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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東北故事集(節(jié)選)
來源:文學報 | 遲子建  2024年02月21日08:02

編者說

作家遲子建的全新作品,收錄了她近年來創(chuàng)作的三部鉤沉東北歷史的中短篇小說。其中,《喝湯的聲音》聚焦海蘭泡慘案,述說哈喇泊家族三代人在黑龍江畔的生死傳奇與愛恨情仇;《白釉黑花罐與碑橋》以宋徽宗的幽囚歲月為切入點,展開一場亦真亦幻的相擁與別離、榮辱與興衰的穿越之旅;《碾壓甲骨的車輪》以晚清羅振玉所藏甲骨失散為引,圍繞一樁迷霧重重的失蹤案,探尋人類心靈世界的燭火微光。本版節(jié)選自《喝湯的聲音》。

《東北故事集》遲子建/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24年1月版

遲子建

那些隱匿在凍土深處的故事,以前似乎是渾噩的,如今卻鮮潤明媚,像熔巖一樣漫出地層,閃爍著,跳躍著,讓我看到了藝術的霞光。

——遲子建

喝湯的聲音

遲子建

1

她跟我說的這個小鎮(zhèn)在烏蘇里江下游,叫萬吉鎮(zhèn),所住人家多是打魚的和養(yǎng)奶牛的。我說只知道有個抓吉鎮(zhèn),萬吉鎮(zhèn)在哪兒?

“萬吉鎮(zhèn)當然在萬吉鎮(zhèn)吶,就像你的屁股一準兒在你胯骨下,不能跑到你脖子上一樣。”揶揄我的是個四十上下的女人,自稱烏蘇里江擺渡人,她長臉,高顴骨,中分直發(fā),穿一條絳紫色麻布長袍,戴一串木珠項鏈,臉很黑,一雙狹長的眼睛深藏著磷火似的,幽光閃爍。

她什么時候進的江鮮小館我不知道,因為我壓根兒沒聽見腳步聲,她就飄落在我對面的長凳上了。她仿佛老相識,跟我眨眨眼,挑剔我不會點魚,說這時令不該點馬哈魚,名氣雖大,卻不是新出水的,倒不如雅羅和船丁子新鮮好吃。她說話時喉嚨像塞著團棉花,啞腔啞調(diào)的。

我是陪領導來饒河工作調(diào)研的,下午去過小南山遺址考古挖掘現(xiàn)場,三天的工作日程也就結束了。沿著微雨后濕滑的土路下山時,我望見山下水墨畫般的廣闊濕地上,有兩只白鶴翩翩起舞,大秀恩愛,這動人的情景令我想起麥小芽,她離開我十二年了,雖然四年前我再婚了,現(xiàn)任妻子賢德淑惠,待我不錯,但在我成功或是悲哀時刻,特別想與人分享喜悅或傾訴苦悶時,心底呼喚的名字還是麥小芽。她是個歷史學者,在一次田野調(diào)查中,遭遇特大山洪,被波濤卷走,從此后我見著所有的江河,都委屈萬分,覺得它們辜負了我的愛情。我太想在烏蘇里江畔獨享一個黃昏,喝上一頓酒,隔著遙遠的時空,和麥小芽說說悄悄話了,所以下山后我跟領導謊稱自己有個姑媽在饒河,多年不見,想去探望一下老人家,晚飯就不隨團吃了。領導再有半個月就退休了,饒河是他任內(nèi)最后的公差,一向傲慢和冷漠的他,驟然變得開明而親民,他微笑著說你去吧,給你姑媽帶好,晚上早點回來,明天咱們就回哈爾濱了!

從小南山下來,我像出籠的鳥脫離團隊,奔向烏蘇里江畔,擇了片柔軟的沙灘坐下,迫不及待地摘下口罩,讓江風親撫我的臉,望著這條波光粼粼的向北流去的江,邊曬太陽邊抽煙。

初秋的陽光像一束束豐收的麥穗,有股說不出的芬芳,讓人有收割的欲望。我給麥小芽點了一根煙,放在鵝卵石上,淡藍的煙霧云圖一樣鋪展開來,仿佛她真的吸了。麥小芽嗜煙如命,我們在一起最愜意的時光,是晚飯后對坐著,沏一壺熱騰騰的茶,吞云吐霧地神聊。人們都說吸煙傷肺子,但麥小芽說肺子經(jīng)由煙熏,這塊鮮肉就變成了臘肉,臘肉比鮮肉耐儲,所以她認定吸煙能鑄就鐵肺,百毒不侵。我們偶爾吵架了,所道歉的方式,就是給對方點上一根煙,悄悄說聲:“咱熏臘肉吧?!边@比獻上玫瑰和熱吻管用,矛盾隨之煙消云散了。

2

天色由明媚變得暗淡,我默默和麥小芽“熏臘肉”至黃昏,留下兩堆煙蒂,一堆是我的,一堆是她的。我取一顆麥小芽的煙蒂,多想發(fā)現(xiàn)她濕漉漉的唾液啊,可是沒有,煙蒂焦干,像一堆冰冷的子彈殼,仿佛告訴我它們來自死神的世界。我把兩堆煙蒂合在一起,沒舍得扔進垃圾桶,而是揣進褲兜,去江畔尋吃魚的地方。

