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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野草》2024年第1期|宋方童:春天的虛像
來源:《野草》2024年第1期 | 宋方童  2024年03月04日08:16

立春,蠱惑

夜晚偶爾會去散步。通常,立春的氣息是在黑夜里捕捉到的,那種淡淡的、遙遠的味道,好像肉體散發(fā)出的某種令人迷戀的氣息,使我立刻覺得與眾不同。

女店員從閃亮的玻璃柜拿出各種不同的香卡,我一一放置鼻翼處,像偵探所那些警覺的探員一樣,絲毫不放過任何一種可能吸引我的味道。然而艱難,鼻子是我身體器官里最笨拙的一個,那些來自花朵、混合了化學劑的香水經(jīng)常使我失去方向感。我打算放棄,然后從中隨意選擇一個,像舊時皇帝在極度的美色疲勞中,最終在一個無知覺的狀態(tài)圈點了一個陌生的貴族姻親??墒?,那個女店員這時候卻遞過來另一張香卡,我只是輕輕地一嗅,就感覺出了它與我碰撞時產(chǎn)生的驚鴻一瞥。我看到香卡上只有簡單的四個阿拉伯數(shù)字:1997。

我奮力在那些彩色的插頁里尋找隸屬于“1997”的注解。前味:丁香花,菩提,木蘭,鈴蘭,橘子,香檸檬 ;中味:保加利亞玫瑰,紫羅蘭,晚香玉,桃子,丁香 ;后味:琥珀,麝香,檀香,蔦尾。這些植物的名字鋪滿了我的眼睛,紅、粉、黃、紫、藍……我眼里奇妙地開始呈現(xiàn)它們的顏色,包括它們的氣息。此時才稍微有點醒悟,我并沒有患嚴重的鼻疾。這些植物,以及帶給我的抽象化的名稱,正是恰到好處的良方。

我將這瓶香水占為己有。原本是為朋友買的禮物,但是,我把它作為某種信物贈送給了自己。我還不曾對自己真正慷慨過。

稍微有點遺憾,1997的名字并不與植物聯(lián)系,它直接與那個年份有關。關于花朵,或者說與這瓶香水相關的花朵,我只認識幾類。譬如丁香、橘子、檸檬、玫瑰。自然界,對于氣候最為敏感的當屬那些看起來孱弱不堪的花朵。立春剛過,陽光微醺,墻頭上被喚醒的薔薇花開始一點點地含苞綻放。這樣的景致是一年中最美麗的時光。當花朵大片大片肆虐起來的時候,那種場景暗含著對于死亡的奔赴。

芬芳的事物往往與美好的愿望和憧憬相悖,花朵,陰性,實際上是一個曖昧無比的稱謂。繁花似錦的春天,看起來秉持著人類最基本的道德操守,純凈的光線下,一些塵埃、附著物無處遁形,飄忽不定,幽靈般穿越。我善于觀察這些塵埃,這些丑陋的事物在夏季或者冬季令人不堪,感覺受辱;唯有在春日暖陽下,我們享受這些飛揚的物體。它們因為光線、風的方向、心靈的蠱惑,而由魔道瞬間升華為精靈。

春天的夜晚,下班途中會經(jīng)過一個山坡,那里栽種著十幾株橘子樹。這幾年,我才慢慢發(fā)現(xiàn)橘子花香的味道原來竟有如此美好。令我難解的是,這些植物在那座小山坡上的歷史應該有十多年,為什么我到這里上班六七年后才發(fā)現(xiàn)這么大的秘密。這樣的花香,似乎只在夜晚呈現(xiàn),對我實在是一種致命的誘惑。有幾個夜晚,我開始采集掉落在地上的花朵,它們細小,在微弱的路燈下我看不清楚它們的面容,但是感覺到它們在我手心里的跳動,仿佛細密的沙子,不慎就會逃離我的掌控。橘花的偏愛者并不多,對于他們來說也許太過馥郁了,膩人得緊。我的鼻子卻能很好地適應它們,在春天的夜晚,花香四散,如同私語。我同它們一起奔襲,彼岸有富饒的人間盛境。

玫瑰是愛情的俗物,也是俗世精神里的點綴。玫瑰的外形氣質(zhì),過于拘謹、呆板,甚至透著一股做作。一片或者一瓣,包裹的方式形同粽子,缺乏造物主天然的美感。你看它們就算凋零也是層層疊疊,即便死亡也設計好了入泥的姿態(tài)。如玫瑰一樣,擁有大朵花瓣的花朵比比皆是,它們大約都芳香各異。在這么多的花朵中,我卻對梔子產(chǎn)生了狂熱而積極的愛意。這來源于我本身的鄉(xiāng)婦情結。它們的花朵簡約,干凈,肥碩的葉片肉墩墩的充滿了彈性,猶如一位青春的少婦。這個鄉(xiāng)間的灰姑娘并沒有遭到城市的拋棄或者嘲諷,在勢利的城市,梔子的精神與簡樸的外觀,意外與現(xiàn)代文明產(chǎn)生了奇妙的呼應。

