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3年第5期|葛芳:昂刺魚(節(jié)選)
1
宸亮自京都回來后,就想著要在那里開家小館子,每晚弄個獨一桌,預約,招待京都城的華人,當然須有文化,一般生意人和游客謝絕接待。賞花,望月,喝酒,吃茶,聽銀閣寺旁邊的溪水潺潺,遠看哲學之道的楓葉泛紅。這清幽率性的境界,他想應該不難實現(xiàn)。而且,他要讓店員把蘇州的昂刺魚空運過去,做鮮美味絕的名菜。
宸亮燒的昂刺魚在寒山寺街上是出了名的。紅燒或白湯,各有其美,吃過的人基本成了回頭客。當然宸亮不是一般的廚子,燒菜只是他人生的一大愛好,他還喜歡書法、繪畫、古玩、斗蟋蟀、拉下嗓子唱段評彈或昆曲。
家境好,沒有辦法,就是會玩。但第一任妻子沒有這個福分,女兒凌可呱呱墜地后,她就生病去世了。宸亮也沒有辦法,他水汪汪的眼睛像化了裝的昆曲小生,“啊——姐姐——啊——這可如何是好?”一個喜歡他的女人應了急,同開館子,同管理,同照顧小囡,五年之后兒子凌之來到世上。但這個女人不知怎的后來也和他離婚了,僅僅成了生意合伙人。
在婚姻情感上,他真有些心煩,不會處理,這種事也沒辦法請教別人,只能順其自然。
寒山寺街上日本人多,晨鐘暮鼓中,總能看到穿著拘謹?shù)暮谖餮b的人一本正經(jīng)地朝拜。宸亮正在提毛筆寫菜單,瘦金體,有人進來,點單說吃昂刺魚。昂刺魚的發(fā)音比較特殊,須從鼻腔出音,外地人說這魚的名稱就顯得怪腔怪調,可是很好玩,會忍不住多說幾聲。酒酣耳熱,昂刺魚肉味鮮美,品之通體舒坦。黑西裝人放松起來,朗笑,豎大拇指,別過頭來欣賞他寫的幾幅字。宸亮曉得自己并不是真正書家,寫著玩玩,但有人如此仰慕吹捧,不覺身輕,也萌生出想去日本轉轉的感覺。
不久,他和兩個友人去了日本。對大阪毫無感覺,京都卻讓他情有獨鐘。一打聽京都租房并不是特別貴,于是,他想,換換口味吧——
地點就選在了哲學之道進入清水寺山腳下的溪水旁,櫻花可賞,楓葉可觀,下山歇腳,品茶聽水。
日本友人幫他把營業(yè)執(zhí)照一一辦理妥當,還招聘了一個在京都大學讀書的女大學生來兼職當服務生。宸亮坐在藤椅上晃著腳尖虛望遠方時,有一剎那的恍惚,好像他就是京都本地人了。
看那庭院的角落里,一排菊花的枯枝,遠處的側影說不清楚是燈光還是星光,宸亮悠悠然,用瘦金體寫下三個細削的字:昂刺魚。
2
宸亮不會說日語,也不喜和日本人搭訕。他要的是自然輕松。偶爾一個人坐地鐵出去爬爬山。清水寺邊上的清閑寺,少有人去,他卻是喜歡得不得了。門票一百日元隨便給,潮濕的青苔、滴水入池的輕響、庭院里木結構的屋檐下的鈴鐺,都讓他舒服。他看見屋子里有個老人住著,午睡后起身走動,但沒有出門,然后枯坐一晌。
宸亮想一個人在山坳里過此生也不賴。
女兒凌可初二,叛逆之狀越來越兇猛,但凡他回到國內,凌可總是霸占著他且不依不饒。不讓他和其他女人挨近,不許他喝酒,不讓他有獨自空閑的時候。一些看出苗頭的朋友,說:“小心,典型的戀父情結!”凌可長得眉清目秀,宸亮可憐她從小缺少母愛,便事事依著她。
兒子凌之小學四年級,小小年紀近視眼鏡戴起,整日捧著iPad玩游戲,學習成績可想而知。宸亮頭疼也不頂用,索性把寒山寺街上的餐館徹底丟給前妻去經(jīng)營。
