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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湖南文學》2024年第2期|王亞彬:我從未到過這世界(節(jié)選)
來源:《湖南文學》2024年第2期 | 王亞彬  2024年03月01日08:18

王亞彬,國家一級演員、青年舞蹈家、北京舞蹈學院青年舞團主要演員。北京舞協(xié)副主席,亞彬舞影工作室藝術總監(jiān)。習舞三十四年,五次登上央視春晚,六個月內(nèi)兩次登上倫敦賽德勒之井的舞臺,她是第一位被英國國家芭蕾舞團委約邀請的中國編舞;在影視劇中,她是《鄉(xiāng)村愛情故事》里淳樸倔強的“王小蒙”,《推拿》里執(zhí)著為愛的“金嫣”,《十面埋伏》里的舞蹈設計及不為人知的幕后舞者。

蝴 蝶

她那雙布滿青色血管的手,在純凈的秋日空氣里顯得有些顫抖,輕輕地,一個角,又一個角,揭開真絲綢緞的手帕,白底的手帕中間三根淡黃色的發(fā)絲團在一起,像是經(jīng)過多年的沉睡,安逸地躺在那。

她是一個幸福的人,雖然年老孤獨,但歲月里流淌過的經(jīng)歷可以讓她在夜深人靜的時刻,一遍遍地看“未被剪輯過的電影”。她是多么喜歡在那里,斜陽下,靠著溪水邊上的那棵楊樹,緩緩地回憶起來,有時沉浸得不能自拔,“電影”里的愛恨情愁實在感人,甚至催人淚下。我最喜歡看她那松弛的眼瞼里逐漸注滿的淚水,晶瑩剔透,像她胸前佩戴的那塊玉石一般。而那一刻,她仿佛凝固在楊樹下,只能看見淚水慢慢滾落她的面頰,流經(jīng)她那淡粉色的嘴唇,短小精致的下巴,一滴滴灑到胸脯上。接著,柔和的光線勾勒出來一個年老的美人:她的每一道皺紋紋路清晰,從不混雜交織,順利地排在額頭、眼尾和纖細的手臂上,穿過手腕間的玉鐲蔓延到手指尖。每一道都那樣連貫、綿延,從沒有停頓疑惑轉擰。我想,她一定知道自己年輕時的樣子,稱不上漂亮,但絕對有味道,如同一只端莊秀麗的蝴蝶。

對啊,“蝴蝶”這個愛稱是他送給她的,他比蝴蝶小四歲,細細想來,那會兒他還是個沒長成的大男孩。棕色的瞳孔閃爍著透徹的目光,卷曲的頭發(fā)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黃色,像小小一只綿羊犬,顯得那樣溫順不驚。人前,他多數(shù)時候都是沉默的,不發(fā)一言,目光躲在濃密的睫毛下,有些靦腆的樣子。

蝴蝶年輕的時候是一名歌者,她那渾厚的嗓音像中低音音響,久久回蕩在聽過她歌聲的眾多耳鼓里。很多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是蝴蝶心性高遠,看不起這些砸銀送金的俗人,她的“清淡”口味一成不變,她對于愛情有獨到的理解:不論年齡差異,只要心可以靜靜地相守,那便是最適宜的狀態(tài)。

聚光燈下,兩片輕薄的紅潤嘴唇像蝴蝶般閃爍在動人心脾的旋律中,一雙棕色的眼睛在黑暗里跟隨著蝴蝶的歌聲定定地掃視過蝴蝶的面頰。她覺得她此刻在飛揚,飛揚在歌聲的大自然里;他覺得他也在飛,飛揚在蝴蝶的翅膀上,輕輕地覆蓋她的全身。

她聽不見震耳欲聾的掌聲,謝幕的時候,她仰起面頰,向著燈光射來的方向微笑,好像站在天堂里。他趴在追光的另一頭,他的目光觸碰到她的目光,心中一驚,像一具石胎,面條一樣地伏在那,動彈不得。她沖他微笑,暖暖的,熱乎乎還濕漉漉的,他不確定那雙眉眼之間的光束是投向他,還是發(fā)自他那頭腦里的想象。