我從1995年開始,患上了一種奇怪的皮膚疾病,那是春天。午覺后醒來,手臂、掌心上突然密布著許多細小、橢圓形的小包。手臂上的凸起,掌心里的則呈現(xiàn)嵌入狀,勾畫出一個又一個粉紅色的小圈。這是種奇怪的圖案,身體忽然發(fā)出的預警信號,居然勾勒出一個又一個用數(shù)學都無法破譯的謎團。那些古怪的圈,大小不一,掌心指紋已經(jīng)消失,血管在肌肉里面膨脹。我仿佛看到,那些光亮腫脹的血管,高亢地仰起了身體。忽然奇癢無比,伴隨著春天的燥熱,我如同一個高燒病人,幾乎驚厥。病情時斷時續(xù),經(jīng)年的風濕讓我新增了一個疾?。菏n麻疹。在父親的藥書上,我找到幾個這樣的關鍵詞:蕁麻疹是一種常見的過敏性皮膚病,在接觸過敏原的時候,會在身體不特定的部位,冒出一塊塊形狀、大小不一的紅色斑塊,極其癢。排除了因食用魚類等感染源外,我愈加肯定自己是因風濕而起。從此之后,隨著氣溫的變化、雨水、陽光,煩惱像趨之不盡的夢寐,附上了身體。

愛情與花朵一樣。在春天抵達,也在春天消亡。那是個早已廢棄的園子,我對它的名字,最早的記憶出現(xiàn)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我和那個新近認識的男人,在一個已經(jīng)辨別不出外貌的春天同時出現(xiàn)在園子里。在愛情的春天,我早已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大自然的植物和單薄的毛衣交織,經(jīng)過光合作用,釋放出一股半明半昧的味道。突然降臨的愛情,使我們幾乎踏遍了之前所沒有經(jīng)歷的任何羊腸小道。我們之間的道路,從城市的濱河路,到郊區(qū)的農(nóng)村,道路此時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道路,沒有盡頭,只有持久性的遠足而不問結果。在院子的深處出現(xiàn)了另外一條道路,通往的方向是地圖上另一個區(qū)域劃分。實際上,這所院子又重新回到了當初它們的所有者,農(nóng)民手中。承包者由于經(jīng)營不善,退出了莊園主的位置。沒有圍墻,沒有界限的園子,其實我們走進的是一個被農(nóng)民粉飾過的鄉(xiāng)村。

薔薇初綻。我們的褲腿和毛衣上到處掛著某種粘粘草,或者是圓形的果實,像昆蟲一樣附上了你的身體,或者是果實上脫落的一根針刺,直接從外套扎入皮膚。每到春天,我就昏昏欲睡,所謂的春困,在我這里體現(xiàn)得尤其精準。我疲倦地坐在一個農(nóng)民經(jīng)營的茶棚子里,看著他戴上了耳麥,打開隨身攜帶的小型收音機,收聽當天的廣播。陽光像雨水一樣一滴一滴地滴落下來,打在我的睫毛上。我開始犯困。那時候,他志向高遠,整天撲扇著一身的羽毛,好像一只急欲高飛的老鷹。這樣的雄心永遠刺激不到我,男人這樣的動物,雄心或者激情,總是像潮水一樣此漲彼消。我只關心,他的瞳仁內(nèi)是否只有我的倒影,僅此而已。

茶棚子里有一陣子鴉雀無聲。我應該真實得進入了某個夢境,等我抽身回到現(xiàn)實才發(fā)覺自己中了夢境中的一個詛咒,惱人的癢痛再次像狂風驟雨般襲擊了我。身上沒有帶花露水,漸漸發(fā)作的紅腫令我現(xiàn)出被施了魔咒的原身。下午來臨,空氣有些干涸,風甚至都沒有流動的意思。這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頂有一些不知名字的藤類植物正攀緣鋪展,形成了我頭頂?shù)囊黄参锾炜?。猛然想到一個寓言。這是小時候聽來的一個故事。有一家人,家中有個小庭院,栽種著茂盛的葡萄樹。有年春天,這家的男人回家很遲,便要泡澡,于是叫女人將澡盆搬到葡萄樹搭起來的園子里,等水放好后,男人開始更衣沐浴。后來,這個男人古怪地死在了澡盆里,臨死無任何癥狀,成為當?shù)匾蛔趹野?。講述者無非是想轉述,自然界中,有一種葡萄含有劇毒,樹枝或者葉片哪怕滴落一滴液體都可能致人性命。我的困惑來自那個女主人,她藏在葡萄藤陰影里的面容,忽明忽暗,好像黑夜中燃起的煙蒂,鬼魅不可思議。