他想,自己會不會在京都找個女人同居呢?前提是堅決不可能再要孩子了。
當然,想法僅是想法,隨緣,不強求。日本地鐵常有老色狼偷窺女孩之事,宸亮聽后覺得惡心可笑。沒想到他店里來打工的女生就碰上了,她憤憤然瞪那老頭,做吐口水狀。她講述的時候,齜牙咧嘴,恨不得把老頭撕碎了的模樣。
宸亮笑了,這女生小身子骨,小模小樣,二十三歲,讀本科,來京都后索性給自己取了日本名字:山上由美。這撥孩子對日本文化是迷戀得過了頭,面對日本的小糕小點、小花小草,都要驚呼贊絕半天。
過了,太過了,他搖頭。
他叫她小美,不喜歡一本正經(jīng)稱呼她山上由美。而她每次“哈衣——”得過分頂真了,他嘴角一牽就想笑。他細細打量起小美,還沒長開,像一朵木槿花,淡紫色,朝開暮萎,他店后門就有幾棵。
在京都的中國人真是多。遠遠看見兩個穿和服的女人,拖著木屐,走路一挪一移,近了發(fā)現(xiàn)說一口國語,原來是為了拍照過把癮的。也有專門來日本做代購生意的,什么化妝品啊,藥啊,滿滿當當,飛一次日本可以凈賺兩萬人民幣。
宸亮的“獨一桌”不接待她們。他基本是用微信接生意,靠朋友介紹推薦,前天來的一桌是蘇州書法家協(xié)會的,昨天來的是南京繪畫圈子的。小美喜歡和服出場,“哈衣哈衣——”挺像那么回事,賓主皆樂。
一桌蘇幫菜,清炒蝦仁、松鼠鱖魚、響油鱔糊……最不可缺的是紅燒昂刺魚。雖說來到異國應該多吃些當?shù)夭讼?,但是中國人的胃最具鄉(xiāng)愁,過不了幾天就強烈思念起家鄉(xiāng)菜肴。真正好一桌菜,色香味俱全,喝著清酒,看著穿和服的女子來往穿梭,這幫清閑之人高談闊論起來,頻頻碰杯。在日本的料理店絕不可能允許這樣喧嘩。
宸亮作為老板,也會禮貌性地來敬酒,但明白他們都是過客,不會執(zhí)拗。意盡闌珊之時,僅剩他和小美。他招招手叫小美坐下,一起喝一小杯。小美最初搖搖手,但相處久了,也沒了芥蒂,坐在楓樹下,抿幾口清酒。遠處的重山疊巒,迷迷蒙蒙地罩上了一層乳白色。
宸亮就有一搭沒一搭和她聊天。有一次小美喝得多了些,合上濃密的睫毛歪著頭在榻榻米上睡著了。
3
小美是安徽人。
皖南的青山綠水和日本的相比并不遜色多少,可是小美十分較真地告訴宸亮:“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你瞧,山上每一棵松樹、楓樹、櫻花樹,每一處苔蘚都被養(yǎng)護得如此美好。它們得到了人類高度的尊重。”
宸亮不和她爭辯,小姑娘,比他整整小十五歲。他知道她讀書挺用功,考上國內大學后作為交換生出國。他女兒凌可真讓他操心,如今雖然隔個太平洋,她還是會通過視頻撒嬌。揚言一會兒要交男朋友啦,一會兒要離家出走啦。前妻也埋怨很多,說他這女兒現(xiàn)世少有的壞脾氣,說出來的話能噎死人,好像人人都得罪她了。他只能將女兒放在外國語學校寄宿,可是最近班主任老師也頻繁聯(lián)系他,說凌可問題太大,不僅是學習方面,還表現(xiàn)在情緒起伏劇烈,建議到了初三還是要改成走讀。
宸亮好像腦殼上重重挨了一錘子,他求救于小美:“有什么好的學習方法呢?急死人,真是急死人?!?/p>
小美反而篤定悠閑,她說:“學習這回事急不來,看老天造化吧!”
