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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朔方》2024年第2期|葛芳:喀什的夢幻感
來源:《朔方》2024年第2期 | 葛芳  2024年03月07日08:09

絲路上率性的人

抵達千年古城喀什的時候,夕陽西下,金色光線從樹林掩映中虛虛實實斜射過來,營造出一種夢幻感。出租車一路開去,經(jīng)過香妃墓和艾提尕爾清真寺。重返新疆,牽動我無限情思,曾經(jīng)數(shù)次前往北疆伊犁,探望我親愛的姑姑,而今姑姑長眠于伊犁白楊樹下。南疆我卻是第一次來,要知道南北疆以天山為界,直線距離有兩千一百公里,許多生活在北疆的人可能從來沒有去過南疆。

魯院同學(xué)劉慧敏在喀什接應(yīng)我。她正從帕米爾高原返回的路上,原想讓我有更好的體驗,她先去蔥嶺踩點實踐下,沒想到身體起了高原反應(yīng),頭暈,缺氧,心臟跳得滯重。

住在塔吉克牧民的帳篷里,她感受到的是草原牧民的樸實和真誠。帕米爾高原河谷縱橫,山脈層巒疊嶂,冰川廣布,山崖蔥翠,這美景讓她情不自禁發(fā)出了“山川無語以純粹,心境無垢為生命”的感慨。

蔥嶺就是一道屏障,一道充滿了艱辛坎坷的屏障,誰翻越了它,人生就會有新的突破。張騫翻越了蔥嶺,迎來了意想之外的中西方文化的交融;玄奘翻越了蔥嶺,帶來了佛教文化在中原的興旺傳播;馬可·波羅翻越了蔥嶺,從此進入了他夢寐以求的神秘東方。

我在喀什時間有限,看來去蔥嶺不太現(xiàn)實,只能等著以后再去。我深信,我與新疆的緣分注定會讓我一次又一次走進這片遼闊的土地。

當(dāng)夜,我們穿梭在熱鬧的古城。我似乎就是西漢時的張騫,從中原踏步而來,感受異域風(fēng)情。集市上琳瑯滿目的商品看得我眼花繚亂,香料、陶土、絲綢、玉石、無花果、巴旦木、胡桃、葡萄……

兩千一百年前的歷史場景當(dāng)即在我腦海里跳躍。

張騫歷經(jīng)數(shù)年,兩次出使西域,留下了對喀什古城最早的原始記錄,當(dāng)時的喀什為疏勒國。

那是在漢文帝六年(公元前174年)左右,受到西遷的大月氏攻擊,駐牧在伊犁河流域的塞王被迫率部南下,穿過鐵列克山口來到疏勒。后來,考慮到疏勒綠洲承載能力有限,塞王便帶領(lǐng)大部分人繼續(xù)南行,只留下部分塞人定居于此。

盡管這是一片不大的綠洲,但畢竟處在東西交通的十字路口,是連接世界四大文明的樞紐。這就意味著,它既是世界文明交匯的福地,各色商旅休憩的樂園,也將是一片戰(zhàn)云密布的疆場,西域大國爭奪的目標(biāo)。

當(dāng)張騫在茫茫戈壁上跋涉,忽然發(fā)現(xiàn)沙漠上的綠洲,聽見人聲鼎沸,這讓他欣喜萬分。對于疏勒這個陌生的國家,張騫仔細打量,第一觀感是“有市列”,也就是有商貿(mào)街市。對此,張騫吃驚不小。要知道,這可是他一路上看到的唯一有市列的國度。

駝隊、粟特商人、傳教士、僧侶、手工藝人在這里聚集,熱鬧非凡?!笆枥铡笔怯兴胁莸囊馑?,是昆侖山護佑的綠洲,來自天南海北的異鄉(xiāng)人進行往來貿(mào)易。從和疏勒王的深度交流里,張騫感覺到這個國家對漢王朝幫不上什么大忙。張騫是目標(biāo)性很強的人,于是繼續(xù)西行。