一切安靜下來,散場的酒杯里還洋溢著歡暢的淋漓,燈光就這樣暗淡下來。他從二樓追光燈的絞架上爬下來,頓時杵在那,他低垂的目光遇見那雙嶙峋的7寸高跟鞋,真的,是那雙鞋,是蝴蝶的那雙。順著緊繃的腳踝,他逐漸望上去,細瘦的小腿,結實的膝蓋,平齊的短裙,收攏的小腹,飽滿的胸部,有張力的鎖骨,精致的下巴,然后是蝴蝶般的嘴唇,最后他終于與蝴蝶對視了。

后來隨著蝴蝶的回憶看到“電影”里的相識是如此地直接,她那天只是想去謝謝打追光的人,為她帶來天堂般的感受和釋放。當四目相對時,哪一個都不愿意離開哪一個,靜靜地,兩個人站在那里,久久沒有聲息,只能聽見心的搏動。蝴蝶拉起他的手,轉身帶他離開那個讓人混沌的地方。這,真美好,靜謐的夜色里漫天的星星,蝴蝶和他并排坐著,等待著天空雨水的降臨。溫度適中,不冷,不熱。

這是蝴蝶第一次遇見比她年輕的男人,不,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大男孩。蝴蝶的親人在她出道的時候先后去世,她為了不曾忘記的親情,不停地唱,結果還是不能挽留他們,這其中包括她那最疼愛的弟弟。他們就肩挨肩地坐著,談不上局促,但也不松弛。很久,蝴蝶問他,為什么每天都趴在那看她,他低頭,用手掃了掃他的卷發(fā),淡淡回答蝴蝶:喜歡。蝴蝶又問他,這個圈子漂亮姑娘多了,為什么不去找她們?他淺淺地像是哼出來地說道:輕浮。蝴蝶笑了,但好像哭一樣,因為嘴角是上揚的,但淚水在眼睛里打轉轉。

他一下抱住蝴蝶,蝴蝶屏住呼吸,嚇了一跳。他卻不動了,緊緊地貼著帶著薄薄粉底的蝴蝶的面頰,鼻翼一開一合,像是要把蝴蝶吸到身體里一般。他說,你真漂亮,像一只蝴蝶,飛在我的夢里。從小到大沒人說過蝴蝶漂亮,蝴蝶也自覺只是嗓音撐著她,容貌則被自己忽略。蝴蝶想,蝴蝶這個名字真好聽,真的好聽。蝴蝶抬起眼睛,眼睛緊緊望著眼睛,她望見的是一片清澈的溪水,蕩漾卻不起波瀾,透徹卻不冰涼。她想,也許他是真的喜歡她的。喜歡的人可以很多,但愛的人卻很少,也許這是不可抗拒的天性。蝴蝶輕輕地把雙臂圍攏在他的身側,忽地,她體驗到了一種體內(nèi)的熱量,那種熱量可以把人融化,可以把兩個人融化成為一個人。蝴蝶不明白,這樣一個年輕的大男孩怎能忍得住寂寞,在舞場里工作這樣久。

他們就這樣安靜地坐了一夜,看了一夜的雨,他們說了很多的話,好像把心臟都掏出來,相互幫忙把它們擦得晶瑩剔透。噼噼啪啪的雨終止在早晨6點,天邊飄來一朵浮云,那朵浮云帶來了太陽。接著是光芒四射的早晨。

蝴蝶卸去舞臺上的面具,走到衛(wèi)生間,仰面沉浸到浴缸里,全身溫暖,全是他的氣息。熱水里的她記得他臨出門前的那一吻,她想他肯定是鼓足了勇氣才敢湊上來用冰涼的嘴唇輕輕碰了一下她,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等蝴蝶從浴缸里爬出來,天色明亮,新的一天到來了,她覺得她像重生一樣,從死寂的青春里復活過來。她走到窗前,拉開淡紫色的薄紗窗簾,忽然,她發(fā)現(xiàn)她又是一個人了,那種感覺糟糕透了。裸露的腳掌一點點退回昨夜他們一直坐著的位置,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空曠的落地窗下,呆呆地看著搖曳的樹葉。腳下癢癢的,一低頭,蝴蝶看見地板上散落的幾根細碎的頭發(fā),一指長,乖巧地打著旋兒。手指捻著,蝴蝶忽然有點想他了,蝴蝶取來一塊手帕,小心翼翼地把發(fā)絲仔細地包好。也許這是蝴蝶最動心的一次,因為她覺得像她這樣的人沒有愛情。

