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阿爾貝·加繆:“存在主義者透視荒誕世界”
來源:野草(微信公眾號) | 童師群  2024年01月31日09:36

阿爾貝·加繆是二十世紀著名的法國作家、劇作家、哲學家。據(jù)俄羅斯《側(cè)面》周刊報道,加繆認定生活無意義,但這不是停止努力的理由。他年少便投身政治和公共生活而除抵抗運動之外,他沒有加入其他任何政治運動,一直我行我素,頗有些“局外人”的味道。他影響了很多人,從法國的新浪潮導演到英國著名的“治療”樂隊。加繆本人也不是人們普遍認為的那樣。他是存在主義者、無神論者,社會主義者——他一直試圖撕掉貼在自己身上的很多標簽,甚至并不認為自己是真正的哲學家。

高童年陰影知

加繆在短暫的一生中經(jīng)歷了多重考驗,但運氣相當不錯。有誰能想到這個來自阿爾及利亞貝爾考特社區(qū)的窮孩子,在未來會成為史上最年輕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他出生在阿爾及利亞,這個國家在1962年以前都是法屬殖民地。加繆的前半生在北非度過。他這種出生在阿爾及利亞的法國人也被稱為“黑腳”。

加繆的祖父是法國移民,父親呂西安于1914年8月應征入伍、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這是他首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歐洲,在馬恩河戰(zhàn)役中受傷后,他很快便去世了。加繆原本也會成為像父親那樣無法回到法國本土的“黑腳”,但命運另有安排。

加繆的母親凱瑟琳收到丈夫的陣亡通知書和奪去愛人性命的彈片,不得不帶著孩子們搬離丈夫先前在葡萄園干活維持生計的沿海小城蒙多維(現(xiàn)名德雷安),搬到住在首都阿爾及爾最貧窮社區(qū)的母親那里。

凱瑟琳當女仆和清潔工養(yǎng)家,她是文盲,近乎聾啞,聽說都很勉強,加繆非常愛自己的母親,但苦于無法與她進行真正的交流,這對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他開始思考孤獨,體會無法真正理解另一個人、無法將自己的想法與情緒傳遞給對方的感受。他最后一部未完成的自傳體小說便是獻給是母親的,“獻給你,已永遠無法讀完此書的女人”。

倘若有父親陪伴,多少會彌補母親耳聾寡言給加繆留下的童年陰影,但年少失怙,缺乏與父母的必要溝通,他很早就感受到生活的孤獨與虛無。

遇到伯樂

然而,加繆終究是幸運的:雖然記不得父親的模樣,但卻邂逅了兩位非比尋常的導師與庇護者。畢竟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哪怕是有一位這樣的導師就非常幸運了。

第一位貴人是他的小學老師路易·熱爾曼。老師在這個來自貧困家庭的孩子身上發(fā)現(xiàn)天賦與實力,他主動給加繆進行課外免費輔導。如果不是他,加繆就會像大多數(shù)“黑腳”平民一樣,只念到五年級便去打工掙錢,他哥哥的人生便是如此。

所幸熱爾曼幫加繆爭取到當?shù)刂袑W的獎學金,未來作家的人生軌跡第一次脫離了他所熟悉的社會環(huán)境。三十多年后,加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并將自己在頒獎儀式上的演講獻給熱爾曼。

中學時代,加繆的生命中出現(xiàn)了另一位伯樂,教授哲學的讓·格勒尼耶,師生的交流一直持續(xù)到加繆去世。在格勒尼耶的幫助下,加繆決定進入阿爾及爾大學進一步深造哲學。他開始寫日記,并嘗試文學創(chuàng)作。加繆非常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但關(guān)注點比較獨特,他最感興趣的是伊萬·卡拉馬佐夫或是《群魔》中的基里洛夫,后者不再相信上帝,認為應當自殺。一方面,加繆認同基里洛夫的觀點,另一方面,加繆本人實在太熱愛世俗生活了,他不愿自行放棄生命,即便生活已失去意義。