我優(yōu)哉游哉,沿途聞香料、嘗水果,吃當(dāng)?shù)匕傩兆灾频谋苛?,這種古老的冰山特色甜品,里面有豐富的草莓、哈密瓜、無花果、藏紅花。

喀什本土畫家黃彥明介紹:“‘喀什噶爾’,其含義被解釋為‘玉石之國’或‘玉石集中的地方’,也有說成是玉城或玉市的,總之不離‘玉石’這一含義?!?/p>

喀什作為綠洲,很少產(chǎn)玉,但為什么被稱為玉石之國?我不免有些好奇。

其實,被世人公認(rèn)的黃金紐帶——絲綢之路之前,在我國北方草原和中亞一帶,先有“玉石之路”存在。貫穿東西的“玉石之路”,是早期溝通中西貿(mào)易和文化交流的重要通道。它以新疆和田為中心,向東西兩翼運出和田玉,沿河西走廊或北部大草原向東漸進到達中原地區(qū)。“玉石之路”有著六千多年的歷史, 現(xiàn)有證據(jù)證實這條“玉石之路”早于絲綢之路三千年。

彥明不緊不慢地介紹著,他自己也做和田玉生意,和蘇州工匠來往甚多。蘇州玉雕是出名的天工蘇作之一,精湛雕工碰上和田美玉,那真是完美的結(jié)合。

不知不覺來到一家珠寶玉石店,彥明平時常去轉(zhuǎn)悠,發(fā)現(xiàn)這家的東西品相不俗,價格也公道,建議我們看看。果然,金銀首飾、寶石、蜜蠟、唐卡、花瓶、薩滿教面具……琳瑯滿目。這些小擺件大多來自我國的西藏以及尼泊爾、印度、阿富汗等地。

吸引我們的還有這位店主,90后姑娘王靜,她是一位珠寶鑒定師。姑娘水靈,身材曼妙,有一種特殊的氣息,一問竟然是江蘇宿遷人,說是在游玩中喜歡上了喀什這個邊疆城市,于是決定在這里開個小店。

這可真是絲綢貿(mào)易的新商人!

有一個木制的花瓶,很老很老,但特別有味道?!拔沂菑囊粋€九十歲的維吾爾族老爺爺手上買下來的。想象發(fā)生在它身上的故事該有多動人啊!”王靜說。

“你準(zhǔn)備一直留在喀什嗎?”我問。

“是的,好像我就是和這塊土地相約著,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愛上了它。”她嫵媚的表情里有一份執(zhí)著,“會的,我會在這片土地戀愛結(jié)婚,永遠留在喀什?!?/p>

絲路上的人們,率性而自由,尋找著最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古城,心靈停泊點

1271年,馬可·波羅十七歲時,和他的父親、叔叔等十幾位旅伴出發(fā)前往中國。他們從威尼斯進入地中海,然后橫渡黑海,經(jīng)過兩河流域來到中東古城巴格達,再從這里到波斯灣的霍爾木茲。由于沒遇上去中國的船只,他們只能改走陸路。

塵埃滿面的馬可·波羅,在阿富汗驚魂之后,跨越帕米爾高原,來到中國喀什,心靈得到極大的舒緩。他在葡萄酒的芳香中品嘗烤肉的滋味,領(lǐng)略元朝時喀什作為國際化商業(yè)都市的繁榮。

我穿越到了元朝,和馬可·波羅同游,在喀什古城盡情吃美食看美景聽美樂。

我們走進一家名為吾斯塘博依的百年老茶館,喝上一壺特色藥茶,放上一塊冰糖,要上一些蜜餞果仁,休閑自在,盤腿在炕上坐著。

特殊的藥香沁入肺腑。黃彥明說:“這家茶館,天天熱鬧,無論是早晨,還是傍晚,本地人坐在陽臺上喝茶聊天,這些都是生活常態(tài),讓老茶館保留著傳統(tǒng)慢節(jié)奏的生活?!?/p>

不一會兒彈撥爾、熱瓦普、都塔爾、卡琴龍、薩塔爾各種樂器奏響,維吾爾族少女穿著艾德萊斯綢旋轉(zhuǎn)起來,眉目傳情,婀娜多姿,分明就是唐朝風(fēng)靡一時的胡旋舞啊,讓一屋子的在座客人都旋轉(zhuǎn)飛揚起來。一個手持熱瓦普樂器的人開始獨奏,琴頸細長,琴身上有許多飛鷹的裝飾。音色清亮,節(jié)奏高亢,有慷慨激昂之情,也有悲愴纏綿之勢。

