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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與龍須
來源:北京晚報 | 蟲離  2024年02月23日08:33

龍的造型,集中了古人們無盡的想象。傳說龍生有胡須,當(dāng)年黃帝乘龍飛升,一眾小臣攀著神龍的胡子,想跟著上天,結(jié)果天沒上去,倒是把龍須拽下來不少。常說龍顏大怒,不知神龍被拽胡子的時候,又是怎樣的一番心情。

胡須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古代男性的“標(biāo)配”。在古代,胡須可能帶來殺身之禍,也可以成就“美髯公”之名。古人蓄須,本是不得已而為之,卻成就了胡子的百變造型。

看似沒什么用的胡須,折射著古今的觀念變化史。龍年到來,也說說胡子的故事。

“胡子”帶貶義?

胡子最早是分區(qū)域命名的:唇部以上的叫“髭”(zī),東漢劉熙《釋名》:“髭,姿也,為姿容之美也”,留撇小胡子就“姿容美”——顏值大幅提升;下巴的叫“須”,臉頰的叫“髯”,所以說山羊胡子留得再長,理論上也不好稱為美髯公。

長期以來,“須髯”是胡子的代稱。而“胡子”一詞,出現(xiàn)要晚一些。關(guān)于“胡子”這一名稱的來源,歷來有不同說法。

根據(jù)王國維先生在《西胡續(xù)考》中的意見,“胡子”名稱之來源,是因為胡人多須。胡須儼然為胡人的標(biāo)志。五胡十六國時期,冉魏開國皇帝冉閔下“殺胡令”,很多高鼻多須的漢人被當(dāng)成胡人處死(《晉書·石季龍載記》),就是因為高鼻、深目、大胡子的特征深入人心,為當(dāng)時判斷某人是否為胡人的直觀依據(jù)。漢地人瞧見大胡子便懷疑是“胡(人)”。胡的指稱,由最初“多須的胡人”,演變到“多須”,再演變到“須”,最后就把“須”叫成“胡”了。

另一些意見主張“胡子”演化自“動物頜下垂肉、長毛”?!墩f文》載:“胡,牛頜垂也”,這里的胡,是指牛頸下的皮膚皺褶?!对娊?jīng)·狼跋》載:“狼跋其胡,載疐其尾”,狼頸下沒什么垂肉,此處的胡,應(yīng)指狼的鬃毛或胡須。早期文獻(xiàn)“胡”指胡須時,皆與動物有關(guān),如《史記·孝武紀(jì)》:“有龍垂胡髯下迎黃帝”,《后漢書·輿服下》有言:“見鳥獸有冠角髯胡之制”。漢地人瞧不起胡須茂盛的異域人,說他們面部毛發(fā)茂盛“長著獸類垂毛”,也就是長著“胡”,“胡”之一字遂成為帶有貶義的異域?qū)7Q,這種稱呼跟含有畜生野獸意味的“狄”、“犬戎”、“獫狁”相似。

古人不剃須?

古人在少年時代,似乎不會刻意蓄須,古典小說常見描寫少年將軍“頜下無須”者。待到成年,胡須自然生長出來,就不會輕易剪剃了。一方面,留胡子可以變帥(美姿容)和彰顯成熟,臉上不留一綹胡子,給人的感覺總是不大穩(wěn)重。另一方面,古人的觀念,認(rèn)為“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亂剃胡子等于不孝,等同于自殘肢體?!稇?zhàn)國策》說豫讓“漆身為厲,滅須去眉,自刑以變其容”。這位光明右使范瑤的榜樣為了刺殺趙襄子,改易容貌:在身上涂漆使皮膚潰爛,剃去眉毛和胡子,按當(dāng)時的標(biāo)準(zhǔn),這些行為都屬于自殘。

