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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落雪有情落空枝——評夜魚詩歌
來源:《長江文藝》 | 丁東亞  2024年02月04日23:20

想到詩歌,時常腦海會冒出里爾克《星辰書》里的句子:也許我將不克持久,但我將勉力以圖。這種“勉力以圖”對詩人而言,是一種信念,更是偏愛的力量與歡喜帶來的從愉悅到智慧的行進。作為一種時間性的體驗,詩歌的高貴無疑在于以內(nèi)在的自我抗爭來防御或保護詩人自身免于外在的暴力破壞與侵蝕,這也證實了詩歌作為藝術(shù)的魅力所在,即見證著詩人積極的情感與智性投入。作為“與現(xiàn)實生存對稱和對抗的另一種高于我們生命的存在形式”,詩歌要求詩人在任何情況下,都“要揭示生存,回應歷史,眷念生命,流連光景與閃耀性情的,尤其還要竭力為發(fā)現(xiàn)語言幽暗的、纖敏的機樞而效力”(陳超語),我相信他們之所以能夠?qū)懗瞿切└挥姓芾砘虺饺粘=?jīng)驗的作品,是因他們本身有著一種近似“通靈”的能力,并堅持預言和澄明精神的可能性——預言得自他們的天性使然,澄明我將之看作是意識的流動漫入邊界之外的另一維度——他們之所以能將我們帶進一個比賦予我們的這個世界更加廣袤與美好,更加熾熱和豐富的世界之中,來源于其敏銳的洞察力、豐沛四溢的情感力與堅持不斷探究生命意義的執(zhí)著力,同時也是想要竭力為后來者重新設(shè)定生命的目的和價值,并以語言和個體生命話語來傳遞智慧。而這一“智慧”的傳遞,當然還是要通過詩歌的細節(jié),因為詩歌細節(jié)的獨特性就是詩的肌質(zhì),且這種肌質(zhì)不會消失,會長久地留在詩人的記憶,甚至會確定詩歌結(jié)構(gòu)的形態(tài)。相較男性詩人,女性詩人在細節(jié)表達上尤為注重,且生命氣息濃厚,質(zhì)感更為細膩。作為當代頗具代表性的女詩人之一,夜魚的詩歌也是這樣。她的詩不僅有著鮮明的自我書寫探索,更為關(guān)注自我內(nèi)心與生活現(xiàn)實現(xiàn)狀,詩歌意象精微,皆有情感指涉,同時她能夠精確書寫細節(jié),并著力在個人生活領(lǐng)域去思考或反省人生,以個人情感抒情愉悅的驚人效果拓展著詩歌的更多可能性。這點在閱讀她近幾年的詩歌作品中更是感受頗深。首先她的詩歌能以最直接、最簡潔的語言向外界(讀者)傳達最真實的內(nèi)心情感,且無嬌嗔、無病呻吟之感,可以說是在女性認知和體悟上以清醒的意識和自覺性堅守著女性之本真的尖銳與明澈,一如落雪:冷是它的本性,而明澈只有大地的映襯可以佐證。其次夜魚的詩歌節(jié)奏是明快的,且飽含著古典靜謐氣息,個人的悲歡與對外物的感觸以猶似私房話的敘述呈現(xiàn),純真之中帶著無明的感傷與對逝去光陰的哀嘆,落雪、老人、空枝等眾多意象,在她筆下仿佛瞬間變成了挽歌,卻又甚為虔誠和寂然。我想這也是她的詩歌魅力所在:情感質(zhì)樸而飽滿,意義清晰之美與意境皆在輕盈閃爍的意象紛呈之中,若巨石沉入水下,而非顯現(xiàn)河面。這點在《大雪》一詩中可見一二:

我說的不是晶瑩剔透

不是涼涼的驚喜托在手上

不是紙上的抒情

不是夜歸人

不是紅泥壺,滿室的暖意與交融

我說的是曠野,沒有房舍燈火

微微的光亮只是雪的反射

鴻蒙中,枯而不死的枝干

是我唯一的故友

棉袍從頭罩到腳,我是中性的

沒有曲線但有輪廓

我是空無,空無也有輪廓

我是說我就是大雪,大雪就是我

曠野是我,枯枝是我

不斷的飄落是我,肅殺與冷寂都是我

不需要扮演自己的我

將斑斕全都擲回原處

不用向我懺悔,我不原諒不救贖

我用傲慢修護自己的傷口

是的,沒有愛,我擁有完整無缺的我

在這首詩里,當那冷絕之中的自己與自然之物融會,其實是心境與個體經(jīng)驗的詩意復蘇,這種想象性的回應,某種意義上也是詩歌能量的復蘇,即如何生動地詩性表達出個人的生存境況,使之成為更加事實的生活。面對大雪彌漫之象,夜魚空茫蒼涼,但又無比冷靜與歡愉,就此她找到了詩性的切入點,即便是人間一片白茫茫,而她心自豐盈與遼闊,仿佛再無什么能夠?qū)⑺龘艨?,那潛藏的情感之窗一旦在眼前與時空一起被打開,暫時的自由與完整也剎那間在紙上躍現(xiàn)。還有什么比這樣的明澈與徹悟更為美妙呢?高尚的理智敬告她,同時也激勵她暢所欲言。然而,滯留在想象與真實分界處的那個聲音開口道:“我說的不是晶瑩剔透/不是涼涼的驚喜托在手上/不是紙上的抒情/不是夜歸人/不是紅泥壺,滿室的暖意與交融/”;讀者問:“她到底想說什么?”詩歌從鏡中回道:“我說的是曠野,沒有房舍燈火/微微的光亮只是雪的反射/鴻蒙中,枯而不死的枝干/是我唯一的故友/”;分界處的那個聲音道:“這些是不確切的?!痹姼鑿溺R中回道:“棉袍從頭罩到腳,我是中性的/沒有曲線但有輪廓/我是空無,空無也有輪廓/”;讀者問:“這和雪有什么關(guān)系?”詩歌從鏡中回道:“我就是大雪,大雪就是我/曠野是我,枯枝是我/不斷的飄落是我,肅殺與冷寂都是我/”;分界處的那個聲音道:“不需要扮演自己的我/將斑斕全都擲回原處/”就好;詩歌從鏡中回道:誰也“不用向我懺悔,我不原諒不救贖/我用傲慢修護自己的傷口/”;讀者問:“她是想說自己的孤獨與決絕嗎?”詩歌從鏡中回道:“是的,沒有愛,我擁有完整無缺的我?!?/p>

盡管這首自我叩問與宣告式的詩歌看似冷絕,事實上并不有違現(xiàn)實中夜魚的率真天性,因為有時我們面對自我,需要巨大的勇氣將怯懦、憂愁、懷疑、恐慌等一眾攪擾思緒的事物時時驅(qū)趕,但在熱氣蒸騰的生活面前,又必須把生靈本能的勇氣與快樂受之于眾,必須時刻準備加入善與柔的隊列,無私奉獻。這就是愛。雖然我們面對現(xiàn)實,時常愛得無力與無奈,百感交集,但生命力之強大與活力、從容與豁達,皆又是生之有幸之褒獎。生活想來就是這樣,風與塵總是結(jié)伴而來,人世萬般樣,風月隨人好,冷暖唯自知。然而,愛是生命之重,又何嘗不是生命之火。

她貼近女兒最喜歡的裙衫

一縷溫暖的香氣帶來了

熟悉的笑靨與歡跳

哦,世事莫測,多少人冷卻無蹤

唯有愛,在悄悄消散、冷靜之后

又能再次聚攏

——《換季》(節(jié)選)

