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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2024年第1期|陳鵬:世界上最漂亮的馬桶(中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清明》2024年第1期 | 陳鵬  2024年03月06日08:11

A

不假思索就拍板決定了,你來到走廊上,喝住跑來跑去的程昊業(yè)。他怯生生地兩手緊壓天藍(lán)色褲縫,腳上簇新的白球鞋亮得扎眼。你讓他把葉明遠(yuǎn)叫到辦公室?,F(xiàn)在,馬上!程昊業(yè)使勁點頭,轉(zhuǎn)身就跑。這小子跑得真是快,自己也能跑那么快就好了,就不必戴著墨鏡上班,摘下來嚇?biāo)麄円惶?。你說不小心撞了,不解釋怎么撞了,撞哪了,愛怎么想就怎么想。不到五分鐘,葉明遠(yuǎn)來了,兩手揣在褲兜里,走路有點外八字,難怪跑不過程昊業(yè)。全年級也沒一個跑得過嘛,那小子是校冬運會雙料冠軍呢。天生一雙大長腿,不進專業(yè)隊太可惜了!可程昊業(yè)不干,他對將來想做什么還沒一丁點概念,最近倒像個女孩子瘋狂迷戀鉆石。

葉明遠(yuǎn)湊到你辦公桌前,桌角的素馨快干死了,很久沒澆水了,居然還活著。你忘了多少美好的事物啊。蘇老師。嗯,你過來,來。你展開課本,38頁。就在頁邊空白處。你瞄一眼驚心動魄,像血淋淋的動物內(nèi)臟或剖開的尸體。那是用鉛筆畫的一個男性生殖器,直愣愣豎著,大如樓房。你畫的,沒錯吧?葉明遠(yuǎn)?是。他垂下腦袋。知道錯了?知道。他脖頸耷拉著像蔫死的黃瓜。你盡可能心平氣和地問,為什么在課本上亂畫,而且是那么臟的畫?他一聲不吭。眉毛也是呈八字型向下耷拉著,臉紅通通的像營養(yǎng)過剩。為什么?還是一聲不吭,兩腿在藍(lán)色校褲下面發(fā)抖。說話!葉明遠(yuǎn)還是垂著腦袋,兩手背在身后。太惡劣了,誰教的?但憑經(jīng)驗?zāi)阒?,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大多進入臟話敏感期和性敏感期,說再多也沒用。抬起頭來!你命令道。他緩緩抬頭,兩眼不敢看你。問你話呢?葉明遠(yuǎn),誰教你的?你知不知道你的行為有多惡劣?知道還是不知道?他點頭。你知道?你知道還敢往課本上亂畫?你氣不打一處來,嗓門陡然拔高,幾米外教英語的梁老師沖你張了張嘴,食指抬起比劃了一下。你沒搭理她。葉明遠(yuǎn)忽然說,蘇老師你臉怎么啦?他被你臉上這么大一塊淤青嚇著了。這話遠(yuǎn)超他的涂鴉給你的重?fù)?,傷口火辣辣的像被他重新撕開。我的事情用不著你管,現(xiàn)在說的是你的事情,知道嗎?葉明遠(yuǎn)!你的行為太惡劣了,回去告訴你媽媽,課本,紅領(lǐng)巾,都沒收。讓她給你買新課本,明白嗎?至于紅領(lǐng)巾,你什么時候表現(xiàn)好了,什么時候歸還。聽清楚了?他張大嘴巴像沒聽懂,愣愣瞪著你。說話!聽明白了。他嗓門很小,兩滴粗大的淚水噼啪砸到地板上。你想找個杯子或干脆用雙手接住它們來挽救那快干死的素馨。你不明白為什么會長期冷落那盆花。這個地方需要綠植,花就像你的最后堡壘????為什么哭?處罰重嗎?一點也不重。我告訴你,這么多年我?guī)н^那么多學(xué)生,你是唯一一個在課本上公然畫臟畫的學(xué)生!他伸手擦掉眼淚,看著你說,蘇老師,你怎么傷成這樣了?蘇老師——你忽然明白了,他是因為你臉上的傷才哭出來的,不是因為他做的這件早被忘到爪哇國的破事。他被你嚇慘了。你今天不再是你了,蘇粒是另一個蘇粒。

B

一股無名火讓她忍不住當(dāng)著兒子的面就大罵,再也不想顧及那沒用的形象。接連一個禮拜被無數(shù)念頭纏住,往一條死河底部沉下去,想薅住某物使勁浮上來,不能就這么淹死。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瀕死的絕望。透不過氣,脆弱的肺葉被病痛折磨后,薄得像孤零零懸在枝頭的梧桐葉,千瘡百孔地拼命懸掛著,迎風(fēng)動彈。上不挨天下不著地,掉落是遲早的,遲早被清潔工人掃掉倒掉埋掉直至漚爛。凌晨三四點最難熬,她懷疑自己患了肺癌??人?,乏力,白天像在爛泥里跋涉,軟塌塌踩著拖拽著擠壓著,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東西。