癡迷戲劇

加繆從未忘卻生活中最質(zhì)樸的快樂。他酷愛體育,一度視職業(yè)足球運動員為人生的發(fā)展方向之一。為不惹外婆生氣,加繆選擇當守門員,這樣便無需像其他球員那般積極在綠蔭場上跑動,唯一的那雙鞋就能多撐一陣子。家貧的他從未夢想過擁有一雙專業(yè)的球鞋或戰(zhàn)靴。嚴厲的外婆對踢球?qū)е滦印霸缲病狈浅阑稹?/p>

然而,十六歲時,加繆罹患肺結(jié)核,不得不放棄自己的球星夢。往返醫(yī)院治療并未熄滅他對生命的渴望,結(jié)核病也沒能阻止他煙不離手。

他全情投入到阿爾及利亞的社會生活當中:為熟人的報紙撰稿,試圖捍衛(wèi)當?shù)啬滤沽志用?、柏柏爾人的?quán)益。在被法國殖民的阿爾及利亞,這些人被視為二等公民。

年輕的加繆 為被壓迫人民爭取權(quán)利,加入了法國共產(chǎn)黨的阿爾及利亞分部。幾年后,他因“托洛茨基主義”被開除,原因是他并不贊成黨內(nèi)同志對斯大林政權(quán)的崇拜。

在大學里,加繆組織成立了劇團,那里既有專業(yè)演員,也有他這種非科班出身的愛好者。他立志讓窮人也有機會參加并欣賞戲劇演出。加繆將一系列當?shù)厝藦奈雌鹦膭幽钜木幍淖髌钒嵘衔枧_,包括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和法國作家安德烈·馬爾羅的《蔑視的時代》。

戲劇占據(jù)了加繆的一生。成名之后,他不厭其煩地說自己更喜歡混跡于演員堆而非知識分子圈。他認為表演是荒謬世界的行為范式:藝術(shù)家只在當下、只在舞臺上表演,不必介懷自己的勞動成果會在演出結(jié)束后“消失”。

他在《西西弗神話》中寫道:“演員只有三個小時的時間成為(奧賽羅的旗官)伊阿古、(莫里哀喜劇《憤世嫉俗》中的貴族)阿爾切斯特、(讓·拉辛同名作品中忒修斯的妻子)費德爾……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在五十平方米的戲臺上,所有這些人物都是按他們的意愿出生和死亡的。很難找到另一種如此完整、如此巨細靡遺的對荒謬的展示?!?/p>

加繆試圖搬上舞臺的自己的首部作品是《阿斯圖里亞斯起義》,講述的是1936年的西班牙礦工罷工,但被阿爾及爾市長下令禁演。加繆更著名的戲劇作品包括《誤會》和《圍城狀態(tài)》。

感知現(xiàn)實

母親和外婆用天主教傳統(tǒng)養(yǎng)育加繆,他的大學論文題目是《新柏拉圖主義和基督教思想》。不過,在大學時代,他就不再相信上帝。法國作家安德烈·馬爾羅的作品對加繆的世界觀影響很大,將世界描繪成充滿虛無之地、荒誕之國。

加繆是個典型的例子,即你可以成為宗教哲學研究領(lǐng)域的專家但并不去勘透其實質(zhì),只停留于表面,充當非常理性的觀察者,通過觸覺去感知現(xiàn)實,在天空與仰視它的面孔之間,沒有什么是神話、文學、倫理或宗教可以抓牢的東西——只有石頭、肉體、星辰和你能用手觸摸到的真理。

大學畢業(yè)后,加繆原本希望以科研和教學為業(yè),但這些規(guī)劃跟先前的體育夢想一樣,被肺結(jié)核的診斷書付之一炬:管理層不敢讓得過肺病的他走上講臺。

加繆遂全情投入新聞事業(yè)。他與來自巴黎的詩人、藝術(shù)家和記者帕斯卡爾·皮亞成為好友。皮亞跟加繆的偶像馬爾羅很熟,在當?shù)貏?chuàng)辦了《阿爾及利亞共和報》,加繆給這份報紙撰寫了大量文章,從犯罪報道、經(jīng)濟分析到對最新出版的哲學書籍的評論,包括他未來的友人薩特的作品。這幾年里,加繆筆耕不輟,寫了近1500篇文章。

