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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皮影》:“你看見的跟你沒看見的,一樣多”
來源:《收獲》 | 王春林  2024年02月20日09:31

打開2024年第1期《收獲》,如果從地域分布的角度來說,倍覺搶眼的,乃是山東作家。三部中篇小說中,山東作家竟然占據(jù)了兩席。一位是《瞳距》的作者王玉玨,另一位是《皮影》(載《收獲》2024年第1期)的作者錢幸。倘若說王玉玨因為《當代小說》這部文學雜志的緣故,此前還略有所知,那么,錢幸這個名字,最起碼在孤陋寡聞的我這里,卻絕對是第一次被注意到。以上這種情形,除了從地域的意義上充分凸顯出了山東元素之外,還有一點,就是作為中國文學界一等一的名刊的《收獲》雜志對新人那完全稱得上是不遺余力的“抬舉”程度。假如說錢幸的確可以被看作是小說界的一位新人,那么,《收獲》竟然把她的《皮影》安排到特別醒目的頭條位置,在當下這個相當勢利的時代,其實也還是多多少少需要一點勇氣的。

被征用來作為標題的“你看見的跟你沒看見的,一樣多”這句話,語出小說中的人物莊溪水之口。面對著前來專門采訪自己的記者馬歡,莊溪水給出的一種說法是:“回去吧。記住,你看見的跟你沒看見的,一樣多。打個比方,就像你看皮影戲,前面的都是假的,或者說,半真半假,后面還有一個俯視他的、更大的東西。誰知道在咱們背后,有沒有那個更大的東西,操縱著一切呢?”依我所見,錢幸借助于莊溪水的這段話,所試圖傳達出的,是兩個層面的意思。第一層意思意在強調生活與存在的復雜性,很多時候,我們所看到的只是表象,或者只是真相的一部分,另外那些或許更為重要的部分很有可能處于被遮蔽的狀態(tài)之中。所以,也才會出現(xiàn)“你看見的跟你沒看見的,一樣多”如此一種情形。第二個層面的意思是,在所有實存的一切事物之背后,或許還存在著某個類似于造物主那樣的一種超然存在。以形而下的方式存在著的各種現(xiàn)實事物背后,所掩映著的極有可能是形而上的某種不可抗的強力意志。

或許也正是因為作者清醒地認識到了“你看見的跟你沒看見的,一樣多“,所以,才會在《皮影》中采用了帶有強烈懸疑色彩的罪案小說模式。帶有限制性的視角性人物馬歡,作為一個知名師范大學的畢業(yè)生,畢業(yè)后竟然不顧家人的反對,只身來到童安市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地方,應聘成為《童安晚報》的記者,全都是為了查找大學同屆同學小薔真實死因的緣故:“馬歡想小薔,但小薔不是他老婆,不是他女朋友,也不是他青梅。她興許并不記得他?!闭驗槭裁炊疾皇?,所以,馬歡才會感到有些許的尷尬:“但馬歡不想解釋,解釋起來太麻煩。你總不能說為了一個消失的、跟你無牽無扯、沒名沒分的姑娘跑來吧?哪怕,你們是同學,中文系同一屆?!编?,夠了,不需要再征引你其實也早已明白,這位畢業(yè)后執(zhí)意跑到童安市來的馬歡,其實是小薔的暗戀者。小薔的畢業(yè)論文題目是《童安市皮影戲藝術探析》。為了完成這篇論文,她專門跑回家鄉(xiāng)童安市進行深入的調查研究,“但就在答辯前幾日,她卻失了蹤影。消失了。蒸發(fā)了?!彪m然小薔的意外失蹤曾經(jīng)一度引人關注,但時間一久,“人們就遺忘了她?!薄澳型瑢W中也只有馬歡,以‘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的信念來到童安市,以一個師范名校的應屆畢業(yè)生,屈居小報的實習記者,就為了——接近她最后抵達的謎案?!?/p>

