜苗因他而死。好像在澆水這件事上他無須遵循法式,自得物宜,即便望著游蝶或遠嵐出神,某叢菜苗澆到某個時刻,佛就在他的心海里“嗡”地叩了一記,說,好了,他就毫無征兆地提手,水流倏絕。除澆水之外,靈性還有所溢余,分付于容貌、打蚊子和找東西。阿福很有福相,圓面大耳,頗像年畫里抱魚的童子。打蚊子則無師自通,且不打墻上的,夏日黃昏,一雙胖白的手在空中一合一分,并無聲息,掌心多一攤血,露生別過臉去念經(jīng)。電生謔道:赤子天心,不憚殺生。這話似讖非讖,直指數(shù)十年后的一場復仇。找東西則更加神異,寺中沒其他東西好找,找經(jīng),在書櫥中掃一眼就能抽出來,在經(jīng)里找偈子,只要曾讀過的,一翻即至。至于以外的東西能不能找,沒機會試,還不知道??傊⒏I砩线@一些小小的不凡,露生珍視得很,視為自己留駐驚鹿寺的天緣之一。

露生將因緣看得極重。所以在不悔颯然到訪詢問念珠之事時,他并無驚愕,反而出乎意料地平靜。某種程度上,這七年里,露生一直在靜候不悔來訪,好傾吐自己與那串念珠的奇緣。若不悔就是師父所說的那一人,那他們自當重逢,無論是以什么樣的因由、在什么樣的場景與時月。若不悔不是那一人,其去來也早有定數(shù)。事實上,他并不真切地期盼或抗拒不悔是與不是那一人,這不是他該掛心的。他所能做的,只是在種種因緣降臨之后調(diào)整自己的生活——他不能假裝這些因緣未曾降臨。故他欣然將不悔迎入禪室,與其相對坐下。他讓阿福下山去鎮(zhèn)里購置下個月的日常必需品,然后取出電生去年帶回來的牛皮紙包,已經(jīng)癟了一小半,手指伸進去拈了一撮赭黃色碎葉,均勻撒入兩只杯中。隨即請不悔稍安勿躁,他且去井里打上水來煮茶。

露生與不悔只有一面之緣,但印象頗深。民國十九年露生去南京做寺廟登記時曾寄宿在枕霞寺,時至年關,諸師兄邀他留在寺里過年,又說他拜帖上的字好,交托他寫春聯(lián)?!俺衅健薄皟?nèi)睦”之類吉詞的形貌,從食時至晡時,摹畫到幾乎不能自辨。寫完他按諸師兄所囑去給不悔師兄過一過目。據(jù)諸師兄說,這位不悔師兄入道前家學頗深,精通書道,少年時留過洋,通悉諸學。其依止師是現(xiàn)任方丈堅云法師,剃度師是前任首座虔山長老。其姿容卓偉,天資聰穎,修為精深,同輩中難有與爭輝者。露生按諸師兄指點尋到住處,門牖半開,他輕叩兩下,隨即走進寮房。院內(nèi)通明,斜陽滿室,異香彌漫。他看見一位僧人背向他端坐,正往素繩上穿念珠,繩尖無滯礙地穿孔而過,珠子在懈弛的長弧上滑落,與另一相擊,發(fā)出“篤”聲。整個過程投在镕金地面上的影子尤顯鮮明,素繩變得極細,幾不可見,而落珠變得極大,好像宏闊秋旻下因為搖枝而斜斜墮墜的山果。不悔何時抬首發(fā)現(xiàn)他,又怎樣評價他的字,露生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但這穿念珠的場景深深鍥刻在他腦中,成為后來種種因緣的肇端。

攀談時露生仰觀其容,不悔生得極高,五官傲兀,雙眉濃而修頎,顯出雙目尤為靜邃。說很好的官話,聲宏氣遠。話畢,不悔又坐回案前穿念珠。一竹箱的檀木圓珠,可能有上千顆,十四顆為一串,穿好也相當于開過光。枕霞寺這樣的大寺,歲除夜眾僧用過普茶,開大靜,丑時便醒轉過來,靜候寺外如云的香客。若遇到貴人貴女或靈慧喜人的小孩子,便要贈一串高僧開光的念珠。

茶煮好之后,露生撩起袍袖分倒兩盞,不悔啜了一點,說,你還記得許淑珍嗎?露生頷首。許淑珍當時剛與時任南京市長的劉紀文完婚,是南京最風光的女人。她亦是極虔恪的信徒,那年枕霞寺的頭香便是由她敬上。敬香時露生站在僧眾中遠遠地看,她持香平舉齊眉,深叩有三,最后長伏于蒲團之上,仿佛一只蜷曲的玉蟬。

不悔說,當日我就站在側旁,看得極是分明。她久久埋首,似乎身下蒲團是某種夢鄉(xiāng)。直到肅立近旁的師兄輕擊大磬提醒,許淑珍才緩緩起身。我看到她仰首望向那尊毗盧遮那佛,眼中似有淚光,或許某一瞬曾發(fā)念就此出家,散諸塵勞,越諸塵累。我彼時心中有所感應,在袖子里將念珠從腕上捋下。那串念珠與我之前新穿的并無二致,但細看會發(fā)現(xiàn)更圓熟勻潤,從我剃度算起,總共戴了一十二年。出寺之后,我不便獨自追上去,亦不想向寺僧解釋,正好看到你在遠處駐足,便呼喚你:“露生師弟,你我送送許夫人?!焙竺娴氖?,你應該都記得了。

露生記得。那日他們沿著石階下山,大約走了一刻,他一路靜默無言,聽不悔與許淑珍交談。不悔高聲闊論,大多聊些文藝界或時尚界的新事,偶爾談到時局,便說許夫人佛緣深厚,劉市長日后亦必鳴于喬木。許淑珍話很少,大多是一些表示附和或感謝的語氣詞,顯得謹斂虔敬。她那天著鵝黃色褶裙,短發(fā),柔美淑靜,姑娘家的樣子,似乎與傳聞中不似。到山腳后,不悔從袖中取出一串念珠,遞給她。許淑珍俯身雙手接過,隨后向不悔合掌行禮,道:“法師所貽,信女必與身隨攜,不敢片刻離腕?!彪S即與兩個丫鬟沒入人群,消失不見。他當時看到不悔久久目送,神色微悵,曾暗中猜測其是否對許夫人生出私慕。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們這樣生在亂世的青年僧人,向這些云萍般的貴胄女子生發(fā)出憫念與默祝,似乎更像某種對自身久溺于迷惑壓抑內(nèi)心世界下的抒釋與寄棲,而非世俗的男女之情。

大概輾轉回到驚鹿寺半年后,他收到過不悔的信,信上說寺里香火日旺,然外憂內(nèi)患,蒼生焚煎,惶惑悲慚,不能自安。信末提到,同年四月,劉紀文辭去市長,調(diào)往上海任財政部江海關監(jiān)督,許淑珍隨往,以后大概再不會來。再之后就沒有過許的消息。與不悔的通信也慢慢疏淡了,直至這次相晤。

