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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曉杰:短篇經(jīng)典的“微妙”美學
來源:《長城》 | 徐曉杰  2024年02月22日22:38

短篇小說是一個令人著迷的文體。好的短篇在小體量中內(nèi)爆出的直擊心靈的精神力量與余韻綿長的美學韻致,吸引著人們沉浸其中并不斷揣摩其獨有魅力何以生成,繼而思考、探究衡量短篇小說藝術高下的標尺是什么。當然,無論是作家、批評家還是普通的讀者,對此問題的見解是不同的。這其中,有兩種觀點比較具有代表性。其一,“短篇小說取材于生活的片段,而這一片段不但提出了一個普遍性的問題,并且使讀者由此一片段聯(lián)想到其他的生活問題,引起了反復的深思。”茅盾對短篇小說的定義中隱含了評判的標準:提出問題的普遍性、引發(fā)讀者聯(lián)想的綿延性和思考的縱深性。由此可以看出,茅盾作為“社會剖析派”代表作家,對生活片段截取與表現(xiàn)的社會深廣度和思想深刻性的要求,也是對短篇小說表現(xiàn)空間宏大性的追求。這可以算“為人生派”。另一種則是“為藝術派”。如張學昕在論析短篇小說敘事藝術時對“結(jié)構力”和“細部修辭”的倚重。當然,“為人生派”和“為藝術派”并不是涇渭分明的兩極論,這只不過是作家及批評家們探討短制藝術時傾向的不同維度而已。精神意蘊與藝術形式并重、彼此的承載與依托,越來越成為一種公論。“短篇小說對一位作家的敘事技術要求和聚焦,以及敘述中穿透生活、呈現(xiàn)人與世界的能力,都有更高的要求,這種文體對作家的審美表現(xiàn)力,永遠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睆垖W昕在《短篇小說、唯美敘述與文學地理》一文,對短篇小說藝術的這一段闡釋,便將“敘事技術”與“穿透生活”“呈現(xiàn)人與世界”連接,概括為“審美表現(xiàn)力”,并指出短篇文體對作家“審美表現(xiàn)力”的要求是要有超越于其他文體的難度和高度的。

作家的審美表現(xiàn)力落地在短篇敘事實踐中,所呈現(xiàn)出的最大藝術魅力是什么?我以為是“微妙”。在《長城》最近一期的創(chuàng)作談《最為難得是微妙》中,劉慶邦談到:“寫小說就是寫微妙,寫得最好的小說都是微妙的小說?!薄爸挥袑懙煤涟l(fā)畢現(xiàn),又妙不可言,才稱得上微妙?!边@里的“微妙”泛指所有的小說文體。其實,于短篇經(jīng)典而言,“微妙”則更是其藝術的必需品。方寸之間的舞蹈相較于廣闊天地的馳騁,是更需從整體設計到一舉手一投足、一舒一展、一顰一蹙進行精心雕琢,而展現(xiàn)其舞姿的曼妙與獨有風情的。而如果缺失了“微妙”,短篇小說也便只余“短”,“精”“妙”神韻全無,從而淪為庸常,泯然于眾。因此,從一定意義可以說,短篇小說的藝術便是微妙的藝術。

