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邊疆文學》2024年第1期|王倩茜:王杖
來源:《邊疆文學》2024年第1期 | 王倩茜  2024年02月07日08:01

王倩茜,一九八五年生于湖北十堰。漢語國際教育碩士。小說散見于《小說界》《芳草》《飛天》《湖南文學》《紅巖》等期刊。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武漢作協(xié)簽約作家。

秋天盛時的日子,桂花的香氣還在,深深淺淺散在空氣里。下午時分,太陽沒落下,朦朧的溫熱和花香調(diào)和在一起,她干脆提前一站下了公交車。前面就是口袋公園,路邊的樹蔭覆蓋著穹頂,桂花滿樹齊開,有蟲鳴,有鳥叫,她在樹林里漫無目的地走著,品味寂寞的深趣。街邊一家24小時便利店里,飄來烘焙芝士吐司的迭迭香氣。她走進了小便利店,在貨架前盤桓了一圈又一圈,分析幾種品牌的堅果熱量,專心致志。十幾分鐘后,她只買下了一包食用鹽出來。

從醫(yī)院回家的路,是市區(qū)最大的一條主干道,沿街商鋪總總,山巖灌木一樣。通常情況下,她都會選擇自己開車,在音樂里安靜地冥想,懷著遁世而去的念頭。這種生活已經(jīng)持續(xù)了好幾個年頭了。

偶爾,她也會坐公交車回家。十站路。足夠她有充分的時間閑寂下來。當然,不會有什么浪漫的遐思,如今,生活在她的眼里索然無味,尋找樂趣是徒勞的。比如今天。十站路的時間,她把手里的彩色宣傳單讀了一遍又一遍。公交車一路走走停停,宣傳單上的句子交纏在一起,淡白的反光讓她有很強烈的窒息感。如此感懷。以至于下公交車的瞬間,她以為自己在亂世中奔跑,骨節(jié)沉重,身體變成一塊石頭,墜入斷壁殘垣。

小路的深處很靜謐。很像世界的盡頭。一道鐵門背后,是一片全是白色建筑物的小區(qū)。她穿過小路,在世界的盡頭走著,除了一只橘貓伏在廊檐上盯著她,四處寂靜。接下來是無邊的沉郁暗淡。進小區(qū)需要十分鐘,上樓需要七分鐘。拾階而上。便走進叫做家的入口,哪是深淵的領域。在世界的盡頭,強大的修煉在等待著她。

到底是七年還是八年了,已經(jīng)混淆不清了。大門驟然關閉的那天,倒計時的開關也被打開了。這么多年了,一場重病演變成了車輪戰(zhàn),平凡的生活再也高不可攀。在猝然又漫長的馬拉松里,父親和輪椅早已合二為一。而他們殘余的每一個家人,都被迫卷進了滾滾車流中。病魔是中毒的蜘蛛網(wǎng),無差別地束縛住所有人,無人生還。從那一天開始,生活看不出前一天和后一天有什么差別,他們不再期待第二天的太陽,因為無論怎么努力,一切都是徒勞。父親永遠豎直地綁在輪椅上,絲毫動彈不了,就像一展陳舊的古董鐘。不,是他困在了古董鐘里,脫身不得。

大門微啟,她站在門口,遲遲不愿意邁進去一步。樓道的聲控燈點亮了影子,她聽見了父親的喊叫,暗啞,蒼白,如一波波煙黑色的煙霧,從遙遠的地方覆蓋住了她。七八年時間,像過去了一個世紀。作為汽車工程師的父親,也曾氣宇軒昂,酣戰(zhàn)疆場?,F(xiàn)在,伴隨著他痛苦的哀嚎聲,回憶越來越模糊,最終燒成了灰燼。

七八年前,父親開始走路不穩(wěn),這種狀態(tài)日益式微。于是,也就是退休的第二年,父親不愿意再待在家中了,他把身體擰緊了發(fā)條,頻頻外出旅游,很執(zhí)拗的。他和母親遠赴新西蘭看瀲滟無際的海灣,又飛去新疆看一整季的雪花。度過了寥寥可數(shù)的淘金日子。

一天傍晚,父親歪斜著身子從二樓下來,身體忽然失去了控制。她聽見了砰一聲巨響,接下來就沒了動靜。等她飛奔至樓梯旁時,父親正努力從地上爬起。兩只手掌撐在身體的兩側(cè),腿部蜷曲,想要站起來。可他站不起來。父親的臉憋成了醬油色,身體抖抖索索舒展不開。她明白了什么,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她喊來兒子,兩人一個從背后抱著,一個在前面抬腳,用盡力量才把父親半拖半拽到旁邊的椅子上。