我內(nèi)心的大門也被悄悄打開,喝著藥茶,和黃彥明、劉慧敏竟說起了十八年前在新疆的往事。新疆曾是我的傷心地,經(jīng)過歲月的淘洗,我對它開始充滿感情地重新打量,并再次愛上它。

二十二歲的熱迪亞娜發(fā)來微信。她是我在飛往喀什的途中認(rèn)識的維吾爾族姑娘。她第一次坐飛機,在候機室里神情憂郁。我瞥了一眼她的機票,應(yīng)該和我同一航班。飛機臨時改登機口,她卻渾然不知,還在她的世界里恍惚。我向前和她搭訕,告訴她已經(jīng)更換登機口,于是我倆一起前往。

原來她是喀什本地人,家里出了點意外,著急忙慌趕回去,她眼角處稍稍留有淚痕。

熱迪亞娜出生在喀什的伽師縣瓜鄉(xiāng)桐城。她和我說,她特別想念爺爺?shù)墓麍@。她童年的時候,果園里果香四溢,哈密瓜、西瓜、各種杏子、蘋果……玫瑰花爬滿了柵欄,葡萄架下鄰居家孩子們躡手躡腳偷偷進來摘水果吃??上?,如今果園面積越來越小,很多都成為稀缺資源了。

她媽媽十七歲結(jié)婚,十八歲生了她,現(xiàn)在四十歲,就像一朵盛開的石榴花。她不放心熱迪亞娜去內(nèi)地,除非她結(jié)了婚和丈夫同往。

“可是,我才不想像她一樣那么早結(jié)婚。我現(xiàn)在烏魯木齊工作,做物流。我想去上海,去你們江南,看看這個精彩的世界?!睙岬蟻喣忍痤^,長長的睫毛撲閃著,恬靜中帶著狂野。

傍晚的時候,我背起行囊一個人又去喀什古城轉(zhuǎn)悠。遙想當(dāng)年,絲綢之路上所有的駝隊都經(jīng)過喀什,叮叮當(dāng)當(dāng),浩浩蕩蕩。

維吾爾族孩子們拿我的小單反拍照。一個十歲女孩說:“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用相機,我太興奮了!”她拍她家有迷幻色彩的老屋,拍她一周歲的妹妹。古城老巷是孩子們的樂園,他們在巷子里踢足球、騎自行車、追逐、吃老冰棍、唱歌、聊天。孩子們睫毛長長,表情豐富,三五成群大聲說笑,轉(zhuǎn)身甩出幾個漂亮的舞蹈動作,與大城市應(yīng)試教育下內(nèi)卷狀態(tài)中焦慮抑郁的孩子形成了強烈反差。

我換了一家茶館——香妃茶館。茶館在二樓,墨綠色底紅花紋窗簾拂動,五六個老者圍坐,古銅膚色,深目高鼻。其中一個卷起莫合煙,猛地抽起來,熟悉的煙味飄過我的鼻翼。以前新疆大姑經(jīng)常給我父親寄莫合煙絲,似曾相識的場景。老人們坐著,不說話,聽音樂,默想,或者打節(jié)奏,卷莫合煙,起身跳舞,抖動身體各個部位。

手鼓用牛皮制成,已經(jīng)三年,油光發(fā)亮。憂傷的旋律《花兒為什么這樣紅》突然響起。這首歌曲是電影《冰山上的來客》的插曲,20世紀(jì)60年代起就紅遍大江南北,如今聽到,有一種熱淚盈眶之感。

再細細品味,我被歌曲背后的故事纏繞。故事來源塔吉克族的一首民間歌曲《古力碧塔》,講述的是一名為商人趕腳的塔吉克青年,愛上了喀布爾城的一位公主,但他們的愛情遭到了女方家長的反對,青年只能順著古絲綢之路流浪,把凄涼的歌聲傳遍了所有他路經(jīng)的地方,最后傳回到帕米爾高原他的故鄉(xiāng)。

