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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天》2024年第1期 | 扎西才讓:來自牧場的女人
來源:《飛天》2024年第1期 | 扎西才讓  2024年02月29日08:08

1

這老頭兒,自來熟。他從洮州賓館門口停放的一排私家車夾縫里擠出來,對我高聲說:“從洮州城到桑多鎮(zhèn),班車的票價是三十元,我給這個私家車司機添了五元,他還是不松口,硬要四十元!”

我有點吃驚,我根本就不認識他。就是說,他試圖和一個陌生人對話。午后的陽光照在他乳黃色的氈帽上,帽檐的陰影使他圓乎乎的臉膛變得瘦削了些。說話時,他那黑色皮夾克也被太陽照得熱烘烘的,我完全能感受到來自他身上的熱能,竟然情不自禁地對他露出笑容。我不得不承認,我開始喜歡這偶遇的年過五旬的矮胖老頭兒了。

或許正是要迎合他的建議,我也對那臉膛黝黑的年輕人說:“我也添五元,你看行不?”

年輕人的眼神猶豫了一下,只兩三秒,就做出了決定,搖搖頭:“大過年的,面的司機都縮在家里,我只多要了十元,你們還要講價錢,還讓我們掙辛苦錢不?”

其實,我對年輕人要四十元車費,是沒有異議的,也愿意給他,畢竟逢年過節(jié)期間跑出來掙辛苦錢,挺不容易的。但既然別人只給三十五元,我如果給四十,就是對市場交易規(guī)則的漠視。于是我只好用詢問的目光看老頭兒,老頭兒再次討價還價:“年輕人,這洮州的邊墻不是一天修成的,這人世上的錢,不是一天能掙夠的,我看你還是甭硬撐了,我倆每人三十五元,走吧!”

年輕人對老頭兒的勸說置若罔聞,保持著堅定的沉默。

這時,另一輛私家車出現(xiàn)了。老頭兒忙撇開黑臉年輕人,跑過去隔著車窗問司機:“去桑多鎮(zhèn),三十元,行不?”

司機是個戴眼鏡的瘦瘦的青年,略略一想,就點頭答應了。老頭兒拉開車門鉆了進去,坐在副駕駛位置后,搖下車窗問我:“你去不去?”我點點頭,坐入后排位置,扭頭看車外蹲在馬路牙子上的黑臉年輕人,他的臉上有一絲無奈,也有一絲怨恨。

“那個年輕人不高興了?!蔽艺f。

老頭兒將氈帽從頭上取下,擱在擋風玻璃后,扭頭看我:“他不識時務,我老人家出手,他都不給面子,就讓他干等著吧,看他還能拉幾個人!”

說罷,露出得意的笑容,這笑容配上他那被氈帽壓得不見樣貌的灰色長發(fā),給人一種非?;母杏X。我忍住笑,對他豎了豎大拇指。

2

車子駛離了洮州城,車上三人,暫時都沒說話。沉默如黑鐵,寂寞而冰冷。我掏出手機,找到“雪蓮花”的微信公眾號,回看她一月前發(fā)布的文字:

一覺醒來,天還沒亮,山那邊的鳥鳴清晰地傳來。我笑了,做好了起床的打算。昨夜的酒杯,還在茶幾上,昨夜的激情還未消失殆盡。我的心里有個聲音,終于開始了,開始了就好。房間里,他留下的老年男人的體味,比記憶還要清晰。多年來的困惑和焦慮,在如釋重負的感喟中,變成了一種用來遠離的東西。我從床上爬起來,走向穿衣鏡。我看到了鏡子里的自己,胸脯依舊飽滿,臀部還是那么結實,只是膚色偏黑,若再白凈些,就好了!窗外雖是冬天的景致,但室內的暖氣,還是熱烘烘的。我不想穿衣,裸身站在窗前,遠處,我熟悉的那片山地牧場,清晰可見。我來自那里,現(xiàn)在,算是離開了那里。以前,我陷于混亂不堪的情感泥沼,掙扎著,一直走不出來?,F(xiàn)在好了,現(xiàn)在,經過昨夜的事,我就成了個有依靠有方向的女人了。