同悲法師坐化前的最后幾年幾乎已經(jīng)進入老龜般的半休眠狀態(tài),每天清晨露生給他盛葉子上的露水喝,然后再把盛露水的葉子搗碎喂給他吃掉。吃不完的碎葉,同悲讓露生倒在寺外。第二天就消失不見,地上留下某些蹄印,在夜里顯出青色熒光。露生猜測是被某種鹿或鹿之類的生物吃掉了。同悲的最后一個冬天(露生當初并不知道),他終于憋不住,在某個清晨將露水和碎葉喂同悲吃完后問同悲那是個什么生物。同悲很久才說話(那時同悲已經(jīng)寡言至與修閉口戒幾乎無異的程度,常常十數(shù)日乃至數(shù)十日不出一言),他說:“徒兒。”露生說:“在聽?!蓖^續(xù)說:“你額上有三道皺紋。打小就有,這么多年越長越深,越長越長,說明你三十歲會遇到一個坎?!甭渡猿粤艘惑@,今年正好三十,不過很快沉靜下來,合十道:“出家人無懼生死福禍?!蓖瘮[手道:“沒那么大。不過也不算小。我死之后你會遇到一個人。他一旦出現(xiàn),你就與以往不同,你周圍的景物會迅速變幻,變成另一個世界。你即使當時沒有意識到,但變化不會因此停止,你終將變成一頭鹿?!甭渡悬c疑惑:“鹿?”同悲道:“一頭鹿,喉嚨火燎般地渴。隱隱聽到他山的巨聲,轟轟然,闐闐然,像天風來時的松聲,又像擂捶不息的一面鼓,像遠隔天涯,又像咫尺之近。它立頸佇聆,既驚且喜,認定了此山有一處山澗。它于是在此山逡巡輾轉,整座山的泥土被它踏塌了一層,顯得更加緊實而聳拔。水聲恒久不息,但它終于尋不到那條澗。瀕死之時,它的目光穿過無量,那條澗顯出真象:原來其不在此山,而在他山。你就是那鹿?!甭渡?,這不是驚鹿寺寺名的由來嗎?此山未必就沒有水,那鹿也未必只為解渴。它為何非要尋他山的水呢?真是癡鹿。他馳想開去,竟不甚好奇師父為何說他是鹿,也幾乎忘了最初的疑惑。同悲將他驚醒:“你剛才是不是想問那些碎葉被誰吃了?”露生一時錯愕。同悲并未管他,繼續(xù)說:“你猜得不錯,也是一只鹿。它天生靈慧,又有我引度,不日便能得道。今晚它還來最后一次,與我辭別,順便飽餐一頓。我今日特地多留了些葉子。你要是想看它的話,別睡沉,半夜起來趴在窗戶上看一眼。它臉皮薄,見了你這面,便不好任由你受劫,日后自當照拂一二。不想看就算了。”露生那天晚上早早入睡,做了個夢,夢到師父從床上跳下來,推門出房,迎面奔來一只青鹿,在師父面前停下,伸長脖頸,用鼻子蹭其掌心。那鹿的角像兩副梅枝,也是青色,與夜里的熒光相近。師父輕撫鹿頭,大笑數(shù)聲,躍上其背。鹿躍出寺檻,他跟在后面,但甫至近前,寺門就被風關上,如何用力敲打撞擊也打不開。于是他爬到窗戶前,準備翻出去。這時他看到師父和鹿已經(jīng)到了那條驚鹿溪前,不知何時這條溪已經(jīng)變回大澗,聲如洪雷,白浪激濺,露生一喜,心想這下師父甩不掉自己了。但同悲竟不稍停,輕輕拍了一下鹿角,那頭鹿踏溪石躍起,足有十尺之高,頃刻間便落在對岸。露生頹然醒來,天色已大白,他趕緊跑到同悲的寮房,同悲已經(jīng)停止呼吸,身體僵冷。他再跑到寺外,那堆碎葉果然消失不見。他給電生寫了封訃告,然后扛著鋤頭到后山想刨一個坑,不順手,下山去鎮(zhèn)上買了一把短鏟,回來將同悲埋了。做完這一切,露生不剩一絲氣力,回到寮房躺在竹床上死一般睡去。第二天清晨準時起來,用葉子盛好露水端到同悲房前,愣了一下,然后回到自己房中,大哭一場后把露水喝光,碎葉吃掉。過了一會腹中脹痛,到凈房蹲了一個時辰,什么也拉不出來。下午他收拾行李,準備坐火車去南京,去宗教局做寺廟住持改動登記。

回到淮州后他曾思考不悔是否是他的那道劫數(shù),是否是同悲所說的那個人。他承認不悔是超群拔俗之人,但其再有手腕、再有神通,也無從將他變?yōu)橐恢宦?。又或者“鹿”是某種機鋒、某種隱喻,那就更飄渺無著了。想通這些,他也就不再掛心。眼下不悔既然來此,無論是為了結因緣,還是為佛教界的福祉,他都要將自己的記憶和盤托出,助其了結此憾,回枕霞寺繼任住持,主持大局。于是沉下心來聽不悔細述。

不悔深諳“直心是道場”的佛理,況且本就無意隱瞞,便將別后之事從頭至尾向露生細述一遍。1937年冬日軍侵占南京,大肆屠戮淫虐。不悔下山招引難民入寺,動用關系與國際人道主義者聯(lián)絡,包括約翰·拉貝、約翰·馬吉。在國際友人的援助下,不悔以道義、生命、名譽、國際法及少年時赴日留學稔習的流利日語與日軍將領論辯周旋,庇護、保全了近兩萬難民。(不悔敘說時寥寥數(shù)語略過,但其中艱險可以想見。如此壯舉大德,露生處地隔絕,竟然未曾聞知。)此事之后,不悔聲名遠播,德望無兩,其師便與諸長老商議,意欲將住持之位禪讓于他。青年人勇猛精進,志愿無倦,不悔并未推脫,只是提出要依循古禮,面壁七日七夜,回想前半生是否有未竟之愿、未平之憾。他從黃口之年想起,到遠赴東洋,到?jīng)Q意皈依,到救蒼生于水火。這三十余載,他行事或違戒律,或欠妥慎,或鋒芒太露,但都發(fā)于本心。若再來一次,他還是這般作為。只有一樣事物,縈擾魂府,拂蕩心旌,不可揮散,即是七年前贈許淑珍的那串念珠。

他兩年前一次下山時,曾在茶館里同桌茶客看的報紙上偶然見到許淑珍的照片,新聞的標題是劉紀文再次升遷,舉家隨往。照片上劉依然沉穩(wěn)英挺,長身肅立,不顯老態(tài)。許的容貌也未大變,閑閑倚坐,神色從容,似帶微笑。身旁是一雙兒女,看著健康漂亮。他原也是微笑著看,但目光移至許的腕上,卻生出了些許疑惑。許的腕間戴著一串念珠,也是十四顆串,檀木所制,乍看與不悔所贈的那串并無二致。但不悔隔著照片也能察知,許戴的這串毫無寶氣,甚至有些新,絕非他相贈的那一串。他把那張報紙借來細細看了那張照片,愈發(fā)確定許所戴的不僅不是他相贈的那串,也絕不是其他高僧摩玩之物,而是再普通、再制式不過的串珠,與他往年年節(jié)臨時穿的相差無幾。他并未生出怫意或不適,而是生發(fā)出一種真誠的不解。不完全是因為許在受贈時虔誠地許諾卻又違諾,只是單純地感到困惑,她為什么要舍主求次、舍近求遠呢?即使按世俗的邏輯,他這樣卓犖的、即將成為枕霞寺住持的青年名僧的所贈之物,難道不會比普通法器更有護佑祈福之效嗎?或者說,那串極為普通的佛珠是故人之貽或是對霜露之悲的紓解嗎?又或者說,自己所贈的那串難道在奔波中損壞或遺失,又或是轉贈給極重要的人,瀕危、臨終的人,在許夫人看來比自己更需要這串佛珠庇佑的人,不得已才以另一串替代?若是這樣,做出取舍倒是頗合情理。當時這些猜想因繁瑣事務的紛擾擱置了,但在面壁的七日七夜里,不悔凝思寂聽,依然無法參透個中奧妙,他終于意識到這將是他修行生涯中道心的最大危機,如果不能勘破,他或許會終身殢于我執(zhí),無法自拔,無可救藥。若是換作別的高僧,縈懷于這樣的事顯然有些著相,但不悔絕無猶豫,既然疑惑便一定要問至水落石出。他當即寫信給重慶慈雨寺住持,請他幫忙詢問許夫人所戴串珠的由來。慈雨寺住持思慮再三,最終在一次法事后以要將自戴數(shù)十年的佛珠贈予許夫人為其腹中胎兒祈福為由提起此事,許夫人深禮道:“信女惶恐,但這串佛珠為枕霞寺不悔法師所贈,故不能再受大師重禮?!贝扔晁伦〕职偎疾坏闷浣?,許夫人與不悔各執(zhí)一辭,而雙方都是信人。他思慮再三,最終一字不差轉告不悔,由他自己定奪。不悔收到來信,躑躅數(shù)日,想到了數(shù)種因果。其一,那串念珠確實是他所贈,他隔著黑白照片判斷有誤,又或是許夫人請人重新打磨過,導致他難以辨認。抑或是他高大魁偉,而許淑珍嬌小纖細,同一串佛珠戴上視覺迥異,從而產(chǎn)生陌生感。他對自己的目力極為自信,所以認為這種可能性極小,但還是再次寫信給慈雨寺住持,請他再代為確認。其二,他自己的記憶有誤,他贈與許夫人的佛珠其實是臨時穿起的制式品,并非自己戴了十二年的那串。那么為什么會有此記憶呢?難道心中所想的是贈舊串但一時不察贈了新串嗎?那么他自戴的那串又在何處?這種可能性不悔不敢輕易預估或排除,這些年來夢境常常給他帶來困擾。他每夜入睡極快,睡得極沉,夢境儼然如真,清晨醒來仍歷歷在目。如果是夢中之事與現(xiàn)實記憶重疊掩映,確實有可能造成如此效果。那日他追出寺門趕上許淑珍,整個過程除露生外無人可以見證。他打聽露生的消息,得知其數(shù)年來一直在驚鹿寺,于是不再猶豫,不顧寺僧反對,只身北上來尋露生,希望能尋得當日的真相。