在二樓,我靠窗坐了很久,這是個非常好的角度,可以俯瞰或眺望,老城之景盡收眼底。夕陽映照在老城屋頂,鴿子咕咕叫著盤旋,不一會兒,銀白的鴿群在天空中閃過。不遠處拱頂上有兩個年輕人在旅拍,女生裸著后背,穿著時尚鮮亮的服裝,背景是土崖的黃褐色,厚重的滄桑感與人物的靈動形成了對照。

一個人的旅途找到了絕妙的心靈停泊點,這種感覺幸福美妙。坐著發(fā)呆,也是一種絕好的享受??粗鴺窍旅恳粋€過往的人,西域美女,璀璨如星。據(jù)說,喀什的旅行拍攝商鋪三個月內(nèi)竟增至四百多家!

我有些恍惚感,似乎我在喀什已經(jīng)很多時日,他們?nèi)际沁^客,來去匆匆,不留痕跡。那我呢?我在時空里轉(zhuǎn)換游蕩,我好像又到了波黑的莫斯塔爾,迷宮一樣的老城……

我的前生,一定來過這里。此時,我像一把鎖找到了一把匹配的鑰匙。

羊在屋頂上溜達

很幸運,關(guān)閉了好幾年的高臺民居在我到來之時,整修完畢對外開放。

高臺民居,位于喀什老城東北端,建于高四十多米、長八百多米黃土高崖上的民居,距今有近千年的歷史。

乍一看,總覺得這些房連著房、樓連著樓、層層疊疊、松松垮垮的土房很熟悉。我說,像來到了阿富汗,電影《追風(fēng)箏的人》鏡頭中晃動的都是眼前這些畫面。劉慧敏說:“你說對了。當(dāng)年,好萊塢拍攝電影《追風(fēng)箏的人》時,阿富汗戰(zhàn)火紛飛,根本無法按計劃在首都喀布爾拍攝,于是攝制組來到喀什,選擇高臺民居作為外景拍攝地?!?/p>

嗯,怪不得,我的直覺很對。

懷著對故鄉(xiāng)的依戀,維吾爾族老百姓世代聚居。房子很簡陋,用泥巴和楊木搭建而成。順著山勢,充分利用地形和空間,房子錯落有致。這些未經(jīng)規(guī)劃、隨意建造的樓上樓、樓外樓,又排列出幽深、四通八達、曲曲彎彎、忽上忽下的喀什高臺民居小巷。

我們在小巷子里穿梭。巷子縱橫交錯,仿佛時空置換。靜悄悄的院落,推門進去,墻內(nèi)掛著色彩繽紛的地毯,在光影中幻化出迷人的魅力,波斯圖案、印度風(fēng)格、佛教七寶等應(yīng)有盡有。

原來這里是維吾爾族各種手工業(yè)者的聚集地,土陶、銅匠、鐵匠、印花、印染、刺繡、地毯、制作糖果、酸奶……他們在這里世世代代生活、勞作,并與經(jīng)過這里的游客進行貿(mào)易交換。

走進了一家柳編手工作坊。坊中擺放著生活中日常可見的器具,如壺、罐、果盤、籃子等等都是用枝條編織而成。柳條取材于榆樹枝、紅柳枝、楊樹枝、桑樹枝、柳樹枝等,這些自然生長的樹木枝條,較多地保留了自然本色。從史料記載和古墓出土的大量樹條筐、箭袋實物來看,這項傳統(tǒng)技藝已經(jīng)存在三千年了。

一個維吾爾族老爺爺,笑呵呵地迎接我們的到來。一個女孩歡笑著蹦跳進來,又一個女孩蹦跳進來,一下子三個女孩冒出來。年齡最大的女孩用漢語響亮地告訴我們:“這是我們的爺爺,他一共有十個孫女一個孫子!”