東漢初的護(hù)羌校尉溫序巡行途中遭隴西割據(jù)勢力隗囂拘劫,勸他降順。溫序大怒,以所持符節(jié)連殺數(shù)人,為賊眾重新制住,因為敬他是條好漢,給劍讓他自裁。溫序“銜須于口,顧左右曰:‘既為賊所迫殺,無令須污土?!旆鼊Χ??!保ā逗鬂h書》)雖自刎而不欲使胡須受泥土沾污。相似的記載,亦見北魏崔鴻《前趙錄》:

劉聰以讒慝,故誅詹事曹光。光臨刑,舉止自若,謂刑者曰:“取席敷之,無令土污吾須?!?/span>

頭可斷,胡子絕對不能臟。臟且不可,何況損毀割剃。曹操對此當(dāng)然是報以冷笑并一臉不屑的。不過曹老板的時代往前推個幾百年,在先秦時期,強迫剃須一度被視為奇恥大辱,由此出現(xiàn)了一種強迫剃須的刑罰,叫“耐刑”。唐代孔穎達(dá)《禮記正義》:

耐者,須也,須謂頤下之毛,象形字也。古者犯罪,以髡其須,謂之耐罪。

秦簡《法律答問》記有一種適用耐刑的判例:男人受不了妻管嚴(yán),家暴老婆,把妻子的耳朵撕裂,或肢體折傷,即處以強制剃須。倘使當(dāng)時的男性穿越到現(xiàn)代,都不用目睹手機汽車,單是見到男子剃須潔面,就要三觀崩裂了。

大約南北朝之后,耐刑逐漸消亡,沈家本《歷代刑法考》主張,至遲北周以后,剃頭發(fā)的髡刑、剃胡子的耐刑,應(yīng)均告廢除,法律層面的剃須禁忌解除。在審美方面,兩晉時期的男性,開始崇尚陰柔之美,史料稱俊美而未言及胡須者比比皆是,像“傅粉何郎”的何晏、“連璧”的潘安和夏侯湛、因為太帥被強力圍觀致死的衛(wèi)玠。蓄須有時反被嘲諷,鐘毓、鐘會兄弟就因為留著大胡子被笑為公羊。南朝宋孝武帝狎侮群臣,給臣子取外號,凡是大胡子也一概叫羊(《宋書·王元謨傳》)。

龍須抓不得?

不過,即使在魏晉南北朝,君主能留胡子的,還是盡量會留。傳說龍生有胡須,當(dāng)年軒轅黃帝乘龍飛升,一眾小臣攀著神龍的胡子,想跟著上天,結(jié)果天沒上去,倒是把龍須拽下來不少。君主的臉號稱“龍顏”,那么多多少少得留上幾根胡子,才好名副其實。

有趣的是,雖說龍鱗不可逆,但在歷史上,有的臣下也效仿軒轅黃帝的小臣,上手去拽君主的胡子,表示忠心追隨。

三國時,東吳大將朱桓奉命出師,孫權(quán)為之餞行,朱桓舉杯說道:“臣當(dāng)遠(yuǎn)去,愿一捋陛下須,無所復(fù)恨?!睂O權(quán)便伸長頭頸,請君來摸。朱桓上前捋了一把,說:“臣今日真可謂捋虎須也。”(《三國志·朱桓傳》注引《吳錄》)“捋虎須”的說法,即由此而來。

北周武帝宇文邕辦生日宴,柱國大將軍王軌上前敬酒,也摸了皇上的胡子,摸著摸著,還吐槽太子:“多可愛的老頭,可惜兒子是個廢物(可愛好老公,恨后嗣弱耳)?!北敝芰硪晃恢鶉菏繌┆毷毓鲁菚x州,力敵北齊六路大軍猛攻,一度陷入絕境,后來周武帝宇文邕親率援軍趕到解圍。梁士彥見了皇上,忍耐不住,拽住皇上的胡子大哭道:“臣差點見不到陛下了!”周武帝不知道是被感動的還是被薅得太痛,也跟著一起掉淚。