她的公眾號,有鮮明的特點:一是總喜歡寫一大塊富有文學性的文字,不分段,但條理性強,分不分段,那意思一清二楚;二是只配一幅圖,所配之圖,與文字有緊密的聯(lián)系,有點“圖+文”的感覺,但圖和文,似乎又能各自獨立。這次,她配的圖,是一幅草原清晨的遠景,牛羊如黑色白色的點,一簇又一簇地點綴在偌大的草原深處。帳篷隱約可見,有炊煙裊裊升起。

“雪蓮花”公眾號是一文友給我推薦的,他發(fā)來名片說,你們當文藝雜志編輯的,應該多關注這樣的寫家。他用了“寫家”這個詞,成功地引起了我對“雪蓮花”的興趣。我關注了“雪蓮花”,這公眾號的頭像,是用工筆畫出的一只白色小狐,看起來有點狡黠。我象征性地留言問候,但對方卻不理睬我,過了兩三天,才發(fā)來一句:“感謝您的關注!最近很忙,有空時聊?!蔽抑缓靡贿叡3殖聊?,一邊翻看她的往期的內容。

這不看不知道,一看,竟喜歡上了她的文風。

3

過了會兒,司機忍不住打破沉默,問那老頭兒:“老人家,你是干啥工作的?”

“我在畜牧局,和牧民打交道,不過,快退休了?!?/p>

“那你到洮州城來做什么?”

“來看我那敗家子!”

“敗家子?誰?”

“我侄兒。我活了一大把年紀了,沒見過他那樣敗家的!”

我瞥了老頭兒一眼,他說起侄兒時惱怒無奈的樣子,讓人覺得他對侄兒的不滿,是與生俱來的,都成墨錠了,一時半會兒,是怎么化也化不開的。而老頭兒的回答,也激起了我的興趣。我退出“雪蓮花”公眾號,收起手機,臉上浮起想參與對話的那種笑容來。

司機不再追問。但我知道,帶著強烈仇恨情緒的人,會主動向人傾訴他有限人生中的故事的。果不其然,老頭兒開始了他的講述——

“我那侄兒,說他是敗家子,說得輕了。他爸得了重病,沒治好,臨死的時候,把他托付給我,要我照顧他,那時他才十五歲。也不怕你們笑話,我真后悔死了,當時干嘛要答應啊!這狗東西,一長成人,就不聽我的話了,畜生都知道守院顧家呢,他倒好,盡由著自個的性子胡來!我叫他念書,他偏要去放牛。我讓他守家,他偏要去闖江湖。結果呢,書沒念成,也不愿在家里待,滿世界亂跑。十八歲前后,他安穩(wěn)了一兩年,后來又跑到桑多鎮(zhèn)去了。一去就不回來,在那里找了個狗頭蜂一樣的女人,死活不回家?!?/p>

“狗頭蜂一樣的女人?啥意思?”司機好奇地問。

老頭兒說:“沒見過狗頭蜂?就是那種胸大尻大腰細細的,愛在山梁上采蜜的,身上紅黑紅黑的大個頭蜜蜂兒!”

司機笑說:“哎呀,老人家這比喻,形象得很?!?/p>

“你侄兒從不聽你的話?”我問。

老頭兒說:“小時候聽話,翅膀硬了就不聽了。我讓他找個賢惠持家的媳婦,他倒好,就愛找狗頭蜂那樣的,那屁股和奶子能當飯吃?問他,他還有一套說法,說這樣的女人能生養(yǎng)。能生養(yǎng)個屁,我看只會生事。在我看來,那些女人,都是天生的禍害人間的妖精,能跟你,也會跟別人,不會跟你踏踏實實過一輩子的。我是過來人,啥都看得一清二楚?!?/p>

我問老頭兒:“你的意思是,那女人和你侄兒沒成?”

