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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堂書簡》中的程千帆先生
來源:文化報 | 張宏生  2024年02月26日07:28

“后人逛文學之街,只注意霓虹燈下的大櫥窗,源流、起伏、正變都被忽略了。欣賞者固無妨,研究者就不可,歷史家就更不能這樣?!痹诶弦惠厡W人中,程千帆是具有非常明確的方法論意識的學者之一。他也是一個極富個性的學者。程先生的個性與理念,也都體現(xiàn)在他寫給門生故舊、親朋好友的書信中。

書簡(書札、書信等)是一種源遠流長的人際溝通方式,在電腦普遍應用之前,一般都是手寫,即使已經(jīng)開始使用電腦,在相當一段時間里,一些老輩也仍然保持著手寫的習慣。這些書信,由書寫者寄往四面八方,除非有意錄副,不大容易再重新搜集起來。但世界上的很多事都有機緣。2001年,在先師程千帆先生逝世一周年的時候,師母陶蕓先生動念向門生故舊、親朋好友征集程先生的書信,其后的二十多年里,經(jīng)過幾代人的接力,程先生近六十年間寫的書信(目前了解最早寫于1942年,最晚寫于2000年),不斷被搜集到南京,最后形成致242人(單位),計1563封的規(guī)模,成《閑堂書簡》,作為新版《程千帆全集》的一個部分,在紀念程千帆先生誕辰一百一十周年的日子里,由鳳凰出版社于2023年推出。

從目前搜集到的書簡來看,尤以1978年程先生來到南京大學后所寫為多。程麗則師姐在整理程先生的日記時,曾列出1979年4月至1980年3月一年間寄信的統(tǒng)計數(shù)字,從中可以得知,程先生最多時一天寄的信竟達到驚人的20封(1979年6月4日)。這些信件,不少都是表達親情、友情、師生情等,但也往往和學術(shù)的發(fā)展,和學術(shù)界的生態(tài),和學人的相關(guān)活動,和不少重要的學術(shù)掌故密切相關(guān),有著重要的史料價值,是特定社會和時代的珍貴記錄。

“弘度先生的遺著出版事宜,一直擱在我心上?!颐珊攵认壬嬍辰陶d,得有今日?!?——程 千 帆致劉茂舒,1979年10月7日

研究中國的學問,應該具有全球的視野

1978年復出后,程先生馬上進入良好的治學狀態(tài),且對過往學術(shù)界由于思想僵化所產(chǎn)生的學術(shù)空白、導致的薄弱環(huán)節(jié)有著敏銳的體察,這些也往往表現(xiàn)在書信中。他所提出的有待補充或加強的學術(shù)領(lǐng)域包括唐詩與唐代政治文化的關(guān)系、唐代小說的價值、大歷詩風的意義、宋詩的獨特性、宋代四六文和明清八股文的重要性、清代詩詞的傳承與發(fā)展等。如1978年9月4日致吳志達信:“唐人小說,過去研究者不多,大有開拓余地,努力為之,必有成果?!?980年6月16日致傅璇琮信:“大歷詩自具異彩,不獨反映現(xiàn)實為元和先驅(qū),惜今之人未能賞會,而又抑之?!?980年12月8日,劉世南先生給他寫信,提到自己對宋詩的研究,程先生非常鼓勵,不僅肯定其選題,而且建議其寫法,后來看到研究信息,得知其論文已經(jīng)發(fā)表,又特別寫信索要全文。劉先生的文章《關(guān)于宋詩的評價問題》,應是吸收了程先生的一些意見,像其中談到《詩經(jīng)》的《七月》,完全是“賦”,其中并無“比興”,形象仍非常鮮明;其他篇用了“比興”的,也都離不開“賦”;詩篇的底子就是“賦”。這一段,就說明是參考了程先生《韓愈以文為詩說》的相關(guān)說法。而這些,又和程先生對學術(shù)界一直以來過分強調(diào)王國維等人的“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之說的反思有關(guān)。程先生在南大,1979年第一屆招了三個碩士生,有兩位是研究宋詩,我是程先生的第二屆碩士生,1982年初入學(1981級),碩士論文研究的也主要是宋詩,其實即反映了當時程先生對文學史研究的思考。

