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三沙深情
來源:光明日報 | 黃亞洲  2024年02月05日08:30

飛機(jī)接近永興島

我們同意放棄觀察島嶼與椰樹,放棄欣賞墨綠的海岸線,放棄看望精短而威嚴(yán)的飛機(jī)跑道——落地前四十分鐘,空乘吩咐:關(guān)閉所有舷窗的遮光板。

知道島嶼是小小的,知道島嶼的安全是天大的,知道責(zé)任是天大的。

空乘的嗓音飽含抱歉,但我們這些乘客,充滿自豪。我們即將降落的,是南海的肚臍眼。這里盛產(chǎn)海浪、珊瑚、戰(zhàn)機(jī)的轟鳴,以及持久的安寧。

我在黑暗中閉起眼睛,但我知道,一只轟鳴的海鷗,已經(jīng)捕捉到了和平,目光銳利,俯沖精準(zhǔn)。

那個像吊腳屋一樣的島嶼哪里去了

那座鐵皮吊腳屋,如今哪里去了?那時,他手里握著一桿槍,眼睛望著一只遠(yuǎn)方的海鷗。

他腳后跟踩著的那片波濤,哪里去了?那時,他腳下的土地,小如海龜?shù)谋?。嘩嘩的雨,敲鐵皮鼓敲到天亮。水濕了半個肩膀,但他,堅持舉著望遠(yuǎn)鏡,搜索烏云深處的閃電。

那個士兵的孤獨形象,出現(xiàn)在三沙市朋友的講述里。雖說現(xiàn)在,軍事禁區(qū)的營房已如同起伏的山巒;那道善于打擊島嶼的閃電,現(xiàn)在,已凝固成戰(zhàn)機(jī)的跑道。

那個當(dāng)年的士兵,如今滿臉慈祥,兩鬢已斑白。他會定時飛來探視營房,那些當(dāng)年鐵皮屋的升級版。伴飛的,依舊是那只海鷗。那只海鷗,向他報告潮汛也報告敵情;或許,還會共同回憶當(dāng)年的歷史:一個士兵,身穿被大風(fēng)刮破的軍衣,不忍吮吸,一只撿到的孤獨的鳥蛋。

三沙市宣德路8號

這是一個大門前有刺葵、芭蕉和三角梅的所在,一個氣候、太陽、濕潤的空氣抱團(tuán)大笑的地方;這是一個大門前豎著地理指示牌的地兒:渚碧島680公里,永暑島812公里,太平島748公里,中業(yè)島652公里,黃巖島608公里,中建島165公里;當(dāng)然,也有華東崇明島的標(biāo)志,那是1888公里——那是祖國的上海,那是飄香的江南!

大門不遠(yuǎn)處,還建有一座小小的木亭,取名“牡丹亭”。那是守島人要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同在的意思,那不是表面功夫,那是底氣。

就像一只小蜜蜂安眠花蕊,就像一只小袋鼠安臥母腹,我今天將在南海的肚臍眼里睡著。我將做一個有珊瑚、有波濤、有槍刺的夢。

這個精致的地兒,有大名:西沙賓館,三沙市宣德路8號。

南海母親雕像

也只有她大張的手臂,才匹配這浩瀚無際的藍(lán)色;也只有她慈祥的目光,才能讓眾多的島嶼躍出海面,向她奔來,速度堪比海鷗。

面前的云朵是環(huán)狀的,云朵下面的每個方向都站著大海;背后的椰林,也一直在風(fēng)中搖動。實際上,這不是椰林,這是南嶺、秦嶺、小興安嶺、大興安嶺!

上海濟(jì)光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的陰佳教授,為她目光的慈祥,為她懷抱大海的雙臂,調(diào)動了自己全部的藝術(shù)儲備。他知道“母親”這兩個字的分量,也知道“三沙”這兩個字的分量;明白守島士兵每次走過雕像,心中會引動什么樣的情感。

每一位登上西沙群島的人,都會認(rèn)她做母親。

我也是。

只要你是中國人,母親就無處不在。

海軍收復(fù)西沙群島紀(jì)念碑

應(yīng)該把這株骨節(jié)粗壯的欖仁樹,看作是中華母親樹。她一直看護(hù)著這塊方方正正的石頭,知道這塊石頭的基座,是泰山,是昆侖,是喜馬拉雅。

記住1946年11月24日這個時間,記住指揮官林遵、副指揮官姚汝鈺、上尉張君然這三個名字。他們上島時的軍靴踩動,是這塊石頭發(fā)出的聲聲斧鑿。

這一日,日寇潰退,留下碉堡、壕溝。這一日,一方矮矮的石碑,成為一個國家最高的海拔。

我與碑上那幾個蒼勁的文字合影——那是漢字!

