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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豆》2024年第1期|胡竹峰:剎那集
來源:《紅豆》2024年第1期 | 胡竹峰  2024年02月28日07:21

紀曉嵐硯臺銘說得好:“天然一石,越雕越俗?!遍L文章難逃刻意,行文隨性,也需要苦心孤詣,不妨少寫。世事常讓人費心思,文事更甚,字字心血,索性任意東西。短文大抵即興,無法無心無意而為,記錄剎那而已。佛經(jīng)上說,一彈指有六十剎那,一念中有九十剎那,一剎那又有九百生滅。

剎那發(fā)自胸襟,從來逼真畢肖,一片爛漫。人到中年,爛漫之心越來越少。宋人題畫,詩道:“何人妙筆起秋風,吹破枝頭爛漫紅。”半生碌碌,不得妙筆,寫不出枝頭爛漫紅,點燃文字的星火慰藉自己,如此而已。

小品文

寫了一組隨筆,長的達萬言,短的也有千字。好久沒寫過小品文,作長文章酣暢淋漓,但我更喜歡小品文,性靈不可泯滅。生活里沉重太多,寫小品文是給身體松骨。古玩文物,山川草木,花鳥蟲魚,人世清歡,閑情樂事,多寫不壞。

魯迅先生有云:“唐末詩風衰落,而小品文放了光輝。但羅隱的《讒書》,幾乎全部是抗爭和憤激之談;皮日休和陸龜蒙自以為隱士,別人也稱之為隱士,而看他們在《皮子文藪》和《笠澤叢書》中的小品文,并沒有忘記天下,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鋒芒。”抗爭和憤激是人的一面,淡然與從容也是人的一面。把生活過得有滋有味、充滿情趣,是人性本色之一。

小品文有三種:一種小得盈盈一握, 一種品出弦外之音,一種文氣風雅可人。

作我書房

寫文章的地方。寫自己文章的地方。寫自己的地方。作文無古今,唯有作我難。吃自己的飯,寫自己的文章。

“作我書房”四個字,二〇一六年秋,陳丹青先生手書。

亭下

稻禾揚花,桑枝影斜,菜地三兩人影,梧桐樹上七八聲蟬鳴,幾朵白云停步山尖。浣女,牧童,雞鴨鵝嬉戲,白鷺飛過馬頭墻,墻壁雨痕年年換新顏,或作魚龍或為鳥獸。戲詞如溪流,瓦房粉墨雜伴啁啾。煙村朝雨初歇,虛室生白。窗外翠竹青青,花草郁郁吉祥。

夕陽迷蒙炊煙,照亮了石巷板橋屋瓦人家,燕子回巢了。有人隱于野、隱于市、隱于朝,我藏身文字,青燈照壁會古人。挑燈夜讀,月滿庭院,書窗不寒。經(jīng)史子集有養(yǎng)怡之福,心游累累卷帙,讓人忘懷得失。

如此足矣

顧全周到,樂觀,生機勃勃,生氣勃勃。好文章給人安妥,立意章法不管,其中人情連綿,其中喜氣連綿,其中文氣連綿,更要修辭立其誠。

做文章不過一方人情世故,一方風土民風,一段山水路程,一段起伏心事,著力點落墨點無所謂大小,大小都好,也是時代的倒影之一。寫作的人,不過是用筆記錄自己的時代、自己的心情,不過如此,如此足矣。

文章二十年

文章無非兩種,有我相或無我相。

有我相難,無我相更難。好文章在有我與無我之間徘徊。

少作不論,其后的文字,仿佛山水、瓜果、花鳥,四季不同,早晚不同,遠近不同,高低不同,無所謂好也無所謂不好。相同處不過遠山的影子,不能洛陽紙貴,也不至無人問津。作文章二十年,唯一的大愿是“不討好時下”。

心相

文章心相,古人說境由心生,相由心生,甚至靜也由心生。好作家兩支筆:寫生之筆,寫意之筆。一味寫生,筆墨容易凝滯;一味寫意,少了形象。作文如作畫,似與不似之間要恰好。好文章之妙,形神皆備,寫生時三分寫意,風致?lián)u曳;寫意時三分寫生,要有恭敬心。好文章不過是恭敬的一段風致。孟子說恭敬之心,人皆有之。但天下太多文章浮皮潦草,面目可憎,恕我不恭敬了。