老頭兒說:“就是,跟了幾個月,就拿了我侄兒的錢,跟一個二流子跑了!”

司機說:“你侄兒就沒去追回來?”

老頭兒說:“哼,追個屁,那敗家子,只煩惱了兩天,就笑嘻嘻地物色新的對象去了,時間不長,又找了個腰粗奶大的。我看那敗家子就是《西游記》里的豬八戒,沒長心,沒長肺,也沒長別的,只長了個X?!?/p>

老頭兒這么一說,我和司機都笑了。按我們家鄉(xiāng)的話說,這老頭兒算是個潮人,該說的,不該說的,都愛一股腦兒往外倒,活得不清透。果然,老頭兒像個話癆,自顧自地往下說:“你再找個女人也算好事,好好把日子過下去,多好!可那家伙,還是和第二個女人沒生活在一起。他太好色,太愛尋女人,掙的錢都花在她們身上了。你說說,女人又不是礦山,劃得著那么折騰嗎?真是個敗家子,都快三十的人了,從不考慮結婚的事,只想著睡女人,睡睡睡,睡得天昏地暗的。我看外國那些開放的人,都沒他那么猛!”

我和司機都吃了一驚,對老頭兒的生活,頓時來了興趣。

司機笑著說:“老人家,你真的是過來人?。 ?/p>

老頭兒說:“你以為只有你們年輕人愛看那些片子嗎?”

司機和我相顧愕然,不知該回啥話好。

司機問:“那你侄兒到底結婚了沒?”

老頭兒說:“后來遇到一個來鎮(zhèn)上做生意的岷州女人,倒是收了心,和人家在一起了,但沒領證?!?/p>

“那可是無證駕駛?。 彼緳C開了個玩笑,“不過也好,你侄兒算是走上正途了,看來岷州女人還是有辦法!”

老頭兒說:“有屁辦法!那女人沒安好心,一年后,也拿了我侄兒的錢,跑了!”

“好奇怪啊,你侄兒找女人,找一個跑一個,這問題,可能不在女人身上?!蔽艺f。

老頭兒說:“你覺得我侄兒有問題?”

“對啊,好女人還是比較多的,他為啥就遇不上?”我說。

老頭兒說:“你說的有道理,那個敗家子,身上毛病確實多。祖上留給他爸的銀元,都讓他給糟蹋完了!”

4

我始終認為這社會上好女人還是比較多。

“好女人”標準有沒有?有。優(yōu)美聰慧、溫柔體貼、自尊自愛、樂觀自信、耐心寬容、教養(yǎng)孝順、感情專一、堅強自主……似乎都是“好女人”的標簽。但這些標簽之間,顯然有著難以調和的矛盾,比如要“堅強自主”,就不容易做到“教養(yǎng)孝順”,要“溫柔體貼”,也不容易做到“樂觀自信”,要“耐心寬容”,就很難做到“自尊自愛”!

不過在“雪蓮花”這里,在她公眾號的文字背后,我隱隱約約看到了另一種“好女人”的形象:

高中畢業(yè)時,我沒考上大學。這事,原因多,讓人傷心,我不想多說。沒考上大學,人生的路,當然也斷不了。我不愿生活在別人異樣的目光中,就去了牧場。但上學時養(yǎng)成的讀書的習慣,卻還堅持著。我想用閱讀來改變我的命運。我想用結實的松木做成了周正的書架,讓那光亮的清漆,呈現(xiàn)出木頭的紋理。門扇上,得裝飾干干凈凈的玻璃?!碎T一旦打開,你們就會走進我的秘界,觀望到我的心地。最上層,我想擺上文史類書籍:《中國歷史》《藏傳佛教歷史》《普賢上師言教》《名家說佛》,藏傳佛教愛國主義教育學習宣傳材料……更有《安多研究》和《文化瑪曲》,這些書籍會肩并肩安安靜靜地站著,等待著焚香凈手后的深度閱讀。呵,我想這閱讀,肯定能給我?guī)砥孥E!我渴望著與世界的交流。在第二層,做好了溝通的種種準備:《藏漢大辭典》《英漢大辭典》《新概念英語》《現(xiàn)代漢語》,藏漢對照常用合稱詞詞典……我甚至接觸到一把鑰匙:翻譯!哦,不,我其實很想架構起一座橋梁,要靠自身的努力,走向新的領域。有時,我自己問自己,你是怎樣一個女孩?第三層,或許能告訴答案:《居里夫人自傳》《聰明女人必讀》,當紅作家六六寫的《女不強大天不容》。當然,我也注重那外修內養(yǎng):《美育基礎知識》《做人就這么簡單》。我早就有了漫游的打算——《中國地圖冊》《西藏旅游手冊》《香巴拉之旅》。我是怎樣一個女孩呢?這謎底,我的朋友,你肯定無法洞悉,你只能揣測三分之一!不過,我顯然和眾多女孩一樣,也有著情的堅守和愛的私語。在最底層擺放的書籍——《茶花女》《傲慢與偏見》《挪威的森林》《致永恒的戀人》,哪一本不是曾經讓我魂牽夢繞的?我甚至買了伊丹才讓的詩集:《雪域的太陽》。哦不,我其實最喜歡的,是一彎明亮的月亮。

這一段文字,她配的圖,是高山之巔安靜而明亮的圓月,山下,模模糊糊能看清壯美宏大的建筑群,細加辨認,有民居、有高樓、有街道、有行人,顯然是個靜美和諧的好地方,令人向往,甚至會沉迷其中。

這樣的文字和圖片,使我對她滿是好奇。我真的好想看到現(xiàn)實中她真真切切的樣子。

5

就像現(xiàn)在,老頭兒的一句“祖上留給他爸的幾百銀元,都讓他給糟蹋完了”,又引起了我對這老頭兒身份的興趣。

“老人家,你是哪里人?”我問。

“洛村的?!?/p>

“哦,洛村我知道,在洮州城的北面,是個藏族村。我們洮州末代土司的頭人,有個大婆娘,就是那里的人,對吧老人家!”我說。

“哎,沒想到你還是個有文化的人,知道這么多的典故。那大婆娘,就是我的遠房娘娘!”

我和司機不約而同地偏頭看著老頭兒,原來這不起眼的話嘮,竟是頭人的外戚。這頭人,雖是洮州土司的手下,但家族的聲譽,在老百姓的心里是扎了根的。

“沒想到老人家竟然是頭人的親戚,遇到你,真是緣分哪!”我說。

“是親戚,真不假,不過,這都新時代了,就不提那過去的事了?!崩项^兒的語氣里有驕傲,但也有一絲淡淡的失落。

我安慰說:“老人家,過去的事,說是過去了,還是留在我們的記憶里,不容易忘掉的?!?/p>

“這倒是實話?!崩项^兒說。

司機又問:“你侄媳婦兒跑了,就沒去尋?”

老頭兒說:“當然去尋了,沒尋到,那女人用的是假名字。”

司機問:“到岷州去尋啦?”

老頭兒說:“尋了,但岷州那么大,誰能尋得見?”

司機和我都不知說什么好,看不見的東西把我們的嘴封住了。老頭兒卻嘮叨起來:“再后來,那敗家子又找了個牧場上的女人,名叫盧佳草,那身材,沒說的,兩人一見面就對上了眼?!?/p>

我插嘴道:“我高中時有個同學就叫盧佳草,一不小心和美術老師好上了,結果沒考上大學,只好去了牧場。你那侄媳婦和我同學,會不會是同一個人?”