林遵、姚汝鈺、張君然——那是中國人!

我與泰山、昆侖、喜馬拉雅合影,我需要一張充滿鈣質(zhì)的照片!

永興島殘留的日軍碉樓

電影上,我很多次見過這種碉樓,在華北平原,在中原大地,在長三角,在珠三角。我聽到過碉樓里肆無忌憚的笑聲,以及從那里,向四面八方射出的野心、傲慢與不可一世。

想不到,在大海藍(lán)寶石的波光中,在果實累累的椰樹下面,在鷗鳥翅膀的優(yōu)美弧線里,又來這么一座!——有水泥,有鋼筋,有槍眼,有野蠻,有扎心扎肺的痛苦。

碉樓是1939年豎起來的。那年4月9日,日本駐臺總督府發(fā)布公報,宣稱:東沙、西沙和南沙“劃入日本帝國”。西沙的第一陣排槍,就從這槍眼里射出,椰果與人頭一起掉落。

存活過整整七年的這顆毒瘤,外形至今完好。至今,連小草都離它很遠(yuǎn),充滿警覺。警惕啊,那些貌似死去的鋼筋水泥癌細(xì)胞,某天,會像槍眼一般,睜開眼睛。

永興島上的永興學(xué)校

忽然有一個直覺,這些正在吃飯的孩子,這個最高只有三年級的學(xué)校,是一座燈塔的強(qiáng)大底座。

多少年后,他們成熟而廣闊的目光,將掃射整個南海。

我參觀這所學(xué)校的時候,正是午餐時分。13名小學(xué)生,圍著一張長方形的小矮桌。其中一個胖嘟嘟的孩子說,我還要吃一塊,于是,起身,走向那只不銹鋼盆子做成的南海,打撈一塊魚,利索的動作就像他父輩的撒網(wǎng)。

另外38個,都是幼兒園的孩子,分別圍著幾張小矮桌。他們當(dāng)然更加稚氣,嘴角有魚汁,有蛋汁,有菜汁。小女孩發(fā)夾上的蝴蝶,有海鷗的模樣。

所有在校就讀的,就這么51個,就這些軍人的孩子、政府公務(wù)員的孩子、漁民的孩子,還有駐島職工的孩子。他們圍桌就餐,墻上的雷鋒笑瞇瞇地看著他們;他們用彩筆畫下的習(xí)作,也在墻上環(huán)繞著他們。

都說西沙海水清澈,不就是在形容他們的瞳仁嗎?都說西沙的日出紅得耀眼,不就是指他們脖子上的領(lǐng)巾嗎?

我感受到了光,那夜晚橫掃大海的明亮的光束。這是一所最高只教到三年級的學(xué)校,但是,一種直達(dá)未來的光芒,幾乎,已經(jīng)叫我睜不開眼睛。

南海的航線,無論是人通過,船通過,還是魚群通過,都有了長久的保證。我感受到了光。

我尋思,我要把我寫的長篇小說《雷鋒》贈送他們。封面上,雷鋒那笑瞇瞇的眼睛,也跟我一樣,有點睜不開。

我們唯一的燈塔,其實是,也應(yīng)該是,我們的后來人。

永興島的海水淡化廠

畢竟,每天有一千噸海水要在這里接受培訓(xùn),何其大的一個陣容!