當時,程先生還提出了一系列重要的學術(shù)理念,其中一條就是要注重海外漢學的成果。他認為,研究中國的學問,應該具有全球的視野,不能忽視海外同行的著述。這些,在他的書簡中也能體現(xiàn)出來。早在1979年10月12日,他就致信葉嘉瑩先生:“自四兇亂政,艾歷歲年,文化交流瀕于斷絕,比方擬與海外學術(shù)機構(gòu)及學人加強聯(lián)系,想先生久居西海,于情況或較熟悉?!碑斕?,他也寫信給周策縱先生,表達了大致相同的意思。至于想要了解的,也有明確的指向,或曰“研究方法不同于國內(nèi)傳統(tǒng)而見解精辟者”(1980年6月30日致葉嘉瑩信),或曰“方法新穎、議論精辟、足供諸生學習者”(1981年1月19日致周策縱信)。而對于學生來說,要想具有全球化的視野,就不能不學好外語。程先生對外文的重視,在當時治國學的老一輩學者中是非常突出的。1983年程先生的碩士生張三夕被錄取為張舜徽先生的博士生,他在欣慰之余,3月9日給三夕兄寫信:“你一定要認真處理好幾個關(guān)系:品德和學術(shù)、考據(jù)和詞章、文學和史學、中文和外文、理論和材料。這幾方面要一起抓,不可有所偏廢。特別是外語,不要丟掉。”并特別強調(diào):“作為一個現(xiàn)代的博士,英語不能達到四會是不行的,這你在將來的工作中必然會感到?!蔽液筒芎纭埐畟?、程章燦一起讀博士的時候,學校開設的英文課結(jié)束后,程先生還曾聘請老資格的外交官尹祿光先生專門為我們4人開設英文小班。

“大歷詩自具異彩,不獨反映現(xiàn)實為元和先驅(qū),惜今之人未能賞會,而又抑之?!?——程千帆致傅璇琮,1980年6月16日

有腰鼓、秧歌,還要有芭蕾舞

程先生是一個有個性的學者,其個性體現(xiàn)在治學的不少層面。這里想特別提出關(guān)于古典詩歌的選本。選本是中國文學批評的重要方式,早在1950年代,程先生就和繆琨先生一起出版了《宋詩選》。他對選本的一些想法,在相關(guān)書簡中有很明確的表現(xiàn)。1978年6月,在和上海古籍出版社討論《古詩今選》一書的出版時,他寫了三封信,其中有著豐富的內(nèi)容。

首先,關(guān)于選本和個人學術(shù)積累的關(guān)系?!豆旁娊襁x》只選到宋代,出版社和他商討是否可以延伸到宋以后,他引朱自清先生的話,批評“有的選本,不是選本,而是‘碰本’,即并未看過全部或較多材料,也未作過相當研究,‘碰’上了,隨手拈來”。他坦率地說:“對宋以后的詩,我讀得極少,全無研究,隨意‘碰’上幾十首,有點自欺欺人,這事我不敢做……”(1978年6月5日)這里提出的一個根本問題是選本的產(chǎn)生,是通過自己的大量閱讀,深入研究,從中選出自己最有心得的作品,還是隨便從別人的選本中拿來一些現(xiàn)成的,敷衍成篇。

其次,選本要有自己的特點。像是一些有代表性的組詩,如“杜甫的三吏三別,是作為一組詩入選的,也不能拆散。”(1978年6月6日)組詩也叫聯(lián)章詩,有的僅僅是數(shù)量的疊加,有的則有著通盤的考慮。如果是后者,倘隨意割裂,無疑是對其文體特性的忽視,這就是《古詩今選》將三吏三別全部選入的原因。還有,“張文昌的五律代表唐人五律的一派,前人多未注意,至李石桐《中晚唐詩主客圖》出而后明?!保?978年6月28日)程先生對清代李懷民的《中晚唐詩主客圖》下過很大的功夫,李著的重要特點之一,就是提出中唐以后,五律分為兩派,一學賈島,一學張籍,程先生就把這個觀點寫進了《古詩今選》中。

