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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天》2023年第12期 | 張二棍:山中手記(組詩)
來源:《飛天》2023年第12期 | 張二棍  2024年02月02日08:56

▎杏河路上的泥鰍

早已失蹤多年的河流

徒留下這個無辜的名字

被一條眾聲喧嘩的馬路借用著

走在杏河路上,我常常慢下來

假想自己是閑鷗和野鷺。我甚至

還設(shè)想,身后蒹葭蒼蒼,眼前

水波瀲滟。我渴望置身在

一個魚鳥問答的世界里

而那條確曾存在過的河

永無止息,流淌在我腳下

這渴望誘惑著我,一次次披掛上

被誰剝掉,又重新長出的

鱗片,魚鰓,尾鰭……

游弋在杏河路上

為了躲開往來人群,我又無數(shù)次

扭動著身體,仿佛一條

苦不堪言的泥鰍,掙扎在

干涸良久的河床上

▎山中手記

從樹陰中獲得的片刻歡愉

很快,就散失在烈日下

而疾風(fēng)吹走的疲憊

又從漣漣雨水里,正一縷縷復(fù)返

他穿著墨綠色的雨衣

在羊腸小道上,踉蹌前行

……我也曾有過,這樣狼狽的時刻

我后背上的疤痕,膝蓋里的隱痛

一雙如踏針氈的腳踝,都替他

記錄著,山中彳亍的艱險

而我身體中,六親不認(rèn)的痛楚

也一定,像滴血認(rèn)親般

蔓延在他的肉身之間。想來

我與他患難多年,都已深諳

一個行走在荒野中的人

該如何摸爬著,走出凄風(fēng)苦雨

抵達(dá)一道彩虹之下,等待著

被它摸頂,賜?!?/p>

▎鐵皮房

殘垣斷壁間,誰用廢鐵皮

搭了一間矮房子,在陣陣北風(fēng)中

發(fā)出嗚咽與哀嚎,猶如一頭

深藍(lán)色的史前怪獸。風(fēng),越來越大

鐵皮房,也抖動得越來越急

仿佛就要復(fù)活了。它的四周

堆積著破紙箱、空瓶子……

仿佛怪獸饕餮過的,一團團殘渣

我躡手躡腳,走向它。真希望

它不是一間遮風(fēng)避雨的房子,而只是

一堆鐵皮。我多想,那個在里面

躬身而行的,不是滿面哀容的

瘸老頭,而是擒妖除魔的鐘馗

天寒地凍,我多想和他說,回家吧

可又害怕,看見他搖著白茫茫的頭

像一頭垂暮的困獸

返回鐵皮之中

永不現(xiàn)身

▎白 發(fā)

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將白發(fā)

視為身外之物,一一拔去

這些年,它們攻城拔寨

橫沖直撞。已經(jīng)從脖梗

公然攀爬到,我的頭頂與兩鬢

在一根根白發(fā)的叛亂

與緊逼下,我仿佛一個割地求和的

昏君,唯有一遍遍摩挲著

枯白的頭頂,像是

對衰老,無可奈何的

安撫,與諂媚

▎遺 傳

他們抽過的煙土,注定還會有

絲絲縷縷的遺毒,殘存在我的體內(nèi)

無法消散。她們裹過的小腳

依然會給我留下,不忍直視的

畸形,與不能遠(yuǎn)行的悲傷

他們一遍遍點頭哈腰,自稱為

奴才與小人,我也在無數(shù)場合沿用著

她們以有生之年,煮著無米之炊

而我此生面有菜色,像極了

前世的餓殍,投胎而來。我的先人們

有人夭折,有人為匪,有人不知所終

而我遺傳了,最懦弱的那個

——他不事稼軒,屢試無果

終為無用的書癡

……諸先人,對不起。我不該一遍遍

歷數(shù)你們,來釋懷自己

我不該以遺傳的名義

盜用你們不為人知的一生,來原諒

不足為外人道的自己

▎我這個心口不一的人啊

時而聾掉,時而啞掉

終于把自己活成一個

不停挑釁自己,又一再安慰自己的人

我對自己,輪番豎著中指、大拇指

我這個心口不一的人啊,早已

為自己,草擬好一份

賣身契。將抱頭鼠竄的我,抵押給

殺無赦的我。將失魂落魄的我

典當(dāng)給,這個攝人心魄的自己

將留戀人間燈火的張二棍,流放到

一片喚作“張常春”的無人區(qū)……

我也是蓄積了無數(shù)個芻狗

與蟻螻的前世,才兌換出今生

這形單影只的人形。我嗜酒,抽煙

無聊時,就馭使?jié)h字,在一張張

哈哈鏡般的白紙上,做著鬼臉

謄寫著自己

▎愚 見

圣人未出,惡與奸就無從露出

端倪。天不雨粟,鬼不夜哭

就永不會滋生,盜的王圖和匪的霸業(yè)

——我這至愚的人啊,依然相信

天是圓的,地是方的。而結(jié)繩記事

記下的,也只是幾頭小獸

和幾叢野果的閑事。沒有遠(yuǎn)慮和近憂

就赤裸裸,沉浸在這巫術(shù)和祭祀

都尚未被開發(fā)的蒙昧之中

在一堆天火之畔,我守護著自己的

不知年月的身體,就是守護著

萬貫家產(chǎn),千頃良田

張二棍,1982年生于山西代縣。出版有詩集《搬山寄》《入林記》等,曾獲華文青年詩人獎、聞一多詩歌獎、茅盾新人獎、黃河文學(xué)獎、趙樹理文學(xué)獎、西部文學(xué)獎、《詩刊》年度青年詩人獎、《長江文藝》雙年獎、大地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