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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潛入寂靜之?!x楊知寒的《慢回身》兼及其他
來源:《花城》 | 閆東方  2024年02月27日20:30

大約是五年多前,在張楚《中年婦女戀愛史》的研討會上,一位作家闡明小說社會性意義的同時,指出小說女主人公茉莉“沒有精神生活”。這一批評雖然并不高深,但卻具有典型性,它潛在地定義了什么是精神生活,什么樣的精神生活可以被認知、被認可。更進一步,所謂“沒有精神生活”,實則暗含著對茉莉那一類女性主體價值的否定性判斷。

楊知寒《慢回身》中的主人公“我”和茉莉有相似之處。不同于《中年婦女戀愛史》的敘事者克制著批評與同情,與小說人物保持了恰當距離,較少進入人物內心?!堵厣怼芬缘谝蝗朔Q為視角,切膚地寫出了無正式職業(yè)、在婚內婚外談戀愛、墮胎又離婚的茉莉們的內面,以“我愿意的事,我一直愿意”構筑了“我”的精神生活。

“我”的精神生活必然是很難被認可的精神生活。小說中,“我”的好朋友林珍承擔了質疑這種精神生活的功能。當林珍操持著現(xiàn)代獨立女性話語質問“我”為什么不能上班,為什么愿意成為一個子宮。“我”挾持著早已被解構的愛情和對抽象規(guī)則、秩序的拒絕反問林珍,“談戀愛不用戀愛腦,用什么腦?經濟腦,還是政治腦?你們是不都不相信人和人之間還能產生感情了……事兒有那么規(guī)律運算嗎?規(guī)律,就那么有意思?”

如果還記得自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開始,女性性別意識的自覺就往往伴隨著個體靈魂的分裂,高昂的性別意識與女性實際感受之間一直存在著無法調和的矛盾。那么,“我”混不吝地去做“我愿意的事”或許避免了這種分裂,也或多或少地顯露了對現(xiàn)代女性自強標準的拒絕。拒絕的原因,并非是因為獨立、自強標準的價值取向有問題,而是因為這種標準有成為唯一標準的危險。

這不是說楊知寒筆下的女性尚且處于無意識的混沌之中?!霸诮洑v過婚姻,做過母親,最后又回到女人本身這程路上,我早已知曉自己要的是什么。”(楊知寒《起舞吧》)“回到女人”并不意味著要回到生物性的性別本質,而是要剝落女性身上所負載的社會性建構,回到個人的體驗之中,做有情有性的人。《慢回身》突出的也是“我”的人生體驗,使得小說在真實性之外披上一層抒情的薄紗。

觀念與經驗之間,楊知寒的小說更靠近我們的日常經驗,而非某種先鋒觀念。也是基于經驗,《慢回身》提供了一種更為復雜的兩性關系理解。一方面,“我”不愿參加工作,卻背著李旭東參加他公司的應酬,使得“男主外”的家庭經濟結構滲入了女性的力量;另一方面,盡管李旭東賣房以釜底抽薪的方式決定了夫妻離婚的家庭關系走向,但不論是“我”主觀臆斷“我們的愛情是一場我單方面操控的驚喜”,還是李旭東在分開之時坦白“裝相”,都說明在兩人的情感體驗中,“我”是主導者。郭爽的《換日線》同樣書寫了男女主體力量的轉移,其結果,不是女性在消費社會中的沉淪,而是新的女性主體生成。她們的寫作共同說明了女性獲取主體力量的途徑、內容都有其特別之處,也說明了性別意識雖并不總是以先鋒、昂揚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但卻存在于種種社會關系的交集之中,任何人都無法回避。

不少人注意到楊知寒會講故事,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黃昏后》和《一團堅冰》兩個集子中絕大多數(shù)篇什都使用第一人稱講故事。在那些流暢的故事中,過往女作家作品中因性別觀念和性別體驗割裂而帶來的掙扎、痛苦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寒冷和寂靜。盡管楊知寒甚少被納入女性寫作的框架中去論述,但事實上《慢回身》這樣的作品確實呈現(xiàn)了一種新的女性觀念。楊知寒必須有足有的力量去拒絕所謂“新女性”的價值判斷,才能如此順暢地把人藏在故事里,真實地呈現(xiàn)“我”這類女性的精神境遇。

楊知寒經常使用第一人稱敘事的原因或許是,她不像前輩作家們一樣,需要和筆下的人物保持距離——以便審視割裂的性別觀念和性別體驗中的復雜糾葛。她需要的是沉浸于人物體驗之中,第一人稱敘事是她的沉浸方式。就《慢回身》而言,第一人稱敘事無疑給作家深入“我”的內心世界帶來了便利。但更重要的是,第一人稱視角的相對封閉性決定了敘述者無法進入李旭東的內心世界,這使得“我愿意的事”始終在“我”的立場上被講述,避免了另一人的真相讓“我愿意的事”成為一場鬧劇,或者笑話。較被盛贊的《水漫藍橋》倚靠邂逅,倚靠巧合,《慢回身》敘事的推進更依賴人物的性格。

較不少作家筆下大的社會歷史事件無法順暢捏合進人物命運,楊知寒以失業(yè)、斷貸等方式將社會歷史的荒蠻之力投注在筆下小人物身上。人物命運的倒影中,我們看到了濃重的暗色,卻不知道小說,或者是人生,是否還有可以提亮的部分?!堵厣怼分杏幸粋€救生筏的比喻。林珍說,“你讓周圍人都感覺他們待在救生筏上”,“你希望每個人都對你施以援手,可誰伸手,都會被你拽下去,沉死到底?!睘槭裁淳壬ど夏敲炊嗳司炔黄鹨粋€“我”?原因或許是“我”身上所表現(xiàn)的社會性退縮并非僅僅是“我”個人的情緒,那些勉力支撐在救生筏上的人,也可能是“我”的同類。

時代的沙,揚在青年寫作者筆下,也揚進我們心里。我們在小說中識別出了彼此,這是寂靜之海深處的個體意識浮出水面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