父親癱在椅子上,始終蜷縮著。他的手上有一道傷疤,血肉模糊,是手中杯子劃破的。血滴順著下垂的手指流淌著,沁進了褲子。

“還有哪里受傷了?”她到客廳五斗柜的抽屜里翻找包扎的紗布。

沒有任何回應。

她又快速跑回椅子旁??匆姼赣H正抓著椅子的扶手,抓得很緊,猩紅的鮮血從指縫涌了出來,只是身體沒有那么顫抖了。

兒子在流眼淚,她的心也跟著在下墜。這是命中注定的一切。終于,父親丟掉了驕傲的王杖,挨近了兇險凜冽的疾病。黃昏來了,燈塔要消失了,火苗要熄滅了。

小腦萎縮,家族遺傳病。

從那個傍晚開始,父親就陷入老態(tài)龍鐘的時間里,變成一尊雕像。季節(jié)和歲月沉溺在一起,疾病成了一把匕首,匕首揚起,一刀又一刀,捅到麻木,百孔千瘡。父親的鬈發(fā)變成了透明,蓬松枯燥,顴骨凹陷,身上的肉全干癟掉了,只剩下一具骨架。他開始囚禁在輪椅上,開始身體潮膩,開始少言寡語,開始承受無助的寂寞。

無期徒刑 ——

她偶爾拍拍父親的肩膀,想重新連接上他們的對話?;蛘?,她想牢牢抓住這個男人身上的風雅。她給父親梳頭發(fā)時,父親有時候會有知覺,慢慢抬起頭,咿咿呀呀哼兩聲,像是從昏昏欲睡里驚醒。她從花鳥市場帶回來兩只八哥,父親咿咿呀呀,花八哥也學著咿咿呀呀,父親繼續(xù)跟著咿咿呀呀。父親沒有糊涂,只是沒有了喜怒哀樂,她知道,這些都形同虛設。

一百萬買下這套復式樓時,還是二十年前,那時候他們還是城市的中產(chǎn),甚至中產(chǎn)以上。上下兩層,兩百平米的面積。這些年來,即使常年開窗透氣,也總散發(fā)出消毒水的氣味。客廳里只保留了一個電視柜,一張沙發(fā),一個茶幾和一架白色的鋼琴。這些年來來回回調(diào)整布局,從奢華到深居簡出,只剩下這幾件家具。

大落地窗戶外,是一片陡峭的山,這是一座擁有山野之趣的小城市。幽深的山林慢慢變成了銹橙色,離完全暗淡的冬天還有一些時日。白色的墻壁上貼著很多紙條,上面寫滿康復治療的注意事項。再低一點的位置,曾經(jīng)掛著一些布袋子。都是方便照顧父親起居使用的。里面裝著充電器、衛(wèi)生紙、紗布、藥丸?,F(xiàn)在布袋子已經(jīng)發(fā)霉了,卸下來,堆積在一起,塞進墻角的壁龕里。

她進門時,黃昏的微光正照在地板和墻壁上。母親在給父親刮胡子。她和母親打了個招呼,母親嗯了一聲,耐心地盯著刀片下的皮膚。廚房里的抽油煙機嗡嗡響著,灶臺上坐著一壺中藥,冒著縷縷青煙。父親在瞑目靜思,整張臉在藥味里熏蒸著,褐色的暗淡,了無生氣。

六點剛過,傍晚的云就沉寂了下去,母親收拾好手頭的雜事,又轉(zhuǎn)身去廚房繼續(xù)忙碌。她想找機會和母親說幾句話,可母親一直沉浸在單調(diào)的勞動里。她看著母親抽出幾張面巾紙,擦拭紅薯上的泥土。一點一點擦。一張紙臟了,再換另一張。層層黃沙從她的手中散落下來,漂浮在半空中。紅薯皮擦干凈后包裹好錫紙,擺進烤箱,燒烤模式,上下180度,一個小時。這種紅心的燙紅薯是父親最愛吃的。她常常在想,母親用勺子一口口喂給父親的時候,是不是期待能夠喚醒父親。事實上,父親從前是有回應的,他會稍稍抬一下頭,或者翹動一下小指頭,再或者嗯嗯啊啊幾聲。而從去年開始,父親所有的感官都漸漸消失了。他的身體盡情沉默著,持續(xù)的,下垂著腦袋,用藏藏掖掖的姿態(tài)回應大家。盡管他的腦子依舊無比清醒。

整個晚飯時間,她都希望自己可以放松下來。要說的整件事情,她已經(jīng)思忖好幾天了,從頭到尾。只是,她不知道一團亂麻之間,從哪里可以拉出這根線頭。她坐在餐椅上,看向客廳的大落地窗,窗戶成了一面巨大的屏幕,泛著淡黃色的薄霧。人間悲喜。她忽然想到了這四個字。不到落幕,永遠不知道結局。

