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3年12月刊（23期）｜鄭澤鴻：漁歌
《雨 夜》
海浪一遍遍磨蝕天空
讓轟然降落的磅礴大雨
打濕內(nèi)心的焦灼
他在白紙上寫下一句詩
雨就拍得更加猛烈
他不得不起身
關(guān)掉大京沙灘拾撿貝殼的歡欣
關(guān)掉下尾島咸澀的風(fēng)，關(guān)掉
孩子們在岸邊天籟般純凈的歌聲
這些場景像薄霜覆上思緒
遲遲無法消退
他繼續(xù)寫，大黃魚游在他的紙上
傾訴燈火輝煌的深夜
它們?nèi)绾我渣S色的身軀
遣返人類的漁網(wǎng)
玻璃上的水珠擊得更歡了
他奮力地寫，四百多個島嶼構(gòu)成了
紙上的王國，他刪去島上的烏云
刪去島上的水土不服，試著跳入其中一座
自立為島主，招攬?zhí)煜沦e客
雨越下越大，狠狠敲打空蕩的房間，他不停地寫
那個閑適的夜晚，一群在詩路上摸索的青年
如何摘取
福寧文化公園的梔子花香
是的，他已經(jīng)控制不住自己的筆
溢出了清涼的雨滴
浸透霞浦的永夜
《星空下的手指》
父親，當(dāng)人們說起你的九個半手指
我試著相信
那碗填充肚皮的薯渣糊
吞咽貧窮歲月的艱難
他們說，你拉板車，載電線桿闖山坡
要和鄉(xiāng)親點亮八十年代的蘇塘村
而你矮小的身板
是如何撬動一根根
通天般的水泥柱？
父親，我出生三月還未睜眼的父親
穿梭泥濘山路
半生如此清晰地
退回巖峰下的瑯瑯書聲
就像彎曲的教鞭退回講臺，半截粉筆頭
退回掌心，一手抄下的唐詩
退回幼子誦讀的口中，清脆的下課鐘聲
反復(fù)響起
晨煙下，大山里，龍眼樹前
五六點鐘爬起的身影飛奔
像一道執(zhí)著的閃電
劃過象棋盤永恒的睿智和堅忍慈愛
哦，父親，只有九個半手指的父親
生活帶來諸多不幸
卻從未落淚
幼年夢中，你抱我
飛過兇險的河流
這個夢寓示著什么？
如果苦難重創(chuàng)了你
我相信，你被奪去的半個指頭
指向了天空中
永不凋謝的星光
《與石頭對話》
這不是一塊冰冷的石頭
從藝三十余年，在他手上
一錘一鉆的擊打
就像在原石上彈鋼琴
隨著碎石飛濺
他心中的圖騰
步步往石頭內(nèi)核推開
“這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
一身青灰就是一場修行，他暗自私語
憑著幾十年的嗅覺，撫摸石材的高低起伏
在汗雨中找尋泉州白的靈魂——
向深處掘進(jìn)，掘進(jìn)
再掘進(jìn)
一腔溫?zé)嶙⑷?/p>
腦海罅隙
抓取黑暗中的星辰
當(dāng)他再次舉起石錘
看吶，一道閃電轟然劈開了
通向古老南派石雕技藝的窄門
一個個
咬牙扛石的惠安女
在他的刻刀下
穿過漫天飛舞的狂沙
《一個蘇塘村石匠的獨白》
我的石獅子
聽到鐵錘聲了嗎
朝方正的青石塊
我用毛筆畫出輪廓
雕刻你雄壯的身段
手上的鐵鏨子，凹凸不平的銀色齒痕
那是我們廝守的證據(jù)啊
不留一寸多余部分
更要悉心地鏤出
你活在世上的英雄氣
哦，石獅子
你還認(rèn)得我，滿面的青灰嗎
看你即將被點染的眼睛
是否記得一起患難的日夜？
烏石山的月光
曬干青春的眼淚
蘇塘溪不再清澈的河水
徹夜清洗長滿老繭的雙手
我好想用力再錘下去，把生活的困苦錘下去
把家庭重?fù)?dān)錘下去
把額頭上渾濁的汗珠錘下去
是的，我奮力擊打，不僅要借你的石坯
抬高我日益佝僂的身軀和塵肺的呼吸
還要在金斑魚躍過孩子的下課鐘前
雕出你嘴里叼著的圓球，刻下
幾縷天上的祥云
成為你骨骼中的閃電
《漁 歌》
木麻黃守護(hù)堤壩
在清晨的灘涂
那一聲聲兒時的螺號
溫暖著討海的漁民
他們每走一步
沙灘就柔軟一分，海浪就掀起
更晶瑩的幕布
覆蓋淡藍(lán)色的憂傷
冷風(fēng)中
孤島射出一群鷗鳥
它們抖落的靈光，是否被大黃魚捕獲？
閉眼聆聽潮聲的剎那
我決定彎腰
拾撿幾片貝殼
帶走一角浩瀚的汪洋
致我的孩子
蘋果已洗凈放在桌上
你清澈的眼眸
流淌著一條璀璨的銀河
閃爍皎潔的光暈
我們一起在圖書館看書
聽冊頁沙沙作響
吹起那片楓葉
看，孩子
你又摘到了
屬于你的金黃
就像梵高創(chuàng)造了他的向日葵
黑夜廝守夜鶯的歌聲
如果你也有那樣一個星球
每天給多刺的玫瑰澆水
我相信你也能找到那些國王
看蛇是如何輕易地
吞掉一只大象
看你王子般自信的彩色筆
準(zhǔn)備點亮哪一顆
寂寞的星
《留云寺的潮聲》
一道神性的微光折射
在那個午后
拂去身上塵埃
我們輕快走著，手持財神殿的香火
半山遠(yuǎn)眺
八九艘漁船滿載金暉
劈開生存的浪花
近了，近了
“嘟嘟”的馬達(dá)聲
正講述“這片海域養(yǎng)海帶，那片是紫
菜……”
我們沒有說話
仿佛已被一朵祥云抬高
我們沒有說話
仿佛大海已將全身浸藍(lán)
一片山崖岌岌可危
那里已開滿了即將決堤的桃花
《艾溪湖的黃昏》
在艾溪湖濕地森林公園
一只大雁奪走想象
此起彼伏的鴉鳴蟲奏
扯緊了晚霞熏紅的天幕
森林的秘處
滲出一叢叢紫薇
你一伸手
摟住了微風(fēng)不可言說的身世
這靜謐的湖面
就是你輕撫的黑白鍵
挪動萬重山
《當(dāng)你被這樣的清晨戳疼》
并不是這樣的清晨不存在
只是你已很少早起
遇見這樣的鳥鳴
沖刷了南方潮濕的情愫
那旁若無人的驕傲的鳥鳴
充斥凌晨4點多的鳳凰池
再過一會兒
太陽即將籠罩四野
人群的嘈雜聲漸次上場
這是鳥兒們占山為王的時辰
這是汪洋恣肆的生命之歌
那尖利呼嘯的熱力
如一萬只蜂針
猛地扎進(jìn)麻木的心
【作者：鄭澤鴻，1988 年生，福建惠安人?！?/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