老爺爺極力推薦著他親手制作的柳編作品。他最大的孫女,今年讀六年級。她小臉漲得通紅,看到有客人想買爺爺?shù)臇|西,激動極了,十分樂意給我們當(dāng)翻譯,討價還價,極力促成這樁生意。

一個紅柳編織的籃子,既有藝術(shù)感,又有生活的質(zhì)感,劉慧敏準(zhǔn)備買回去布置她在木壘的燕呢書屋。二百五十元,成交!維吾爾族老人笑開了花,這是他高臺民居試營業(yè)以來的第一單,也預(yù)示著他接下來的生意紅紅火火。

另一家,店名是“阿娜爾的禮物”。走進去,庭院里維吾爾族女孩在安靜地繡花。原來“阿娜爾”就是形容心靈手巧的窈窕淑女。她,低眉一針一線,繡出自己出嫁時最美的作品。

再走進“維吾爾模戳印花布屋”。屋內(nèi)用印花布做的墻圍、褥墊、桌單、窗簾、門簾等到處可見,各種幾何圖案植物圖案交織搭配,和諧美妙。圖案中最常見的是水果石榴,鮮紅多籽,有多種微量元素,釀酒也格外醇美香甜。我被眼前這些樸素的土印花布吸引,傳統(tǒng)技藝記錄著生活之美,生生不息。

再走,再看。旋轉(zhuǎn)的軸盤上,匠人左手輕輕托著陶泥,右手中指和食指按壓陶泥中間和邊緣。隨著軸盤飛速轉(zhuǎn)動,一個古樸的陶罐逐漸成形……在吐爾遜·肉斯坦木土陶制作部,土陶現(xiàn)場制作工藝引得過往的游客紛紛駐足、觀看、拍照。

我側(cè)歪著頭欣賞了很久,好漂亮的造型??!陶土制成的碗、碟、盤、壺、罐、燈形態(tài)各異,質(zhì)樸的造型透著古老的氣息。新疆土陶歷史久遠,技藝代代相傳。如今,維吾爾族模制法土陶燒制技藝被列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并在產(chǎn)品形制上不斷發(fā)展創(chuàng)新。

“一天不摸陶土,心情就會煩躁。”七十二歲的吐爾遜是這項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第七代傳承人,是喀什古城中最資深的手工制陶人。他說:“傳統(tǒng)手藝都是言傳身教,每件陶器都是孤品,手感和經(jīng)驗非常重要?!?/p>

用陶土制作成的水罐厚墩墩圓鼓鼓,一副可愛模樣,是維吾爾族人的日常生活用品。陶罐外有精致的花紋,內(nèi)部裝滿水,土陶能像人一樣呼吸,所以儲存在里面的水鮮活靈動。

有幸和非遺傳人吐爾遜合了一張影。我把“2023年行走絲綢之路”的小旗子舉起來,老人慈祥地笑了,卷起一支莫合煙稍做休息。

沿著小巷內(nèi)的任何一條小道走去,我們都能看到沿巷道修建的民居院落大門依墻外而開,門都是兩扇的,一戶挨著一戶。

而羊在屋頂上溜達。劉慧敏說有一次她在此地借宿一夜,晚上睡覺聽得見羊在走動,清晨時不停地咩咩叫。

好喜歡這樣的感覺!我也順著樓梯爬到屋頂上俯瞰——這是另一個世界,屋頂相連,可以走通,視野遼闊蒼茫。又想起那部電影——《追風(fēng)箏的人》,少年在屋頂上拼命奔跑,追逐象征友誼的風(fēng)箏,風(fēng)在吹,風(fēng)箏在動,少年奔跑,全城沸騰!

臺詞里有一句動人的話,“為你,千千萬萬次?!?/p>

俊美王子身著艾德萊斯

喀什老城,道路兩側(cè)種植著許多桑樹,大多數(shù)結(jié)白色桑果。走在樹下,桑果啪啪落地,偶爾砸在頭上。有風(fēng)吹過時,樹干搖晃,噼里啪啦,密集如雨,眼前落一地桑果。

見到老者和少年經(jīng)過樹下,他們會彎腰撿桑果。老者立在樹下,手捧幾顆,一邊吃,一邊仰望風(fēng)吹樹梢;少年快速拾起一堆,站起身來,并不停留,邊吃邊走,迅疾如風(fēng)。

一個孩子摘了幾顆軟而白的遞給我,示意我嘗嘗:“給,這是成熟的桑果。不成熟的桑果吃下去,會拉肚子。”

桑樹有合抱之粗,多為古樹,幾百年或上千年。種植在道路旁的桑樹,專供行人走累了在樹下納涼休息吃桑果。據(jù)說吐魯番吐峪溝一個老人,一日三餐都是吃桑果度日,每每到用餐時間,他便敏捷地爬上樹,如《樹上的男爵》主人公一樣逍遙自在。