“喝酒嗎?”晚飯后,母親把碗筷收拾干凈,打開了橙黃的落地燈,罕見地點燃一杯麻葉氣味的香氛蠟燭。她點了點頭。母親近些年日益封閉自己,很少有開懷大笑的時刻,日常的細枝末節(jié)全用網(wǎng)上購物解決,連出門買菜的機會都少有。她的生命 —— 怎么描述呢 —— 忙,忙到歇斯底里,又渾然不覺。波瀾無休。

母親的脖頸已不再修長,一低下頭,下巴的贅肉就堆積在一起。常年幽居在家,她停止了慰勞性的插花習慣。避免和外界打交道,也就任由染過的黑發(fā)褪成褐色,最后變成灰白,一層層的,蓬松枯燥。如此,她還是保留下了些許慣有的浮艷風韻,全身掛滿珠寶,頭發(fā)梳到腦袋后面,精心盤好,用米色的鯊魚夾子抓住??瓷先ハ翊髦侔l(fā)。她這幾年發(fā)福得明顯,心寬體胖的,說不上是豐腴還是臃腫。沒有洗脫俗塵,輕微有酗酒的癖好。為了躲避孤獨,她在網(wǎng)上購買了大量歐洲葡萄酒,毒涎相積,時而克制,時而又喝得邪性。日復一日,無力感加劇了她的孤獨,她索性避世隱居。一片陰翳的廢墟里,她的人生早就失去了規(guī)律。

她走進廚房,鐵鍋里正燉著醬牛肉燒土豆,這是明天的午餐。她把火擰小了一點,又去餐邊柜拿酒杯。她看到柜子里多了幾瓶桂花酒,也許是母親趁著打折日買下來的。母親偶爾會在秋天自己制酒。金桂釀。陳年桂花酒打底,孝感米酒和枸杞紅棗,再加入鮮橙、蘋果和啤酒一起煮。啤酒揮發(fā)到只剩下啤酒花的香氣,果味和桂花味融合,酸酸甜甜。當然,這些苦心孤詣是從前的事。

蠟燭的香氛慢慢擴散開了,她不知道母親要喝什么酒,她也沒有什么心思喝酒。她只拿出了一只水晶紅酒杯,那一瞬間,宣傳單上的內(nèi)容又在腦袋里打轉(zhuǎn),她試圖找到正確切入的道路。譬如,內(nèi)斂含蓄地說,“我正有個想法,想和您商量一下?!彼肷髦氐乇磉_出來,代表她一直在深思熟慮中,不是在進行錯誤的判斷。

但是,回到餐廳后,她又發(fā)現(xiàn)一切都被懸置在那了,一明一滅的燈光,木質(zhì)和煙草的清苦香氣,甚至帶有幾分禪意,讓人無可言表。最后,她把宣傳單放在了餐桌上,壓在水晶玻璃杯下面,找了個借口,便倉皇而逃。

次日,她出臥室時,看見母親在扒在布滿蒼苔的窗沿吸煙,灰發(fā)上灑滿日光的波紋。母親手里端著一杯馬提尼氣泡酒,清新透明的玫瑰色預示著某種好兆頭。豆沙綠的窗簾是幾年前買的,天鵝絨一樣的柔軟,自動遙控開關,兩張報紙大小的布料,花去大一萬塊錢。當年購入時符合主人的審美,眼睛都沒眨一下。如今,窗沿銹跡蕭條,豆沙綠變成了霧霾灰,早已無心打理,眼見著徹底冷清。

“看到了嗎?”她征求母親的意見,語氣中帶著審慎。她聽出了自己聲音里的自由,有金屬的質(zhì)感。那件事 —— 把父親送進康復中心 —— 她試圖強行解開和父親的關系,或者,她試圖拋棄父親。不能深究。無法深究。無力深究。她曾經(jīng)數(shù)百次在心里呼喊救命,曾經(jīng)數(shù)千次啃食著良心,和情緒進行激烈博弈,和身體里扭曲的靈魂抗爭。最終,她在日復一日艱難的復盤里,建立了耐受性,以及隱蔽的情緒,一直到?jīng)芪挤置鳌?/p>

—— 健民醫(yī)院。三甲醫(yī)院的療養(yǎng)康復中心。頤養(yǎng)天年。醫(yī)養(yǎng)結合。

母親沒有作聲,對她視而不見。霜風鬢影下,母親的神情憂傷欲絕。但也許呢?也許母親覺得這確實是一種解脫方式。留住了尊嚴。對父親,對她自己。在這個短暫的秋天,她狠心逼迫自己,點燃了這把火。母親從煙盒里又抽出一支煙,燃起,忽然開了口,“你爸爸已經(jīng)沒有意識了。進去就是地獄。不體面。我心疼。”母親眼神有些飄忽,也許是馬提尼酒的作用?!澳抢餂]有人可以忍受你爸爸。”