蔬果圖卷

廚房蔬果,一日日生機淡了,一日減色,二日損香,三日則味也無。紙上蔬果圖,四百多年了,在紫禁城武英殿兀自生機勃勃。斜風細雨中,在沒落的黃昏況味里皇家氣象若隱若現(xiàn)。寥寥數(shù)筆,勾畫出黃瓜、芋頭、蔥蒜、茄子、白菜、藕、梨等蔬果。鄉(xiāng)間村野的尋常之物,形質不同,大小各異,疏密相間,錯落有致,既有生趣,又具禪意,自有一份天機。天機不可泄露。

玩弄辭藻

文章誤我,我誤文章。文章娛我,我娛文章。文章誤我少,我誤文章多。文章娛我多,我娛文章少,只好玩弄辭藻。文章快意,所謂快意,無非玩弄辭藻——玩弄于手掌之間,玩弄于眉眼之間,更可玩弄于瞬息之間。辭藻之性近乎靈狐,也可以玩弄于鼻息之間,辭藻也有氣味,此天機不可泄露也?!墩摵狻氛f劉子政玩弄《左傳》,童仆妻子皆能誦讀。人問曾點“詠而歸”的意思,朱子說,與莊周相似,“莊子見處亦高,只不合將來玩弄了。”莊子文章頭面之妙,大概離不開“玩弄”二字。

玩弄辭章二十年,撫今思古每隨緣。

此身可恨白駒過,文脈深流畫碧煙。

戀古境

第一境:真假難辨,亦真亦假。真中有假,假里存真。

第二境:滿眼皆假,如驚弓之鳥。

第三境:去偽存真,所見即想所得。

第四境:心生歡喜,玩物自娛。

第五境:放下,自在,與古為徒,無古無今,無古無我。

我有戀古境,沒有戀古鏡。我不喜歡古鏡,卻喜歡唐人的《古鏡記》,慕其跌宕起伏。不時拿來展讀,拍案驚奇。

快意帖

好古比戀新好。陳子昂前不見古人,到底執(zhí)念。古人從未離開,他們活在文字里,或竹簡、或木牘、或紙頁、或碑帖、或金石。金石永年,精神矍鑠。

讀書寫作,常常遇見古人,先秦諸子、竹林七賢、初唐四杰、三曹三蘇、公安竟陵……古人注我,我注古人。古人注我時,我亦步亦趨,要有恭敬。我注古人時,我堅如磐石,不忘瀟灑,舍我其誰?一時或古或今,一時非古非今,一時有古有今,一時古非古,一時今非今,只是快意。讀書乃快意事,有人得學問,有人得文采,有人得趣味,倘或不得快意,大抵會隔了一層。

蝦米

生而為人,面目不同,性情迥異,大多愿為龍象為獅虎。《水滸傳》中祝家莊祝朝奉生有三子——祝龍、祝虎、祝彪,耍槍弄棒,稱霸一方。至今我鄉(xiāng)人取名字,還常用“龍”“虎”“豹”三字。人人想著巨獸的威猛,但真實的人生孱弱如草芥如蟲豸如蝦米。年輕時曾祈愿成龍成虎成豹成獅,歲月蹉跎,終于識得一己之微,甘心去做小小的蝦米了。蝦米雖小,一壺天地可逍遙游。如此便好,雖然不過如此。

枯榮

燕地干燥,但覺枯如核桃。有人日進斗金,有人日進斗酒,我日進斗水。日進斗水,下筆欣欣向榮。欣欣向榮是大境界,木欣欣以向榮。木欣欣以向枯,陰沉木。好文章如陰沉木。好筆墨之枯,枯如陰沉木,枯榮自守??輼s自守不難,枯榮自然,天地之境也。

