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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從澎湃激情到理性思考 ——從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館藏鐘敬文致姚雪垠的兩封信談起
來源:文藝報 | 趙雨佳  2024年01月31日08:16

2002年1月10日,“中國民俗學之父”鐘敬文逝世。1月11日,在鐘敬文去世后的第二天,時任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館長的舒乙到鐘敬文家吊唁時提議,在鐘老百日(4月20日)或生日(3月20日),由中國文聯(lián)、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北師大中文系聯(lián)合舉辦鐘敬文詩詞朗誦會,這個建議立即得到積極響應。

4月20日,在鐘敬文逝世后一百天的日子里,中國民俗學會、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和北京師范大學主辦了“鐘敬文先生百日祭——詩文遺作吟誦會”,以獨特的方式追思這位世紀老人。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會場,懸掛了“鐘敬文先生和我們在一起”的橫幅,會場右側陳列了鐘老的巨幅遺像,他生前用過的小書桌、木椅子、臺燈及伴隨他多年的手杖和淺灰色的禮帽;會場左側展示了鐘老生前出版的學術著作、詩文選集和手稿。臺前置放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敬獻的花籃。在莊嚴肅穆的氣氛中,與會者朗誦了鐘敬文的《海濱的二月》《滿江紅——郁達夫先生殉難三十周年紀念》《念奴嬌——掃落葉》《碧云寺的秋色》《追悼老舍同志》《憶社戲》等詩詞和散文。

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緣何舉辦鐘敬文詩文遺作吟誦會?我想,這恰恰是對鐘敬文“詩人的性情”的理解與詮釋,是對“詩人鐘敬文”的回應。鐘敬文多次說過:“我的學問,做得最好的并不是民俗學、民間文藝學的學術研究,而是詩。我死了以后,我的墓碑上要寫上‘詩人鐘敬文之墓’,有這幾個字就夠了!”縱觀先生的一生,他始終讀詩、愛詩、寫詩。他將陸放翁、王漁洋、龔定庵等人的詩集,放在床頭、案頭等隨手可及的地方,以便隨時閱讀、品味。即使是抗戰(zhàn)期間,戰(zhàn)地烽火中,他依然攜帶著《陸放翁全集》,這是他行囊中唯一的書籍。談到詩對自己的影響時,鐘敬文曾這樣說——“……在我個人心靈的歷史上,她無疑是一種極重要的成素,甚至于是一種支配的力量。詩,許多年來,她是和我的生命糾纏在一起的?!痹妼τ谙壬鷣碚f,是心靈的棲息地和精神的園地,他以詩言志:“歷經仄徑與危灘,步履蹣跚到百年。曾抱壯心奔國難,猶余微尚戀詩篇。宏思竣想終何補,素食粗衣分自甘。學藝世功都未了,發(fā)揮知有后來賢。”

據(jù)統(tǒng)計,鐘敬文80余年間所作的詩篇,僅舊體詩作現(xiàn)存的就有800余首。這些詩篇不僅展現(xiàn)了鐘敬文走過的道路,也記錄了時代風云變遷。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館藏中,有兩封鐘敬文寫給姚雪垠先生的信,信中共有四首絕句。

第一封信中的兩首絕句:

其一

半車麥秸早知名,見面無緣藿意傾。

投老欣逢在西苑,風云氣概共長征。

其二

兼饒智勇一蛾眉,力破重圍更會師。

妙筆一朝移粉墨,滿城爭看闖王旗。

雪垠同志賜題紀念冊并承索贈詩,謹作二絕以報還,乞教正。

鐘敬文 戊午夏于北京

這封信的信箋非常雅致,用的是溥儒《書畫鏡屏六扇(后)之四》信箋,信箋整體清凈明雅,意趣盎然,山水剛中帶韌,人物傳神靈動,具有強烈的視覺美感。詩中所提及的“雪垠同志賜題紀念冊”應為《文聯(lián)全委擴大會紀念冊》(1978年),這一次的文聯(lián)全委擴大會指的是中國文聯(lián)三屆三次全委擴大會,1978年5月27日至6月5日在北京西苑飯店召開,拉開了新時期文聯(lián)組織撥亂反正、恢復生機的歷史序幕。文藝工作者們齊聚一堂,就文聯(lián)和各協(xié)會今后一段時期的工作任務,以及對調整文藝政策、促進創(chuàng)作繁榮、培養(yǎng)新生力量等問題進行了討論。經歷了十年“文革”動蕩的文藝工作者,再次聚首謀劃文藝工作,現(xiàn)場的氣氛異常熱烈。