海水,不僅要喊立正、稍息、向前看,還須凈化心靈,須在靈魂契合的層面,與人類相處,否則不予畢業(yè)。

密密麻麻的管線與流程,幾乎全自動化??偪刂剖以诙?。南海撩起上衣,坐在二樓的屏幕墻上,分別做X射線,做CT,做核磁共振。

雖說成本高了些,每噸淡水二十元;若從外面拉來,只要三元。但是你想想這戰(zhàn)略意義,想想危急時刻,一個海島如何能像一桿戰(zhàn)旗一樣,永不倒下。

海水淡化廠的一位帥哥悄悄跟我說,他已經(jīng)很久沒跟家人團(tuán)聚了,這就讓我猜想他的妻子,蕩漾的心田,一直,有一汪純正的淡水。

大陸上的凈水與島子上的凈水,都是這位淡化廠的帥哥,親手頒發(fā)的畢業(yè)證書。他在二樓總控制室,用按鈕,喊著口號;頒發(fā)證書的時候,奏響國歌。

在西沙燈塔,遙觀南海

浪花只有在撲向防波堤的時候,才不透明,口吐白沫,有點累,而在其他所有地方,都是玻璃,都是水晶。

我探頭下望,看見水底那些白色的巨石,都在袒露各自的圖案:像是一群褐色的甲骨文字——西沙群島在訴說什么?是在說周代,還是秦代,還是漢代?還是在說,鄭和第七次下西洋的時候,這里的一陣風(fēng),差點將他帽子吹落?后來,他干脆趕下了一群牛,放到島上?

南海將西沙群島的根系,暴露得清清楚楚。我這才發(fā)現(xiàn),海島的根系是由珊瑚、魚群、海螺、浪漫的情懷、純潔的詩句,共同構(gòu)成的。它們都在水晶里晃動。它們,甚至是水晶里的雜質(zhì)。

我把目光放遠(yuǎn)之后,那條圓弧狀的海平線,就開始敘說永恒與哲學(xué)了。它除了玄學(xué)之外,別的都不會談;而只有到晚上七點,我身旁的燈塔,才會用銳利的語言,與之對話。它們的交談,能使大海透明。

這天傍晚,與所有的日子一樣,人們都來這里觀海,而且基本都不說話,好像思想本來就是透明的,就如海水、空氣、島嶼的根部、海鷗的眼睛,都是透明的一樣。

——就如燈塔和海平線,是上蒼的手指一樣。

永興島的兄弟公廟

我也相信海上會有英魂,所以我也要彎腰,入廟參拜。有人提前進(jìn)入了大海,他們在風(fēng)暴眼中,坐好了位置。

他們現(xiàn)在,坐在我對面。

閃電從他們的眼睛射出,擊中了我。我心中的桅桿,現(xiàn)在倒下。

所有的漁民到了島上,都要先來這里,向兩位遇難的明代兄弟致敬。他們點亮的線香,將比桅桿更堅硬。他們知道,大海不光有珊瑚,還有生死。

廟宇很小。橫匾是:海不揚波。對聯(lián)是:兄弟感靈應(yīng),孤魂得恩深。

面對大海,都是兄弟。大家也只能做兄弟。讓我們一起抱緊桅桿。廟外的風(fēng)浪依舊很大。

我彎腰九十度,做桅桿的折斷狀。但就在這一刻,誰在告訴我:你得救了?誰的眼睛里,消失了閃電,而射出了燈塔?

兄弟感靈應(yīng),孤魂得恩深——這一刻,誰走過了南海?

在西沙海洋博物館里,相遇野牛

這些桀驁不馴的野牛,竟然存活了三百年之久。地點是在西沙的東島,至今還有兩三百頭。它們撿了多少南海的礁石,打造了自己的頭角?

學(xué)習(xí)駐軍,在巖洞里找見自己的營房;并且用排浪的節(jié)奏,練唱自己一代又一代的兵歌。

若有戰(zhàn)事,它們知道自己角的刀刃,也知道自己蹄的硬度!三百多頭,整整一個建制營!

據(jù)說,它們渾身的毛都已經(jīng)成了金黃,一奔跑就是火焰流動。這我是相信的,中國自古就有野牛陣法。

因為我也屬牛,所以我很羨慕這些兄弟,竟然能在生態(tài)環(huán)境那么好的地方服役,它們不會是通過兵役局來的吧?

一說是明清戰(zhàn)爭時期,避亂的人們攜帶黃牛,定居在東島;另一說是,鄭和七下西洋的時候,不知哪一次,就把一群牧牛,放在了這里。

這些機(jī)緣,我都輪不上。我的毛色不夠金黃,跑起來也不是火焰。

下一次我要去東島看看,與我的兄弟交流一下。我要考證它們出現(xiàn)在西沙的歷史必然性;要考證,是不是南海的保衛(wèi),必須要有——牛的脾性!