王氣

北地有王氣,或山大王氣,或廟堂王氣。王氣者,旺氣也,如兵家縱橫家。河朔多蒼莽,其文詞義貞剛。得王氣之上者,雄而健。得王氣之中者,正而烈。得王氣之下者,躁而野。南方多士氣,或濕氣或水氣。士氣者,清氣也,如儒家、道家。江南溫柔富貴,其文辭清綺。得士氣者,或莊嚴或清貴或素雅。

《蘭亭集序》得王氣亦得士氣,《莊子》得王氣亦得士氣。

一言集

一者,數(shù)字之始。不惑之歲,可謂之歸于一。古人說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生萬物,也含有文章,筆下多些水氣不壞。四十將至,到了一日不洗澡,就覺得肉身腌臜的年紀了。禪宗偈說,身子如菩提樹,心靈似明鏡臺,需要時時拂拭,才能了卻塵埃。中年人更要勤拂拭,不讓身心沾染污垢塵埃。鄉(xiāng)俗說水不臟人,人卻臟水,正當是上善若水、盛德在水。人要存善有德,厚德載物當然好,不載物也無妨,厚德無物。半輩子耽于物,不過長物,皆是余物,文章也是長物。長物,本乃身外之物,饑不能食、寒不可衣、困不抵被。奈何二十年,文章衣飯。雞鳴枕上,夜氣方回,想想往事,也有如夢幻泡影感,好在得了千百文章,文章天成,一字一言,持問天地,謝天謝地。

但見

忽然悟出,人生不過但見。李白說,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云間沒?杜甫說,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古人還說,但見時光流似箭,但見悲鳥號古木,但見丹誠赤如血,但見蓬蒿空沒身,但見池臺春草長……但見雙鴛鴦,但見蒿與薇,但見撲水花,但見白龍塠,但見狐兔蹲,但見山中石,但見無昏曉,但見神色閑,但見黃云驅,但見棘與茨,但見萬里天……活在此岸,但見這一世的事——

青菜蘿卜堪怡悅,但見世上苦人多。眾生皆苦,但見苦不以為苦,一日日衣食住行但見,寄身之所或可名為“但見堂”也。

但見花開花謝,人生無非過客。

但見堂前日月,不論長短是非。

言之有物

時間如風,作文也是與風共舞,與風共語,不必言語,風會將文章的聲音傳遞得更遠。《敕勒歌》說“風吹草低見牛羊”,風吹草低也能見文章,文章里有牛有羊,更有兔子、狐貍、鼬鼠,或許還有螞蟻、蚯蚓、蝸牛。文章應當如此,有天地見萬物。有人一輩子逐鹿、一輩子射雕、一輩子獵鷹、一輩子捕蜂,未免單調未免單薄未免單簡。

《孽海花》中幾人祝壽,伯怡說法消酒,請諸公各將家藏珍物,編成柏梁體詩一句,以當蟠桃之獻,失韻或虛報者罰,佳者各賀一觥。唯首兩句籠罩全篇,末句總結大意,不必言之有物。應酬之作,言之無物,有興就好,文章到底還是要言之有物。具象不論,萬物有靈。

水墨與工筆

越來越不耐煩大塊文章了,更向往大塊吃肉。人至中年,還能大塊吃肉的不多了,作大塊文章的倒是不少。廉頗垂暮,還能一飯斗米,吃肉十斤,披甲上馬。如此食量,如此元氣,讓我向往。

長文是山水,短文如制人,制人難在寫生難在取神。寫生時有幾分水墨意思,如此或許跌宕;取神時用一絲工筆精神,如此方才恭敬。

下筆成文,所愿無非兩種:水墨意思,工筆精神。

裊裊婷婷與齊齊整整

見了鶯鶯,張生魂不守舍,租下塔院側邊西廂房,以為可以親近芳澤。同住一寺,難晤佳人,在花園墻外唱:“等著我那齊齊整整,裊裊婷婷,姐姐鶯鶯?!苯鹗@讀《西廂記》至此,忍不住作批語:“人愛殺是裊裊婷婷,我愛殺是齊齊整整?!比魺o裊裊婷婷,齊齊整整到底呆板;若無齊齊整整,裊裊婷婷則是浮浪。王實甫比金圣嘆到底高出一頭。人情如此,文章如此。文章有道,道可道,非常道。文章之道,玄之又玄。學道之初,最愛齊齊整整;學道三年,只想裊裊婷婷。欲齊整則齊整,想裊婷則裊婷,一切由心,如此,道門方開。