第三,對于作品涵蓋面的思考?!坝捎谀銈兘ㄗh增加《今選》作家數(shù),我近來將它的選目通體研究了一下,感到它所反映的漢—宋詩壇的面目不夠完整,主題、題材和風格也還不夠豐實,有時,只注意了詩的思想內(nèi)容,而忽略作家的風格特征,等等?!保?978年6月28日)“此事并非我在斗室之中忽發(fā)奇想,而是半年來和許多大中學教師、大學生及社會上許多愛好古典詩歌的人接觸,并征求他們的意見之后,向你們提出的……他們也不滿意,作一個比喻,只有腰鼓、秧歌,而希望還有芭蕾舞?!保?978年7月22日)《古詩今選》1983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初版即印行了6萬余冊,此后多次重版,印數(shù)甚多。讀了程先生的這些信,可以對這部選本具有如此重大的影響力的原因有所了解。

有一段時間,學術(shù)界很關(guān)心學術(shù)規(guī)范的問題,并展開了一定的討論。作為程先生的學生,我們對此并不陌生,不過在他那里,具體的表述不是“學術(shù)規(guī)范”,而是“基本操作規(guī)程”。我記得1982年初第一次見面,他就向我們強調(diào)這些“規(guī)程”,包括書寫要規(guī)規(guī)矩矩,引文要詳細注明出處,轉(zhuǎn)引要核對原文等。這些,在《閑堂書簡》中也能看到。

在老一輩學人中,程先生是具有非常明確的方法論意識的學者之一,早在1950年代,他就提出“將批評建立在考據(jù)之上”,后來,他又進一步將其表述為“文獻學與文藝學相結(jié)合”。程先生曾經(jīng)說過,他撰寫論文,并不追求數(shù)量,每寫一篇,往往就是想進行一種探索,不僅展示觀點,而且強調(diào)方法。在1984年10月4日致姚雪垠信中,他就有這樣的“夫子自道”:“到南京后,想在古典詩歌的研究方法方面,作一點新的開拓,寫了幾篇文章,大都收在《古詩考索》中了。”程先生的《一個醒的和八個醉的》是學界經(jīng)常提到的典范,文章分析杜甫的《飲中八仙歌》,指出杜甫是以一雙清醒者的眼睛看著八位希望有所作為,但卻不能不無所作為者的醉態(tài),從而認為這是杜甫的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的起點。這種思考問題的方法,程先生希望能夠?qū)⑵渑e一反三。1991年5月7日,他收到蔣寅論權(quán)德輿詩的論文,非常稱贊,就又進一步強調(diào)他在《一個醒的和八個醉的》中所表述的觀點:“大凡一個作家,一個流派,一段歷史,總有其前進中的轉(zhuǎn)折點,而這些轉(zhuǎn)折點又往往不立招牌,暗暗地在不知不覺中出現(xiàn),又沉默地站在那里。后人逛文學之街,只注意霓虹燈下的大櫥窗,源流、起伏、正變都被忽略了。欣賞者固無妨,研究者就不可,歷史家就更不能這樣?!?/p>

“擬與海外學術(shù)機構(gòu)及學人加強聯(lián)系,想先生久居西海,于情況或較熟悉。” ——程千帆致葉嘉瑩,1979年10月12日

“努力崇明德,隨時愛景光”