聚會結束后,我第一個走出“致雅居”包間(任何名字一旦粘了“雅”字便即刻墮入俗不可耐的境地)。我跟他們說:“公司有點事,可能要先過去了。后面如果有事或者有閑,再聚。”二姑父這時已對我不吝溢美,隨著站起來拍我的肩膀,環(huán)看諸座笑著說:“天然這孩子有出息,能吃苦,還重感情?,F(xiàn)在這種年輕人在社會上吃香得很。”二姑也附和道:“陳園,去送送你表哥,多跟人家學學。”我說:“客氣了,不必?!钡悎@堅持把我送下樓。走出旋轉門后,我們都站住。陳園說:“哥,謝謝你。”我看著他,正色說:“房子的事不必再提。你和小欣也要考慮成家了,確實更需要的。”他搖了搖頭說:“你知道外公這輩子最看重一個‘和’字。他要是能看到今天我們一大家子人完完整整開開心心聚起來吃一頓好飯,一定很欣慰。你知道的,主要歸功于你?!蔽彝嶂鞌[擺手。他再次認真地看我的眼睛,說:“謝謝你,哥?!?/p>

我沒回公司,打車回到和大學同學合租的工作室,這孫子晝夜顛倒,這個時刻應該在家里鼾睡流涎。劃開手機,陳園又發(fā)微信謝了我一次,我回了一個有點像二分之一肉色中國結的握手表情,他又發(fā),剛剛我和小欣打了個電話,我們想下半年就辦婚禮。我回,挺好,早點好。他發(fā),嘉嘉姐來嗎?我打了幾行字,又刪掉。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撤回了,改發(fā),到時候給我包個大紅包啊哥,哈哈。我回好,然后把手機按滅,窩在沙發(fā)里補了一個午覺。醒來后,我給父親打了個電話,交代了中午聚餐的那點破事,描述了二姑父驚喜得能吃下盤子的滑稽表情,然后讓他好好吃飯,沒事可以用我給他買的iPad看看抗戰(zhàn)劇,跟隔壁病床的薛阿姨吹吹牛,晚上我?guī)c西水門的口水雞去看他。我每說完一句他就“嗯”一聲,最后說:“等晚上給你說點事。”我問:“什么事,能不能現(xiàn)在說???”他答非所問:“晚上再帶一點酒,帶一盒鴨脖?!比缓髵斓綦娫?。

我大概知道他要說什么事。從頭到尾他沒刻意瞞我,是我自己一直不敢問。這一次祖父走得突然,于是父親大概不想等了。祖父是壽終正寢,從現(xiàn)狀看起來,父親很難。他去年腦子里長了一個瘤,最初是常常白晝夢囈,有時喊我母親的名字,有時讓我取來紙筆,開始畫畫,畫的是圓。圓得驚人,比中學數(shù)學老師畫得還圓,我此前從不知道他還有這一手。我曾問過學心理的朋友,說是圓一方面代表無限,另一方面代表圓滿。我尋思這倆詞和我爸都沒啥關系。要我說,應該落到一些實物上。但我爸一個教棋的,既不踢球,也不看球,還會跟什么圓形事物扯上關系呢?難道是下棋用的棋子?但他畫的圓有拳頭大小,說是棋子太過牽強。我曾和方嘉提過此節(jié),她嘲笑我,虧你還算個做藝術的,這事還要用現(xiàn)實邏輯考量?我看叔叔畫的是他記憶中阿姨年輕時的瞳孔,或是他們曾在湖畔一起看過的某顆星辰。我啞口無言,干脆不再掛心。除了畫圓,他也寫一些雜亂破碎的經(jīng)文,應該源自我祖父。

我祖父,韓福庵,是驚鹿寺的在家弟子,輩分極高,與諸廟住持大多平交。1979年春,全國范圍內(nèi)損毀的諸寺開始修復重建,驚鹿寺也進行擴建,于1980年對公眾開放,因環(huán)境幽美清靜與提供極好的素齋頗受信眾與游人青睞,終年香火不斷。當年開寺儀式我祖父也曾赴淮州出席,留下一張合照。他站在第一排左數(shù)第六個,即中間靠右,驚鹿寺住持鏡然法師之右,可見很有地位。那時他看上去已顯衰態(tài),銀發(fā)稀淡,但精神飽滿,穿不大合身的豆青色舊僧袍,雙肩后撇,肚子微凸。祖父身材胖大,圓頭白面,眉目古拙,甚至可以說是丑陋,與父親和我的清瘦秀弱相去甚遠。祖父與父親并無血緣關系,父親是他的養(yǎng)子,也是他的長子、獨子。1961年自然災害結束,祖父以志愿者身份隨宗教局代表赴上海各大孤兒院進行慰問,分發(fā)食物時左手小指被一個孩子咬了一下,破出一個血口。他低頭看去,看到一個瘦得仿佛要即刻死去的男孩,剛到他的腰際,在同伴中蹦跳嘶喊,把鷺鷥腳桿般的胳膊一下下地聳上來,聳得比同伴都要更高,頻率更快。這個男孩即是我的父親。祖父為父親取名韓尋,取“尋得于千萬人中”意,視為己出,教育極為苛刻嚴厲,直到數(shù)年后與祖母成家才略微仁宥,而小姑出生后祖母大病一場,痊愈后被診斷余生無法生育。父親于是重新受到難以承受的期望與偏愛。祖母是徽商之女,識文斷字,說話輕細,在我印象中從沒動過氣,但我小時候非常怕她。祖父罰父親抄經(jīng)時祖母總說“這可憐孩子,若是他母親還在就好了”或“也不知道他母親是何許人,現(xiàn)在何處,生他下來卻不疼他”。祖父素來寡言,這時卻也面色鐵青,說:“你不必猜疑。他是孤兒,生身父母死于災荒?!弊婺府斎惑@道:“我何時有這等猜疑!”祖母的猜疑并非空穴來風。祖父有一怪癖,喜歡去寺廟門口,站定不動,盯著香客的手腕看。家里人知道是手腕,但外人就以為是看大腿或襠部,所以鄰居看到祖父會遠遠指點。我們知道祖父性情忠厚,絕非流氓,但他從不解釋,故也心存疑竇。其二是祖父有一本三指厚的日記,硬殼,配了鎖,不許任何人翻看。有一次二姑在小姑面前裝大,到祖父的書房里把日記本偷拿出來,從里面掉落了一張黑白照片;也不像照片,像被精心剪裁下來的一片報紙,再封塑起來。二姑把照片交給祖母,疑竇自此而生。據(jù)二姑說,那張照片上是一個極美的女子以及她的家眷。祖母看過之后非常平靜,把照片一點點燒掉,讓二姑和小姑不要和任何人說,否則撕掉舌頭。祖父發(fā)現(xiàn)之后,二姑承認照片是自己拿了,因為過于害怕,嚼碎吃掉了,碎片都拉掉了。那一次她被祖父關在廁所里,廁所沒有窗戶,門關上就沒有光進來。全家人一整天沒用廁所,祖母隔著門輕聲和她說,二囡,你就靠著墻睡一覺。你爹是為你好,這樣下次就不會了。二姑職校肄業(yè)后在舞廳里遇到二姑父,二人陷入熱戀并瞞著家里即刻結婚后,她才慢慢改掉夜里開燈睡覺的習慣。第三個證據(jù)是祖父在一九八七年兩岸“三通”之后曾給中國臺灣寄信,信的內(nèi)容沒人知道,很容易讓人想象出一段有緣無分、藕斷絲連、天涯兩望的亂世愛情。但最確鑿、也最危險的一次是兩年后,一九八九年,那時候祖父的腿病已經(jīng)初逞其威,走路像一只巨碩的企鵝。他對家人說:“我的腿快要不行了。所以要去做一件事情,不然以后就沒有機會了。我可能不會再回來。如果有人來問我,你們就說什么都不知道。日子就照原樣過,以后房子要留給小尋一套,切記。”