瓜下

吃過晚飯,在瓜下乘涼。半生不熟的南瓜,或大或小,青兜兜,綠油油,光滑滑,明晃晃,懸在頭頂,黃褐色的瓜臍像人的肚臍。

南瓜漸漸老成黃紅色,遠遠望去,像大橘子,又像燈籠,滿院掛著,拽得瘦一點的桃樹撐不起,枝頭朝地,人砍根樹杈撐住。這時的南瓜,做飯或者熬粥,不放糖,也有甜味,一股清香在鼻間縈回。

晌午時,鋪張涼席躺在瓜下,山風拂面,草木的氣息彌漫四周,怡然自得,漸漸入眠。睡到下午,從井底吊出放了小半天的西瓜,觸手一股清泉涼氣,剖開隱隱作布帛碎裂聲,一家大小哄搶而凈。兩三個鄰居陸續(xù)串門,煮茶閑語涮晚霞,南瓜架下話桑麻。這是獨屬鄉(xiāng)居的福分。

月朗星稀的夜晚,在瓜下遙觀漫天螢火。大花貓匍匐在身邊打呼嚕,小狗在院子里嬉鬧。喝一壺茶,熱了,索性脫掉衣服,在涼床上脫精光打滾。

清人省三子輯有《躋春臺》四卷,其《東瓜女》一篇,說路生者,只因家貧,不得成親。一日,自家種的東瓜下立著一人,自稱東瓜女。一番收拾,見那人眉彎新月映春山,秋水澄清玉筍尖。櫻桃小口芙蓉面,紅裙下罩小金蓮。路生樂不自禁,當下二人結為夫婦。路生用東瓜女所帶的一百兩銀子做本,經(jīng)營生意,賺了三千兩,買下一所宅子,又掘得十六窖銀子,每窖約有一萬兩,遂成巨富。后來知道東瓜女是大戶人家婢女,不肯為妾,私逃出府,陰差陽錯,與路生成為眷屬,合家富貴逍遙。瓜下姻緣,好一個百年好合。

有人愛瓜,齋號瓜飯樓。瓜飯我喜歡,但瓜下更讓人低回。

喪志帖

日常有暇,吃茶宴飲,讀讀閑書字畫,賞玩金石古玉,無論魏晉,不管今夕何夕。玩物怡情也罷,玩物喪志也罷,其中清芬如菩提,不敢忘昧。古人常說玩物喪志。有志者,玩物亦喪不了。見物而志喪,此等志氣,不要也罷。易喪之志,不要也罷。有志者自有志,物是無辜的。

生而為人,各有其志,各安其心:志在烏紗,志在嬋娟,志在逸氣,志在豪情,志在家室,志在天下,志在著書,志在閑話,志在宴飲,志在勞作,志在忙碌,志在懶散,志在養(yǎng)身,志在由心,各得自在就好。

有人立志,有人喪志,有人不立不喪。自在就好,各得自在就好。

筆記

時間不早,但我睡覺還早。躺在床頭讀《四十二章經(jīng)》,書中有段話極好——佛問沙門:“人命在幾間?”對曰:“數(shù)日間?!狈鹧裕骸白游绰劦??!睆蛦栆簧抽T,“人命在幾間?”對曰:“飯食間。”佛言:“子未聞道?!睆蛦栆簧抽T,“人命在幾間?”對曰:“呼吸間?!狈鹧裕骸吧圃眨又酪?!”