程先生的書簡涉及的范圍很廣,其中有些部分也能看出特定歷史時期的特定現(xiàn)象,現(xiàn)在的人也許不一定能夠輕易理解了。比如“文革”之后,人才奇缺,尤其是年齡上斷檔,青黃不接,程先生察覺這個問題,除了下大力氣培養(yǎng)年輕學人外,也特別希望中年一輩能夠迅速成長。那個時候的中年一輩,主要就是指五十年代的大學生,程先生認為只要努力,總能或多或少地有所彌補。如1978年12月5日致周勃信:“五十年代的大學生是國寶,望‘努力崇明德,隨時愛景光’。”1979年11月20日致楊翊強信:“一切過去了的,讓它過去吧。世界永遠屬于樂觀的現(xiàn)實主義者、實干家。你現(xiàn)在是要拿出東西來,而不是什么別的?!?980年5月2日致吳志達信:“現(xiàn)在還是應當集中精力,搞出高水平的科學著作(專書或論文)來?!痹诔滔壬磥?,新的時代,不能一味沉湎于過去,而是要向前看,向前看的重要標志之一,是通過努力,做出成果。這種境界也正可以作為理解程先生本人精神風貌的重要說明。

還有一點也特別值得提出來。程先生是在代際傳承中給自己定位的,他對老師輩的事情也時刻放在心里。特殊時期之后,老師們的不少著述往往未能及時整理出版,若不給予重視,這些瑰寶很可能就此湮滅,他對此念茲在茲,不能釋懷。如1979年致信劉永濟先生的女兒劉茂舒:“弘度先生的遺著出版事宜,一直擱在我心上。……我蒙弘度先生飲食教誨,得有今日?!?987年3月29日致信陳邦炎先生:“汪辟疆先生文集定稿已一年,尚無排版消息。此事始終是弟一件心事,覺得如不能見其出版,則無以見先師于地下?!?997年復旦大學傅杰教授和杭州大學出版社洽談刊行一些老輩的著作,正好白敦仁教授費力多年搜集編訂了龐石帚先生的《養(yǎng)晴室遺集》,程先生得知此事,就極力向傅杰推薦。1997年3月28日致其信中說:“龐先生孤貧力學,由私塾師成為當世蜀中碩儒,兼通考據(jù)詞章,而遺文迄未編輯成書。數(shù)年前白敦仁曾刊其詩文集,而絀于經(jīng)費,數(shù)只五百,又僅及其半,外編迄未付梓?!Х珨?shù)十年前入蜀,得與龐先生并事四川大學,深知其人學富而品高,如任其著述湮沒,深為可惜,故敢為之一言,幸與圖之?!Х珖L受龐先生教誨,數(shù)十年來不敢忘德,謹此陳情,尚乞斟酌?!焙髞砀到苄衷鴮Υ耸碌倪^程有詳細回憶,見其《記憶寶匣中的珠串——憶程千帆先生》。這里當然有程先生對老師的感情,但更有學術(shù)傳承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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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閑堂書簡》,覺得有一通有著特別的意義。古典文獻整理的電子化是當下非常熱門的話題,隨著觀念的變化,技術(shù)的發(fā)展,相關(guān)的數(shù)據(jù)庫越來越多,對學術(shù)研究提供了強大的助力,其在資料的搜集方面的功能,是傳統(tǒng)的記誦之學所不可比擬的,當然也對傳統(tǒng)的治學方式提供了一定的挑戰(zhàn)。程先生是老一輩學人,他一輩子沒有摸過電腦,但他對新生事物有著與生俱來的敏感,甚至在1990年代上半葉就開始考慮到了隨著電腦的使用,面對數(shù)據(jù)庫的沖擊,學者如何自處的問題。師兄張三夕教授一向思維活躍,勇于嘗試新生事物,他在1996年就對傳統(tǒng)的記誦之學和電腦的關(guān)系有過思考,并寫信將自己的想法和程先生交流,12月7日,程先生給三夕兄回信說:“電腦可代替記誦之學,事不盡然。對于用翻書來代替讀書的人,自然是如此,如果將古今杰作反復鉆研,使其精神命脈,溶于骨髓,則非反復涵潤不可。這決不是機器可以代替的。杜甫即使有毫無錯誤的軟盤,也達不到所說的‘熟精文選理’的境界?!背滔壬昵罢f的這些話,在大批數(shù)據(jù)庫問世的今天,在不斷面對“新”的當下,仍然有著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基本思想仍然沒有過時。

(作者為香港浸會大學講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