桑樹全身都是寶,有一種專門的藥桑,稱“夏圖特”,是桑葚之王,維吾爾族的民間藥材。

桑皮紙,以桑樹皮為原料,起于漢代,產(chǎn)于中原。自從張騫鑿空西域以后,唐代起桑皮紙作為書畫用途流經(jīng)西域,傳播世界各地。1908年英國人斯坦因在和田城北一百公里的唐代寺院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桑皮紙做的賬本,記錄著寺院在當(dāng)?shù)刭I紙的情況。

種桑養(yǎng)蠶,吐絲織綢,新疆的絲綢業(yè)也獨有它的風(fēng)韻。當(dāng)然,新疆乃至中亞的絲綢由中原引入,有一個傳絲公主的美麗故事。據(jù)玄奘的《大唐西域記》載:“昔者此國未知桑蠶,聞東國有也,命使以求。時東國君秘而不賜,嚴(yán)敕關(guān)防,無令桑蠶種出也。瞿薩旦那(新疆和田一帶)王乃卑辭下禮,求婚東國?!褂瓔D,而誡曰:‘爾致辭東國君女,我國素?zé)o絲綿桑蠶之種,可以持來,自為裳服。’女聞其言,密求其種,以桑蠶之子置帽絮中。”

傳絲公主即東國公主,是否為中原王朝的公主,這里尚有爭議,因為如果是中原的公主,將蠶繭帶到于闐,萬里跋涉需一兩年時間,蠶早就羽化為蛾了,絕不可能傳入于闐。那么這個公主可能來自于闐鄰近的國家。

無獨有偶,斯坦因在中國新疆境內(nèi)進行考古盜掘的時候,在和闐(今和田地區(qū))附近的丹丹烏里克遺址中發(fā)現(xiàn)了一塊畫有傳絲公主的木刻畫板。這塊畫板上有一位頭戴王冠的公主,旁邊有一侍女手指公主的帽子,似乎在暗示帽中藏著蠶種的秘密。公主后面還有一個神像似的人物,他手上的各種小物件也與紡織有關(guān):一手拿著刀子,可以割斷緯絲;一手拿著剪刀,中間有個“工”字形的工具,可能是用來繞線的。

經(jīng)考證,畫板上記載的故事與玄奘所寫的完全吻合。

季羨林先生說,這個動人的故事說明內(nèi)地漢族人民發(fā)明的繅絲養(yǎng)蠶技術(shù)很早就已傳入新疆塔里木盆地,之后又通過這里傳到西亞和歐洲。

“俊美王子Siyawus,身著黑色艾德萊斯,手握整個疆域?!痹?2世紀(jì)左右寫成的維吾爾英雄史詩傳記《Alp Ata》中,波斯王子Siyawus威風(fēng)凜凜、華貴高雅,在艾德萊斯的襯托下,更顯個人君王風(fēng)范。

著名的艾德萊斯綢成為了維吾爾族人的最愛。艾德萊斯意為“扎染”。在古代,和田和喀什是新疆的主要產(chǎn)絲地,那里桑樹連蔭,機杼不絕,人們自古就掌握著養(yǎng)蠶、繅絲、編織技術(shù),他們根據(jù)自己的民族信仰,將絲綢也染成具有本民族特色的圖案。

絢麗奔放的艾德萊斯綢懸掛著,仿佛噴薄欲出的火焰,又似輕柔曼妙的云彩,獨特的異域花朵在沙漠中綻放。明艷大方的維吾爾族少女身著艾德萊斯綢裙裝,比花朵更俏,比云彩更柔,比火焰更熱情。各種顏色隨意搭配,各種激情由此碰撞。我在高臺民居的染坊癡癡佇立,凝望著隨風(fēng)飄動的艾德萊斯綢,它向我傳遞著什么?

