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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翼詩歌中的“大地”與“真理” ——讀羽翼詩歌集《心不遠路就不遠》《我在騰沖等著你》
來源:文藝報 | 劉連杰  2024年02月04日09:24

2023年4月,作家出版社推出了羽翼的兩部詩歌集,《心不遠路就不遠》和《我在騰沖等著你》,其中有詩也有歌。有些歌如《我在騰沖等著你》,早已在云嶺大地深入人心。羽翼的詩歌是質(zhì)樸的,但大道至簡,他將生命扎根到大地之中,一往情深?!爱?dāng)生命要離我而去的時候/我愿意躺在大山的懷抱里/……讓生命之神將肉體挫骨揚灰/然后——/將其灑在大山的深處”(《彝人的仰望》),作者要“用生命去體悟生命本源的意義”(《體悟生命的本源》)。

德國哲學(xué)家海德格爾在《藝術(shù)作品的本源》中指出,“在作品中發(fā)揮作用的是真理,而不只是一種真實”,而“真理唯作為在世界與大地的對抗中的澄明與遮蔽之間的爭執(zhí)而現(xiàn)身”。作品開啟一個世界,“由于一個世界開啟出來,世界就對一個歷史性的人類提出勝利與失敗、祝禱與褻瀆、主宰與奴隸的決斷”;同時作品也制造大地,“大地是庇護者,它總是傾向于把世界攝入它自身并扣留在它自身之中”?!傲⒂诖蟮刂喜⒃诖蟮刂校瑲v史性的人類建立了他們在世界之中的棲居?!薄笆澜绾痛蟮乇举|(zhì)上彼此有別,但卻相依為命。世界建基于大地,大地穿過世界而涌現(xiàn)出來?!笔澜缗c大地既爭執(zhí)又親密,正是在爭執(zhí)的親密性中,真理才得以發(fā)生。

羽翼“一生思考三個維度,人、自然、人與自然”,這是一種質(zhì)樸的思,更是一種深刻的思。人生來被拋入一個世界,迷失在塵囂之中,他只有不斷地叩問自然,才能重新找到生命的意義。羽翼的詩歌既開啟了作為“人”的“世界”,也提供了作為“自然”的“大地”,在“人與自然”、“世界與大地”的爭執(zhí)與親密中,真理就這樣在字里行間、在不經(jīng)意間發(fā)生了。它闃然無聲,自然而然,如同高黎貢山上的雪,化作清泉,流進每個人心里。

被拋入世界的人,始終處于迷失狀態(tài)中,羽翼對此進行了深刻揭露。他寫道:“當(dāng)我思考的時候/感覺自己悟到了什么/沒有一個人的故事/也沒有一個人的舞臺/永遠是你方唱罷我登場/永遠是塵世喧囂的塵埃/在萬千變幻的過程中/我能感覺到的——/有多少又是真實的呢/感覺、錯覺、幻覺交織而已。”(《感覺》)羽翼還對鋼筋水泥的城堡、對現(xiàn)代城市生活進行批判:“陌生的城堡啊/里面沒有我的公主/找不到東南西北/我迷失了方向?!保ā赌吧某潜ぁ罚┚瓦B那詩情畫意的西湖,也未能幸免,被現(xiàn)代科技所擾亂,讓詩人感到無措:“人頭攢動的西湖/裝不下曾經(jīng)的美麗/失魂落魄的我/怎么也走不進她的心里?!保ā稘u悟》)

在羽翼看來,現(xiàn)代人的迷失,根本原因在于大地的荒蕪。人們在世界中單一地追求著成敗榮辱,而忘記了世界的庇護者,人們“離開了土地/進入了容器/在你的實驗室里想再次涅槃”(《自言自語》)。詩人由此發(fā)出沉痛的感慨:“這里曾經(jīng)風(fēng)吹麥浪/這里也曾經(jīng)歡歌笑語/這里是人們世代守望的麥田/這里是人們播種希望的地方/當(dāng)歲月完成了凈化/當(dāng)人們選擇了遠方/當(dāng)我們不再熱愛麥田/荒廢已經(jīng)是不可避免的事實了?!保ā痘膹U的麥田》)詩人痛心疾首,甚至想憑一己之力來拯救大地:“在大滇西的方向/在214線的路邊/有一塊荒蕪的土地/……突然就想把土地租下來/我想要在那里開荒重建/把它重建成人們喜歡的果園?!保ā段业奶O果園》)詩人呼吁我們:“在物欲疊加的時代/守護好,生命的本源。”(《體悟生命的本源》)