到唐朝,抓皇上胡子仍可表示效忠。元稹《為令狐相國謝賜金石凌紅雪狀》:“臣職司復(fù)上,戀切攀髯,方當(dāng)匍匐而前,敢有赫曦之懼。”再后來,“攀髯”詞義轉(zhuǎn)變成哀悼帝王駕崩,臣下就不敢隨便抓皇上胡子了。

造型有講究

對于胡須造型,文本記載以長須長髯為主,短須或許太大眾化,沒什么特異之處,往往懶得著墨。像《左傳》記載的幾個例子:“于思于思,棄甲復(fù)來”(《宣公二年》),“于思”指絡(luò)腮胡子;“楚子享公于新臺,使長鬣者相”(《昭公七年》),楚靈王建成章華臺,請魯昭公來參觀指導(dǎo),因為吳楚之人多不留胡子,特意找了個長須的禮官接待,這些都是大胡子之例。

不過,從戰(zhàn)國和秦代的畫像和俑來看,當(dāng)時的男性仍以小胡子居多。如長沙子彈庫戰(zhàn)國楚墓出土的御龍帛畫,畫著一位仙風(fēng)道骨的小胡子馴龍高手。目前已出土的兵馬俑,大多蓄須,小胡子亦比比皆是,長須者極少,僅四到五件。

漢魏文獻(xiàn),明顯更青睞長須?!妒酚洝返臐h高祖“美須髯”,《漢書》的霍光“美須髯”,《后漢書》的光武帝“美須眉”,《三國志》的太史慈“美須髯”,關(guān)羽那副胡子就不必說了。誰長了一部好看的長胡子,史家很難留意不到,好歹得在傳記里提上一筆。這未必說明漢魏男性多留長胡子,相反,史料特別注意,或許是因為整齊、順滑、瞧著順眼的長胡子太稀罕。觀乎該時期的人俑和畫像也可以發(fā)現(xiàn),無須、八字胡和山羊胡子依然多見,間或有幾個大胡子,也多蓬松雜亂。

李唐皇室具有異族血統(tǒng),唐前期諸帝皆是虬須——卷毛。杜甫《八哀詩·贈太子太師汝陽郡王琎》:“虬須似太宗”,《酉陽雜俎》:“太宗虬須,嘗戲張弓掛矢?!碧铺诘暮泳淼侥艹型兴麑S玫乃挠痖L箭,《獨異志》更講太宗的胡子卷曲到用來掛弓;唐中宗李顯也是“赭袍玉帶虬髯怒”。到了唐玄宗,從畫像上看,自然卷兒又變回了黑長直。當(dāng)然,觀閻立本《步輦圖》中唐太宗那只有微微卷曲的胡子,不排除畫家在處理君王胡須時未盡寫實,虬髯畢竟不那么符合中國古人的傳統(tǒng)審美。在閻立本《歷代帝王圖》中,諸帝皆為長直髯。

皇室卷毛、利落短髭和放浪不羈的絡(luò)腮胡子,無法阻止士人追求工整的長須。關(guān)羽式的夸張長髯可遇不可求,也不便打理,折衷的方案,便是在下巴處留一綹細(xì)細(xì)的長須,這幾乎成為后來士人的標(biāo)配。東晉顧愷之筆下人物,即多見此種胡須,晚唐五代的畫作,如《重屏?xí)鍒D》、《韓熙載夜宴圖》中,細(xì)長須的造型俯拾即是,這樣的審美延續(xù)到了宋明。以皇帝的胡須舉例,閻立本《歷代帝王圖》所繪從漢代至隋代的皇帝,多半留的還是長髯,也就是從腮頰到下巴,皆留胡須;而觀南薰殿舊藏的宋代帝王肖像畫,大多就只留有唇上兩撇和下巴的一綹了。

越到近世,“身體發(fā)膚,毀之不孝”的觀念越淡薄。翻覽晚清照片,可見大量不蓄長須或無須的青壯年男性。到如今,剃須對于大多數(shù)男性而言,已成為刷牙洗臉一般的日常習(xí)慣,而曾經(jīng)標(biāo)示著身份地位的胡須,則成為少數(shù)人的時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