老頭兒:“那肯定不是。這個盧佳草,能持家,心腸好,見了我很親熱,叔叔長叔叔短的。我挺高興的,當我侄兒提出要買車跑客運時,看在盧佳草的面子上,我二話沒說,就資助了他們?!?/p>

我問:“就是說,這次你侄兒終于改邪歸正了?”

“還是和以前一樣,都是他媽的假象。”老頭兒說,語氣里有了一絲憤怒,“那敗家子根本就不是過日子的人,他又迷上賭博了,愛搖碗子、愛斗地主,把我資助的那些錢,都打了水漂了!”

6

老頭兒的憤怒,讓我忽然想起“雪蓮花”半年前在公眾號里發(fā)布的有關賭博的文章:

我那男人,再次夜不歸宿。我知道,他又去玩金花了。金花,這么好聽的名字,卻是個用撲克來賭博的名稱!給他打電話,他不接,連續(xù)打了五六次,他竟然關機了。我惱怒極了,一宿沒睡好。第二天,都日上三竿了,他還沒回來。我只好干我日常的活:擠奶、打酥油、把牛群趕入牧場。我安靜地坐在凸出的山頭上,我的三十一頭牦牛,在向陽的斜坡上低頭吃草。第三十二頭,是個牛犢,一身黑白相間的皮毛,牠蹦蹦跳跳地跑到我的身后。我常常這樣想,也這樣做,等牠靠近我,我必然摟牠入懷,等牠以黑亮眼睛看我,我必然給牠以安慰。似乎只有牠在我身邊,才能給我以安慰,我喜歡牠,要勝過我男人才行。想到這,我不禁黯然神傷,想哭,又哭不出來。山下碧青的洮河蜿蜒南去,河邊渡口,舊船不在,一座鋼筋水泥的高橋,飛架西東。時光如水流逝,河東河西早已異于往昔,讓人傷感,讓人無奈,也許,我心,好像還有點欣慰。我知道這欣慰來自何處,實在湊合不下去了,分手,離開,也許就是最好的選擇吧!

這一次的配圖,是幅居高臨下的俯瞰圖:一橋飛架洮河兩岸,恰是初冬,山林里的灌木赤紅一片,而廣袤的山地牧場上,草色早已泛黃,一片肅殺荒涼的情形。

7

司機說:“你侄兒,看來真的是扶不起的阿斗!”

老頭兒說:“就是,誰都扶不起。我那侄媳婦兒倒挺能吃苦,硬是靠那幾十頭牛,把家給撐起來了?!?/p>

“夫妻倆有一方能持家,這家就不容易倒!”我說。

老頭兒說:“不,你說的不全對,能持家,也得能守家。我那侄兒,就不是守家的人,他那好色的臭毛病,還是把好端端的家,給整散了!”

司機問:“怎么回事?”

老頭兒說:“那敗家子敗了家業(yè),就打媳婦的牛群的主意,媳婦不答應,兩人鬧崩了,那敗家子就到洮州城里給人蓋玻璃暖房,賺點小錢。房子還沒蓋出來,卻把主人家的老婆給蓋了。那女人比他大十來歲呢,長得皮糙肉厚的,一點都不好看,估計是會耍的原因,就把那敗家子給迷住了。結果呢?弄得人家兩口子也離了婚。他倒好,屁顛屁顛地搬了過去,跟那女人住一搭了!”

司機說:“那你侄媳婦兒肯定很傷心了?!?/p>

老頭兒說:“那還用說?侄媳婦兒一氣之下,病了多半年哩!”

司機問:“沒離婚嗎?”

老頭兒說:“離了,各過各的了。不過,我侄媳婦兒對我好,倒是常來看我?!?/p>

司機說:“這倒是怪事!”

老頭兒說:“說怪也不怪,人都是有感情的,你對人家好,人家就對你好。你對人家無情無義,人家也不搭理你。”

司機似乎嗅到了老頭兒話里的其他意思:“這么說,對待侄媳婦兒,你有辦法?”