對“十年浩劫”的控訴、澄清認識的喜悅、自身境遇的感懷、謀劃未來的熱忱,交匯在一起,讓與會代表悲欣交加,心潮澎湃,從《文聯(lián)全委擴大會紀念冊》上就可以感受到。這一紀念冊扉頁為啟功毛筆題字“文聯(lián)全委擴大會紀念冊”,次為鐘敬文自題“請題詞或作畫留念”,次為音樂理論家廖輔叔毛筆題“文聯(lián)全委擴大會紀念冊”,共有53位與會代表簽名、題字、題詩和繪畫,如魏巍、巴金、艾蕪、歐陽山、馮至、冰心、沙汀、朱光潛、草明、秦牧等,包括姚雪垠。

那么,姚雪垠在這一紀念冊上題了什么呢?是他的舊作《抒懷》。

抒懷

堪笑文通留恨賦,恥將意氣化寒灰。

凝眸春日千潮涌,揮筆秋風萬馬來。

愿共云霞爭馳騁,不持杯酒退徘徊。

魯陽時晚戈猶奮,棄杖成林亦壯哉!

敬文同志指正并紀念,七八年六月,姚雪垠

《抒懷》這首詩對姚雪垠來說是有特殊意義的。姚雪垠的長篇巨著《李自成》創(chuàng)作、出版因“文革”而受阻,1975年10月19日,姚雪垠給毛澤東寫了一封親筆信,信中交代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計劃,請求對創(chuàng)作給予支持,并在信末呈上了一首舊作,即《抒懷》,用魯陽揮戈、夸父逐日兩個典故表現(xiàn)暮年豪情。毛澤東讀信后,批示:“印發(fā)政治局各同志,我同意他寫李自成小說二卷、三卷至五卷?!闭侨绱耍独钭猿伞吩谔厥獾哪甏拍艹晒Τ霭?。因此這一首詩對于姚雪垠來說意義重大,他在《文聯(lián)全委擴大會紀念冊》上題下這首詩絕非偶然,對過去歲月的萬千感慨、對未來的無限期許,都化為了這一首自白的心志。而鐘敬文回贈的兩首絕句,“半車麥秸”指的是短篇小說《差半車麥秸》,這是姚雪垠的成名作,也是抗戰(zhàn)初期文壇最負盛名的短篇小說之一;“闖王”指的是小說《李自成》,《李自成》第二卷甫一出版,便風靡文壇,到1981年第三卷出版前,《李自成》前兩卷的總發(fā)行量已達到410多萬套。詩中既有與姚雪垠相逢的喜悅,也有對姚雪垠智勇的贊嘆,更巧妙地融入了姚雪垠的兩部重要作品,可謂文思敏捷。

第二封信同樣寫于1978年,上有兩首詩歌:

參加文聯(lián)全委會擴大會有感二絕

(其一)

文物民權一掃光,四兇真比法西狂。

到頭魔壘旗終倒,日月重輝萬匯昌。

(其二)

服務文場與教壇,骎骎已過古稀年。

當茲世道云興日,合作馀霞照碧天。

予發(fā)言稿所附此作,頗有誤排之處,茲略予改正以免傳訛。

雪垠同志是正

敬文呈稿

信中所提的發(fā)言稿為鐘敬文在文聯(lián)全委會擴大會上所作的發(fā)言《用百倍成績回擊“四人幫”對民間文學的野蠻迫害》,他指出:“過去10年間,在被‘四人幫’兇暴地摧殘了的文化、學術園地里,民間文學方面無疑是一個重災區(qū)!”在“四人幫”的迫害下,《民間文學》刊物被取消、民間文學工作機構被撤銷、民間文學工作者被迫改行、大量民間文學資料失散,因此鐘敬文由衷地感慨“四兇真比法西狂”,同時感慨現(xiàn)在已是新的日月與天地了,充滿了豪情壯志,精神上涌現(xiàn)出一種“余霞尚滿天”的感覺。他并沒有過度沉溺于痛苦的回憶,長久地控訴“四人幫”,也沒有喜不自勝,沉浸在“四人幫”被粉碎的欣喜中忘乎所以,而是開始思考民間文學的道路與未來。短短幾個月,他就已經從澎湃的激情轉向了理性的思考。