她感到口腔焦干,強制忍耐自己不要再說話了。

一言以蔽之,一支煙燃盡了,母親起身去廚房,她也機械地跟在后面。母親拿起了一個盤子,遞給她,她夾了幾塊牛里脊放進盤子里,遞給母親。神情恭敬,都很不自在地沉默著。在料理機哐哐啷啷的響聲中,她聽見了母親大口呼吸的聲音,沉甸甸的。暫且不表,大家似乎都在用這種含蓄的方式對抗,不繼續(xù)討論便可以維持風平浪靜的日子,和父親最后的尊嚴。

吃過午飯,母親罕見地出了門。她不知道母親去了哪里。只是她找不到那張宣傳單了 —— 也許彼此之間并無聯(lián)系。

一整個下午,只有她和父親在家。她心神不寧,五臟六腑全在游離。秋意微涼,她仍然感到前胸和后背一陣陣的燥熱。不時會聽見樓下小孩踢球的聲音,足球踢到圍墻上砰砰作響,帶著節(jié)奏,她的心也跟著在砰砰捶打,甚至杞人憂天地擔心會砸中某一戶的玻璃窗戶。她在足球的節(jié)奏里哐哐切著蓮藕,兩耳聆聽外屋的動靜,忽然操心父親的尿不濕包好了沒有。

臥室有一絲微音,她推測父親應該要小便了。她進臥室看父親,父親仰面躺在褥瘡墊上,很吃力地咬緊牙齒,身體很局促,緊緊蜷縮成一團。早幾年,擔心父親從床上掉下來,他們把大床拆掉送給了流浪漢,只留下一張二十公分的乳膠床墊。床墊的四周沉積下大塊大塊的磨損,弧線還柔和,似乎在孕育什么期盼。

父親身上散發(fā)出陣陣霉腐的老人味,不斷被藥水、尿液、汗水浸潤,又在封閉的空氣中焐干。這些氣味混淆在一起,籠罩、傾軋著每一個人。也許,讓人絕望的不是生病,而是凌遲死亡的過程 —— 布滿污垢和塵渣,殘忍細膩的,精確到每一分每一秒,一直到消失的那一刻才是解脫。她撫摸著父親的右手,輕輕擦拭他扭曲的手指。那個被玻璃杯割破的傷口再也消不掉了,留下一條白色的蜈蚣。后來蜈蚣也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隆起的疤痕,和輪椅扶手磨礪出的繭子,又硬又厚。

她用大拇指摩挲自己的食指,那里也有一道白色增生,是好多年前手術刀留下的。曾經(jīng) —— 她不想多去回憶。父親敦實的身體消失了,沒了人形,肌理粗糙,軟綿綿的,像幾件衣裳里插著骨頭,稍稍用力就會散架。這就是重病的老人,棉蛹似的活著,無助,殘喘,毫無尊嚴。她拿出一片新的尿不濕,抖了抖上面的化學氣味,攤平,掀開父親磨舊的套衫,輕輕抬起他的雙腿,父親又哼哼了兩聲。父親大腿上的皮肉波浪一樣皺,散發(fā)出濃烈的污穢味。她看出了父親臉上的難堪。父親試圖把面孔別到另一邊,但是失敗了。她全身的毛孔都張開了,不敢看這張灰黃枯槁的臉。

尿不濕沉甸甸的,一揭開,粗糲的酸腐味曝露出來。她哀求道:“別撒尿,等我換完尿不濕,忍著,馬上就好,馬上就好了?!备赣H一聲不吭,淚水從眼眶里掉下來,灌進了耳朵里。在她的喃喃祈禱中,一條微弱的尿液淌了下來,所到之處,所向之地,一片污濁。這一切強烈刺激著她的感官,那么一瞬間,她忽然覺得自己徹底完了,她人生的一切驅(qū)散盡凈,她成了惡俗之人,一無是處。而她才剛過而立之年。

母親是在日落的時候進屋的。她帶回家一把尤加利葉和幾朵白玫瑰,又從柜子里翻出一個古樸的方口花瓶。她不知道該和母親談些什么。她看著母親提來一小桶水開始醒花,把方口花瓶洗得明光锃亮,全神貫注地裁剪枝葉,一支支插進花瓶中。母親埋頭理了一個多小時,才插出明麗的造型。花瓶端到餐桌中央的時候,母親成了云鬢花顏的女人模樣。只是,她察覺到,她們倆都神情肅然,彼此隔著一道城墻,很警惕,誰也不愿意翻越過來。