那是青春的氣息,明媚的氣息,還有對生活無比眷戀熱愛的氣息。

盤橐城的訴說

班超路,盤橐城。

熱辣的太陽,班超孤獨地堅守在西域大地上。我打車前往,拜謁這位赫赫有名的東漢著名的軍事家和外交家。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公元73年,班超立足疏勒,將盤橐城作為其經(jīng)營西域的大本營,蕩平匈奴勢力,完成了統(tǒng)一西域的宏偉大業(yè)。他就像一道徹天連地的閃電,劃破了西域昏亂而單調(diào)的漫漫長夜,也像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風(fēng)雨,摧枯拉朽般蕩滌著舊世界帶來的一切污濁泥水。

當(dāng)班超準(zhǔn)備離開疏勒,一行東歸路過于闐,于闐君民放聲哭喊著說:“我們依賴漢使就像依賴父母,你們千萬不能走?。 痹S多人抱住班超的馬腿,苦苦挽留。

班超任熱淚在腮邊橫流,“走還是留?”他把征詢的目光投向了身邊的三十六位勇士,大家的臉上沒有一絲畏懼,只有奮勇直前的堅毅,于是他們撥轉(zhuǎn)馬頭,重返疏勒。

在盤橐城,班超駐守了長達十七年之久。他順民心求統(tǒng)一,團結(jié)各族人民,幾次平定疏勒國內(nèi)他們反叛,克姑墨(今阿克蘇),擊莎車,降大月氏,敗龜茲,全面收復(fù)西域,被匈奴封閉多年之久的絲綢之路在刀光劍影之后再度開通。

盤橐城并不大,景區(qū)幾乎沒有什么游客,我被烈日曬得大汗淋漓。保安大叔提醒我:“小心臺階!”

班超帶著三十六位勇士,目光堅定,站在喀什土地上。投筆從戎的他,身上擔(dān)負(fù)著國家命運,萬里封侯,他苦苦撐著西域都護府,監(jiān)管著西域這片遼闊的土地,憑著一腔熱血和果敢,他完成了橫亙千古的偉業(yè)。

舉世滔滔,舍我其誰?

我站在班超的雕像前——“定遠侯班超像”,這是一個智慧、強悍、義薄云天、令人折服的班超,他的人格魅力輔助了漢帝國。然而,誰能知曉作為一個平凡人,他忍受了多少苦楚?永元四年(92年),他被正式任命為西域都護府的同年,遠在京城的哥哥,《漢書》作者班固,因收到竇憲案牽連,受盡獄吏的非人折磨,慘死在獄中。噩耗傳到疏勒,班超只能老淚縱橫。對于小人的讒言,班超又忍痛休了自己的疏勒妻子(班勇的生母)。

一生征戰(zhàn)西域的班超,苦苦思念家鄉(xiāng)而不得歸。班超的妹妹——第一位女史學(xué)家班昭最終完成《漢書》的編撰,上疏給年輕的皇帝,懇求讓班超回鄉(xiāng)。

“不敢奢望到酒泉,但愿生入玉門關(guān)。”七十歲的班超同樣上疏給漢和帝。漢和帝終于御準(zhǔn)了他的請求。大漠重重,長途漫漫。很可惜,長達三十年的西域征戰(zhàn)加上數(shù)月的長途跋涉,耗盡了老英雄的全部精力,班超告老還鄉(xiāng)一個月后不幸病逝,撒手人寰。

班超,永遠和西域融在了一起。

盤橐城外的班超路車水馬龍,成為喀什的重要交通要道??上В⒉皇撬欣习傩斩贾獣阅嵌螝v史和班超的經(jīng)歷,他們行色匆匆,樹蔭下騎著電瓶車疾馳而過。

我給看守盤橐城景區(qū)的保安大叔照相。一聽說照相,他理了理頭發(fā),坐正,很嚴(yán)肅地配合著。

我左右溜達,忽然驚喜地發(fā)現(xiàn)盤橐城那段夯筑的土城墻遺址巍然聳立著。20世紀(jì)初,法國人伯希合曾到盤橐城遺址實地勘測,當(dāng)時沿存北面和西面兩段土筑城墻,新中國成立后古城遺址大部分為工廠單位占用,僅有一段長約八米、高近三米的舊城殘垣遺留下來,就是我眼前所見。