短篇經(jīng)典的“微妙”,在我看來,包括單個的“微”所形成的“妙”和多個“微”的排列所組成的“妙”。

單個的微妙之筆在短篇經(jīng)典中俯拾即是,那是讓我們拍案叫絕的一個個神來之筆,永遠銘刻在心間的定格畫面,一抹微笑、一次凝眸、一個遠眺,甚至是一串腳印……“明??粗哪_印,傻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里癢癢的。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汪曾祺把明海對英子兩小無猜的純潔情感,從懵懂到萌動的契機,巧妙地落實到一串的美麗腳印,本已是出奇制勝。而“傻了”“心里癢癢的”“搞亂了”幾個修辭,更是把明子這個內(nèi)斂、羞澀少年走在英子身后,看到田埂上細細小小的腳印,情竇初開的一剎那間微微戰(zhàn)栗的隱秘心理,刻畫得是那樣細微、那樣有分寸,卻又那樣動人。有著同樣精妙藝術旨趣的是《邊城》中,翠翠聽到遠處賽龍舟的嘭嘭鼓聲,“同黃狗一同渡過了小溪,站在小山頭聽了許久,讓那點迷人的鼓聲,把自己帶到過去的一個節(jié)日里去”。短短的幾句,沈從文不僅含蓄、委婉地將少女翠翠也許自己都意識不到的、對二佬儺送的思念之情傳遞出來,并自然地以翠翠的思緒為引線,將敘事過渡到兩年前二人的誤會與相識中去。少男少女心靈的純凈澄澈,情感由朦朧到或怦然心動或悄然生長,那份微妙的情感,被兩個短篇小說大師以微妙之筆,鐫刻在短篇藝術的豐碑之上,也深深鐫刻在讀者的心底,以凈化靈魂的不朽的文字,成就不被世俗玷污的一份永不褪色的美好。

當然,微妙的藝術不只體現(xiàn)在對“美好”的書寫中,對“悲痛”的細致入微把握則更見功力。遲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即是堪稱經(jīng)典的個案?!拔矣檬謸崦艘幌滤拿脊牵瑢λf,你走了,以后還會有誰陪我躺在床上看月亮呢!你不是魔術師么,求求你別離開我,把自己變活了吧!”在丈夫即將被推進火化爐的一剎那,“我”簡短的一段傾訴,既復刻、還原了兩人恩愛、浪漫的日常場景;也在哀求“變活”、祈求奇跡中透出“我”的巨大悲慟。我們能夠深切感受到,這輕輕的撫摸、靜靜的話語,是遠比呼天搶地、撕心裂肺的慟哭,更能夠傳遞“世界上那個最愛我的人去了”的不信、不忍與不堪的。長久沉浸于喪夫之痛而難以走出中的遲子建,以自己的最直接、最切己的生命體驗,將夫妻情深隱于生與死別的瞬間,并讓這個瞬間承載了太多無法承受的生命之重:命運殘酷,人生無常,死者已矣,生者戚戚。從此之后,人間溫情不在,只余陰陽兩隔、人鬼情未了:“我愿意與魔術師的靈魂相遇一刻——哪怕只是閃電的剎那間?!比绻麅H停留于此,也只能算作是以微妙之筆悼亡夫的佳作而已。而遲子建作為中國當代最好的作家之一,沒有把自己和筆下的人物囚于一己悲傷的牢籠,而是共同走入底層,去觸摸、感受他人的傷痛,將個體的傷痛在大悲憫中升華為民間情懷。從“微妙”入筆,將“心”比“心”,以“痛”通“痛”,繼而抵達“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大境界,此即為“微妙”的上乘之境。

由是觀之,無論是對美好還是對悲傷的“微妙”書寫,都力避于表象之上的“滑動”,在既合乎常理又異于常規(guī)的細微處開掘,從而通往人性與靈魂的深處。而這種由細微處開鑿、形成的穿掘、抵達之美、之妙,是需細細品悟、反復咂摸,并在每一次咂摸之后都有新體悟、新發(fā)現(xiàn),并發(fā)出“怎能如此之精妙”的慨嘆的。

如果說單個的“微”所形成的“妙”是在反復的細讀中不斷顯現(xiàn)而出,那么多個“微”的排列所組成的“妙”,則更需讀者調(diào)動全副的心智、厘清多個“微”的路線圖,才能夠漸次浮出水面。

這里指的多個“微”并不一定具有異質(zhì)性,很多時候是同一個細節(jié)不同維度或不同階段的呈現(xiàn),在“同”“異”并行中自然形成短篇的張力結(jié)構,“妙”由是生發(fā)。馮驥才的《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中“舉傘”畫面貫穿全篇,卻又有所變換;每一個畫面都有獨特的“微妙”之美,聯(lián)接起來更是生成整體的“微妙”美學意蘊,堪稱“微妙”藝術的經(jīng)典。