那條街上裝飾華麗的江鮮大酒樓有好幾家,而我慣于鉆的是小館子。除卻價格便宜,經(jīng)驗告訴我,小館子不宰客,食材好,灶火旺,掌勺的師傅個個身懷絕技,能做出令人驚艷的菜肴。而且小館子客人常來常往,熱絡,活泛,可以不拘小節(jié)地高聲談笑,縱酒,吸煙,甚至放屁。還有一點,這樣的館子一般望得見后廚,你相中哪棵蔥哪頭蒜為你的菜打江山,可指點它們上陣,店主一定會遂你心愿。

從食街主干路岔過去,有一條綠意蔥蘢的玉簪似的斜街,我選的這家原木打造的小館,就像一顆琥珀,綴在斜街盡頭。受疫情影響,食街客人不多,店鋪多半冷清,但我進去時,他家卻很熱鬧。有兩個男人喝得半醉了,正在劃拳斗嘴,一個咕噥:“倆好呀——你丫的?!币粋€叫囂:“五魁首呀——你大爺?shù)模 毙○^擺的桌子有圓有方,但供客人坐的都是長凳。隨客人入店的口罩,像誤入籠中的一群鳥兒,有的病懨懨地癱在桌角,有的軟塌塌地掛在客人的一只耳朵上。更多的人把口罩當袖標,戴在胳膊肘上,所以他們舉杯時,五顏六色的口罩有點鳥兒掙脫樊籠的意味,向上沖去。我擇了西北角的一個空位坐下,點了軟煎馬哈魚、黑斑狗魚燉茄子和椒鹽江蝦,還有一斤燒酒。其實我知道這時節(jié)的馬哈魚來自冷凍箱,不在盛時,但因這是麥小芽愛吃的,所以首要點的是它。

店主是個年紀輕輕的斷腿男人,面貌俊朗,穿白色T恤,他搖著輪椅,自如地穿行于餐桌過道,端酒續(xù)茶。我進門時,他駕著輪椅從北側飛快迎到門口,招呼道:“兄弟您請——”然后奔向收銀臺,那里擺著一紫一白兩個玻璃酒罐,紫的是山葡萄酒,白的是土豆燒酒,店主說這是他們自釀的。他說所有的來客進門都可免費喝一盅,男的通常喝土豆燒酒,女的喝山葡萄酒。我說我兩個人,所以兩種都喝。店主打開白色酒罐的龍頭,先接了一盅土豆燒酒給我,看著我喝下,然后又接了一盅紫色的山葡萄酒,擺在收銀臺上,說等我約的人到了,就端給她喝。我說她已跟我一起進來了,拈起那盅酒,一飲而盡。店主狐疑地看著我,半晌沒說出話來。

我坐下后才明白,這青灰的水泥地面、矮矮的收銀臺和看得見灶房的落地窗,是為了店主的輪椅而特別設計的。

店主見我點了三道菜,提醒我說他家的菜碼大,一個人吃的話,一道黑斑狗魚燉茄子就能把人撐得半死,可以減一個菜,如今掙錢不易,省點兒是點兒。我謝過他的好意,說是喝了兩種酒,菜也自然是倆人吃,請他上兩套餐具。店主大約領會我的用意了,他不再猶豫,對著灶房的師傅發(fā)出號令:“同羅走菜嘍!”

一開始我以為掌勺的師傅叫“同羅”,低頭一看餐桌上立著個扇形桌牌,上面是黑地金字的“同羅”,才知這是桌名。再看鄰近的幾張桌,是“鰲花”“哲羅”和“柳根子”,便恍然明白這家店的桌牌,是以“三花五羅十八子”中的魚類品種來命名的。

3

我把另套碗筷杯盞擺在對面,先給麥小芽倒了一盅酒,然后給自己的也滿上,和她碰了一盅,之后又自己連干兩盅。菜陸續(xù)上來了,天也黑了,客人漸多,店主的輪椅忽而在東,忽而向西,忙得不亦樂乎。我不顧左右,傾情給麥小芽夾菜,跟她說話。我說饒河小南山出土的玉器,距今約九千年,精美極了。玉就是玉啊,可以碎,但不會化為塵土??墒悄隳?,怎么就化成了煙啊。

我就是說完這句話,穿絳紫色麻布長袍的女人飄然而至的。她一來,我和麥小芽的對話就中斷了。

這個女人氣質(zhì)不凡,酒量不凡,捏起酒盅,自斟自飲,連干三盅,面不改色。我一看先前叫的燒酒快見底了,嚷著添酒。店主先是勸阻我,說兄弟咱喝得差不多就行了,酒大傷身啊。我說我花錢喝酒,圖的是痛快,你不想讓我高興嗎?再說你沒見多了個客人嗎,讓對面女人覺得我請不起酒,豈不是沒面子?店主連聲苦笑,隔了一會兒,遞上一壺酒,拍了拍我的背,叮囑道:“悠著點兒啊。”

……

(本版節(jié)選自《喝湯的聲音》,全文見《東北故事集》遲子建/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24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