我開始急急逃離。想起那個故事,我有些戰(zhàn)栗。在通往春天的路徑上,一路鮮花滿地,芬芳四溢,然而,這巨大用美色鋪陳開來的陷阱直至今日依舊跌入了不少失足者。那個園子在我背后,我抽身離去時,注定它是開始,也是終結。可是,春天仍在繼續(xù)。一樁樁的愛情像泛濫的花期,沒有真相,只有盛大的狂歡和不盡的哀歌。

驚蟄,雨水

整整一個春天,我在等待雷聲的降臨。那種雄性的聲音是神靈發(fā)出的召喚,在閃電劈開世界的同時,我看見黑夜有一張極其漂亮的臉。

雷聲普遍在黑夜中來臨,驚醒的不只是我,還有那些濕潤的動物。一只成年的飛蟲越過潮濕的陰溝,借助微弱的天色飛臨我的小屋。燈光早已熄滅,它卻睜開了一雙剛剛蘇醒過來的眼睛。當閃電在頭頂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時,我看見這只新生的蟲子正喜悅地圍繞著日光燈舞蹈。這只春天抵達的昆蟲沒有名字,我試圖在法布爾的《昆蟲記》里尋找到和它相關的名字,但是,喜愛昆蟲的法布爾幾乎把所有的偏愛投向了有著硬殼脊背的昆蟲,哪怕是裹糞球的食糞蟲或者金步甲。在中國潮濕的南方,雨季的來臨,增添的是我眼前的這些細小的生命。長著單薄的羽翼,或者寬大,或者窄小,同樣我也永遠看不清楚它們的面容。青春期,我將這類昆蟲視作丑陋的生物。夜晚的讀書時間,似乎唯一的工作便是與它們之間的戰(zhàn)斗。

比《昆蟲記》更早一點呈現(xiàn)昆蟲真實外貌的圖像,來源于我表姐中學時的一本生物教科書。綠色的殼面上 ,簡單地印刷有幾只爬行動物,蜥蜴或者鴨嘴獸。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期,作為喜愛繪畫的小學生,我曾經(jīng)用鉛筆臨摹書中的插頁。甲蟲、蟋蟀、蚊子甚至令人生厭的蒼蠅,這些插圖,是迄今為止我看過的最接近昆蟲的藍本。它們停駐到文字的空隙,簡直像一只只被拍死在了書本上的動物標本,伸展著四肢,毛茸茸的毛發(fā)纖維還沾著金色的斑點。透過它們的身體,可以看到尚未解剖過的心臟,流淌著和眾多動物種類不一樣的血液,綠色或者透明,猶如藏在童話世界中的綠妖。在讀到潘多拉魔盒釋放罪惡的那一段,我首先看到的便是一大群各色昆蟲,從魔盒中四散奔逃,直接飛臨人類。

蚊帳以及扇子,不是為了抗拒炎熱,而是抵御如蚊子一樣的飛蟲。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蚊帳比比皆是,遍及城市和鄉(xiāng)村。蚊帳的使用暴露了人類面臨肉體噬咬時的逃避心理,同時也暗含了對于蚊蟲的極端蔑視與不屑。春日是蚊蟲的懷孕期,在大面積繁殖的初期,它們幾乎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偶爾一兩只,蓄謀以待,觀察著人類的反應。

父親吃素以后開始不打蚊子。但是,更多的蚊子卻專注于我們這樣的家庭。父親只有一個辦法:每天傍晚用扇子或者衣物揮舞著將它們驅趕出屋子,然后再關上門窗。

蟑螂總是在你毫無防備的時候突然出現(xiàn)在廚房,或者明目張膽地流竄到客廳。在影視作品里,借以諷刺膽小者的道具之一便有蟑螂,特別是針對女性。膽小者看到這種有著釉色皮膚的物種總是禁不住大呼小叫,千篇一律的鏡頭讓本來具有藝術細胞的片子頓時黯然失色。蟑螂在四川也叫偷油婆,給予其一個女性的稱謂或許因它長了一個寬扁的身體,與中年婦女有點抽象形似。油總是居于高處,瓶栓緊閉,除非用力,不然根本無法倒出,因而我不曾見過蟑螂偷油。在它們一色的身體下,甚至看不到它們的眼睛和嘴巴。在廚房的一個角落里,我看見一只蟑螂藏在陰影里,面前有一個被母親扔在垃圾袋里的爛蓮花白,蟑螂已經(jīng)將它搬運出來,開始揮舞著胡須在那里飽食。我并沒有打擾它的進食,在它發(fā)亮的脊背處,我看得出有輕微的抖動痕跡。我知道,那時這只蟑螂是愉快的。