當阿爾及利亞當局因宣傳自由思想強行關(guān)停這份報紙后,皮亞又創(chuàng)辦了另一份《共和晚報》,讓加繆擔任主編。與此同時,加繆還編輯了阿爾及利亞第一本文學雜志《海岸》。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時,加繆已是阿爾及利亞知識分子圈中的名人。二十三歲那年,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書——散文集《反與正》。當時,他也完成了首部長篇小說《快樂的死》,但未發(fā)表,直至他去世十年后,小說才正式出版。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的第三天,加繆來到征兵點,但因肺結(jié)核被拒。很快,《共和晚報》因政治原因被關(guān)停,作為主編,加繆的處境岌岌可危。他決定離開非洲,前往已被納粹占領(lǐng)的巴黎。在那里,他進入效忠維希政權(quán)的《巴黎晚報》,做一份技術(shù)活,但不久后便因發(fā)表反法西斯言論被開除。

他與老友 帕斯卡爾·皮亞一道,加入法國抵抗運動,開始給秘密發(fā)行的《戰(zhàn)斗報》供稿,而后成為其主編。

為生命寫作

1942年,法國著名的加利馬爾出版社推出了加繆的兩部作品《局外人》和《西西弗神話》,令他一舉成名。《局外人》的主人公默爾索生活在真空中,他不在乎別人的生活,對自己的生活也無動于衷。意識到人類存在毫無意義,默爾索對他人的關(guān)切、追求和理想是如此疏離,開始令人感到害怕。當他無意中殺人后,與其說他是由于犯罪而被審判,不如說是因為他的生活方式和思想。

一方面,默爾索通過自己的人生,將那些不思考、隨波逐流、靠慣性過日子的群體的生活暴露出來。另一方面,他本人的內(nèi)心世界像沙漠一樣貧瘠,找不到一丁點愛的影子。在阿爾及利亞的烈日炙烤下,他的內(nèi)心卻被冷漠冰封。

《局外人》成為加利馬爾出版社最暢銷的小說,多次被搬上戲劇舞臺和大銀幕。幾代歐洲人都對默爾索自帶的疏離感心有戚戚焉。

在《西西弗神話》一書中,加繆試圖對生活的荒謬給出解藥。他認為自殺是最簡單粗暴的做法,是投降。哲學式自殺稍好一點,即讓思維在某種構(gòu)想或是宗教學說中平靜下來,他認為這屬于逃避生活中令人困擾問題的一種嘗試,把頭埋進沙子里。在他看來,第三種也是最好的方式便是反抗:充實而快樂地活在當下,不必擔憂生命的終結(jié),用意義本身來填充生活的無意義,從而直面荒謬。

在鋪陳上述想法時,他提到了古希臘神話中的主人公西西弗,一次又一次地把石頭推上山。但在加繆的解讀中,西西弗的努力制造的不是絕望,而是幸福,因為這是一個叛逆者的自愿選擇。

二戰(zhàn)期間,加繆創(chuàng)作了他的另一部重要作品即小說《鼠疫》。對他來說,瘟疫不僅是法西斯主義,更是不可言說、不可控制的邪惡之象征。這種邪惡無法被徹底戰(zhàn)勝,但可以去對抗它,就如同小說中的里厄醫(yī)生一樣,在此地、在當下做清晰而正確的事。

推崇博愛

1943年,加繆結(jié)識了薩特,當時后者剛寫完自己醞釀多年的《存在與虛無》。兩人之間的友誼與交惡不只是個體之間的恩怨,而是凸顯了二十世紀最主要的意識形態(tài)難題之一:為了一些人的幸福是否可以犧牲另一些人,能否為了某種思想的勝利而殺人?