晚餐是糖醋藕片、桂花豆沙圓子、毛白菜,牛肉土豆湯、米飯。母親又單獨給父親熬了一碗黃米粥。她自己先胡亂吃了幾口,就端起黃米粥給父親喂飯。父親瞇著眼,好像半睡半醒。幾口喂下去,米粥從嘴角流了下來,糊滿了衣襟。一次又一次。后來,父親干脆閉上了嘴巴,說什么都不愿意張開。母親拿勺子撬了幾下,忽然神情開始暴躁起來。她用巴掌猛烈地拍打父親的大腿,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父親沉甸甸地坐在輪椅上,憋紅了臉。母親又用拳頭劇烈捶打父親的后背。父親全身打了個寒顫一樣,始終垂著頭,一言不發(fā)。父親的臉龐肌理渾濁,雙眼腫腫的,嘴唇控制不住地在顫抖。母親捶打累了,停住了手,鄭重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又拿起勺子,挖起一勺米粥,“張嘴 —— 啊 —— ”

父親慢慢張開了嘴,狼狽地咽了下去。

母親靠近父親,嚴肅地用手摩擦他的鬈發(fā),“死老頭,你不要惹我生氣,你給我省點心!”又把父親的下巴端起來,再一次替父親擦拭嘴角,眼里有了露骨的嫌棄。“死老頭子,我不想打你……可我不打你,我就要死掉了!我每天花四個小時給你喂飯,你故意在折磨我!”

她冷眼旁觀。以前她看到這一幕還有幾分震顫,可隨著時間流逝,她慢慢感知到,這是父親母親交流的一種特殊方式。良苦用心。宣泄。釋放。解壓。他們果真愿意如此。勢不兩立的老年人,在苦役中相伴活著,又互相抵消對方活著的欲望。怪異的別扭感。尤其是傍晚來臨時,暝色四合的餐廳里。

晚餐過于艱難,終于吃完了。母親收起了憤恨和厭惡,沉默了下來。此事暫時告一段落。只是對于母親來說,她顯得殫精竭慮,每頓飯都是如此。

她把父親推進臥室安頓好后,又回到餐廳,打開了墻角的落地燈。母親坐在燈光的陰影處,手指摩挲著木頭餐桌上的紋路,直愣愣地看著她,臉色呈現(xiàn)出疲憊的黦色。她從母親包里拿出了那張宣傳單,展平,放在桌上。如果母親一直不作聲,就像有什么事情懸而未決;如果繼續(xù)延宕,最后又會變成死結 —— 事實上,縱容母親出門,是她的一個難以啟齒的計謀。

宣傳單像一把法槌,光暈里,審訊又重新開始了,無休無止,從上午到現(xiàn)在。她忽然想起來,在八點四十分的樣子,大門也許會打開。兒子晚自習歸家,他會繼續(xù)對自己進行審訊。也許。

“家人可以隨時進出康復中心。我確定?!?/p>

她坐到了母親的身邊,好像整件事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母親忽然說:“我可以每天去那里看他。”母親的語氣里透出了沉悶,她分辨出里面帶著一絲無力,甚至倔強。她驚訝地看著母親,母親垂下了眼瞼,眼皮在顫抖。她也低下了頭,竭力控制住情緒,雙手緊緊地絞在了一起,再一次的,她摸到了食指上那條淺淺的增生。

就要進入問題的實質(zhì)了,她反而感覺到了心虛。她把眼睛盯向了別處?!拔沂菗陌涯阋怖劭辶恕?/p>

她有意停頓了下來,希望自己把每個字的發(fā)音都表達清晰了。她要留下讓母親思索的時間,以免太荒謬的內(nèi)容讓母親一時難以消化。

母親欲言又止。

她繼續(xù)說:“很艱難的選擇,對吧……怎么辦……我們沒辦法?!庇行┰捳f出來無濟于事,明明有藏著些什么。

母親繼續(xù)沉默。她意識到,這不過是一次商量,一次探討,而不是下定論。她有些失望,此事又要暫時告一段落了。她忍不住又補充了一句,“爸爸的退休金剛好夠。這個數(shù)額夠他好好待在里面。有尊嚴的?!?/p>

母親不再回應她了,而是起身走進父親的臥房。沒一會兒,父親忽然在臥房叫嚷起來,聲色凄慘,完全分辨不出語調(diào)。她感覺這喊聲在一樓二樓回蕩。夜慢慢變冷,一會兒工夫,那個聲音又消失了。她慌忙進屋查看,只見父親垂著頭坐著,他本可以嗯嗯啊啊再表達什么,可他什么聲音都不再發(fā)出了。她知道,父親一定是聽懂了,甚至流出了眼淚,可他不愿再發(fā)出聲音。他只是用手指頭摳住輪椅的扶手,面孔怯生生的。