在羽翼的詩歌中,我們看到詩人不斷地在探尋源頭:“一定要找到大河的源頭/一定要在大河的源頭放聲歌唱?!保ā兑粠樵浮罚┲挥谢氐皆搭^,才能撫慰靈魂,才能回歸自己?!拔乙氐浇?逆流而上/看源頭,看高峰/在遍體鱗傷處尋回自己?!保ā稘u悟》)讀者或許會被詩人的現(xiàn)實情感所迷惑,認為“源頭”是指詩人的家鄉(xiāng),但實際上,家鄉(xiāng)只是醞釀“源頭”的地方?!霸搭^”超越了“家鄉(xiāng)”,具有更為深刻的哲學(xué)意義。

其實,生命的本源不是別的,正是大地,只有回歸大地的庇護,才能獲得新生的力量:“最后一片葉子掉了/掉進了厚厚的泥土/裸體在大地的懷里/展示著最強壯的體格?!保ā抖炖锏陌讞睢罚┰谟鹨淼脑姼柚?,對大地的禮贊隨處可見,詩人傾聽著大地的呼喚,“在春天的夢里/我聽到土地的呼喚/那是從東方傳來的/直抵人心的一聲春雷/……這是破土而出的生命/這是生機盎然的大幕/這是你追我趕的腳步/這是萬物復(fù)蘇的吶喊”,甚至還要“與土地來一場生死之戀”(《土地的呼喚》)。

面對大地,面對大山、大江、大河,詩人充滿了真摯的情感。有了大地的庇護和洗禮,世界如初生一般,一切都是那么新鮮。在《與天地同行》里,詩人用了52節(jié)的篇幅和4行一節(jié)的輕快節(jié)奏,從佤山到滄源,從洱海到瀾滄江,從騰沖到香格里拉,從西雙版納到拉祜村寨,從金沙江到拉薩,從天山到呼倫貝爾,從松花江到江南,直到天涯海角,表達了對大地山河的激動之情。詩人激情澎湃,慶幸自己向大地的回歸:“與天地同行/在靜靜的河邊/在古老的董棕樹下/回應(yīng)大自然的聲音。”只有回歸到大地之中,詩人的生命才能在世界中盡情生長:“在不知不覺中藤蔓長滿了桌面/長成了這空間里唯一的風(fēng)景/感動著我,感動著生活/感動著所有對生命有感悟的人?!保ā都t薯與藤蔓》)在大地上,生命一掃現(xiàn)代世界的孱弱、萎靡,她“隨性而又多情地生長”(《牽?;āだ然ā罚?,蓬勃、有力、堅韌。

然而,在回歸大地的途中,注定充滿孤獨,因為“只有孤獨是最真實的存在/……孤獨是靈魂的屬性”(《擁抱孤獨》),“在遠離喧囂的塵世里/只有藍天/只有白云/只有山川/只有河流/只有鳥叫/只有蛙聲/只有蟬鳴/只有土地的吶喊/只有大自然的交響/只有我自己一個人的思考”(《很想去追追風(fēng)》)。其實,孤獨本身也是一道風(fēng)景,它讓生命更加本真、更加自然,“作為一個自然的生命,應(yīng)該都是一個由生向死的過程。而在這個過程當(dāng)中,所有的奮斗犧牲,所有的付出都是為了讓生命變得更有意義”(《我在騰沖等著你·自序》)。

總之,“大地”在羽翼詩歌中頻繁出現(xiàn),在某種意義上說,羽翼的詩歌就是從“大地”生發(fā)出來的,“大地”是其詩歌的一個重要意象。詩人贊美云,“為了那干裂的大地/你將自己揉碎/千萬次的揉碎啊/換來了人間的第一場春雨”(《與云的對話》),于是他學(xué)著云,“嘗試過一百種方式/只是,為了親近你/最終,我捏碎自己/在千百次的重塑后/我成了大地的高度”(《高原》)。他希望“把靈魂融進了這美麗的山水田野之間”(《和順的香樟樹》),決心“從今天開始/關(guān)心一草一木/關(guān)注一花一樹/到大山深處去/到大自然當(dāng)中去”(《改變一點點》)。正如海德格爾所說,世界建基于大地,只有回歸到大地,才能真正領(lǐng)悟世界的意義,真理才得以發(fā)生。羽翼向往海德格爾“天地神人的四維空間”(《布達拉宮》),思考著“立在天地之間/我該如何書寫自己”(《致滇池》),其詩歌正是這一思考的凝結(jié)。

(作者系云南師范大學(xué)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