當所有人都已經(jīng)開始傷悼、思念乃至怨恨其拋棄老妻與兒女,三天之后,祖父回來了。他風塵仆仆卻帶著笑容,說,腿不行了,以后要麻煩你和孩子們。祖母問,事情了了?祖父點頭,了了。祖母那時候已經(jīng)看開,只要能保證這個家庭的生活不被擾亂,是否存在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是誰,甚至父親是否是祖父與其的私生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祖父百年之后,他們的兩套房子怎么分。一套是私產(chǎn),祖父早年行醫(yī)所攢下;另一套是醫(yī)院分的公房,假離婚賺得的,祖母一手策劃,在心里也一直自居首功。前者她和祖父住,一百平方不到,但在市區(qū),鬧中取靜。后者地段稍偏一點,但據(jù)說新世紀政府要辟成“新區(qū)”,升值空間極高,而且有一百八十平方,租給附近工業(yè)園的四個年輕工程師。她沒能等到那個時候,世紀之交的某個傍晚,祖父去城南下象棋,她自己買了一點熟菜,到家門口發(fā)現(xiàn)沒帶鑰匙,她不想打電話讓兒女送,更不想打電話讓祖父回來,于是從樓梯道的窗戶中爬出,攀住空調(diào)外機,想從廁所窗戶翻進去。沒有踩穩(wěn),翻落下去,當場死亡。在這之后繼承權的問題愈加近了,每次聚會二姑和二姑父都會有意無意、旁敲側擊地提父親身世的事。小姑不接話,父親也不說話,一來他素來孝順,父輩之事不想妄議;二來也實在不屑爭辯。祖父的最后幾年,前兩年父親照顧得多,父親病了之后我和二姑小姑輪流照顧。她們?nèi)サ煤芮?,?jīng)常輪到我的時候發(fā)信息讓我不用再去。其實父親早就與我商量好,兩套房子給二姑和小姑就好,如果可以,希望祖父的遺物可以由父親保管。我完全沒有異議。這些年我一邊寫劇本,一邊在游戲公司掛職,圈里大大小小的導演不少都知道我,那個寧州小伙子的工作室,慢活急活、文藝商業(yè)都接,東西做出來都在水準之上,而且價格合適;所以不缺活,日子過得還算滋潤,加上現(xiàn)在單身,對房子幾乎沒有需求。只有一點一直不得勁兒,就是感覺寫的東西差一口氣。

我之前拜訪過一位名導,他退隱后在電影局掛職,要職。他的助理是個精干的年輕女孩子,一路和我說,想來拜訪老師的人太多,大多數(shù)都要推掉,老師看過你的作品,說對你有點興趣。我說,不敢不敢,惶恐惶恐。她繼續(xù)說,老師兩點鐘要睡午覺,進去后我倒一杯茶,茶冷了你就說有事不能再留,好嗎?我問,怎么算冷?她說,二十分鐘,一點五十。到了門口之后,我套上鞋套,她說,東西就放外面,出來的時候帶走。我說,幾個水果,沒藏卡跟紅包。她說,說不清,老師怕麻煩。見到其人后發(fā)現(xiàn)比照片上要蒼老不少,臉上的褶子如同其故鄉(xiāng)隴中高原的地貌,丘壑密布,無章可循。他把眼皮聳了聳,問,韓天然?我說,小子正是。然后把最近兩個本子的想法說了,困惑說了。他沒有說話,示意我喝茶。我中午和朋友吃的火鍋,又說了這么多話,喉嚨燒,一飲而盡,咽下去才覺出有些燙。女助理瞪了我一眼,老人看了她一眼,她又再倒了一杯。我這時已不口渴,為了緩解尷尬,雙手把杯子端起來一邊吹氣,一邊輕啜,吹三下,吸一口。老人也喝,好像有點學著我的喝法。我們喝完之后,我又想喝第三杯。女助理在桌子底下狠狠踢了我一下。我猛然驚醒,說公司還有點事,向老人告辭。他沒理我,向女助理說,再倒一杯。我又坐下來,他問我,剛才我們倆喝茶這一段,讓你寫,怎么寫?我思索片刻,指了指女助理,說,她是我的情人,也是您的義女兼侍衛(wèi)。我受命刺殺您,您已經(jīng)知道,卻還想試我。我不知道您是否知道,于是也不知道茶里有沒有毒。第一杯是自示坦蕩;第二杯時決心若感到體內(nèi)有異樣,便將燙茶潑在她面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劍刺您。但我喝完兩杯,并未毒發(fā),于是不愿動手。剛剛起身,卻又被您叫住。之后怎么寫還沒想好。他說,有點意思,腦子蠻快,但沒什么有勁兒的東西。我大喜道,正是正是,就是少一股勁兒。他說,如果一個情境,以你的才思,想破腦袋也沒辦法寫,那大概就有點勁兒。

我醍醐灌頂,感覺世界煥然一新,對老人感激涕零。但下了樓開我那輛甲殼蟲回出租屋,被冷風一灌腦子,感覺也沒什么大用,該怎么過還怎么過,剛剛那小姑娘挺漂亮,忘了要微信,有點遺憾。不過無論是差一口氣還是差一個女友,都不是房子能解決的事兒。我父親也不需要,生病前他就住在舊居,我一個月去看他兩次。母親走之后房間幾乎都沒什么變化,墻壁多處起皮,掛了幾張結婚照,上面父親的臉上有很多麻子,他小時候打我之后我站在椅子上用鉛筆扎的,一直沒換。他很喜歡養(yǎng)花草,八十九平方米的房子,養(yǎng)了三十幾盆植物,我?guī)缀踅胁怀鏊鼈兠值娜种?。此外父親就與尋常老年獨居男人沒有區(qū)別,喜歡吃油條,下醬油面。偶爾也會去退休前任教的棋校跟學生下指導棋,一打七,欺負人小孩兒。總之活得挺有滋味,至少在外人看來很有滋味。一個獨居老男人,沒點滋味活不下去。但其實我知道,他活得很沒勁,就是那種可以活但也可以不活的沒勁。每當想到這一點,我都會真切地悲從中來,但也沒什么可以做的。

除了沒有需求,從另一個方面說,比起房子,我對祖父的遺物更感興趣。我們做戲的,對自己意料之外的東西視若明珠。

父親講述的時候我開始啃鴨脖,這家鴨脖極麻極辣,一般人吃不了。父親很多年前偶然吃到就再難戒斷。我本來也吃不了,今天沒管那么多。一進門,我問了問這幾天的情況,跟護士聊了幾句,她認識我,應該之前說過話。她說叔叔很乖,一直在看書,又聊了幾句,聊到感情問題,她對我單身感到很驚訝,我也自作幽默地說不少同齡朋友孩子都會打王者榮耀了。小女孩說她也單身,我也作驚訝狀張大嘴巴,說,不會吧,你這么漂亮。她蠻高興,又說了兩句,我沒反應過來說的是什么,就微笑且“嗯”著頷首,她語速很快,尾音上翹,有種天然的軟暖。不久隔壁病房呼了,她說一會兒回來,小步跑走了,像只雛鹿。我爸一直看著我倆在門口聊,我在床邊坐下后他說,這姑娘挺不錯的,性格好,有耐心,模樣也好。我說,挺好,我就別禍害人家了。他說,嘉嘉最近還有聯(lián)系嗎?我說,沒,這次差不多算是斷干凈了。他說,那就是還有聯(lián)系。我搖頭,開始吃鴨脖。上個月方嘉給我打電話,我沒接。結果她托朋友捎話給我,說我有幾本書落她那了,她看著膈應,讓我拿走,或者她扔掉。我也覺得挺沒意思,就讓朋友跟她說,隨你,別還給我,在你那擺過我看著就不膈應?第二天起來覺得有點刻薄,希望朋友轉達時會委婉一點。不過刻薄點也好,不給自己留后路。感情這東西,一旦有一方在對方不知情的情況下忍耐或猜疑,衰憊與崩壞就已經(jīng)無聲開始。初次爆發(fā)是在赴熱浪島旅行途中,我們乘一艘法文譯名叫“少女之白鴿號”的小型游輪在夕陽下游蕩,同船有幾對異國情侶,其開放程度使我與方嘉顯得如同兄妹或老年夫妻。我自忖并非借勢的小人,但那天確實看得有點心癢,方嘉穿了一件波西米亞碎花薄裙,在甲板上倚闌支頤,默看夕陽。海風將長裙束緊,宛如待剝的荔枝膜。我腦袋被曬得滾燙,可能也有一點在外國友人面前顯擺的想法,就從后面偷偷走過去,一下伏在她背后,雙手環(huán)住她的腰。結果可想而知,我被她反肘頂在小腹上,倒在甲板上蜷縮如蝦米。她驚叫一聲蹲下來,說是下意識的反應。幾對白人和日本人圍上來,我不斷地跟他們說I’m ok , just a game,you know.他們帶著心領神會和略微疑惑的表情散開。后面的行程她一直蔫蔫的,緊挽我的手,我知道她一定沉浸于自責,我開玩笑安慰她說,說明你以前散打沒白練啊。