“算了算了,不提了,這事以后再說?!蹦赣H煩躁地示意她出去。

整個房間宛如一個神龕,窒息。那個喊聲消隱進她的心里,直到腐爛。

也只有丈夫回家的日子,他們才能把父親扛進醫(yī)院檢查身體。樓梯很窄,幾個人排成一列下樓,丈夫背著父親,她在背后象征性地托住兩個人。到達地下車庫的時候,幾個人都累到嗓子冒腥味。父親的身體里全是滯重的藥水。誰都清楚,去醫(yī)院這件事,除了走形式,本身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钪囊饬x頃刻消弭??烧l也不敢放棄一條生命。正如醫(yī)生安撫他們的,病人除了不能行走和說話之外,依舊能夠思考和感受痛苦。

按照慣例,檢查完畢,她要穿過縱橫交錯的走道,來到醫(yī)生辦公室。辦公桌旁是一張新的面孔。她的余光散在那張面孔上,他打印完病歷紙,低頭簽字,神情如此專注。她看著他戴著口罩的側(cè)臉,修過的鬢角上有一道小小的疤痕。醫(yī)學院。神經(jīng)內(nèi)科。實習醫(yī)生。這些詞瞬間開啟了某一排隱藏的開關。食指上被手術刀用力劃過的傷痕,開始的那一下沒有痛感,接下來,疼痛越來越清晰,很快就進入鈍痛的感覺。無法擺脫。二十年前和二十年后的時間混成一團,原來是刻骨銘心。事實上,現(xiàn)在和過去只隔著一張薄薄的病歷紙。只需一把手術刀就可以輕輕捅破它。而原本,在病歷紙上簽名的醫(yī)生應該是她。另一張面孔。那時她還很年輕,穿著純白的醫(yī)生制服,跟著導師在住院病房間穿梭。有時她要在辦公室里坐上整整一夜,直到值班結束。

他開始和她談話。醫(yī)生和病人家屬之間??喟尽U勰?。小腦萎縮。腦干萎縮。無藥可醫(yī)。死亡。她不想聽到這樣的詞眼,她想要逃離醫(yī)生辦公室 —— 更年輕的那些年,她也在值班室里飽受煎熬,祈禱不要再有下一個值班日。后來她也不知道為什么,一曝十寒,就真的逃脫了,沒有遭遇任何抵抗。男朋友告訴她,人生要擅長取舍,順應內(nèi)心,隨自己所愿而活。男朋友后來自己創(chuàng)業(yè),風生水起,成了她的老公。她誕下一個活潑的男孩,全職在家,過足了富太太的生活,綢繆之中,呼吸到了自由香甜的空氣。

新醫(yī)生的那雙眼睛出現(xiàn)在她的大學時期。也許不是。她不確定了。盡管如此,她依舊捂緊口罩,害怕對方認出自己。比如,問到自己不愿意去回想的人生階段 —— 醫(yī)學院高才生。就像是線團里的一根針。你是大學時住在仁者樓的師妹嗎?你現(xiàn)在在哪個科?她怕那根針扎傷自己。當然,她明白這都是腦中的虛幻。有那么一刻,對方抬眼笑了笑,說:“久病都成醫(yī)了啊?!?/p>

“是的!”她快速回答。除了這干巴巴的兩個字,她不再多說什么。仿佛再多說一句話,她就會在哀毀骨立中崩潰。

終究會后悔吧。那些銷聲匿跡的生活。最近她時常會想起那一年的夏天,她穿著白大褂坐在值班室里,頭頂?shù)碾婏L扇在靜夜中轟鳴旋轉(zhuǎn),茶杯里的水熱了,涼了,一杯又一杯。她埋首在高高疊起的書中,一頁一頁地翻書摘錄撰寫,發(fā)誓要牢牢抓穩(wěn)手里的浮標。無數(shù)個夜晚。二十年了,那么古老的日子,這些細節(jié)足以讓她追溯到從前的軌道上去。一群年輕的實習醫(yī)生沿著住院部的走廊,來來往往。穿越灰白色的迷霧,在時間的暗夜里,有消毒水的氣味,那是從陰冷潮濕的房間里散發(fā)出來的。有人看到了戀戀不舍的灰色煙霧,那是還未離開的亡靈,有人在長夜哀嚎痛哭,遍地灑滿了凋落的干枯花瓣。從此,她對消毒水氣味有了過敏性反應。但是現(xiàn)在,她端坐在就診者的椅子上,被消毒水的氣味帶回了無能為力的日常生活。所有醒悟來得太遲,她早已失去了浮標,失去了固定的點。沒有得到,早已失去。