父親對蟑螂的態(tài)度不同于蚊子。他允許它們在家中的客廳里肆意爬行,吞食一些蔬菜和水果的殘片。為此,母親和父親陷入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爭吵。那幾年,家中沒有來客,我們居于一片鄉(xiāng)野之中的工廠家屬區(qū)。后來正是因為沒有客人來訪,母親默許了蟑螂的存在。有一個假期,我們?nèi)彝獬鎏接H,回來的時候,目睹了一場葬禮??蛷d、廚房,包括陽臺,散布著大小不一的蟑螂尸體,它們的身體已經(jīng)干涸,四肢、胡須還保持了生前的體征,彎曲有度,由于沒有食物可以進食,它們成為饑餓的犧牲品。來自書籍上的記載表明,其實,蟑螂是一種極為耐餓的昆蟲,即便把它的頭砍下,它依然能維持一周的生命。一周以后,它會無奈死去,罪魁禍首不是因為失去了頭,還是因為饑餓。由此看來,饑餓是除戰(zhàn)爭之外,最能奪去性命的利器,動物乃至人類概莫能外。

在科學家的眼里,蟑螂是可怖的生物,邊進食邊排泄,甚至以各種骯臟的物品作為進食的對象。但是,臺灣師范大學生命科學系教授林金盾和其學生在追蹤蟑螂的日?;顒雍蟪泽@地發(fā)現(xiàn),原來,蟑螂竟然是動物群中最愛干凈的。除了吃飯、睡覺、工作,蟑螂有空就會清洗觸角、六只腳或尾毛,以維持體表器官的靈敏度??吹搅纸鸲茉谡務擉霑r曾經(jīng)給出了一個論斷,不禁讓我這個從不將蟑螂視為害蟲的人啞然失笑。林金盾振振有詞地說:人待的地方環(huán)境臟,才會吸引蟑螂,人不檢討自己反而去怪罪“清除者”,實在沒道理,如果沒有蟑螂幫忙清理,人類制造的垃圾更容易因發(fā)霉、惡臭,繁衍微生物、病原體,危害所有生物。蟑螂身上的臭其實是一種犧牲,“就像辛苦的清潔工,你能要求他工作時穿西裝、打領帶嗎?”

驚蟄過后,其實我唯一懼怕的動物不是昆蟲,而是像蛇一樣的爬行動物。雷聲響徹頭頂,在內(nèi)心蟄伏了一個冬天的傷感開始回暖,每每這個時候,我就提醒自己,蛇快出動了。

我降生于驚蟄前后一兩天,天氣極冷,母親因為即將臨盆,在廠醫(yī)務室準備產(chǎn)下我。醫(yī)生卻看見我的一只腳先露了出來。很多年后,我一直為季節(jié)所困惑。來自母親的記憶是這樣陳述的:夜晚,寒意襲人,因為難產(chǎn),母親被父親和請來的親友抬著,從山上往山下的小鎮(zhèn)醫(yī)院艱難行走。我被醫(yī)生從母親腹腔中取出來時,屁股及雙腳全是淤青。成年后,我一直手腳冰涼,特別是到了冬季,我就像一條沒有體溫的蛇。我青春期的性格,并不像一般的少女那樣熱烈,冷峻得并不像個女性。我是那樣懼怕蛇類的冰冷、又喜歡把自己冷凍起來的人。封存得像一塊堅冰。

在南方的居住其實很宜人,有陽光,又溫潤。當驚蟄后的第一場雷聲和雨水降臨,我和許許多多一樣的昆蟲和爬行動物復蘇了。我跟它們?nèi)绯鲆晦H,都渴望在潮濕溫暖的環(huán)境中生活。潮濕或者溫暖,都沒有抵達動物觸覺的極致,它們都長滿了善感的器官,使得情緒的天平不至于失去平衡。

【作者簡介:宋方童,本名宋亞娟 ,現(xiàn)居四川樂山。出版散文集《記憶溫暖如初》,有小說、散文在《山東文學》《草原》《青年作家》《湖南文學》《散文百家》《鹿鳴》等刊物發(fā)表。曾獲2013年度四川省報紙副刊好作品一等獎、樂山市第七屆“郭沫若文藝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