你他媽吃飽了撐的,畫這些流氓玩意兒,還敢畫在課本上!她咆哮著,給了葉明遠(yuǎn)一巴掌,不重,就算暴怒,她也清楚不能隨便動手,會動手的媽不是好媽,再說,娘倆相依為命,哪舍得使勁打。葉明遠(yuǎn)“嗷”一聲哭了。平常她一瞪眼他就嚇得屁滾尿流,哪用得著上手?全世界都和他們孤兒寡母作對,看他們笑話呢。哪個教你的,說!何舒齊。怎么教你的?他教我們說臟話,還教我們,畫來畫去,說小雞雞就是——葉明遠(yuǎn)聲音抖抖索索的,真嚇壞了,她一把將那毛茸茸的腦袋拉到胸前,頂著左肋能感覺到葉明遠(yuǎn)熱烘烘的。你給我聽好,第一,不許哭;第二,不要再跟何舒齊玩了,聽見了嗎?離他遠(yuǎn)點;第三,不準(zhǔn)再說臟話,畫臟畫,更不能在課本上畫;第四——她停下來,沒想明白第四要表達(dá)什么。沒有第四了。前三條足夠了。小男孩到了性敏感期,什么亂七八糟的破事干不出來。小時候,她班里男生還扒過女廁所呢。那家伙,一年級就敢跑過來湊她耳朵根子上說出那兩個最臟的字眼呢。他叫馬強。她現(xiàn)在還記得這個名字,記得那張臟兮兮的永遠(yuǎn)流著鼻涕的老鼠臉。

葉明遠(yuǎn)不哭了,耷拉著腦袋乖得像只病貓。她使勁揉著他的頭發(fā),像要把他頭發(fā)上凡沾染何舒齊的臟東西全部擦掉。蘇老師怎么發(fā)現(xiàn)你在課本上亂畫的?葉明遠(yuǎn)搖了搖頭,一下子挺直腰桿。不是她發(fā)現(xiàn)的,是有人告密。喲,連告密都會說了。會啊,告密就是報告秘密嘛。老師說告密的人很可恥,只有奸細(xì)才告密呢。奸細(xì)?那也不一定。她心臟一顫,像塊石頭被一腳踢開。哪個告的密?程昊業(yè)奶奶。程昊業(yè)奶奶?你別亂說。就是她。她咋會知道?程昊業(yè)告訴我說是他告訴他奶奶的。程昊業(yè)知道你亂畫?我們一起畫的嘛,他自己也畫。他奶奶怎么不告訴蘇老師程昊業(yè)也畫呢?因為他沒畫在課本上。你傻呀,只有你敢往課本上畫,再說人家奶奶咋可能告自己孫子的密?他們討論了很久,娘倆的關(guān)系重新回來了,重新無話不談。這個時候,葉明遠(yuǎn)就像個大人,活生生一個小號兒老葉。可惜老葉進去了。她讓老葉主動投案,那老葉算不算告密?算,還是不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吶。按理說,老葉主動投案,算是立了大功,不會五年以上。該說的都說了,竹筒倒豆子干凈利落??煲荒炅?,老葉也沒任何消息。她申請離婚,老葉簽字畫押,塵埃落定,一分鐘沒耽擱,一滴眼淚沒掉。她不會傻乎乎陪老葉耗下去,沒必要,再說為了兒子也不能陪老葉耗下去,讓人知道兒子老爸進去了,他的同學(xué)會怎么想?再說,感情這種東西幾斤幾兩還沒個譜嗎?夫妻是組隊處理單槍匹馬處理不了的問題,大難臨頭各自飛是真理,別扯什么情啊義啊,那些沒用的。你給我聽好了,課本,我是絕對不會再買的。紅領(lǐng)巾,蘇老師想什么時候還你就什么時候還你。沒書咋辦?看同學(xué)的。你先給我挺住,哪有這種道理?你才小學(xué)二年級呢,是國家義務(wù)教育對象,課本是國家義務(wù)發(fā)放的,你知道嗎?你們蘇老師有什么資格沒收?再有,離程昊業(yè)奶奶遠(yuǎn)一點,離程昊業(yè)遠(yuǎn)一點,聽見沒有?為什么?你說為什么?對待告密的叛徒就應(yīng)該像秋風(fēng)掃落葉一樣毫不留情。明白了嗎?