人生如射擊,既定好目標,幸運的人精準發(fā)射和命中,一擊即中。只可惜,就在進入一場最關鍵的決賽中,射擊的角度沒有摸索正確,他們?nèi)颐允нM了岔道,找不到安逸的出路。從那一刻開始,人生的開關關閉了。轟然倒塌的生活。

她的目光瞄向辦公室窗戶外的LOFT高樓,那里有一片很大的商業(yè)綜合體。玻璃幕墻上鉆石的光芒在閃耀。過去的時光變成了水蒸氣,陽光下總會有故事發(fā)生。綜合體的盡頭曾經(jīng)有一家巨大的KTV門面,她的記憶里還保留著66號,悠悠揚揚,仿佛午夜電臺里傳來的遙遠老歌。66號KTV白公館,倒閉于營業(yè)后的第二年,一個枯枝敗葉的初冬。逛街的人們早就已經(jīng)忘卻了它。而在那個秋天,她的人生經(jīng)歷了最嚴重的破產(chǎn)。傾家蕩產(chǎn),動蕩不安,極度的焦慮糾纏上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停止了滔滔不絕,幽靈似的躲進叢莽中,閉口不提未來。只剩下她一人逆流游水,眼睜睜看著一切飄遠。她的心臟劇烈撞擊著,企圖從過去破土而出。從醫(yī)院走到66號白公館的路,她幾乎花掉了一生的時間。是的,廣袤的天地里,他們什么都沒有了,她的生活就是從這里徹底剝離掉的??彰R黄?,撕碎了的幻想。

中年人。從哪個時間點開始,就進入粗樸的夕暮狀態(tài)了。水分,膠原蛋白,骨質(zhì)疏松,鈣,五臟六腑,肉身,靈魂。不斷流失的谷倉。一地雞毛的人間消耗。

回到家里時,她的身體仍然在顫抖。兒子已經(jīng)放學回家了,正在鋼琴前猛烈地彈奏《我的太陽》。一陣強烈的預感攫住了她。不出所料,不到夜里九點,新一輪的審判開始了。

兒子停下了彈奏,回頭看向她,眼神里全是暴躁和憤怒,“你們要丟下姥爺不管了?你們終于還是不愿意管了?!?/p>

“不是。不是。”她重復,“有護工?!眱鹤訌纳嘲l(fā)上直挺挺站起身,做出青少年睥睨的神態(tài)。十五六歲的男孩最可怕,蓬蓬的汗毛,收不住的叛逆期,隨時隨地都會爆炸。

“姥姥告訴我的?!眱鹤涌戳艘谎蹚N房,聲音低沉下來,含含糊糊。她感到兒子在一步步靠近她。也許這是她的錯覺??伤男⊥冗€是忍不住往后縮了縮。

她得故作冷靜,“有護工。醫(yī)院的專業(yè)護工?!?/p>

兒子沒有再作聲,轉(zhuǎn)頭呆呆地盯著電視。新聞里正在報道幾天前的慘烈空難。無人生還。異地他鄉(xiāng)。所有的人間故事灰飛煙滅。兒子的眼里空無一物,他輕輕冷笑了一下。她聽到了這個聲音,清晰無比,是在嘲笑一個證據(jù)確鑿仍然負隅頑抗的人。一個罪惡之人。

兒子上樓了,把她甩在了客廳里。拖鞋砸在木質(zhì)地板上,聲音悶悶的。

她很欣慰,兒子的激烈情緒打動了她,她希望兒子沉默地同意,但更希望兒子站出來強烈抗議。再過十幾年,兒子會明白,世間總有活得艱難的成年人,活得艱難的人,沒有資格順遂好運的安排,只能在爛泥里掙扎求生。

“鋼琴?!眱鹤诱驹诙堑臋跅U邊,她驚了一下,抬起了頭,“鋼琴是姥爺給我買的,那是用姥爺?shù)拿o我買的?!?/p>

兒子俯瞰她,聲音變了調(diào)。她緊緊閉住嘴,沉默不語。

“英昌的韓國進口鋼琴,二手鋼琴,連同搬運費下來還不到四千元。你們居然窮到買不起。真了不起。”

淺近的事實,如警世箴言。她全身顫抖,但一句話也不敢說。兒子審視著她,臉上露出了大仇已報的挖苦相。她快步走進衛(wèi)生間,砰地關上了門。從一開始她就輸了。她根本沒有大發(fā)雷霆的權利。她在兒子的警句里,成了沒有底線的烏合之眾。事實上,連她自己也認為,這是一場不道德的交易。她在淚眼中看著鏡子里的陌生人,甚至不確信這個陌生女人是否還活著。一個陌生人,茍且而活,渾身散發(fā)著戾氣。

