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3年12月刊（23期）｜李昀璐：鏡花記
茉莉夜航
飛馳的風(fēng)聲在赴約時停止
抵達多年前展信時落款的地名
夜樹結(jié)網(wǎng)，交錯的繭衣
在空中留下各自的印
我們是兩封，時隔三年才寄到的信
談及往事，如翻折紙張
在彼此疊加的時空中，小心對齊縫隙
鋪平通向遠方和過去的路
那些欲言又止的事，頻頻留下
被誤讀的破綻，也牽出更多的斷線
在你的瓦礫，掘出我的斷臂天使
站在往事的廢墟，總有灰塵停在肩上
時間是一輛疾馳的列車
站臺擠滿了遲到的人
決心帶一束花回家，哪怕這雪意
終會坍塌。從西南到西南，十年蹤跡
臨一夜廢帖，遺忘的曲線如滿弓月弧
永不相逢的星宿，也涌淚同樣清輝
任意門
“那時候，我們活著的有31個人”
抱著煙筒，呷一口酒
他開始回憶過去，依次
念出磨損的名字
時間過度地摧折了一些人
并且將另一些人送往遠方
“后來，我認識了他妹妹”
碎片被隨意拾起
他暫時抵達其他的時空
并陷入疑云，太陽西斜
把院子切割出陰影的洞穴
“不對，沒有后來了……”
微醺的黃昏，他繼續(xù)追溯著
一株秋杜鵑的幼年冒險
與遺忘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悄然開始
他反復(fù)抬起手，揮動
邊潰敗邊戰(zhàn)斗，像另一個人
地 圖
她的愛人在另一個省，在地圖上
甚至超過了一個手掌的長度
難以握緊啊，山外隔著另外的山
春節(jié)之后，她熟練地
開始一個人的生活
挑水、撿柴、采摘冬桃
逢五去趕集，買菜接孩子
并在每日掛掉視頻電話后
冷靜地，從地圖上抽回手
云深處
抵達大山深處
鐵絲網(wǎng)圍出的院子
堆著干柴與玉米
七月，霧從溪流中升起
蒙住群山的額頭
陳云堆疊，褪色春聯(lián)指示著
廚房與點燈的客廳
坐在院中，那些沒有被圍住的事物
紛紛涌來
偶爾的狗吠，如一聲聲咳嗽
核桃樹結(jié)出青色果子，花椒帶著漫山遍野的香
她抬起頭，講述最近的一次遠游
先到縣城，再去昆明
飛上云端，云深處，才能到北京
北京，北京
北京是一顆星
山雨記
雷雨夜，短暫出神的電流
帶來片刻的黑暗
野蟲撞窗，以羸弱之身闖進光
越過失靈的鎖匙，經(jīng)停影壁
扣出搏命之音
玻璃外，世界在落雨
窮途的飛蛾從指縫中逃逸
行行重行行
天是無盡海
云上也有萬重山
向下的潮水淹沒霓虹
異鄉(xiāng)人在棲居的屋子
揚起溫暖的灰塵
擦亮臺燈，代替啞火的月亮
收集漫天遍野的蟲鳴
鏡花記
——兼致知洲
你在鏡中伸出手，向我索取薄暮中的花屑
共赴同命曲，我們互為知己。在鏡中
你時而鵝黃，招搖的迎春花，斜插進
瓶狀拱門，拋出半闋檸檬味宋詞
很多個日夜，你浮現(xiàn)紫色的寂寥
在焦灼的暗處，寫：“恨明月死后來”
紙上的歌女，打開墨色的歌喉
撥正個人的絕代史
請?zhí)斓亻_宴，今夜要唱
海棠未眠，要在灰燼中重塑燭火
于斷弦處再造山水
那些曾令我們感到遺憾的事
又徹夜綻放。反復(fù)提醒
暗生的刺也必須是美的一部分
為此，你在鏡中伸出手，撫平我掌心繭痕
訪劍川石窟
拾級而上，抵達微小廟堂
菩薩面帶愁容，飽含動人的美
洞窟中有人飼養(yǎng)火焰
在火焰里找人，旁邊
古老的南詔王出巡
和尚坐在道旁
遠處的白云仿佛天空的背影
風(fēng)始終吹拂著
不可為我所有之物
未名的一生
在菜市場，大部分果蔬是不完美的
泥灰中的土豆，無意隱藏它