應該說,馮驥才選擇了打傘這個生活細節(jié),來凸顯高女人和矮丈夫身高的落差、表現(xiàn)情感的篤厚、嘲諷世情的丑陋,首先就是一種“微妙”的匠心。小說中的打傘細節(jié)共出現(xiàn)三次。

第一次是在開頭,兩個人剛結(jié)婚住在大樓里。“尤其是下雨天,他倆出門,總是那高女人打傘?!髽抢镆恍╅e得沒事的婆娘們,看到這可笑的情景,就在一旁指指畫畫。難禁的笑聲,憋在喉嚨里咕咕作響?!?/p>

第二次是在中間,有了孩子之后。“每逢大太陽或下雨天氣,兩口子出門,高女人抱著孩子,打傘的事就落到矮男人身上。人們看他邁著滾圓的小腿、半舉著傘兒、緊緊跟在后面滑稽的樣子,對他倆居然成為夫妻,居然這樣形影不離,好奇心仍不減當初?!?/p>

第三次是在結(jié)尾,高女人離去之后?!胺甑较掠晏鞖?,矮男人打傘去上班時,可能由于習慣,仍舊半舉著傘。這時,人們有種奇妙的感覺,覺得那傘下好像有長長一大塊空間,空空的,世界上任什么東西也填補不上。”

這三幅畫面,其實是對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三個生活階段的典型細節(jié)提?。簞倓偨Y(jié)婚搬進大樓時、生了孩子后和高女人離去后。作家以傘下的狀態(tài)來表征每個階段兩人的情感狀態(tài)、生活狀態(tài)及其變遷。仔細看來,這三幅畫面的結(jié)構是一致的,每幅畫面中都包含一個小畫面。小畫面聚焦于打傘的動作,打傘人由高女人變成矮丈夫,兩人不被世俗眼光干擾的、旁若無人的相互體貼、相守恩愛在這一日常細節(jié)盡顯。尤其是結(jié)尾鰥居的矮男人習慣性地“半舉著傘”,為亡妻留下的傘下空間,也是無人能替代的情感空間,更是令人動容。當然,如果僅有小畫面,內(nèi)容會單薄許多。大畫面則進一步拓展、豐富了層次,速筆勾勒出“看客”們對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打傘畫面“看”的場景。于是,“看”與“被看”之間形成傲然與庸俗的強烈反差,并于反差中彼此反襯、烘托,在作家和敘事者、隱含敘事者更高層次的“看”中,“看客”的可鄙、可悲、可笑,被看者的可尊、可敬與可愛,都得以不斷放大。同時,人們看“打傘”畫面時心理,經(jīng)歷了從“指指畫畫”“笑”到“好奇心不減”、再到心生“世界上任什么東西也填補不上”奇妙感覺的變化,則顯示出夫妻二人在世俗眼光中無所畏懼、傲然堅守的信念與勇氣,足以打破流言、打破慣性。最感人、最微妙的是矮丈夫半舉傘的結(jié)尾,更是悠然不盡,余韻綿長。這半舉傘的姿勢,或許成為人類對美好情感堅守的一種姿態(tài),也是以堅貞、純潔戰(zhàn)勝可怕慣性、庸常世態(tài)的宣言。

毋庸置疑,在《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及其他短篇經(jīng)典中還有更多層次等待我們?nèi)ゲ粩喟l(fā)現(xiàn),有更深刻的“微妙”美學意蘊等待我們?nèi)ラ_掘。這就是經(jīng)典的“讀不盡”魅力。它們就在那里,靜靜地、發(fā)出無言的召喚。而這,也正是“微妙”的本質(zhì)。在一個長篇迷戀、長篇追逐的時代,應該如何捍衛(wèi)短篇小說的尊嚴?我想,提高審美表現(xiàn)力,以“微妙”為境,以經(jīng)典為“鏡”,或許是最佳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