夜色上升,暝合中下起了雨。她睡不著,這幾天的情緒后勁太大了,整宿整宿的失眠,頭持續(xù)的脹痛。她沿著扶梯下到一樓,老人們都睡著了。父親在輕微地磨牙,時不時發(fā)出一兩聲難過的呻吟。她給父親掖了掖被角,摸了摸被子里的尿不濕,干燥的。她又躡手躡腳掩門而出。

不想百毒不侵,不再想吃芬必得,她去廚房煮了一鍋熱米酒,試圖在人間煙火里麻痹自己。灶火撕撕燃燒起來了,米酒慢慢沸騰,在鍋里冒起氣泡,她又丟進去幾顆湯圓。窗外似乎可以看到大海深處,雨水掀起一陣更大的浪潮,風肆意地嗚咽。下弦月出現(xiàn)的秋夜,有霧,遠處燈火褶褶,模糊又清晰。她看著翻滾的湯圓,有種無以復加的空虛。

異鄉(xiāng)人。

每年的春天開始,山城便會停止供暖。父親母親便開始收拾南下的行李,做好返鄉(xiāng)待幾周的準備。南方的那座特大城市,那是他們的故鄉(xiāng)。七十年代時,他們抱著虔誠之心來建設三線,可曾想過幽深的命運把他們滯留在了小小的山城。森林,山岳,田園,村落,宛如武陵桃花源,但這里始終是他鄉(xiāng)。歡喜坨,是屬于那座市井的南方大城市的。她在煮湯圓時,不經(jīng)意想起了歡喜坨。久違了的軟糯綿甜在夢境中環(huán)繞,咬開酥脆的芝麻皮,里面是甜甜的白糖汁。他們這些異鄉(xiāng)人,不曾忘記故鄉(xiāng)。逢年過節(jié)時,父親便備好糯米粉、白芝麻、面粉和白糖,整整齊齊擺在灶臺。父親教她怎么做。她怎么都做不好。糯米粉用涼水攪拌,和成稍干的粉團,再在白糖里填入面粉和油,調(diào)成餡兒。干干的。再把漿團搓成圓形,在白芝麻盆里滾滿芝麻。最難的,是把麻團放進油鍋里炸。父親用鍋鏟把麻團退散開,等到麻團漂浮上來的時候,拿笊籬把麻團推到鍋邊,輕輕按壓,最終,麻團在增大的壓力和充分膨脹中成型了。有幾回她動手去試,直接按破了好幾個麻團。像按破了一個個肥皂泡。

有那么幾次,母親認真和她商量死后埋葬在哪里。母親說,父親偶爾清醒的時候,總在喊著要回家。家在哪里,她不知道。她也曾經(jīng)想站在一生的腹地,尋找召喚他們回家的聲音。

她坐在窗邊,認真地看著黑夜。米酒喝完了,湯圓吃完了,依舊睡不著。她走進父親的房間,從衣柜里拿出一個行李箱,拖到了客廳里。像是考古了幾個世紀前的東西,一樣一樣從箱子里拿出來,擺放在地板上。三件圓領白T恤,兩件長袖襯衣(一件藏青色,一件豆沙綠色),一條卡其色五分褲,一條棕色長褲,一套淡藍色的純棉家居服,幾雙純棉襪子,幾條莫代爾內(nèi)褲,鴨舌帽,毛巾,幾本書,還有一個黑色夾子,里面放著護照和過期機票。這是幾年前父親去新西蘭游玩時的行李包。父親還未來得及全部拆開,就被疾病牢牢卡在了輪椅上。行李包里還有淡淡的檀木香水氣味,這些講究的私人物品鋪排在暗啞的木地板上,像是一個人從輝煌到行將就木的人生。身外之物,又是特立獨行的雅士。也許逆著時間走,父親下一站就計劃飛去羅馬,繼續(xù)看世界遼闊。

她走出大落地窗,把宣傳單折成了一架紙飛機,向遠山飛去,期待一擊即中。據(jù)說這幾天有獵戶座流星雨,由哈雷彗星衍生的獵戶座流星雨。如果天空足夠黑暗,可以看到每小時二十顆流星的壯麗景象。人生如射擊,再一次既定好目標,幸運的人精準發(fā)射和命中,一擊即中。也許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會再次偏離軌道。但是也沒有關系。

她沒有表情,但她認為自己有表情。或許她的所有憂傷已經(jīng)和生命融為一體了。忘記這夜的黑暗,天色開始灰青,薄亮微光散落在鋼琴的黑白鍵盤上,留下了斑駁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