這片刻的溫暖抵臨,裹挾而來的是歲月之于夜魚對女兒過往時光的深刻記憶,也帶著深刻的愛意,仿佛生命之光照拂記憶所現(xiàn)的所有物象與事物,那心之震撼即刻便帶著詩意撲面而來。這樣的時刻,體驗構(gòu)成了詩歌生命的變化與延伸,同時也讓夜魚以詩歌低聲部的方式巧妙地言說出了心底之聲:唯愛可以失而復得。然而,這種心理,盡管堅決無比,卻是生者所有,在逝去的親人那里,卻又成為一種生命之終結(jié)前再也不可重獲的缺憾。在《花耳朵與臨終之夜》里,夜魚雖以克制的情感和外在物象來掩飾對母親逝世的悲傷,但詩歌結(jié)尾花耳朵送去給另外一位需要撫慰的朋友之后再也不曾見到的失去,無疑又將情感的缺失延伸至更為深刻的心智層次:情感與精神上的圓滿?!澳赣H看著它降生,它送母親離去”,是在母親與花耳朵那里獲得了圓滿,母親看著夜魚出生,她送母親離去,也是雙向的情感與精神圓滿。當然這種圓滿在詩歌里最為精彩的表述,是大哥無意間說到的那句:“此夜有靈魂依附它,要善待?!鄙拼词菒?。毫無疑問,愛之圓滿才稱得上真正的圓滿,因它無論何時都不會消失,可以在不同代人那里、不同事物那里失而復得。

從根本意義上說,詩是詩人對情感及整個內(nèi)心世界的表現(xiàn),但夜魚以詩人身份敘事或抒情時,身份的“在場”并未妨礙她的冷靜與客觀,詩歌的力量依然一如“水從非常明亮的沙中噴涌而出并使其急速運轉(zhuǎn)”(埃茲拉·龐德語),且在她的一些詩作中,一些情感在她心中所引起的感想并非是以感動讀者為目的,所傳達的往往具有了些許凄然的個人味息。這種“味息”之中的孤獨,不再是一味強化個人的感觸與心緒,也不再是為表現(xiàn)其善于發(fā)現(xiàn)生活細微之處的敏銳度和洞察力,從而以個人的智慧與靈性書寫對生活經(jīng)驗的不斷開拓和豐富,而是和解或僅僅單純的記述,此時詩歌作為生命本身的言說,在她那里似乎更為契合了“詩的語言原初、直接地使生命形式和體驗形式成為言語,使人的存在精神性地轉(zhuǎn)化為透明”的了(劉小楓:《拯救與逍遙》),這點在其詩歌《合歡樹下》和《自知》兩首詩里,我們可以更為直觀地感受到。

故人們含笑前來

也沒多少悲欣交集

沐著月光,不提聚散

互相輕輕頷首

我站在樹下仰望

半生滄桑不過是一場盈虧隱現(xiàn)

風輕雨柔,又或者雷暴雪猛

都擋不住一輪月的涌出

此刻,在它永恒的光輝下

我好想跟親人們聊聊

關(guān)于我的新生,也是一次與明月的邂逅

和盤托出的愜意

調(diào)亮了光輝

——《合歡樹下》(節(jié)選)

我的孤單是微雨潤青竹,是瓷杯映茶色

是絲絲清風透窗而過

是擇菜、清掃、品茗、讀書

是光影斑駁西斜時的若有所悟

是淅淅瀝瀝的等待也不能淋醒歸人時

依然能保持的自足

因信你不疑不僅源于你

更來源于我

——《自足》

“故人們含笑前來/也沒多少悲欣交集/沐著月光,不提聚散/互相輕輕頷首/”是從容,也是釋懷,從容來自成熟,釋懷來自接受了命運的定數(shù),接受了生死之歡悲,也是為自我重獲友情或愛敞開了緊閉之門,因“半生滄桑不過是一場盈虧隱現(xiàn)”,畢竟“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在《合歡樹下》這首詩里,夜魚揮灑自如的嫻熟詩藝可謂獲得了實證,古典詩意的移用更是越發(fā)顯得貼切而自洽。又何必為永恒的光輝是月亮的而介懷呢?人生苦短,此刻只需在一棵合歡樹下仰望它(月亮)就好,這世上有幾人可以明了那無明而至的一時之感傷與自足之樂?微雨潤青竹、瓷杯映茶色的孤單也好,清風透窗而過的無意也罷,最為珍貴的還是當下,只需擇菜、清掃、品茗、讀書,保持自足,愛一個人,也不再是因了那人,是因了自己。只是這樣的美好時辰,最好還是有親人在或來,一起坐著,共享她的“新生”,那“一次與明月的邂逅”,不正是她想要“和盤托出的愜意”。

落雪有情落空枝,詩是如此,人生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