初識的幾年里,薩特折服于年輕友人的魅力及作品,加繆被正義斗士的光環(huán)籠罩,且來自阿爾及利亞的社會底層,而薩特本人則是貴族出身,正如薩特在加繆去世后所寫,“當時我們是如此愛你”。二戰(zhàn)期間的同仇敵愾掩蓋了他們之間的分歧。薩特支持革命暴力,認為沒有流血犧牲是不可想象的,但加繆反對暴力,認為暴力只會滋生更多的暴力,他主張赦免公開支持法西斯主義的作家布拉西亞克,后者于1944年被處決。在當時的名人中,只有加繆譴責美軍向廣島和長崎投放原子彈。

1951年加繆出版《反抗者》一書后,與薩特徹底決裂。他在書中提到,博愛與人道主義對他而言,比絕對的正義或自由更為重要。他建議摒棄憧憬來一場世界革命的法國左派所推崇的極端主義。他認為推進人類歷史發(fā)展的是具體的個人,不應過于關(guān)注意識形態(tài)、各種架構(gòu)。薩特覺得這種觀點不啻為資產(chǎn)階級式的背叛,他決定在自己的《現(xiàn)代》雜志上發(fā)文指責,請了哲學家讓松代筆。加繆一看就明白了,他用最尖銳的語氣還擊薩特。兩人的友誼因而破裂。但三十年后,薩特終于承認,加繆幾乎是他唯一的摯友。

1957年,一名阿爾及利亞學生在記者會上問加繆對爭取阿爾及利亞獨立的武裝斗爭有何看法。加繆答道:“這些斗士正在阿爾及利亞的有軌電車上引爆炸彈。我媽媽可能就在其中一輛車上。如果這算是正義,那么我寧愿選擇媽媽?!?/p>

情場浪子

加繆是情場浪子,他會用哲思來詮釋自己的羅曼史。他有過兩段正式婚姻,與第一任妻子西蒙娜很快分道揚鑣,原因是后者身染毒癮;與第二任妻子弗朗辛相伴到生命最后一刻,育有兩個孩子,但他對弗朗辛從未有過癡狂的感覺。他在婚禮前夕寫信給情人說:“我娶弗朗辛似乎只是想虛擲人生?!?/p>

有人認為這是一場權(quán)宜婚姻,加繆希望在自己肺病惡化時有人照料,但弗朗辛深愛他,他的風流快將她逼瘋:深陷抑郁后,她曾從四層樓高處跳下,僥幸生還。有人說, 小說《墮落》中聽見背后有女子落水但未回頭救人的男主人公便是作者自己。

一邊受著良心的煎熬,一邊又沉溺于新的戀情。加繆的情人包括模特、記者兼作家帕特麗夏·布萊克,她后來成為美國著名的俄羅斯文學研究者,嫁給了作曲家尼古拉·納博科夫(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的堂弟),她甚至還寫了一部加繆傳。還有演員凱瑟琳·塞勒斯、瑪麗亞·卡薩雷斯??ㄋ_雷斯的性格與加繆一樣,這是唯一讓作家有時不得不放低身段的戀情,持續(xù)了很多年。

1957年,四十三歲的加繆成為史上最年輕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頒獎詞里說,“他通過一個存在主義者對世界荒誕性的透視,形象地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的道德良知”。拿諾獎從來不是加繆的夢想。得知獲獎時,他正與布萊克吃飯。她問及感覺,他回答道:“令人窒息?!?/p>

五十年代末,加繆開始創(chuàng)作自傳體小說《第一個人》,朋友都說這將是他的《戰(zhàn)爭與和平》,他試圖回顧童年,反思過往。出車禍時,他剛寫完近150頁。1960年,他在普羅旺斯過完新年要回巴黎,原本打算坐火車,但臨時決定搭朋友的車,在離巴黎一百公里的地方,汽車撞上一棵樹,他當場死亡。

加繆的思想一度被視為中小學生的幼稚哲學,但隨著動蕩歲月開始取代靜好安穩(wěn)的年代,來自阿爾及利亞的“黑腳”似乎又回到了最主流作家之列。正如加繆作品的知音米歇爾·翁弗雷所說:“時間證明他都是對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