微小的蟲眼，作為食物的生涯
需要這樸素的勛章
番茄們懷著細長的疤痕
靠深淺不一的顏色，與同伴相認
沒有一帆風(fēng)順的成長
歷經(jīng)缺水或高熱的季節(jié)
胡蘿卜長度參差不齊
白菜有綿軟的心事
丑蘋果，帶著歪歪斜斜的野
它們帶著未干的露水
不被規(guī)訓(xùn)地活
在最小一隅，一切都被允許
允許傷口，允許創(chuàng)痕，允許弱小
允許一株瓜藤，未名的一生
白雪做袈裟
那座衰朽小樓，聽說已在議價出售
很難打包整理，空的咸菜罐，舊的家具
狹窄的樓梯，通往鋪滿疼痛和苦夢的床
回蕩著，她走之后無垠的空
窗外的田野，拔節(jié)整齊的商品房
擴建的城市逼近她人生中最后的遺跡
遺忘相互疊加
她的名字，最終會走失在這里
只有梨花窮盡素潔的風(fēng)聲
覆蓋高樓廣廈，將瘦弱白雪
吹作袈裟
婚紗店
她和愛人抵達這里
玻璃櫥窗，懸掛潔白夢想
全身鏡，映出一枝雪色鳶尾
舒展的睡顏。她提起裙邊
“曾經(jīng)，在無眠的夜晚，能為你
指認某顆星星。是我的榮幸”
愛人抬起頭，黑色襯衫在鏡中
長成樸素葉脈
進行中的畫作
她們愛著彼此的年輕與羞怯
愛著短暫的倒影，漫長的余音
雨 季
這是辣椒和玉米平分水源的夏天
河水不為任何人停留
水位持續(xù)下降，籠頭關(guān)閉定期細流
過期塑料瓶，浮現(xiàn)昆蟲的深紅觸角
大風(fēng)搖動樹林，眾人在夜色驚醒
為不可知的水波，回憶枯萎的童年
那些等待雨季的日子里
護林員向天空扔出石頭，睡夢中
隱約雷鳴，云層掉落單薄的雨水
落日聞鈴
后窗傳來了落日的聲音
山羊的鈴鐺聲，由遠及近
跳躍過田埂
而后，起伏的叫聲
伴著蹄子踏在土面的回響，依次
經(jīng)過我屋子
緊隨的腳步聲，踩著膠鞋
帶出拖沓的尾音
落日完成復(fù)調(diào)的演奏
收緊視野。在窗外
聲音涌起又平息
如石頭接連投入天空倒影
放牧者如期歸來
被無限拉長的影子中
夕陽趕著他們回家
甜之刃
見習(xí)魔術(shù)師，用一顆番茄
變出三明治與酸湯火鍋
再用一瓶牛奶，同時端出
紙杯蛋糕與手拉奶茶
勤勉的打蛋器，為即將啟航的
奶油拉花藝術(shù)，加速轉(zhuǎn)動白色的波濤
蜜糖的夢境，需要以曲奇餅
搭建童年的屋頂，啟動命運
用雪頂，鑄成縹緲的云影
柔光中的少女時代，已學(xué)會濾出骨骼里
暗苦的術(shù)法，誓以余生追隨針尖上的回甘
這是一種武器，甜之刃
會破開重復(fù)日子中，往桃源的門
魔法偶爾失效?？鞠潢P(guān)閉，余溫散盡
重回狹窄的房間，世界還原成障目的樹葉
難以預(yù)知的艱澀，漲滿整夜的蟬鳴
黃雀紡出，苦水中的玫瑰，苦酒里的七月
纏緊我們年輕的心臟
奔 月
奔月的女人，裙裾如云，錦衣流光
高筑銀河和宮殿，在清輝瀉地中
獲得青春與美的永生體驗券
狠狠逃離，端茶倒水的盞和
洗手羹湯的碗，無需成慈母
遷故居，縫心意。扯斷掌中線
從后，手只撥弄流光與霧
碧海青天變換蜃景，孤獨竟是懲罰？
她冷笑。梳高髻，簪翠羽
擁不必訪仙的壽與千秋萬代的自由
命運已在業(yè)外，可讀書，看哲學(xué)和八點肥皂劇
以新霞制衣，暈染桃李腮紅，打星鉆高光
化最新妝容。也習(xí)歌舞，唱跳流行曲，徒步旅行
與玉兔玩飛盤，在無人來訪處
光腳踩水
年逾萬歲，她打哈欠，那只是數(shù)字
今天初一，先休息
【作者：李昀璐，女，1995 年生，云南楚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