那會兒我與方嘉正處于熱戀,似乎離婚姻只一步之遙。我們愛天愛地愛世界,想跟路上遇到的每個人握手,覺得世界上沒什么解決不了的事情。但事實上,我心里一直有一顆硌人的石子。我發(fā)現(xiàn),方嘉對身體接觸非常抵觸。此前兩年,我們僅僅松松地擁抱,親吻彼此的額頭與面頰,如同北歐電影里的暮年夫婦。那時我死要面子,不想在她眼中成為“下半身思考”的猥瑣男,所以從未開誠布公地跟她聊過這個問題?,F(xiàn)在想起來,“性”是愛情與婚姻中生死攸關的重要問題。要么二人都干柴烈火一觸即燃,要么二人都柏拉圖式相敬如賓,一旦以一方的妥協(xié)與忍耐而告終,罅隙便已暗生。確實不是她的錯,是我因為欲念而逾矩?;爻搪飞衔蚁肓撕芏唷W屛腋械浇^望的是我不知道我們中間的那條線在哪,以及是否能以漫長的時間去觸碰乃至融化它。即使能,我們是否能走到那一天?其實從在一起的第一天起,我就充滿不真實感與頹廢感。于我而言,她是一團霧,鏡廳、萬花筒及美杜莎之眼,仿佛來自夢境又隨時會遁入夢境。而那一天,這種不可觸碰的遙遠感被確認了。

回到酒店我越來越覺得絕望與躁動,晚上臨睡前我想出去跑步,她從鄰床支起來,問我去哪。我說,走走,抽根煙。她說,我也去。我知道她不喜歡煙味,就說,不用。我后來回想,大概她覺得忍受不愜之事是對于歉疚的補償,她堅持要陪我去。我則堅持拒絕。你不要去。我就要去。第三個來回時我說了我到今天仍在后悔的話,我說,你不是看不上我嗎,去什么?我就最后這點尊嚴了你還要剝奪?說完感覺不過癮,回頭說,你是不是以前被刺激過???然后摜上門,下了電梯,打電話給我一個住丁加奴的客戶朋友,接通說,你們馬來西亞不是樂子很多嗎?給哥們帶個路,價位好說,哥們請你,哈哈。他嚇得不輕,過了一會兒說,韓哥你別沖動,發(fā)個定位,我坐船來陪你喝酒。第二天中午我酒醒,回到酒店發(fā)現(xiàn)方嘉連同她的所有東西都消失了,房間里她曾存在的痕跡如同露水晞干,無影無形。隨后是一個半月的失聯(lián),以我在朋友見證下向她躬身道歉并保證以后不再詢問過往而告終。你可以做最壞的猜測,例如我從學生時代就是性工作者,她慢慢地捋頭發(fā),仰頭盯著我,如果你接受不了,我們就此別過;如果你能接受——你現(xiàn)在不要答復我,我希望你想清楚——那我們就接著過,沒有意外的話,我們會結婚,做愛,生子,白頭偕老。我說,不用想,我愛的是現(xiàn)在這個時刻的你,與此前的你或未來的你無關。她噗一聲笑出來,說,天然,你嘴真甜,然后吻上來。我舌頭喪失了味覺,就像此刻咽下去十幾個鴨脖后一樣。

父親看我不想聊,就不再為難我。從小父親不逼我做任何事,我媽管我的時候他說天然就是天然,要真的天然,要說到做到。父親示意我把裝祖父遺物的箱子拿出打開,一本日記,一串念珠,沒了。他從襯衫內(nèi)袋里掏出鑰匙,打開日記,開始快速翻動,然后停在其中一頁(我不能確定是刻意還是隨意),緩慢地低聲朗讀起來。父親的聲音沙啞低沉,早年做過記者,普通話標準好聽,特別是有一種講述感,隔壁病床的薛阿姨閉著眼睛聽,又聽不清內(nèi)容,撐著床板身體下意識往這邊傾。父親每讀完一篇,就用他的白瓷缸喝一口水,然后再翻一篇。他并未按順序翻,一篇在前頭,一篇在后頭,最后一篇又回到前頭。我湊過去看,繁體字,字跡尚算清晰,撇是撇捺是捺,基本上能辨認,認不得的連蒙帶猜也八九不離十,看來大學翻黃易武俠小說的基本功還在。我這人懶,每篇看兩眼就坐回去,一邊吃鴨脖一邊聽我爸讀,或許也有緊張的因素在,能讓人說就不自己看。那晚父親總共讀了三篇,第二篇應該是我祖父的字跡,第一篇與第三篇則不是。按照時間來看,應該出自祖父的父執(zhí)輩。讀完父親就說乏了,我扶他去上了趟廁所,父親上床躺下,我?guī)退春帽蛔?。他雙目緊閉,以前這個時候他會微微推阻或者在我掖好后再掖緊一點,但今天一動沒動,好像睡著一樣。我退后兩步,看見他又瘦又老,像枚干癟的白果,一時有點動情,走到近前,想趁他睡著抱他一下。結果他突然睜開眼,好在應該沒發(fā)現(xiàn)我的企圖。語氣有點像夢囈,又有點不像。他說,天然,你知道你祖父死了之后我什么感覺嗎?我說,你偷抹過好幾次眼淚,我都看見了。他說,我感覺我健全了,解脫了,青春了,我感到我的病將要好了,我腦子里那個瘤在慢慢腐朽、脫落、消亡,我感覺我能活過來了。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但還是順著他說,會好起來的。他繼續(xù)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叫“韓尋”嗎?狗屁的“尋得于千萬人中”,他自己尋一輩子,尋不到,要我繼續(xù)尋。我說,你不要這樣想。他說,他給我命,我該去尋。是我對他不起,但我不會甩給你,我說到做到。我不好回答,說,走了,明天再聽你讀。走到門口的時候父親突然叫住我,我回頭看,他不知何時又坐起來。這時他的聲音恢復了正常的沉穩(wěn),大概是醒了。他說,有點累,明天不讀了,有興趣你就拿去看,沒興趣就算。我伸手去接,他說,當故事看。我說不然呢?你兒子就是靠故事活命的人。他說,那就按寫故事的思維把剩下的因果結掉,他指了指箱子里的念珠,揮手示意我拿走。

今晚我難以入睡,遂坐起點上燈,開始寫日記。白日里不悔的講述與我腦中的記憶有較大出入。他遞給許淑珍手串時,我在他身后兩步之距,微微仰首,目光有意無意地越過他們,注視高遠的澄旻。那時候懷有什么心態(tài)已然說不清,大概是一種因為自己成為可有可無的贅物而產(chǎn)生的微微妒意與自覺的疏離感。今天想來,也不知道那種妒意與疏離是對不悔還是許淑珍,但確切的是,我并未看清那串佛珠,所以無法如不悔所愿證實他想要的真相,這是我極抱歉的事。但我與他記憶的分歧,在于另一件頗為神異的事。

我當時在枕霞寺又殢留兩日,初三才走。臨行前我曾去過不悔的住處一趟,雖然知道他大概在奔走應酬,但畢竟請其指點過字,禮數(shù)上應該告別。不悔果然不在,是一個少年僧人應的門。這少年我未曾見過,穿一身青色僧衣,應該是不悔的隨侍童子或師弟,與他相貌有所相似;或許也不是相貌,是肅立時的姿態(tài)及神情都頗為出塵。而當少年開口后我便覺出差異,不悔十分健談,少年說話卻非常之慢,幾乎達到結巴的程度,好像初習國語的西洋人。他看到我時做手勢讓我等在外面,說:“他,不在。但,有,一樣,物什,交給你。你,稍等,片刻?!逼毯笊倌曜叱鰜?,拿出一只木匣,打開,是一串佛珠。我接來看過,包漿老辣,火氣縮斂,顆顆圓熟瑩潤,如卵如玉。我自戴的這一串,摩挲不勤,遠沒有不悔這一串好。這時少年忽地掩住匣蓋,說:“你,不要,輕看,這串,佛珠。今日,送給你,可以,替你,擋災避禍?!辈潘墒纸o我。我有些受寵若驚,為前兩日暗生的妒意與疏離慚愧不已。又生出疑竇,不悔如此看重自己,為何不親自交贈,而假旁人之手?但還是合十謝過,將舊串取下,換上不悔所贈之串。他今日來,敘說他記憶中贈送許夫人串珠時的情景,我腦海中竟驀然生起一種既視感,仿佛他是那少年僧人,抑或我是許淑珍。我無意隱瞞,但心中已有一種似愧怍又非愧怍的感情生起,若真是愧怍,亦難知曉是對不悔還是對許淑珍。

那串佛珠在我手上僅戴了一日。次日我啟程回淮州,在火車站遇到阿福。他木木站在熙攘人群里,像一只小小的西洋不倒翁。我蹲下來問他。他說娘餓死,爹坐火車走了。那趟火車買的二等座票,我抱著阿福擠上去后站在車廂靠后。第一站下人的時候,突然手背有點癢意,我回頭來,是一個短衫男子,豺一樣地瘦,但兩只胳膊繃出一條條的筋肉,要扒不悔贈給我的那串佛珠。我們對視一眼,他摸出刀來,問我放不放手。周圍的人往旁邊避開,我把阿福放下來,護到身后,說,不能放,見諒。他狠命拉拽,持刀捅來,我盡力一閃,他往旁邊栽過去。那串念珠是韌繩所穿,不知為何竟被拽斷,脫腕而去。他把念珠塞進短衣,斂了刀,看了我一眼,跳下火車,鉆進人群不見。阿??奁饋恚乙残挠杏嗉?。想起少年僧人的話,既驚異又感激:這手串還當真為我擋了一次災劫。