老頭兒說:“當然有辦法。女人,心軟,都喜歡被人疼,你沒權沒勢,但只要你會疼女人,她也會喜歡你。你在人家跟前耍威風,擺架子,充好漢,人家表面上服你,其實心里早就看輕了你。我那侄媳婦,念過書,有想法,知書達理,又愛操心,這么好的女人,對她不好也不行哪!”

司機問:“她真的對你好?”

老頭兒說:“那肯定的,就不說洗衣做飯了,有時還給我擦臉洗腳呢!”

我禁不住笑道:“這種關系,不像叔叔和侄媳,倒像兩口子呢!”

老頭兒笑了:“你說對了,她現(xiàn)在和我在一起呢?!?/p>

“天哪!”司機驚呼一聲,連車都顫抖了一陣。

“竟然能這樣?”我?guī)缀醪幌嘈抛约旱亩洹?/p>

老頭兒說:“你們都甭激動,我那侄媳婦,和別的女人不一樣,不是個特別傳統(tǒng)的人,她對這世事看得開,想得通。說句真心話,她可是我遇到的女人中最有臟腑、最能吃苦的?!?/p>

8

“有臟腑”,在桑多方言里,指的是有胸懷、有抱負、有理想、有擔當。而“能吃苦”,在桑多,似乎就是女性共有的美德之一。

有臟腑的女人?能吃苦的女人?“雪蓮花”的公眾號里,好像寫過這樣一位女性。圖片中,女人的側臉有棱有角,眼神執(zhí)著犀利,黑亮的頭發(fā)被一一拉直,干練地垂向肩部,像極了那些T臺上英姿颯爽的模特。

而給圖片配的文字,則是這樣的:

我的閨蜜——金店老板周毛吉,像個商業(yè)街上的飛行者。她奮力飛向既定的目標,市場上彌漫的大霧,沒有減緩她飛行的速度。她的脖頸細長,頭如利刃。她渾身金光閃閃,雙翅自由地向后伸展,顯然是為了減輕飛行的阻力。她飛向前方,早就是離弦之箭。她一邊飛行,一邊定軌,任何噓聲,都不能更改她的使命。這個執(zhí)著的女人,比那箭羽還要靈敏,在有限的空間只身前進,有幾人一心追隨?

字里行間,流露出對金店老板周毛吉的欽佩、羨慕和追隨之心。那么,這個“雪蓮花”,在實際生活中,是否也是個漂亮、干練且雄心勃勃的女人?

9

女人離婚后,竟然和男人的叔叔生活在一起,這事在桑多鎮(zhèn),算是大新聞了。或許因為司機過于驚訝致使氣息難平,車吱的一聲尖叫,停下了。

往外一看,草地盡頭有座雄偉的紅色大山,我頓時明白,離桑多鎮(zhèn)已經不遠了。

老頭兒說:“停啥呀?走??!”

車子重新發(fā)動起來,車內,傳來引擎的聲響,悶悶的,如公牛發(fā)出的低吼。

司機問:“老人家,你以前有老婆嗎?”

老頭兒說:“有啊,不過她一直沒生養(yǎng)。正因為這個原因,我才答應我哥替他照顧兒子的?!?/p>

司機問:“那你老婆還健在嗎?”

老頭兒說:“二十年前就走了?!?/p>

司機問:“走了?啥意思?”

老頭兒說:“就是死了唄?!?/p>

司機被這句話給噎住了,半天無語,斜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讓我接話茬。

老頭兒注意到了我和司機之間無聲的交流,嘆了一口氣說:“你們年輕人,經歷的事不多,好多事背后的因果,就看不透。我沒了老婆,一個人生活了多年,而今遇到了這么好的女人,這就是緣份。她和我侄兒過不到一起,倒和我過得來,這也是緣份。也就是說,這人世間的事,該發(fā)生的,總得發(fā)生。時候到了,這事就會按心里的那個方向走,不會再有別的路的,你們明白不?”