那么,借助于視角性人物馬歡的悉心觀察,借助于如此一種罪案小說形式的特別設定,作家所挖掘勘探出的,到底又是怎樣的生活真相呢?在我的理解中,這真相最起碼包括如下三個層面。第一個層面,是以莊樸齋他們三兄弟為代表的皮影藝人的生活狀況(其中自然也還包括有大哥二哥這樣殘疾人以及“聲音”式人物阿綾的生活狀況在內)。雖然是一樣的同胞兄弟,但與身體的各方面狀況都特別正常的莊樸齋相比較,他的兩位哥哥卻毫無疑問屬于殘疾人的行列之中。他們兩位之所以會成為身形矮小的侏儒,與生長激素的匱乏緊密相關:“那時候總吃不飽,家里就緊著他倆吃,覺得會長身體。我呢,餓得時間太久,餓就成了基因,走哪帶哪。為什么我挨餓,生長激素倒不缺,他們緊著吃,卻缺呢?”盡管醫(yī)學上的問題我們不可能搞明白,但一個不容否認的事實卻是,莊樸齋的兩位哥哥的確屬于身形永遠矮小的侏儒。既然是矮小的侏儒,那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的總是會遭受歧視和冷遇,自然也就在所難免:“路上,莊樸齋才開始回答這個問題:他們怕添麻煩。意思是,人們不習慣看到跟自己不一樣的。出去一趟,渾身就貼滿了眼睛,里邊有太多內容,冷漠、害怕、憐憫、同情和故作理解。出門一趟回來,這些眼睛刺撓人,得洗幾個澡才能刷干凈。”很大程度上,正是為了避免渾身貼滿眼睛,他們哥倆才不僅不愿意出門,而且也還特別在意別人對他們的尊重:“大哥得意地看著馬歡,馬歡知道他在等他尊重他。而尊重他們的方式就是把他們當作一般人來看待。”但其實,某種意義上,只有通過如何對待殘疾人才能充分考量某人的精神世界是否處于更嚴重的殘疾狀態(tài)。借用敘述者的話來說,就是:“其實,誰知道呢,也許他們的殘疾看得見,咱們的殘疾看不到罷了?!被蛟S用馬歡的話來說,就是:“馬歡說:對,都有暗疾?!笔聦嵣?,雖然他們哥倆身有殘疾,但卻明顯有恩于弟弟莊樸齋。正因為如此,所以,莊樸齋才會特別強調:“大哥二哥養(yǎng)我長大,他們在路上撿塑料瓶子收紙片子。都覺得是我養(yǎng)了他們,說他們拖累著我,誰能知道是我拖累著他們。”實際的情況是,市里雖然已經(jīng)專門為皮影藝術這一非遺項目成立了春潮皮影工作室,并且有固定的撥款,但莊樸齋他們這一些皮影藝人的生活卻仍然是困難的。唯其如此,莊樸齋才會這樣特別要求記者馬歡:“馬記者,多給我們報道報道,改變一下我們長期以來窘迫的生活?!彪m然小說并沒有做更進一步的描寫展示,但僅只是根據(jù)莊樸齋的這一句請求,再聯(lián)系他們兄弟三人那非常簡陋的居住條件,身為皮影藝人的他們日常生活的艱難境況就可推想而知。

三位之外,不容忽視的,還有莊樸齋的女友阿綾那個“聲音”式女性的悲劇性遭遇。卻原來,二哥之所以會把阿綾稱之為“一個聲音”,只因為她就是那個曾經(jīng)在電視劇《迷境》中出演女主角,“早在十三年前因爆出被另一男性耍弄而在賓館里自縊身亡”的港臺女演員的聲優(yōu),也即專門的配音演員。雖然說“以阿綾的聲音條件,她可以把聲音貢獻給許多角色。但不好意思,女演員自殺后,公司給了她一筆‘封口費’,意思是,要她把這個聲音干干凈凈地保持住。粉絲們無法接受聲音還魂。意思是,她得滾蛋,離開這行當?!鼻f樸齋之所以會和阿綾走到一起,主要就是因為他曾經(jīng)為《迷境》徹底瘋狂。某種意義上,他和阿綾的情感故事,完全可以被闡釋為典型不過的“愛屋及烏”。不幸之處在于,阿綾的聲音條件雖然一流,但“她畢竟不是她,阿綾太丑了?!标P鍵的問題是,這種“愛屋及烏”并沒有維持太長時間,由于莊樸齋的冷淡,阿綾曾經(jīng)一度短暫離開。但沒過了幾天,阿綾還是回到了他的身邊,“不是他需要她,現(xiàn)在她也需要他。她可以伺候他,像做女演員的影子一樣,她可以做他的影子。她找到一個詞語:唯馬首是瞻。這是連對他供養(yǎng)大哥二哥的事實都接納下來的唯一一個女人。她比他大,丑,闊闊的臉。她知道,在這個時代,這個社會中,丑也算是一種殘疾?!辈粌H做過女演員的影子,而且還被迫成為莊樸齋的影子,再加上被視為殘疾的相貌丑陋,阿綾的悲哀無論如何都是一種不爭的事實。大約正因為如此,馬歡才會以憤激的語氣為阿綾大鳴不平:“你一輩子搞皮影,難道還沒明白,沒人喜歡做別人!誰也不想當影子!你自己的身份被別人盜取,你也被迫做了影子。難道你不感到悲哀嗎?難道你還要讓阿綾體驗過你感受過的嗎?”