兩團布滿皺紋的松軟的乳房像盛滿水的塑料袋,無力地搭靠在一根淡黃色的木質(zhì)把桿上。那條把桿上的油漆斑駁得幾乎脫落干凈。鏡前的光景著實讓人心酸,夕陽的照射下,一個躬著脊背的女人像一尊雕塑,一動不動地立著。如果不是練功廳里的音樂流淌,時間儼然已經(jīng)在此處被截斷。她腳下是一攤淚泉,帶著厚繭的腳正是踩在那攤水痕上。腳踝間青綠的血管,一束束如同老樹的根莖,蔓延到小腿,繞過膝蓋,生長到大腿內(nèi)側。她的腰像蝦米一樣,佝僂著,靠在把桿上,她怔怔地盯著那個已經(jīng)年華逝去的自己,一動不動。

青春的號角從記憶深處倏地氣勢磅礴地吹起,她敏捷地抬起右腿,大拇指和第二腳趾掰開,伸向扔在遠處的一條毛巾,然后穩(wěn)穩(wěn)夾起,一個單腿控制舉到身高三分之二處。她用手接過毛巾,抹去鬢角晶瑩的汗水,再搭回鮮亮淡黃的把桿上。她是全省最優(yōu)秀的舞蹈演員,那個年代還不興叫“舞者”。如果換到現(xiàn)在,也許她是晚會的???,會是大舞劇的女主角,也許還有機會去拍拍電視劇什么的,可惜,人生不逢時,她是歷史潮流里的一顆流星、一朵曇花。

鉆出母體的時候,就在醫(yī)生的手下,她帶著斑斑血跡,扭動著小屁股和四肢,充滿能量。再大點兒,聽到廣播里的音樂旋律,她那毛茸茸的腦袋就不停地左右晃動起來,腰肢也隨著伸展開。一晃,她從一個“小矬子”出落成了大姑娘。烏黑的長發(fā)總是整齊地盤在腦后,高高地懸在那,把脖子拉得又直、又俏,像童話里的美麗公主。

關于學跳舞的這個事,她和父母還是經(jīng)過了一番“斗爭”的,作為大學教授的父母,希望自己的姑娘是一個勤學穩(wěn)當?shù)摹扒嘁隆?,可萬萬沒想到,這老天配錯了哪個細胞,生出來個“刀馬旦”。姑娘倒是勤學,但一點都不穩(wěn)當。沒事在家里“搖頭擺尾”,竟然也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下叉、倒立、原地轉圈圈兒。姑娘雖說年紀不大,但心思縝密,考慮問題帶著早熟的深邃和執(zhí)著,這是讓父母唯一感到欣慰的基因繼承。16歲時,她聽說了省歌舞團招聘舞蹈演員的消息,心里像長了草,癢癢的,一刻都坐不住。她不愿意和人發(fā)生爭執(zhí),更何況自己的父母,所以悄然無聲地去參加了考試。在命運面前,人生沒有太多廢話,字字擲地有聲。然而,人在極度高興的時候,總是忽略命運發(fā)放的每張紙牌背后的不幸。

她身材比例的優(yōu)勢,通過旁人就可以判斷:每當她走過男性身邊,即便是迅速地擦肩而過,她也能感受到那匆忙之間投來的目光,穩(wěn)準地落在她身上,大多時候是胸部,一些時候是腰肢,少數(shù)時候是筆直的雙腿。她并沒有因為優(yōu)越的自身條件而偷過一次懶,可以說她是團里最勤奮的一個。朝霞漸顯,她已浸濕衣襟,踢過200個“前旁后腿”,跑過10圈,做過上百的腹背肌。她的靈性也顯現(xiàn)無疑,老師教過一遍的動作,她從來不會錯,更不會手腳不協(xié)調(diào)地將身體系在一起。她腦子里清透得像剛剛擦過的玻璃門,門上還寫著一行字:我要成為最好的舞蹈演員。在這行字的逐年驅使下,她忘記了冬日的寒冷和夏季的酷暑,溫度對她沒有任何一點影響,即便在不方便的日子里,她也絲毫不敢怠慢。她在習舞的過程中體會到了精神“折磨”肉體的那種舒暢快感和鶴立雞群的優(yōu)美。她太愛舞蹈了,沒有任何理由地愛,愛得連青春期都被稀釋了。舞蹈就是她的血液,她沒有一天不在這血液里翻滾。