這叫什么話!宸亮只能沿著哲學之道散步,走到一個地方,土坡上圍著一道芒草的籬笆。芒草綻滿了淺黃色的花朵,清新有生機,淡淡的芬芳飄蕩在四周。
看老天造化吧。小美說得是沒錯。
宸亮在散步的時候,常會有錯亂感,覺得自己并沒有娶過兩任老婆,也沒有煩人的孩子,他就是一個人赤條條在世界上轉悠。高中時代起有人說他是賈寶玉,一堆女生圍著他轉。他喜歡寶玉的率性和癡嗔,“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舉目四望,日式的屋瓦泛著一種銀白色的光芒,又像是在秋空中變幻無常的透明東西。這種情境中他仿佛還是少年呢,清白下頜不留一點髭須。他喜歡隨身帶一把小梳子,對著溪水,對著明鏡,整整衣冠,梳梳頭發(fā),神清氣爽。
他也喜歡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然,柿子樹下任自己冥想,說一些小胡話。通常是店鋪打烊、小美離開后,他把門一關,烏亮的玄關地板上,他隨意坐和喝,輕輕打著拍子,哼著哼著,小美平時哼的嬌嫩輕快、活潑的調子從他嘴巴里溜出來,他就傻傻一笑。
宸亮辦的是旅游簽證,三個月必須回一次國。
一想到這個,他成霜打的茄子要蔫了。不去想不去想,雙手做推拒狀。
小美讀的專業(yè)是文學,宸亮就有意無意和她聊,他略懂皮毛,倒是很想從小美這兒沾點文氣。她推薦清少納言、川端康成、太宰治。尤其是清少納言所著的《枕草子》,她學里面的句式和宸亮談笑:
“雨滴打在玻璃傘上發(fā)出的聲響是有意思的,一個會燒昂刺魚的男人是有意思的——”
最后一句有點醒夢中人的感覺,他縮一縮脖子,京都剛下過一場雨,楓葉尖上掛著清亮亮的雨滴。手拂過,沁心透亮。
他問小美:“本科讀完后怎么打算?”
她仰起頭,毫不遲疑地說:“考研啊,繼續(xù)在京都或去東京讀碩士。”
“真好。”
小美的前途無限敞亮。他為她高興,說也神奇,兩個月的相處,小美這朵木槿花在綻放,花的邊緣處流動著神采,她單眼皮,卻清雅得有高級感,不俗耐看。他鋪開宣紙寫菜單時,她怔怔在一旁托腮。他手一抖,瘦金體豁邊了,她哧哧笑,而且俏皮地補句子:“瘦金體豁邊了是有意思的?!?/p>
有意思的,是有意思的,他忽然對小美有了意思。也不是非要和這女生如何如何,在人生的虛妄感越來越重的中年,他想,相看兩不厭,也挺有意思。聚散有緣,說不定分別就在明天。
心里有了意思,但不說破,這更好。
4
周末,兩人約好去奈良。京都到奈良一小時不到的車程。
宸亮心里明白得很,到京都開“獨一桌”餐廳并非為了賺大錢,小錢而已,得閑還是要多走走多看看,讓心境開闊。這個年齡,錢多錢少似乎沒有太講究,錢就是流水,嘩嘩來,嘩嘩去。
奈良公園的小鹿追逐著游人亂頂亂撞,中國人也實在多,宸亮一到人多的地方就有些吃不消,只能往清靜的地方走。小美推薦不遠處有個元興寺,前身叫飛鳥寺,宸亮來了興趣,說:“好,往前走!”