第二個層面,是莊樸齋他們與以莊溪水為代表的資本力量之間的對抗與博弈。他們之間的較量,集中體現(xiàn)在房地產開發(fā)的問題上。具體的焦點,落腳在了“胡同里”這片老舊城區(qū)的改造重建上。莊樸齋他們之所以要竭力反對“胡同里”改造,主要原因集中在以下兩個方面。其一,那里是祖墳的所在:“二哥幫腔了:那是我們菜園老家,童安市還只是一個鎮(zhèn)子時,那就是我們菜園老家。我們祖宗在地底?!逼涠?,更重要的一點,是莊樸齋和莊溪水之間的互為影子的恩怨糾葛。如果我們將當事人莊樸齋和莊溪水的相關說法整合在一起,事情的真相就是,很多年前,莊樸齋曾經(jīng)把自己的成績出賣給莊溪水:“我考得比他高,但,為換糧食——我,我把成績賣了。我不是一個人,我后面墜著東西,拖著我的家。意思是,我替他把試考了,他替我過了我的人生,就為了,他咽了咽唾液,就為了一塊豬肉?!倍@,也就意味著,莊溪水此后的一切成功,全都建立在這一次出賣成績的基礎之上。用莊樸齋的話來說,就是“九層之臺,起于累土。那次考試,就是地基。”很大程度上,莊樸齋他們之所以會在面對莊溪水的時候感到極度的不平衡,正是因為彼此之間在既往的歲月里存在著互為影子的恩怨糾葛。

第三個層面,是小薔意外之死真相的最終水落石出。正是在“胡同里”的開發(fā)改造過程中,失蹤已久的小薔的尸體被意外發(fā)現(xiàn)。小薔之死的相關一系列真相,就此而被徹底揭開了神秘的面紗。首先,“據(jù)查,是女孩在‘胡同里’閑逛時,忽遇停電,因害怕而鉆進廢棄的房屋,恰逢開發(fā)商連夜推平空屋,地面塌陷,她被埋了進去?!逼浯危┥霞铀囊稽c是,依照法醫(yī)的鑒定,“女孩應該是剛剛生產過,猝死是因生產疲憊、勞累疊加的預激綜合癥?!痹俅危澳呛⒆泳褪窃诩依锿瞪?。女兒生了,老媽認下,好讓女孩能嫁人??!”第四,是小薔的心儀男友,也即那位曾經(jīng)的大學講師的這個時候的幡然悔悟:“嗬!大學講師!唉,也算有良心了,在這邊跪了女方父母,又據(jù)說跑去公安局,鬧!要跟尸體結婚。咱才明白,這根本不是男的不愿意,是女方家里不愿意……嫌男的家是農村的!”第五,“肯定是生了孩子才出了門,家里人以為去了‘情人’家,情人以為還在父母家。聽說那男的最后把孩子要走了,也算是個人!”毫無疑問,只要我們將以上這些看似零碎的相關信息連綴在一起,小薔的情感故事以及她意外死亡的全部真相,就已經(jīng)被凸顯無疑了。事實上,也正是面對著以上的這些真相,小薔的暗戀者馬歡方才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了這樣的一種感慨:“小薔離開了,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他陡然明白,為什么會覺得她看不真切,也許她只是一個影子?!?/p>

既然一切似乎都已經(jīng)真相大白,那實習記者馬歡也就沒有理由繼續(xù)滯留在童安市了。但請千萬不要忽視他這個時候所生出的一種真切感覺:“一陣靡靡颯颯的灰塵涌過來,打濕他們的臉。他好像結束了一場幻夢。也許,他只是個影人,有人在背后操縱而已??床灰娔菬o形的手,不代表沒有?!本瓦@樣,莊樸齋和莊溪水互為影子,阿綾是影子,小薔是影子,連同視角性人物馬歡在內,也都是影子。關鍵的問題是,在類似于造物主的那個看似“無形” 的超然存在面前,誰又有權利不成為影子呢?正因為如此,我們也才無論如何都不能不承認,“你看見的跟你沒看見的,一樣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