風(fēng)雨滄桑,我自巋然不動。土城墻經(jīng)歷兩千多年的歷史,仍有力地呼吸著,在西域廣袤的土地上,它安靜凝望著發(fā)生的一切。不遠處的克孜勒河與吐曼河,也是真正的歷史見證者,滔滔水聲,訴說那風(fēng)起云涌的歲月。

飾緙絲邊緣絹棉袍

“風(fēng)霜沙雪十三年,城郭山川萬二千?!边@是宋人陳普的詩句,描寫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經(jīng)歷的艱辛。去時年少,歸來白頭。張騫兩次出使西域,他的艱辛迎來絲綢之路文化的繁榮,這也是張騫沒有料想到的身后事。

喀什,地處亞歐大陸中心,為絲綢之路的必經(jīng)之地。三天的行走,讓我這個旅人有了許多新的情愫滋長。在路上,我全身心打開感受未知的世界,探索是一場沒有終點的旅途。

在喀什博物館,我細心尋找絲路上的絲綢殘片和服飾。疏勒為產(chǎn)錦之地,宜種桑養(yǎng)蠶產(chǎn)絲之地則為高昌和于闐。據(jù)《魏書》記載,高昌(今吐魯番)宜蠶;于闐(即當(dāng)時的瞿薩旦那,今和田)土宜五谷并桑麻;焉耆養(yǎng)蠶不以為絲,唯充綿纊;疏勒(今喀什)土多稻、粟、麻、麥、銅、鐵、錫、雌黃、錦、綿,每歲常供送于突厥。

在博物館玻璃櫥柜里,除了發(fā)現(xiàn)唐代的絲綢殘片,我還看到了一件一級文物:北宋飾緙絲邊緣絹棉袍,喀什麥蓋提縣征集。這件棉袍開襟、方領(lǐng)、窄長袖,高一百三十三厘米,以土黃色棉布為里,以草綠色絹為面,面和里子之間襯著羊毛,后下擺中間都鑲嵌著緙絲編織的花草紋。緙絲花帶色彩搭配和諧,編織細密勻稱,花卉兩側(cè)連珠紋,極具西域特色,花卉圖案粗獷奔放。

根據(jù)專家分析,這是一件產(chǎn)自西域的服飾,但質(zhì)地、工藝、款式與中原地區(qū)的服飾具有一致性。宋代以后,緙絲一直是帝王和貴族追捧的對象,有“織中之圣”和“一寸緙絲一寸金”的美譽。飾緙絲絹棉袍上使用了絲綢、緙絲等高等級材料、工藝,一方面反映出這件服飾等級較高,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古代西域貴族對漢文化的追捧。

追根溯源,緙絲在工藝和技法方面源于西域緙毛。從世界范圍來看,距今三千年前就有緙織工藝,埃及第十八王朝法老圖特摩斯四世墓出土的三件麻布,使用了緙織技法,織出在蓮花和紙紗草中的阿門諾斐斯二世肖像。后來,緙麻演變?yōu)榫~毛,逐漸向東傳播,傳入新疆地區(qū)。研究表明,在新疆的鄯善、且末、和田、喀什都曾發(fā)現(xiàn)緙毛織物,早期緙毛織物來自西方,而新疆喀什地區(qū)巴楚縣托庫孜薩來遺址(唐代)出土的緙毛織物產(chǎn)自當(dāng)?shù)亍?/p>

可惜緙絲工藝在新疆已經(jīng)失傳。如今江蘇蘇州和河北定州的緙絲技藝還完整保留,前后入選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面對九百年前留下來的色彩鮮艷的緙絲藝術(shù)品,我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我來自江南蘇州,接觸過不少蘇州的緙絲名家;而今在西域,又親眼見識了緙絲藝術(shù)的粗獷與精美,我再一次被這一古老精湛的工藝所嘆服。

喀什博物館文博副研究館員葉寶平在采訪時說:“飾緙絲邊緣絹棉袍是絲綢之路精神的具體體現(xiàn),是不同文明交流互鑒開出的燦爛花朵。同時,飾緙絲邊緣絹棉袍本身也充分說明,處在世界文明十字路口的新疆扎根于中華文明沃土,兼容并蓄域外文明與中原先進文化,創(chuàng)造出獨具特色的地域文化,豐富了中華文化一體多元的內(nèi)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