我將這段記憶完整地復述給不悔,但他聽完便一口否決,說當日見你已有串珠,便未生出相贈之意。至于那個少年僧人,并不知道曾有此人,自己事必躬親,最厭憎假手于人,故沒有童子、師弟之儔隨侍。最后,他問起我是否也有不知孰真孰夢的困擾。我便知道他不肯信我,只得苦笑作罷。我留他在寺中休整一宿,他說不必,準備坐火車連夜趕回南京,然后乘機飛往重慶,當面向許夫人詢問。我不便挽留,便送他出寺,看他消匿于群松之間。

一九三七年三月二日

電生師叔字好。他圓寂前塞給我一個信封,里面有一張照片,一張紙。照片上有一個中年男人,紙上寫了一串地址。共十一個字。外行看著不激不厲,沖淡綿邈,內(nèi)行卻能從運鋒看出戾氣與殺氣。我側著頭看了好久,真是好。其實原本不大好的。從一九六六年夏秋之交,師父死前幾天,電生師叔才開始練。據(jù)他說,那天黃昏他們對坐在殘壁之間。他與師父一游一駐,平時不常見面,關系疏離而純粹,像是遙遙呼應震顫的同爐雙劍。但他此次回來,看他們曾一同生活、寄托念想的驚鹿寺遭逢此難,對坐在斜陽和頹斷寺墻參差的影子里,竟然生出前所未有的親近感與濡沫感。白日里,十數(shù)個少年不知怎的竟覓到山上來,有些面孔竟頗眼熟,可能是山下住戶的子女。他們手持扎槍棍棒,在寺中東沖西撞。露電二人出言攔阻,被推倒在地,爬起來后露生還欲上前,被電生攥住衣袖。二人呆立在旁,好像陷入一場夢境。最后頭頭模樣的少年說,也不為難你們,下山回家,好好生活。露生欲與其理論,我們自小就在此處,親人離散,哪里有什么家?又被電生扯住。

這些人走后,二人在殘垣間盤腿坐下,師父說,你我都非惜命之人,便是今日即死,也毫不怨恨,只有一件事放不下。師叔問,哪件事?師父說,我捫心自問,數(shù)十年來行善修福,立身無愧。平生所愧者,惟有不悔一人。關于那只手串,他之記憶與我之記憶相互暌違,至今不知孰真孰幻、孰對孰錯。此事神異詭譎,數(shù)十年間,我雖日日煎心,夜不能寐,卻因生性孱懦,總不敢妄測緣法之玄奧,想等時間給我一個答案。今日之后,我自感大限日近,便知不能再等下去。師叔握住師父的手,說,師哥,此事我來幫你查明真相,你保重身體,切勿勞心。師父長嘆一聲,潸然落淚。師叔說,我明早出發(fā)去慈雨寺,向新任方丈詢問不悔法師生前所交代之事。若慈雨寺遭劫,這條線索就斷了,不可耽誤。又說,師兄性情誠直,我不放心。師父說,都砸成這樣了,我已經(jīng)無所掣肘,不懼他們。你只管去。師叔嘆道,留得青山在便是,萬事周旋為上。我速去速回。他們分著吃了一點煮菜,吃完師父說,練張字吧。拿來墨,瓶口凝住了,兌了點水,用筆尾的竹管捅開,墨就潺潺流出來。寫了一回喪亂帖。電生師叔也寫,主要是找一些句子來重溫行筆的手感,“歲在癸丑”“只爭朝夕”這類,寫完拿給師父看,黑瘦的火柴棍一般,二人相視大笑,聲振林樾。次日電生師叔下山,換了衣帽,乘火車去往重慶。慈雨寺也是大寺,規(guī)模與枕霞寺相仿,電生師叔甫一上山,便與知客僧道明來意。未及細言,山下就喧騰起來,隨后又歸于整一,聽不清內(nèi)容,大略有上百人的聲勢。他忙幫知客僧用大鎖斂了門。晚間,知客僧帶來住持的口信,說不悔法師生前確實數(shù)次來信,最后亦殞命途中,在佛教界一石激起千層浪。一直以來,先師與敝寺也蒙受了不少猜疑,但一直未曾向世人道出此事原委,便是不欲攖擾逝者清凈。二十年了,世隔代殊,師兄又何必深執(zhí)?況且山雨欲來,你如今亦難回返,不如便在敝寺云水堂掛單,等時勢緩和再作打算。電生師叔只得依言住下,也便于暗中探查。他白日與僧眾一同干些雜活,夜間自告奮勇任巡寺之職。

月余后,他收到師父的來信,信里說人寺無恙,讓他寬心勿念,悉心探訪。此外,阿福從寧州寫信來,說安頓好醫(yī)院的工作就偷偷溜回來一趟。自己也沒勸不用來,這孩子心眼死,不回來一趟飯吃不香覺睡不著。這樁孽緣,本不應傳給阿福。但他從小便有找東西的異能,有他在,或許更可能查明真相。雖然如此,天下之大,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是盡頭。驚鹿寺料當重建,便需你來執(zhí)管,字是門面,不可荒廢。電生師叔想,荒山殘寺,何談門面?信尾說,那群人又來了一次,我將日記本藏在床下,他們沒發(fā)現(xiàn)??吹竭@里,電生師叔會心而笑,心略放下了些。練字到第三天,他反復比對欣賞,選了一張較工整漂亮的折好,與回信一并寄回?;匦爬锼驇煾刚f明狀況,事情已有眉目,他這兩日找到了當年服侍前任住持的侍者(此時已是某幢經(jīng)樓的知藏),向其請教經(jīng)義,交談甚歡。再過數(shù)日,便準備于無意間向其詢問當年往事。至于阿福,既然已經(jīng)下山,不到萬不得已,不宜再擾亂他的生活。

說到這時,電生師叔懷著歉意看了我一眼。我說:“師叔不如師父懂我。我的命是師父給的,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他點點頭,說:“那是最后一封信,后面的事你知道?!蔽尹c點頭,說:“那串念珠大概找不到了?!彼f:“那就不找了。換條路?!睆膽牙锇研欧馊〕鼋o我。我雙手接過。他又懷著更深的歉意看了我一眼,向后躺下,就此圓寂。我向他施了一禮,出了門,告訴他的徒弟鏡然,鏡然撲進門去。我下了山,在半山腰聽到裊裊的往生咒升起,聲音有些單薄,只有僧眾,等天色大亮,信眾擁上山來,好多人哭出來,聲音便會囂雜厚密起來了。

我知道電生師叔召我來的意思,也知道他最后看我一眼的意思。他是說:當年那人的照片、地址給你了,算不算賬,算到什么程度,怎么算,系于你手。他將此事交托于我而非鏡然,一是鏡然要執(zhí)掌大局;二是我是在家人,不怕犯戒;三是我救人一輩子,功德足抵殺人之過。我下山在雜貨鋪里買了本雜志,兩個蘋果,一把水果刀。蘋果不大,削了一個吃,沒什么水。雜志封面是一個外國女人的臉,我撕下來,從她的鼻間、兩個瞳孔中心四等分,折好,把水果刀擦了擦,包進去。上面是分月橋街石婆婆巷十三號。我按圖索驥,找到那間房子。門口一副桌椅,有點矮,一個小女孩背對他坐著,細條,穿一身青色衣褲,弓著背,頭往前埋,好像在看顯微鏡。我湊過去看,幾根狗尾巴草在編花圈。我說:“編孫猴子的金箍呢?”她沒回頭看,說:“學校老師讓做手工。題目叫:夢?!蔽覇枺骸皦羰裁??”她說:“不是我夢,是我爸。他只要一做夢就用手畫圈。”我問:“什么圈?”她說:“圈就是圈。我爸是數(shù)學老師?!比缓髮W著樣子用虎口作圓心在空中畫了個圓。畫完她回過頭來,抬頭打量我。她和照片上的男人相貌迥異,那個男人皮膚偏黑,而她則皮膚雪白,我在她的背后看著一截頸子,以為是某種病癥或燙傷,看到她的臉時才確定是天生的白。但眼睛卻非常相似,都是細長微挑,顯得聰敏或狡詐。我說:“我是你爸的朋友?!彼f:“騙人,你是和尚吧?”我摘下帽子露出銀發(fā)。她說:“和尚眉毛都是平的。我爸每周末去廟里,我跟去過幾次?!蔽乙惶裘迹f:“又不像了?!蔽艺f:“我是你父親的故人?!彼f:“什么叫故人?”我說:“就是有未盡的因果?!彼f:“什么是因果?”我想了想,把剩下一個蘋果掏出來遞給她,說:“你吃了它,就是因果。”她說:“不吃白不吃?!蔽野淹鈬说乃姆种荒樐贸鰜?。她擺擺手,回屋沖了沖,連皮啃。她牙齒很白,幾乎和皮膚一樣白,啃得很香,汁水四濺。我看著她吃了一會,說:“你爸,你覺得是個什么樣的人?”她含糊地說:“不是好人。”我在心里默想,過了一會說:“你的作業(yè),還是弄你自己的,別弄你爸的?!彼龥]理我,指了指腮幫。我又說:“你們老師要布置的肯定是:我的夢想。你可能沒認真聽,要么理解錯了?!笨型曛?,她說:“你說得挺對。我爸的夢跟我沒啥關系。我也不白吃你的果,也送個金箍給你?!蔽疑形捶磻^來,她就站到椅子上,把狗尾巴草圈向我頭頂一拋。我如被灌頂,再看時那狗尾巴草圈已變成一串念珠繞在我腕間。我踉蹌轉過身去,不敢再看她的臉,把手翻過去揮了揮。走出巷子,用我衰朽軀體所能承載的最快速度奔到明揚河邊的一段古城墻下,將那四分之一外國女人臉拋進河里,跪在河邊失聲痛哭。我知道此行之后,我的腿將徹底失能,我即將寸步難行,我已被金箍所縛。