人命在呼吸之間,好文章也在呼吸之間。文章成敗,呼吸之間耳,穩(wěn)住那口氣,不能松下來。文人的積習,世間一切都有文章之道,世間一切皆是人生之道,這是我的癡。

《四十二章經(jīng)》里還說,學道的人像牛背重物,走在深泥中,非常疲倦了,不要東張西望,走出淤泥之后,才能休息。佛家的說法,從來不只是智慧,還有超脫。一個人有智慧并不難,超脫難。

佛言:“如人鍛鐵,去滓成器,器即精好。”學道之人,去心垢染,行即清凈矣。我輩學文章之道,亦是學道人也,得學一輩子,庾信文章老更成。

清白

齊白石有幅小品,題為《清白世家》,畫白菜,畫鮮菇,自辟筆路,線條清凈,設色清凈,有佛經(jīng)之美,靜如一卷古人筆記。人間難得清白,清白世家好,清白為人好,清白飲食好,清白文章好。清是清楚,白是明白。文章寫得清楚明白不容易,要真本事,要下苦功。這又是癡話了,好在癡話本是說給同道中人的。我輩寫作者,眾人拾柴,一起烤火,本就是癡人。正所謂: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窗外春光大好,天青云白,無數(shù)錦繡文章。

質木無文

文章各有所好,所好皆好。肉魚滋味,蔬菜滋味,瓜果滋味,米飯滋味,面點滋味,都是好滋味。文章也是各色滋味,其實是質,文章之質何止千萬。鐘嶸《詩品》總論——東京二百載中,唯有班固《詠史》質木無文:

三王德彌薄,惟后用肉刑。

太蒼令有罪,就遞長安城。

自恨身無子,困急獨煢煢。

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生。

上書詣闕下,思古歌《雞鳴》。

憂心摧折裂,晨風揚激聲。

圣漢孝文帝,惻然感至情。

百男何憒憒,不如一緹縈。

鐘嶸視野所限,這首詩固然語言質樸,沒有文采,但恰恰好在此處。后人跟風,認為此詩是“文人初學五言詩體,技巧還不熟練”。寫文章是一家言,讀文章是一家眼。

班固有修《漢書》之才、之力,宋代蘇子美以《漢書》下酒。

離歌

古人離別作賦,今人分離寫歌。明天離開安慶,想寫篇文章。前幾天作文若干,才思泉涌,應該還有余興。此番離開,寫不出文章,分明枯竭。江郎才盡是假,障眼法耳,才情如水,江濤洶涌,淹沒兩岸。“江”“淹”二字,差不多就是文學的味道。江淹字文通,文通者,更有文學的味道,只是段位低些,太“昭然若揭”,少了含蓄。

文通只是門檻,好像才華不過門檻。這些年寫了一點文章,被不少人夸獎有才華,心下惶恐。我知道才華一文不值,門檻而已。傅斯年主政北京大學文研所時,要求新來的研究員三年內不得撰文,要把才氣洗凈!

在安慶近三年,寫了三本書,交了很多朋友。有些朋友是字典,有些朋友是散文集,有些朋友是詩詞歌賦,有些朋友是武俠小說、社會小說、譴責小說、言情小說。

南來北往的人生固然痛快,但也痛苦。下午整理書籍,兩千來本。三年歲月,存書兩千。存書不稀罕,一年讀三四百本書,這是我得意的。我得意還能讀一點書。讀書本是尋常事,只是我輩少文心。越來越知道一己之短。讀點書,寫點文章,差不多就是這樣。寫點文章,喝點茶,過小日子,差不多只好這樣。差不多,這樣很好。

寫作不是娛我,寫作也并非娛你,寫作是我的飯碗,祖師爺賞的,得捧牢了。

忙賦

為賦新詞強說愁。忙得沒有為賦新詞的心境,更遑論強說愁的心情。強說愁要閑,最起碼要有閑情,沒有閑情,最起碼要有閑心,沒有閑心,最起碼要有閑趣。

如今,閑人多,閑情少;閑情多,閑心少;閑心多,閑趣少。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二人者,蘇東坡、張懷民。閑人并不少,大雪之夜的王子猷,湖心亭上的張岱與金陵人,隱居杭州孤山的林逋。