果然,寺廟掩映在綠樹蔥蘢中,一條潔凈的白沙小路通往。宸亮特別喜歡寺廟角落里隨處供養(yǎng)的地藏小菩薩,圓圓的臉,可愛通透,滿地鮮花點綴著,別有生氣。
小美說:“地藏小菩薩可愛吧?京都有地藏菩薩民俗日,那一天兒童們都要用凈水清洗地藏菩薩像?!?/p>
“小美你真是個人精,是條蛔蟲,知道人心里想什么。”他嬉笑著。
他拿起勺柄舀一瓢水凈手,小美給他拍了張照,說:“奇怪,這照片上的你倒像是王獻之在自家院子里悠閑,對著來訪的客人招呼說,你們隨便走隨便看哈!”
“抬舉了!”他笑得有些得意,這個玩笑聽得舒服,他指望自己能像魏晉人活得瀟灑,不受羈絆。
極樂坊是元興寺留存下來的國寶建筑。他和小美脫了鞋子進大殿,腳踩在木板上沒有一點聲響,小美很認真地磕頭,他散淡地繞了一圈,最后也雙手合十,以表虔誠之心。
“喝酒吧!御御寒?!背隽怂聫R門,他說。
也是,這深秋的天氣,早晚溫差很大。選一家料理店,榻榻米上盤腿而坐,點上天婦羅、刺身、味噌湯和壽司,琳瑯滿目擺了一大桌。
“來一壺青梅酒?!边@是小美主動要的酒,她說,“好喝,味道有點酸有點甜,又不上頭,青梅煮酒的意思又很雅致。”
“好,你說的都好!今兒咱們就青梅煮酒論英雄!”宸亮完全是依著她的口吻了。
在異國他鄉(xiāng),東洋音樂緩緩響起。壺很小,幾口就飲盡了,小美叫喊著,讓侍者一瓶接一瓶加酒。屋里也有穿著和服的日本女子,小美隨即朗誦了一段文句:“一日,友人自伊豆歸來,穿和服裙褲,悠悠然,藏掖起去過了哪里的身姿。獨個人在空蕩蕩的屋子里擊掌,飄浮起的唯有塵埃?!?/p>
“誰的句子?寫得好?!卞妨琳埥?。
“橫光利一?!?/p>
宸亮默然,想那飄浮起的塵埃落在他的身上,一時有了些傷感。但也就是幾秒鐘的事情,馬上和小美點頭舉杯。小美憨態(tài)出來了,仿佛輕云出岫。原本兩人面對面坐著,不知何時起,坐到了一處,小美依著他的肩膀,喝一會兒,靠一會兒。
“小美,你有男友嗎?”他問了一個很私人的問題。
她哧哧笑,并沒有肯定作答,眼梢像《聊齋志異》中的嬰寧。宸亮內心跳脫出惆悵又唯美的情感,他摟了一下她。她骨肉勻稱,小而結實。他低頭聞見她頭發(fā)絲里的香氣。
楓葉的紅褐色在枝頭亮得耀眼,遠山的群巒模模糊糊但盡收眼底。
他想,在他狼狽的婚姻中好像都沒感受到這樣的細膩與寧謐。人生匆匆,一晃他已近不惑之年,卻仍是形單影只蜉蝣一般。他想攬她在懷中,但她意態(tài)蒙眬的憨顏讓他腦海中不自覺浮現(xiàn)出女兒凌可的模樣——手掌心被刺痛一樣,覺了個醒,掐自己兩把。
扶著她去坐回京都的地鐵上,宸亮感慨頗多,日本人一個個拉著臉不言語,他對著車窗微笑,仿佛看水面上的波紋,水紋漾開,層層漣漪。
小美偎依著他打盹,均勻的呼吸聲哈在他耳畔,像是在給他撓癢癢。
……
全文見《芙蓉》2023年第5期
【葛芳,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居蘇州。作品見于《上海文學》《鐘山》《十月》《花城》《芙蓉》《中國作家》《青年文學》《作品》等,小說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轉載。著有小說集《白色之城》《給孤島的羊毛裙》《云步》等。曾獲紫金山文學獎和葉圣陶文學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