1978年,鐘敬文已經75歲了,正如他所言“骎骎已過古稀年”,但是他依然為民間文學的未來而奔走,踐行著自己的道路:“只要有利于民間文藝學、民俗學的建設與發(fā)展,而我的體力還能支持,我都不會放棄自己的責任?!?/p>

1978年,中宣部批準成立了恢復中國文聯(lián)和各文藝家協(xié)會籌備小組,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也成立了籌備小組,鐘敬文作為籌備小組成員參加了籌備工作。文聯(lián)三屆三次全委擴大會上,宣布了中國文學藝術界聯(lián)合會、中國作家協(xié)會、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中國電影工作者協(xié)會和中國舞蹈工作者協(xié)會正式恢復工作,《文藝報》立即復刊。但是民間文學研究會恢復工作暫緩,直到1979年10月30日至11月16日召開的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上,宣布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恢復活動。這期間,鐘敬文一直在思考民間文學學科體系、民俗學研究和學科建設。

1978年暑假,教育部在武漢召開高等院校文科教材會議,“民間文學”重新進入中文系課程。8月,鐘敬文在北京師范大學暑期民間文學講習班上,作了題為《民俗學與民間文學》的講話,提出“民間文學作品及民間文學理論,是民俗志和民俗學的重要構成部分。前者(民間文學作品等)是后者(民俗志)這個學術‘國家’里的一部分‘公民’,在這學術‘國家’里占據(jù)著一定的疆土”,并組織各高校民間文學課程教學骨干編寫《民間文學概論》教材。9月9日,鐘敬文寫了一篇《為孟姜女冤案平反——批駁“四人幫”追隨者的謬論》的長文(1979年2月末改訂,發(fā)表于《民間文學》1979年7月號),長文不僅批判了“四人幫”對民間文學的謬見,更指出了民間文學的意義,“民間傳說所取材的歷史人物,不一定需要符合他的傳記事實,因為它著重的往往是對于社會事象的真實(內在意義的真實)”。鐘敬文在《民間文學》1979年第2期上發(fā)表《“五四”前后的歌謠學運動》,認為五四以來的歌謠學表現(xiàn)出明顯的民主主義思想的傾向。1979年5月,鐘敬文在中國社會科學院主辦的紀念五四運動六十周年學術討論會上,作了題為《作為民間文藝學者的魯迅》的發(fā)言,認為民間文學和民間藝術對魯迅產生了深刻的、積極的影響。11月4日至10日,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第三屆代表大會召開。作為籌備小組成員的鐘敬文致開幕詞,并當選為副主席,在會上作了發(fā)言《把我國民間文藝學提高到新的水平》,“民間文藝學,是研究人民口頭創(chuàng)作的專門科學。它的主要任務,是對歷史的和現(xiàn)在的口頭創(chuàng)作進行科學的分析、綜合,以便最后得出關于它的種種規(guī)律”,“我們必須趁當前學術界強調實事求是的大好時機,認真檢查過去的學風,經過辨明是非,從而端正對待馬列主義的態(tài)度。我想,我們是一定會建立起真正馬克思主義的民間文學來的”,從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角度,對我國民間文藝學進行了再思考和再梳理。

作為中國民間文藝學與民俗學的開拓者和奠基人之一,鐘敬文聚焦民間文學和民俗學的學科建設,為民間文化的學術研究和民間文藝事業(yè)的發(fā)展貢獻了畢生心血,是當之無愧的“人民的學者”。

在“鐘敬文先生百日祭——詩文遺作吟誦會”最后,北師大民俗學專業(yè)全體師生上臺齊聲唱起由鐘敬文1930年作詞、程懋筠作曲的《中國民俗學運動歌》,歌唱道:“這兒是一所壯大的花園,里面有奇花,也有異草;但現(xiàn)在啊,園丁不到,賞花人更是寂寞!斬除荊棘,修理枝條;來,同志們莫吝惜辛苦!收獲決不冷待了耕耘,有一天她定會驚人地熱鬧!”我想,以鐘敬文為師,學習他矢志不渝的學術追求和精神風范,今天民間文藝學與民俗學的花園一定更加繁茂。

(作者系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