省歌舞團的人大多數(shù)都是混日子,女人嘛,到了該生養(yǎng)的年紀都紛紛懷孕,肥胖和慵懶里洋溢著幸福,個個倚著把桿看著熱鬧,好像她們從來就不曾是舞場上的一員??伤龔墓亲永锟床黄鹉切┦浪椎娜?,她不談戀愛,沒有戀愛自然沒有男人,沒有男人自然少了卿卿我我的精力浪費。她就愛舞蹈,從骨子里愛,也許扒開她的皮肉,都能清楚地看見骨頭上密密麻麻寫著“舞蹈”二字。正因為此,她也沒什么朋友,每當排練結束,三三兩兩的嬉笑聲伴隨著離開練功廳的腳步,她就顯得特別地突兀。好像忽然抽干的泳池,沒有水,她卻還在認真地劃拉著,略顯尷尬,可依舊投入。別人在笑、在說、在約會的時間,她都在訓練。憑著這股勁兒,她真的坐上了領舞的頭把交椅,無論什么節(jié)目,領舞非她莫屬。

音樂一響起,她好像被注射了興奮劑,完全沒了日常生活里的那份孤傲。燈光聚集在她身上,她感受到來自天堂般的溫暖,那種溫暖雖是短暫的,卻忠誠,不像男人的懷抱,易變。她在那種溫暖下似乎領略到活著的意義,人人都可以生孩子,但人人未必可以成為舞蹈演員,她要留下作品,要讓更多的心靈被感染,要讓更多人的境界得到提升。她那修長的手臂舞動在空氣里,有力的腳踝把她送到空中并以優(yōu)美的姿態(tài)輕盈地落回人間,柔軟的腰肢延長著她的線條,像敦煌壁畫上的仙女,給朵云彩她就能真正騰飛起來。她蔑視那些因為舞蹈留在身體上的疤痕,肉體畢竟脆弱,雖然有時疼痛難忍,但精神卻一直是強悍的。她就這樣做著舞臺上的仙子、日常生活里的普通姑娘,直到25歲。

那一年不知怎的,人人都穿一樣的衣服,人人都亢奮。一些人摧毀了練功廳:地板、鏡面、吊燈……一切都突如其來,從天而降。她沒有任何準備,連沖進練功廳拾回練功鞋的時間都沒有。從前回家,父母總是準備好糖水或雞湯,笑盈盈地端到桌上,看著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喝盡。盡管父母在跳舞這件事上和她爭執(zhí)過,但出于對她的愛,父母終究妥協(xié)了。而如今,她沒有地方去,家里已經(jīng)冰冷得像冬日里的許久未生的火爐,滿地都是書的灰燼,她好像走進墓地,沒有半點生機,也再感受不到父母的溫情。她的心很沉,壓得自己有些透不過氣。她的腿已經(jīng)很久沒有伸展過了,她想念她的父母,不由得傷感起來。一伸手,長發(fā)不見了,觸碰到的是像狗啃的一樣長短不齊的發(fā)梢,身上的青紫不是舞蹈訓練帶來的。這刻,她忽然開始憐惜起自己。她走進廁所,找到一個盆,接滿了水,想要擦擦那些還在滲血的傷口??刹抛叩桨氲溃蛷呐璧椎亩慈刻使饬?。她不再移動,呆呆地站在那里,眼淚落在盆里,發(fā)出空洞的“啪啪”的聲響。余暉被夜色徹底吞沒,她就在黑暗里站著。

時間像皮筋一樣,慢慢地把她從舞蹈世界里拖開,不知拖了多遠。她的感官逐漸壞死,唯一真切的知覺就是疼,心底的那種疼,有史以來最刻骨的疼,疼得她變了形。

她以為自己會很脆弱,但她卻頑強地活了下來,活過了20世紀70年代、80年代、90年代,竟然還跨過了新世紀。她又滿足又不滿足,沒有舞蹈,活得像妖精一樣久又有什么用呢?其實,她活再久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因為她已經(jīng)“死”了。文學一點地說,叫作“逝”。

大 米

分不清晝夜,只記得黑夜里恍惚的車燈和黎明之際的魚肚白。我在空中飛了將近四個小時,終于到了海南。偶爾的環(huán)境變更和長時間的獨處,總能夠凸顯現(xiàn)實世界里的“不平凡”。拖著因為飛行腫脹起來的小腿,在酒店的一層餐廳來了頓午飯。服務員溫柔而直接地問:吃得掉這么多飯菜么?我什么也沒說,盯著她,肯定地點了兩下頭,她便扭身下單準備去了。