在石島,拍攝界碑

我在石島拍攝界碑和國徽的時候,海浪始終在一旁,為我助威。它們軍人般整齊的口號,受過月亮的培訓(xùn)。

界碑后面,肥厚的仙人掌則沒有一株出聲,但它們,也始終沒有放下一身的匕首與短刀。

海浪喊的是步兵操練的口號,幾千年來一直這么喊,只是地方口音略有改變:早先是秦漢腔,后來有宋明音,現(xiàn)在則是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海浪回身的時候,會發(fā)出卷舌音。

威嚴(yán)的氣氛與威嚴(yán)的界碑,是一個整體。石島是南中國的基座。我在新疆看到過祖國北方的界碑,如今又看到中國南端的界碑。很好,我找到了自己的方位。我有了精確度。

——很好,祖國很容易在隊列里,喊出我!

西沙石島戰(zhàn)士刻琢的“祖國萬歲”

終于看見了聞名遐邇的四個石琢大字,終于,如我想象的那樣,大浪日夜拍擊老龍頭巖壁,南海想撼動島嶼;如我想象的那樣,一個士兵懸在半空,用手中的鐵釬,一鑿又一鑿,把自己的意志與祖國的峭壁,連為一體。是黏合劑,是火花。

我始終想象,他還在那里,這個叫于東興的守島戰(zhàn)士,繩索捆在腰間,每天,垂下懸崖,在天、海、地的中間部位,描畫自己的心臟。

這一描畫,持續(xù)了整整半年,但是他知道,他事實上沒有退伍離開;他前面的幾代守島人也沒有離開,他后面的幾代守島人也不會離開。只要這四個字在,一切都在了。

沒有孤獨就沒有這四個字,沒有深刻就沒有這四個字,沒有血泡就沒有這四個字,沒有愛情就沒有這四個字。

我始終想象,他還在那里,這個叫于東興的守島戰(zhàn)士,又一次,在腰間綁上繩索,下降到天與地的中間。他喜歡在那樣的高度,與祖國相逢;在那樣的高度,就很方便垂下一只鐵錨,在海平線與海平線的交叉處,固定祖國!

題一張黑白照片:取信的西沙士兵

這是1996年7月,他把手伸進(jìn)“南沙郵政”的鐵皮郵柜,那是當(dāng)天到達(dá)的幾十封信函、印刷品;那是父親、母親、妻子、老奶奶,那是整個祖國。

他的手觸碰到了武夷山的喧嘩,摸到了鄱陽湖的白帆,還摸到了一只中原大地的藍(lán)邊瓷碗;那是熱騰騰的麥粥,或者是小米粥、玉米粥。

他滿臉的笑,但眼角隱隱有淚。十分鐘以后,他的軍營將掀動歡騰的南海。這個取信的士兵多么幸福,他的生肖是報春鳥,來往祖國與孤島。

人們常說孤獨、浩瀚與空曠的可怕,但是這只信箱是中國郵政配給的寶葫蘆,可以取出高山、平原、丘陵與盆地,都沒有限制;嗓門響的是父母的叮囑,悄聲呢喃的是愛人的夜語,都沒有限制;西沙群島坐在祖國的膝蓋上,坐多久,都沒有限制。

永興島的寬窄巷子火鍋店

不可思議,走在西沙,竟然走入了寬窄巷子。西沙與成都之間沒了海洋,簡直不可想象。

但事實是,笑容可掬的川妹子已經(jīng)把我們引進(jìn)包廂。成都平原開始在餐桌上旋轉(zhuǎn),半鍋清湯,半鍋麻辣。

我一邊攪拌復(fù)雜的調(diào)料,一邊計算經(jīng)緯度,我到底在海島,還是在盆地?

十年前這個島子還荒無人煙。偶爾落腳的,只有漁船和海鷗。如今,不僅有北京路、宣德路、海南路,不僅有政府廣場、4G信號、醫(yī)院、銀行、學(xué)校,甚至,把大海深處的經(jīng)緯線,也交錯成了寬窄巷子。

店堂里,我看見了當(dāng)年嚼干糧、喝海風(fēng)的守島人。他們燒著鴛鴦火鍋,卻長時間,不點牛肉也不點羊肉;臉頰上,流下粗粗的淚:張排長的寬一點,李班長的窄一點。

(作者:黃亞洲,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