一九六六年,二十三年前。我自愿下放到淮州周邊縣城的小醫(yī)院?;疖嚨交粗菡鞠拢以邳c心店買了一盒椒鹽襪底酥,半硬板紙白色方盒,一盒十個,我把盒子打開聞了聞,噴香,冒氣。十七歲師父送我下山時就給我買了一盒,也是剛做出來,外殼嘗不出來,里面火燙。我在一條鐵窗框和人群的罅隙間與他揮別??床灰娝箝_始吃酥,一口一個,感覺牙齒顫抖融化,舌頭嘗不出味。我提著酥走了半日,上了山,路邊有新踐的雜亂腳印,我加緊腳步,越走越快,最后跑起來??邕M寺門,師父倚靠一截斷墻,血從斷面一處犬牙般的凸石流下來。頭歪在肩膀上,后腦有一塊小孩拳頭大的地方凹陷進去,黑紅色,深不見底,仿佛阿鼻獄的入口。我眼前一昏,跪倒伏在他身上,流淚不止。師父眼皮微微翻動,似乎看到我。他緩慢拉開衣襟,顯出一個厚日記本。我忍著淚接過來,看見他緩慢地在空中畫了一個圓,隨即圓寂。

我凝視那本帶血跡的厚日記,知道自己的后半生盡系于此。我將師父葬在后山,之后沿來路下山,啟程去縣醫(yī)院報到。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四日

我不知道余生將如何度過了。我不知道如何能贖我的罪業(yè)了。今日上午傳來不悔的訃告,他前日夜里凌晨抵達南京,乘坐斯汀遜客機飛往重慶,航空公司說天氣預報有暴風幾率,最好延期。但不悔執(zhí)意要當即出發(fā),愿意支付數(shù)倍于機票的費用。飛機在即將飛抵重慶時被閃電擊中,墜毀于縉云山脈,機長、機務人員與乘客無人幸存。我此日在想,若是我堅持自己的記憶,或是執(zhí)意挽留他留宿,再或是與他爭辯不休,甚至怒罵呵斥、大打出手,只要能延擱片刻,或許就能避開那道閃電。

此事因我而起,卻遺禍他人。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一九三七年三月四日

方嘉對我爸觀感應該不錯,應該是處于欽敬與羨慕之間。具體來說她認為我不是正經(jīng)人,我爸是。依據(jù)有三,我爸喜歡穿洗得發(fā)舊的白襯衫,戴眼鏡,且總是心事重重,顯得穩(wěn)重可靠;我爸不抽煙,酒也不多喝,養(yǎng)花下棋,用“世外之人”的方式排解孤獨與虛無感,是真正的勇士;我媽走后我爸沒有續(xù)弦,獨身十二年。相較之下我抽煙喝酒燙頭無惡不作,奸懶饞猾俗不可耐。某次她問我,我們結婚以后,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能不能做到叔叔這樣?我用肩膀撞了她一下,呸呸呸,別死啊死的,我們要愛一萬年。她說,別說屁話。我迅速思考,說,做不到。她看著我。我說,我最知你心,你一定希望再有一個人替你來愛我。我爸不懂我媽。她說,懂是懂,愛是愛;然后一個星期沒理我。

我和方嘉在淮州大學的劇院相識。臺下她望,臺上我做。戲叫《風車與牛群》,我是編劇兼導演兼男主角,一位高僧,被一個魔鬼化身的小男孩用一只紙風車誘惑,隨他出寺,來到一片莽原。他將風車綁在一群奔牛的頭牛之首,我則義無反顧地奔向牛群,探手去摘。這部戲的大半部分以及高潮部分在高僧即將摘下風車、身體也即將被牛群撕碎那一剎那的荒誕內(nèi)心獨白。那一剎那我在臺上演了四十分鐘,排練的是二十分鐘,我剎不住靈感,即興加了一個人格。本來是一個人格用低音,一個尖聲,一個正常。我臨時加了一個顫聲。四個人格彼此交互,對白多了一倍。演完之后,我向臺下鞠躬,覺得自己簡直是天才。一看睡倒一半,被旁邊人戳醒,恍然大悟,綿綿地拍幾巴掌。我回后臺洗臉卸妝,把光頭套一把撕下,粘掉好幾撮頭發(fā),生疼。演魔鬼小男孩的小胖進來說,天然哥,有個女的找你。我愣了一下,他沖我眨眼,長得賊帶勁,然后推我出去,關上門和他的小女友通電話膩歪。方嘉開門見山,說,你這個戲劇核心又老又爛,還挺做作,演技尚可,有一定先鋒藝能。你還是當演員吧。我說,你誰???她說,我話劇社的。我說,你們不是拒絕我入社嗎,還特意派您蒞臨指導?她說,他們是他們,我是我,看你們在食堂門口貼的海報來的。我說,那還真得跟你掰一掰,走,去食堂,我請。

畢業(yè)后方嘉考到上戲讀導演,我沒考上,也去了上海,在上戲旁邊租了間小房子,給人做槍手,經(jīng)常去蹭課。某次蹭完課方嘉請我吃飯,說,你是不是喜歡我?。课耶斎毁€咒發(fā)誓,說喜歡孟京輝都不會喜歡你云云,來上海單純因為大城市機會多外加想發(fā)掘并利用你的蹭課價值。真正互明心意是在她的畢業(yè)大戲,一個對《暗戀桃花源》的解構作品,我全程參與,每夜與她討論、爭辯、對戲、改劇本,白天她蜷進工作室沙發(fā),我趴桌子上,一起瞇三四個小時。最終舞臺上我們即興接吻(也是那次道歉之前我與她唯一一次接吻),謝幕時手就牽到一起。

一到淮州,我就打電話給方嘉,打了七八個都沒接,只好給她發(fā)短信,說我來拿書,半小時后到你樓下。她沒回。半小時后我按她門鈴。按了兩分鐘,話筒里說,往里站一點。我下意識照做,聽到身后一聲巨響,紙包從三樓落下散開,是我的書。我跳腳大罵,姓方的,敢不敢下來干一架?到拳館后她二話沒說直接開揍,直拳擺拳勾拳一套一套的。我雙肘護面,緊氣繃身,快扛不住就給她遞水。半個小時,我說,氣也出了,賞臉共進午餐,?。?/p>

午飯在石婆婆巷的蒼蠅館子吃的辣子雞蓋澆飯,老板說哎好久沒來啦,是不是準備懷寶寶了不能吃辣啊?我倆尷尬對視,隨即大笑。吃完她說,說吧,干什么來了?別說特意來拿書,你沒那么勤快。我說,確實有點事,我爸叮囑的,得辦利索了。她聽到我爸,嚴肅起來,問是否有可以幫忙的地方。我說,他讓我把你追回來,你能不能配合一點?她歪頭擰腕。我連忙說,確有正事,你附耳過來,事關我家族秘史。她問,方便嗎?我說,太方便了,當故事聽,我身在此山,你旁觀者清,咱倆好久沒有雙劍合璧了吧,說不定這回整出個好本子來。