一條六人的長方桌,只坐我一個,有點孤單。菜上得很快,它們通過略顯嘈雜、油膩的長廊送到我面前,在桌上排好,待一碗米飯的齊備就可以開餐了。這種空洞的午餐樣式,莫名地把我向某個過去的瞬間拉了一下,讓人開始恍惚。那種感覺就像有人拉皮筋,一松手,又彈回去,晃動幾下恢復原狀,但皮筋上會留下拉伸過后的痕跡。

米飯。服務員的手落在了我面前。

低頭一看,一粒挨著一粒,白汪汪的一片飯粒。

同樣是一碗米飯,擺在8歲的我面前,感覺像一只臉盆。米粒沉默、內(nèi)斂,不曾發(fā)出一點點聲息。它們安靜地相互擠在一起,貼在光滑的瓷碗里,那架勢有點像害怕和躲避著什么,不敢也不能輕舉妄動。米飯周圍擺放著短時間內(nèi)烹飪好的青菜,一看就知道它們是匆匆上路,沒經(jīng)過多少火力就脆生生地躺進了盤子里。我坐在一個和我蹲下時差不多高的木凳上,面前撐開一個小方桌,飯菜就在那里晾著。然而這會,晾著的不僅是飯菜,還有我。

家里出現(xiàn)過人,已經(jīng)是兩個小時前的事情,以墻上大圓表的推算,那會兒應該是下午4點。時間好像是饅頭出鍋時掀開鍋蓋的蒸汽,呼一下就在大人們回來的瞬間消失殆盡。我記得,父親一回家就沖進廚房,抓起角落里買回來已經(jīng)很多天的蔬菜,擇葉,洗刷,開火,熱鍋,呼啦啦地炒起來。那些動作都是一氣呵成,麻利、有力,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母親坐在中廳大圓餐桌的旁邊,望著對面的白墻,一聲不吭。我感覺她累極了,疲憊得連眉眼都不愿多抬高一寸。我乖乖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該不該動,也不知道該不該出聲。整個房子里除了父親,我、母親,還有床頭的相冊,在余暉的照射下呈現(xiàn)出湖水般的靜寂。一切都一動不動,任憑散落進來的光線把影子向前推移。大圓表的秒針每發(fā)出咔嗒一聲,我感到母親的身體仿佛就震顫了一下,隨之蕩漾出來的是某種血腥。這一定和我的姥姥有關。

我的姥姥是一個裹小腳的女人,家里有三個孩子,母親排行老三,前面是兩個膀大腰圓的哥哥。從我懂事起,姥姥就是一個很少講話、只會微笑的無比和藹的老人。站在陽光里的她,有一種溫暖,這種溫暖不知道是姥姥帶給太陽的,還是太陽帶給姥姥的。姥姥平日很少下樓出門,因為她的三寸金蓮,她走起路來十分不安,因為身體的搖晃,讓她感到格外吃力,常常耗費了大把力氣,不過才走了半米不到。每次跟在她身后,我總是聽到鄰居家的孩子們哇哇亂叫,他們躍躍欲試,想要從姥姥行進的狹窄走廊中穿過。他們一擁擠就會碰到這個會倒下的“不倒翁”,我跟在后邊干著急,修長細瘦的小胳膊沒有任何能力擒住那些賊孩子們。有時候氣急了,我嚷嚷起來,也沒有人理會我孱弱的叫喊。有幾次,姥姥被沖搡得立不住,身體一下側靠在墻上,那些小王八犢子們就從姥姥的胳膊下面擠出來。他們興奮極了,可我卻十分無助。

姥姥總是喜歡把頭發(fā)梳理得干凈整潔,齊平在后脖頸的鶴發(fā)用一個黑亮的發(fā)卡整齊歸攏起來,沒有一絲碎發(fā)。印象里她喜歡對襟的系扣襯衫、面料柔軟的黑褲子,腳下蹬著細長口的黑布鞋。她的面目柔和極了,大而閃亮的眼睛漾著波光,垂在彎彎的眉毛下面,遇到人她便把目光收回來,嘴角泛起微笑。我想我母親繼承了姥姥的微笑,那是一種非常有力的繼承:沒有一點折扣,沒有一絲偏離。母親的微笑更加蓬松、飽滿、殷實,毫不羞澀。

……

(節(jié)選自《湖南文學》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