我說:“你的意思,人和人會不會相遇,都是注定了的?”

老頭兒說:“對,你們年輕人愛說性格決定命運,實際上,這性格,就是一種選擇,這選擇在催著你往你想走的路上走呢?!?/p>

司機揶揄說:“所以你就和侄媳婦走在了一起?”

老頭兒說:“我是大家族出來的人,這一輩子經歷過的事,你們想都想不到。我現(xiàn)在想通了,人生一世,就得圖活得痛快,活得心安。要痛快,要心安,就不能被那些亂七八糟的禮數(shù)給約束住。”

我說:“老人家,給你開個玩笑,行不?”

老頭兒說:“行,你說,我不在意?!?/p>

我說:“你侄兒找媳婦,找一個離一個,離一個又找一個,這毛病,看來是受了你的影響吧!”

老頭兒說:“不,他那是不珍惜,不知足。當然,他在婚姻上有太多的坎坷,也許真和我有關系,這或許是一種因果吧!”

我還想說什么,但司機打了一聲喇叭,往車外一看,說話間,已到桑多鎮(zhèn),街道上有了三三兩兩的行人。

老頭兒掏出手機打電話,接通后,按了免提大聲說:“侄媳婦兒,我到鎮(zhèn)上了?!?/p>

只聽得女人嬌聲回答:“噯,啥侄媳婦兒?是小貓咪!連甜話都不會說,真是個老頭子?!?/p>

老頭兒得意地一笑,對我和司機解釋:“我這侄媳婦兒,啥都好,就是不會說話!”

女人在電話那端嘟嚷道:“還有別人?你這老頭子,想羞死我嗎?”說罷,就斷了通話。

我們三人都笑起來。老頭兒是很享受的那種笑,我和司機,則是撥云見日后意味深長的那種笑。我覺得,人會笑,會用笑來表達感情,表達想法,真是種很奇妙的能力。

10

這時,我的手機傳來一聲嗡鳴,一看,關注的微信公眾號里,有人做了更新,是“雪蓮花”。和往常一樣,還是圖配文的慣例。但那圖,瞬間就拉直了我的眼光:一個側臉女人,眼神寧靜,嘴角泛笑,正愉悅地看著前方,人物背景,是一條繁華的長街,人影幢幢,不甚清晰,卻凸現(xiàn)了側臉女人的心態(tài):滿足、自信又憧憬。

圖片中的女人,雖是側臉,但給我特別熟悉的感覺。這誰?。课以谟洃浿兴阉髁撕冒胩?,腦子里突有靈光一閃,這不就是盧佳草嗎?我的初中同學盧佳草!莫非“雪蓮花”就是她?若是她的話,若干年后,我們的網上相遇,是不是也是一種因果呢?

忙看為這幅圖所配的文字,試圖從其中找到我想知曉的信息:

人生真的非常奇妙,在婚姻和愛情上,這種奇妙尤其令人難以置信。我本來和他的侄兒生活在一起,后來就掰了。誰知陰差陽錯,一個月前,又和他走在了一起。他大我整整一輪,整整十二年??!這選擇,雖令人意外,但一切,又都在情理之中。他真是個有趣的人,愛照顧人,會關心人,還特心疼人,私底下,竟然叫我小貓咪,我呢,就稱呼他為老頭子。我感覺這樣真好。前段時間,我給他說,我想把牛群都賣了,牧場也租給別人,然后開個實體店,就做藏區(qū)女人喜歡的服裝營銷。他聽了,很高興,愿意在精神和經費上,都支持我。他說,等做得好了,再擴大經營規(guī)模,把鞋店也做起來。我依偎在他懷里,覺得自己和閨蜜周毛吉,是一類人,都想擁有自己的事業(yè),自己養(yǎng)活自己。而在感情上,也想有個能真真切切落到實處的婚姻?,F(xiàn)在,我的理想的生活,開始了。在前往成都考察的那天,當飛機騰空而起,俯視窗外,我看到廣袤的草原縮小為一方五彩的地毯,低緩的山脈,如交頸的游龍一般。那白色黑色的斑點,已不是我記憶中牛羊的樣子,是螞蟻在搬運它們的卵。桑多河,真的是一條白練,在七色里隱身,又陡現(xiàn)。我覺得,千百年來這小小的世界一片靜好,這天然牧歌還能在今后的世紀里,輕揚又回旋。但也深知,這世界,早已悄然改變,在這桑多河源頭,定會誕生新的文明——鐵路、機場、超市、高校、醫(yī)院……古老的土地上,將是黃金打造的家園。我感覺到,因為他,因為他的支持他的付出,我正在東方之光的普照下,走向逐夢的坦途。是的,坦途,親愛的老頭子,這路途上,有你對我的呵護,有我對你的關愛!

11

“雪蓮花”究竟是不是盧佳草?我感覺到這謎底,似乎快呼之欲出了!

我說:“老人家,你那侄媳婦,哦不,就是盧佳草,愛寫東西嗎?”

老頭兒問:“啥意思?”

“就是,就是……她愛看書嗎?”

“這話你問得好,她特愛看書,有個帶玻璃門的大書柜呢,里頭滿滿當當都是書!”說這話時,老頭兒的自豪感一下子就溢了出來。

“那她有沒有微信公眾號?”

“微信公眾號?啥玩意兒?”

“就是在網上寫文章給人看,類似于我們上學時教室墻面上辦的學習園地?!彼緳C插話說。

我說:“對,就那種?!?/p>

老頭兒思謀了半晌說:“她好像愛寫些日記,有一次,我想看看她寫的啥,她笑著拒絕了,說日記里記的,都是她的秘密,越親近的人,越不能看。我想這是她的自由,也是她的權利,不能干涉,就再沒強求。怎么,你在網上看到她寫的東西了?”

“那倒沒有,我只是覺得你這侄媳婦很神秘,想了解一下。”我說。

老頭很嚴肅地說:“你這啥意思?有我了解她就行了,你了解她干啥呀?”說罷,他自己倒先笑出了聲。

我說:“對對對,你老人家說得對。”

司機把老頭兒送到住宿樓下,一個圍著紅圍巾的三十來歲的豐滿女人,笑盈盈地等在馬路對面。看那身材,果真是豐乳肥臀型的,像極了老頭兒說的“狗頭蜂”。老頭兒下了車,走過去,女人忙做出攙扶的動作。老頭兒順勢想摟住女人的腰,女人眉頭一鎖,打開老頭兒的手。老頭兒訕笑著,臉上蕩漾出了滿足的光暈。

我也下了車,想坐到副駕駛的位置去。老頭兒以為我要送他,揮了揮手。又把嘴湊近女人耳邊,嘀咕了幾句。不知說了什么,那女人匆忙回頭看我。這一眼看得清晰,她的眉眼,像極了我的高中同學盧佳草。

也許她也認出了我,那臉色,一下子就寡白了,接著又變得緋紅。但只是一瞬之間,她的臉上也浮起了笑容,那笑容,顯然是淡定的、自信的、熱情的。

她朝我走過來,素面朝天,不急不緩。包裹著頭頸的紅圍巾,像極了一團熱烈燃燒的火焰。

扎西才讓,本名楊曉賢,男,藏族,1972年生,甘肅甘南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小說、散文、詩歌等見于《民族文學》《散文》《詩刊》等,入選多種選本。出版小說集《桑多鎮(zhèn)故事集》《山神永在》、散文集《詩邊札記:在甘南》、詩集《桑多鎮(zhèn)》《甘南一帶的青稞熟了》等。曾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甘肅省敦煌文藝獎、甘肅省黃河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