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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理:萬櫻的輕與重、靈與肉 
來源:《小說選刊》 | 金理  2024年02月26日20:25

這是一段沒日沒夜操勞的生活:清掃大街,在窗簾店與旅館幫工,料理按摩店,照顧老太太,侍奉植物人丈夫……每一種生活都將萬櫻卷入無邊的苦惱與糾結(jié)之中。所以張楚要宕開一筆寫萬櫻與羅小軍少年時追逐游戲的奔跑,那秋日暖陽下麋鹿般的飛奔,以及詩意想象中、白色降落傘般的蒲公英落在身上。這是卡爾維諾說的,希臘神話中珀爾修斯依靠“世界上最輕的物質(zhì)——風(fēng)和云”,來反抗美杜莎把人變成堅硬石頭的目光;而白天承受沉重負(fù)擔(dān)的農(nóng)婦,變身為女巫,騎著麥秸、夜晚飛行。滯重、昏默與輕盈、靈動,張楚不僅是給筆下人物提供透氣孔,也是為讀者撬開僵化的身份外殼與教條的閱讀期待(被動、缺乏自我意識的犧牲品),即便在生活泥流的圍困中,萬櫻的心靈并不枯竭,依然活躍、涌動著各種復(fù)雜的流向,而任何一種流向,都代表著困局中打開生活可能性的嘗試,以及絕境中拔地而起的生命意志。

輕與重之外,還有靈與肉的辯證法?!八瓦@樣在白晝與黑夜,在懊惱和幸福之間輾轉(zhuǎn)翻滾,到了后來,她已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真稀罕這個曾經(jīng)在她懷里撒嬌的孩子,還是只是渴望一具男人滾燙堅硬的身體。”天平在顫動,但萬櫻何以“分不清”?張楚好幾次用“肥胖”“肥豬”“母熊”來形容萬櫻的肉身。歡宴過后,她拾掇剩菜,一口喝掉二兩余酒,“又抓了條誰掉到桌上的驢筋扔嘴里”。這身坯和胃口,讓人聯(lián)想起巴赫金論述過的龐大固埃人物系列,豐腴、達(dá)觀之外,身上有一種立足于大地的“自然主義”,或者說“倫理的自然化”。廢名說陶淵明“像一個農(nóng)夫,自己的辛苦自己知道,天熱遇著一陣涼風(fēng),下雨站在豆棚瓜架下望望,所謂樂以忘憂也”。就像萬櫻到涑河邊走一遭,看冰雪融水,柳樹芽子綠成煙霧,縈懷心事,又散去心事……道德不是外來的律令緊緊束縛著萬櫻,卻漸近自然,還是如廢名所說“有如鳥類之羽毛,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黑也白也,都是美的,都是衛(wèi)生的”。

我想象萬櫻是如何在張楚的文學(xué)生涯中孕育、誕生的。《櫻桃記》《剎那記》中或已初露端倪,寫完,卻放不下。深夜里隱隱傳來的摻雜著玉黍、稻谷和甘草的氣味,春天在樺樹林里找吃食的母熊身影,血管里總也按捺不下的意欲……萬櫻必不是被動等待張楚目光的降臨,而是召喚著,攪擾著;于是張楚必得攜帶著萬櫻上路、吃喝、生活、閱讀。直到《云落圖》寫成。慣常的抒情被縫合到個人史的細(xì)密紋路里,道德倫理從抽象教義中被拿回來,成為具體生活世界中見招拆招又不逾矩的實踐智慧。《云落圖》里有各個時期的張楚,又是臻于最理想狀態(tài)的張楚,就像《風(fēng)姿花傳》說的,“年年歲歲去來之花”,都保存在了現(xiàn)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