現(xiàn)在沒有閑人了,有閑的閑不住,無事生非終成困。

閑人是癡人。友人癡迷圍棋,某回外出,棋癮難耐,上街訪同好,遇到一個。不問姓名不問身份,二人對弈三個小時,不告而別。這是當下的魏晉風度。日子是當下的好,風神是過去的好。過去的風神隔了一層,一隔味道出來了,一隔境界上來了,一隔懷想生成了。懷想似乎比憧憬高級,懷想的成本低。

近日忙亂,只好懷想過去的閑散沖淡當下的忙亂。忙亂忙亂,一忙就亂,亂中出錯。忙碌忙碌,越忙越碌,碌碌無為。無為很好,碌碌無為不好。人生虛幻,秦皇漢武也罷,唐宗宋祖也罷,現(xiàn)在只剩一片虛無。看《道德經(jīng)》,讀出時間上空的一聲巨嘆。老子明白一切“為”,不管有為無為、大為小為,都是“無”,都是空。都是空,都是空,都,是,空,你得填滿它,活著的歲月,總有雞零狗碎。

木石

偶有文章娛小我,獨無興趣見大人。差不多是文人的通病或者說是文人的個性。我自己偶有文章之外,間或也買一點木頭與石頭之類把玩。不是大物件,卻自娛自樂出好心境。當然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現(xiàn)在沒有閑錢,閑情只好擱置。閑情要閑錢做底子。

過去買物件,不是木頭就是石頭。昨天下午,百無聊賴,把玩木石遣興,想起《紅樓夢》木石前盟的故事。神瑛侍者每天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天長日久,絳珠草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可惜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于離恨天外。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其五內郁結著一段不盡纏綿。后來神瑛侍者意欲下凡造歷幻緣。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边@里面有讓人感動的一片殷殷之情。

讀《紅樓夢》,讀來讀去,一情字耳。年紀大了,人心麻木,越發(fā)無情,讀讀《紅樓夢》,算是給情感補充養(yǎng)料。賈寶玉念念不忘“木石前盟”,最終拋下“金玉良緣”。以前曾替賈寶玉可惜過,現(xiàn)在年紀大了,心想,管他金玉不金玉。很多時候,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還是木與石來得踏實。

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那些情感都過去了,只留下了一堆沉痛的文字。這是曹雪芹的福分,更是我們的福分。

入帖

常讀碑帖,有回看得入迷,差點把盛夏看成了深秋。中國書法總是讓人顛倒,黑白顛倒,晝夜顛倒,春秋顛倒,冬夏顛倒,幸虧沒有男女顛倒。

文章是什么?文即紋,指紋路、紋樣;章本指屏蔽,轉指外表。文章原意指有紋樣的表面。文章的章,從音從十。古人奏音樂,連奏十段才能結束,十段一章。文章,也有段落。文章從音樂里會意而來,用文字表達出來的東西,讀起來如音樂一樣美妙無窮、悅耳動聽,才能稱為文章。很多人的文章有音無樂。

以上是胡話。

入帖要古,學習書法從晉、唐開始是對的。寫作要新,學習文章還是先從民國起步,這樣上手快一些。書法順水直流,寫作逆水行舟。

文章也要入帖,臨習民國、明清、唐宋至先秦的文章,學各種技巧法則,接通古人精神,接通中國文脈的水流。學習古人,進入古人,是文章家的基本要求。文章入帖的目的是把傳統(tǒng)技法變?yōu)榧河?,成為自己?chuàng)作的依據(jù)。

入帖之后,再談出帖。

在當下,入帖者,七八個星天外;出帖者,兩三點雨山前。

《吉祥經(jīng)》之余

今晨起床,想起《吉祥經(jīng)》。佛家《吉祥經(jīng)》,讀來入得平和境地。世事無常,不可多葵傾之心,讀書寫作不過修行。陸陸續(xù)續(xù),書寫了十幾本,意氣越來越少。文章散淡一點好,寫者平緩吉祥,讀者安妥如意,這才是舒心樂事。

去年開始讀一點佛經(jīng)。佛經(jīng)是洞達超然,直指本性。最有力量的文字,好到可以放眼世界的,我選擇佛經(jīng)。文學是加法的藝術,佛學是減法的藝術。

文學和感官沒有關系,卻能感動人。佛學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最近事情真多,感覺累,心頭惘然。剛才想到:

“那個才氣超過我兩倍的人,他的努力是我二十倍?!?/p>

小女胡牧汐身體有恙,念《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一遍為她祈福。

手起刀落

銘文之好,手起刀落,快刀斬亂麻。

二〇一七年六月六日初游故宮,見名物無數(shù),獨記銘文數(shù)款。

“秦子作造,中辟元用。左右市魼,用逸宜?!贝饲刈痈曛憽!拔ǚ宰鲗毝?,萬年無疆,子孫永用。”此番君鬲之銘。“毛叔媵彪氏孟姬寶盤。其萬年眉壽無疆,子子孫孫永保用。”此毛叔盤之銘。“邗王是野,作為元用?!贝粟跬跏且案曛?。見此銘文,我之幸也。銘文經(jīng)數(shù)千年,得見我,彼之幸也。

銘文之好,字挾風霜,聲成金石。

磨盤燈

在東至縣東湖村看見磨盤燈。

磨盤燈,燈體罕見。中軸裝有兩個木盤,一大一小,兩盤平行,形同磨盤,燈名由此而來。四周用紅布遮擋,燈架扎有五色花鳥、禽獸裝飾,燈頂端有四角涼亭,舞動時,燈盤所立之人,手提花籃,在管弦鑼鼓伴奏中隨盤轉動,口唱戲文,自由起舞。燈中有人推動磨盤輕輕轉動,燈上人有唱有答。唱詞多是徽調以及民間歌謠。人隨盤轉動而飄舞,疾步如飛,鼓樂飄揚,燈上百火齊明,千姿百媚,可謂花燈奇葩。

每年正月初二始,至元宵節(jié),東湖村舉行磨盤燈會,請神祭祖、驅邪納福,祈求太平。二百多年前,磨盤燈自贛引進皖,以祝豐收年景。

磨盤燈,人團圓,燈團圓,花好月圓。

木雞養(yǎng)到

木雞養(yǎng)到,成語,也是典故。成語都是典故,典故未必是成語。寫作的過程,成語耳,將字拼湊成語,最后成文。典故,按照我的理解,典當過去。這些年寫了很多散文,人見面客氣,說胡先生文章真好。我想,好文章,非得典當過去不可。寫得太多,過去被典當?shù)貌畈欢喔蓛袅?,或許有天改行寫小說去。寫散文是立地成佛,寫小說是苦海無邊。我的畫外之音是好的散文要有佛性,而好的小說,得讓蕓蕓眾生看看無邊苦海。

紀渻子為王養(yǎng)斗雞,歷久乃成,其雞望之若木雞,蓋德已全,其他雞無敢應者。從《莊子》里讀到這個典故,警示自己,立此存照。

神性

浮生太苦,近來大忙,還想寫點文章。生活太累,還想寫點文章。前一陣子感覺大好,寫出那么多東西,我很滿意。這兩周氣息奄奄,頹唐得很。不知道是不是天氣的緣故,窗外陰霾如黑云壓城。今天下午,在電腦前幾番沉吟,脫口而出:“明天該買個口罩了?!?/p>

越來越明白時間的重要性。時間和身體不可浪費,作文每有制述必貫之神性。沒有神性的文章,終究入不得上流。人性是花開花落,神性萬古長青啊。

文章癖

我有文章癖,癖天下錦繡文章。癖莊子之文章,癖司馬遷之文章,癖曹子建之文章,癖柳宗元之文章,癖蘇東坡之文章,癖王實甫之文章,癖張宗子之文章,癖曹雪芹之文章,癖魯迅、周作人之文章,癖廢名、汪曾祺之文章。獨不癖胡竹峰之文章,等他寫到八十歲再說。