講述過程中我盡量追求平實,但還是出于天性稍稍添油加醋,例如將那串佛珠描述為我們家族代代相傳的詛咒,將祖父尋找串珠的人生詩化為村上春樹式的奇幻旅程。當然,以方嘉對我的了解,應該可以逆推以還原真實狀況。她靜靜聽完,出乎意料地沒對故事發(fā)表看法,而是說想看看那串佛珠。我丟給她。她瞪我,雙手接住,摩挲了片刻,問,這是哪一串?我說,天知道,可能是不悔法師那一串,被賊劫走,又被我祖父千辛萬苦尋到,但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也可能是露生原先自戴那一串;又或者是日記里那個青衣小女孩送給他的那串,我甚至懷疑祖父因執(zhí)念太深,產(chǎn)生幻覺,想象出這樣一個故事慰藉自己。這串手串,大概只是他回程時在路邊隨便買的廉價貨。做三個平行結局我看不錯。她將手串還給我,舀了兩勺辣子,用筷尖搗散,戳進米飯,問我,你想怎么處理?我吃得較快,碗底干凈如鏡,汗被辣意逼出,神思飛揚不可阻遏。我說我想去驚鹿寺前擺攤,舉一紙板,上書“買書法作品送家傳佛珠”。用我自學成才、忝列家門的江湖體書法寫一沓“?!焙图Z楹聯(lián),若有眼拙的大爺大媽看上,最低講到二十塊一張。付完賬附贈這串佛珠。臨走前讓其附耳來,壓嗓道,大爺(大媽),我這回是賣櫝贈珠,此手串系我祖?zhèn)?,三代以上,可能是民國高僧傳下,您回去埋于宅邸地下,蔭及子孫,永受嘉福,長樂未央。但顧慮是若被慧眼之人識出便喪失趣味。聽到這她眼神一亮,將筷擲下,砸落幾塊雞肉和醬汁。我覺得有點可惜,下意識想撿起來在茶水里涮了吃,突然想到小時候被我媽用筷子打手心,于是撿起來直接吃掉。她沒有注意,身體前傾,撐肘在塑料桌板上,握住我的左手,顯出興奮。她說,直接埋了吧,埋在驚鹿寺。我聽懂后也興奮起來,開始和她討論其可行性。我說,如何不被發(fā)現(xiàn)?她在iPad上搜出驚鹿寺地圖,根據(jù)回憶一處處排查,最后告訴我后山有一片竹林,竹林后有一空地,她小時候迷路曾穿過竹林走到那里,大哭后被寺僧找到,這片空地隨之被發(fā)現(xiàn),偶爾會有人晨練,但這時或許無人。她吃完時,門外下起陣雨,我們準備打的去驚鹿寺,雨停了就上山。

撇開祖上淵源來說,我對驚鹿寺并不熟悉,相反,方嘉在山麓長大,對其了如指掌。我倆第一次約會就在驚鹿寺(是我暗自定義的約會,彼時對她而言大概只是陪同我的一次訪寺),時值考研前一個月,我們都已盡人事,準備妥當。我提出去驚鹿寺拜一拜吧。她嗤之以鼻,說小時候寺里大和尚帶我玩,在街上買雞蛋灌餅,我一個他一個,并排蹲在馬路牙子上啃,嘖嘖有聲。現(xiàn)在人家是某殿的殿主,修為精深,寶相莊嚴。我說,正需要你這樣佛緣深厚之人陪同。她先草草拜好,到檻外等我,我深深地緩緩地拜下去,心底默念,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保佑我追到身后那女子。念了三遍。走出去跟她說,不用擔心,菩薩說咱倆都能考上。

車上她說,對你祖父來說,這算是什么樣一個東西呢?我說,三種平行結局肯定不一樣。她說,那對叔來說算是什么呢?我想了想說,跟他腦子里的瘤子差不多,割而不絕,欲盡還生,迢迢不斷如春水。說完我斜眼看她有沒有翻白眼。一般我拽文或者開不合時宜玩笑的時候她就翻白眼,怪可愛的。但這次沒有,她仰著頭,用手指擦車窗的一層雨霧,不過和冬天不同,是生在外面的,擦不到。她把車窗搖下一層,把纖長的手臂伸出去用手掌在玻璃上抹,淋了一胳膊雨,我想用衣服幫她擦擦,但想到身份不合適,就遞了一包紙給她。她抽了兩張低下頭去抹胳膊,突然說,你說是不是跟我倆挺像?我說,呸呸呸,人跟瘤子比,你這張嘴。

到了山麓,我們撐著傘默然繞山走了幾圈,為了不礙行人,一前一后走著,一句兩句聊著。我能聽到她的鞋輕輕踩水的聲音,她下雨喜歡穿白色圓頭粗跟皮鞋。她本就高,穿上與我并行,隱隱有瞰視之勢。關于鞋的深刻印象源自我們初識的下午,我與她在食堂舌戰(zhàn)后頹然敗北,隨其走出食堂,發(fā)現(xiàn)暴雨初霽,夜幕漸沉,食堂門口有一塊半月形洼地,積雨有半個車輪深,我正欲從凸出的花壇邊沿踩過去,突然余光看到方嘉回頭向我招手,她赤足蹚過,雙手拎著一雙白色皮鞋,她揚著它們沖我晃了晃,喊,管那么多干嗎,直接沖過來呀。我大概是從那時候喜歡上她。傍晚時刻,雨剛好停。我們收了傘,她問我,對你來說這是什么呢?我說,一個契機。她不解。我說,就是我藉以追回吾愛的契機。這次她終于翻白眼,突然說,我們賭一把吧。我神色一凜。她接著說,如果你未被人發(fā)現(xiàn),此行成功,我們就再給彼此一次機會。反之,我們就此別過,此生不再相見。一切系于天意。我略愕然,一時無法判斷她的意愿是前者還是后者,也自感沒有魄力與把握立即應承。她笑著看我一眼,說在山下茶館等我。我血氣上涌,道,茶且斟下,某去便來。走了兩步,被她叫住。我以為她要吻別,但她突然說,像是你說的日記本里那個驚鹿的偈子。我說,???她說,誰不是鹿呢,誰聽不見他山的水聲呢?我明白過來,這女人真無厘頭。她又說,你真的不想知道我為什么不讓你碰?我想,但既然已下定決心去埋珠,就斬釘截鐵答不想。她顯然不太信,說,一個問題能憋人一輩子。我說,那要看怎么憋法,跟你憋一起,幸甚至哉。她沒有翻白眼,正色說,你此行若是成功,回來我們坐下來好好聊一下這件事。我心中一震,叫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她點點頭,揮手示意我快去快回。

在山下雜貨鋪買了把工兵鏟,老板是年輕人,說是《盜墓筆記》同款,無堅不摧,冒險必備。買票進山,往上望了望,乖乖,刺入云里,連綿不絕,見不到頂也望不到邊。我爬了一小段,可能還不到五分之一,在休息站吃了碗泡面,冬陰功,泰文,三十塊,可能國內(nèi)泡面不好意思這么坑。吃完全身騰騰出汗,剛才焐在衣服里沒來得及出的汗全都發(fā)出來,我意識到自己很難爬下去了,看了看周圍的游客,他們大部分與我處于同一狀態(tài),這景區(qū)打的好算盤呵。于是我們買了一百五的纜車票,直接坐到山頂,中間還有機械音講解,摧得我昏昏欲睡,突然恍惚聽到它說驚鹿寺得名于一種日式水器,這不扯淡嗎?于是我醒了。又過了一會到了山頂,我看著地圖走到寺外后山,從竹林中艱難穿過,抵達那片空地。我從背包里掏出折疊鏟,脫下外衣纏住鏟柄,在末端打了個結,開始挖土。挖了幾鏟子發(fā)現(xiàn)土質(zhì)太硬,往旁邊挪了挪再挖,又松軟如常。我偏不信邪,拿鏟子砸那片硬地。我突然想到此前那位名導說的話,“如果一個情境,以你的才思,想破腦袋也沒辦法寫,那大概就有點勁兒”,為了分分合合、不知為何不讓我碰她的女友,像個土夫子在林外傳來的喧沸人聲中奮力砸擊一塊堅逾金鐵的泥地,這情境我真是想破腦袋也不知道該怎么寫。就在此時,我頭上有個男女難辨的聲音說:“癡兒,別挖了罷?!蔽乙惑@,壓嗓罵道:“你管?挖你家祖墳了?”他暴怒道:“你家祖墳。”我抬頭看去,是個青衣道人,扎了兩個道髻,額頭寬大,臉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又美又丑,不似常人。我心想莫非混不下去了才會出家啊。我說:“此乃佛門靜地,你個牛鼻子來做甚?”他不理我,說:“你師上于我有恩。我?guī)土怂絻阂淮?,幫了他徒孫一次。你父親我沒機會幫了,再幫你一次罷?!蔽倚南脒@牛鼻子真會占便宜,正欲大罵,他向我腕間一指,那串佛珠驀地閃出青光來,變得花圈一樣大,從我手腕上掙脫飛起,飛至他面前。他一口吞掉,嚼了幾下,把舌頭伸出來舔了舔嘴唇,隨即化為一道青光從我眼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