回憶雪

積雪之美,欲壑難填。

雪開始化了,屋檐下的水滴一滴又一滴,棕櫚葉上積雪傾下,一塊塊砸落在梨樹下。白色的雪與灰褐色的樹干擠在一起。雪塑的羅漢塌了一角,和光同塵。

日光如瀑,天空晴朗。突然回憶起過去冬天的雪,某年某月某日某夜的雪。

一呼即還

昨晚一夜失眠,今天睡得早些。九點鐘洗漱完畢,上床睡覺,凌晨兩點前后醒來。早睡早起,好習慣,盡管早得有些離譜。離譜就離譜,文章衣飯,不離題就行。離題也不要緊,只要能拉回來就行。伍子胥流亡吳國,見“專諸方與人斗,將就敵,其怒有萬人之氣,甚不可當。其妻一呼即還”。似乎是《吳越春秋》所載,我忘了。文章和英雄一樣,不論出處。好文章差不多也如此,離題萬里,一呼即還。離題萬里是境界,一呼即還是修養(yǎng)。境界當然重要,修養(yǎng)更舒服。這是中國文化決定的。近日讀《禮記》,高山仰止。

骨相

唐人畫像豐腴。我少年時也喜歡豐腴,豐腴有富態(tài)美。

青年時迷戀過一陣子相術,終不敢太深入。怪力亂神一路,一知半解即好。

畫像不論,從照片說,李叔同骨相清奇,但奇多于清,李叔同一生的確充滿了神秘性。魯迅的骨相凄苦,那樣的相貌配得上一筆干瘦勁道的文章。豐子愷的骨相圓通,俞平伯骨相豁達。

皮相風清月白,骨相水落石出。中年發(fā)福,骨相遁跡。骨相遁得遠了,表相混濁。寫作,我喜歡寫出文章的骨相,把自己擺進去。

苦竹雜記

去朋友家吃午飯,進得小區(qū),心生安靜。抬頭看見墻上掛著“碧竹園”字樣,碧竹之園,天下之竹皆是碧色。

蘇東坡畫過紅竹,稱為“朱竹”。興致突來要畫竹,案頭無綠便研朱。人說此物不曾見,答曰:“世間何見墨色竹?”

紅色的“朱竹”在畫廊見過,總覺得格調不高。綠色的竹子,山林里看看就可以了。以竹入畫,還是墨色為上。

碧竹、紅竹、墨竹,有沒有叫作胡竹的?胡竹是我胡謅的,苦竹倒見過不少。周作人有本書叫《苦竹雜記》,是他五十歲左右的文章,寓悲憫于簡練淡遠中,是了不起的性情之作。讀周氏兄弟的文章,越發(fā)對自己的寫作不滿意。天下好文章被周家人作光了,如今只有一桌殘茶剩飯,幸虧有些菜沒端上來,這是后來者的運氣,抓緊吃吧。

咳嗽的時候,喝一點苦竹瀝。枇杷露太甜,仿佛糖水,加了川貝越發(fā)像糖水,小時候喜歡,現(xiàn)在不喜歡了。

朋友客氣,知道我愛吃魚,專門買了兩條魚配蘿卜絲做成羹湯,放老抽生姜紅燒。喝著魚湯,吃著魚塊,心里真是愉快。坐在客廳吃飯,吃家常飯;喝茶,喝武夷茶。前不久去南方,見過“武夷山”的指路牌。

苦竹峰

朋友小女,念不清“胡竹峰”三個字,每次說我的名字,聽在耳里,總覺得是在喊“苦竹峰”。如今文章衣飯,也真是辛苦,盡管好的文章是不能辛苦的。盡管好的文章是不辭辛苦的。一團文氣一團柔軟,一團文氣一團柔軟的背后卻需要寫作者不辭辛苦。

寫作本是嘔心瀝血的事業(yè),近來常覺疲憊,不敢太用功,轉而讀書,不能太苦竹峰。

胡竹峰,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有五卷本《胡竹峰作品》(《竹簡精神》《雪天的書》《民國的腔調》《不知味集》《茶書》)以及《中國文章》《雪下了一夜》《惜字亭下》《唐人故事集》《黑老虎集》《南游記》等作品集三十余種。曾獲第五屆茅盾新人獎、孫犁散文獎、丁玲文學獎、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散文獎、奎虛圖書獎、劉勰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滇池文學獎、三毛散文獎、《紅豆》文學獎等多種獎項。部分作品被譯介為多種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