C

唉,我七十歲了。醫(yī)生說我是抑郁癥——我不信。不信是因為我最多睡不好覺,心情不算太差嘛。不,我是想太多了,所以整晚睡不好。白天,除了接送程昊業(yè)上學(xué)放學(xué),我哪樣都沒興趣。醫(yī)生說這差不多就是抑郁癥的癥狀了,讓我填一堆表格。我一項項弄完讓醫(yī)生看。醫(yī)生說,阿姨,務(wù)必要重視了,您抑郁程度不低呀。真的?是。表格不會撒謊。那咋辦?吃藥吧。吃了藥會好?會有很大改善,至于痊愈——說真的我不太當(dāng)回事。何必當(dāng)回事,我能唱能跳、能吃能喝,手腳好好的,利利索索能一路小跑呢,很多人根本趕不上我。醫(yī)生問我到底哪樣事情想不開?我想了想,說,還真有事情想不開,比如我那個孫子——醫(yī)生來回轉(zhuǎn)弄著碳素筆。他人不錯,濃眉大眼高鼻梁薄嘴唇,比我兒子帥多了,當(dāng)然,也比我兒子年輕多了。說話不緊不慢,很有禮貌。如果人人都有這么好的脾氣,哪來的抑郁癥?人就不會出問題了,至少不會出那么多問題。

我說,我那個孫子馬上九歲了,我可憐他。為什么可憐?嗯,我孫子叫程昊業(yè),小學(xué)二年級,他從小沒媽。不是媽死了。不是,他媽在他兩歲多的時候跑了。跑了?回老家了,不想跟我兒子過下去了。我兒子嘛,沒錢,又被裁員,唉,她這一跑,娃娃差不多就扔給了我。我兒子一大堆事情,要找工作掙錢還要跟朋友去做外貿(mào),男人嘛,謀事業(yè)哪還顧得上家。我是他親奶奶啊,所以,我可憐我家程昊業(yè),我就——溺愛,對吧?對,也不對。哪樣算溺愛?讓他冷不著熱不著,吃飽吃好算溺愛?摟著他睡覺也算?追屁股后面喂他吃飯也算嗎?他不好好吃飯,你有哪樣辦法?所以啊,我兒子不高興了,說這小子蹬鼻子上臉!媽了個×的,我兒子就罵他兒子。昊業(yè)一聽就會,這小子聰明啊,比他爸小時候聰明一百倍。媽了個×的,現(xiàn)在天天對著我和他爺爺開罵,還豎中指,我兒子聽見了,上來就是一個大嘴巴子,往屁股就是一腳,打得昊業(yè)鬼哭狼嚎。這么打就廢了,我趕緊護著。我恨不能啊,恨不能——恨不能只有您和您孫子?對對對,醫(yī)生你真是厲害。反正,我從兩歲多把昊業(yè)帶大,寵他護他慣他,他再鬧再不聽話再罵臟話我也沒辦法,哪個讓他是我心尖上的一坨肉??!只要想想他會遭罪、會難過,爹不疼媽不要,我就淌眼淚喲。我不對他好,哪個對他好?——問題是,阿姨,您是他奶奶不是他媽。您兒子沒再給您孫子找個媽?不找,絕對不找。醫(yī)生啊,你哪聽說過后媽疼兒子的?媽晚爹就晚。晚媽就是后媽,爹立馬跟著后媽變壞,你曉得嗎?再說一個人瀟灑快活,為什么結(jié)二茬婚遭二茬罪?結(jié)婚就是把兩個大活人拴在一起,比兩條狗拴在一起慘多了。你把鏈子一松,狗跑了各自快活,人呢?兩口子拴一起就莫想再跑了,媽了個×的。不好意思啊,醫(yī)生我也罵臟話了,實在不好意思——沒事的,阿姨,所以您把孫子看得比任何人都重要?包括您兒子,也包括您孫子的爺爺?

我望著窗外。昆明的初夏,藍(lán)天又稠又重像一坨廢鐵。我沒哪樣好講的了,好像有無數(shù)話要講又講不出來。那坨廢鐵好像塞在我喉嚨下面,吐不出咽不下。我忽然噼里啪啦掉起淚來,明明不想掉淚咋就是——阿姨您別著急。我覺得問題的重點不是您對孫子的溺愛,而是,您用孫子的溺愛掩蓋了其他問題。您說出來,我才能更好地幫您。醫(yī)生瞅著我,眼神亮閃閃的。我被他嚇著了。好小子,眼光真毒,一眼瞧出我心里面藏著東西。我考慮說還是不說,說不說又有什么區(qū)別?實際上區(qū)別不大,該咋個活還是咋個活,臨了一把火燒了,任你天大的本事,也逃不過那把大火。要不是惦記昊業(yè),我就從八樓跳下去了,我不瞎說。整晚睡不著,一個黏糊糊的柏油色深潭叫我跳下去,它會接住我,軟綿綿暖烘烘的舒服得很哩。不信我就跳嘛。我不怕死,我這把年紀(jì)怕哪樣死?我怕的是,我家昊業(yè)沒人管沒人疼,他爹東奔西跑,咋個放心交給他!但凡你盯著昊業(yè)兩只黑眼珠子看,你就融化啦。我的昊業(yè)呀——阿姨,您要不喝口水?——好,好。

那我就再說說那老不死的狗東西,老程。醫(yī)生你是對的,你沒看走眼。老程有個情人,年輕時候的情人,幾十年沒斷過聯(lián)系,現(xiàn)在還偷偷摸摸見面。至于有沒有干過別的就不好講了,哪個敢保證?讓我最難受的事情是,九年前的十月二十三號,老東西偷拿我的一頂帽子約會他情人被我發(fā)現(xiàn)了——您記得那么清楚?當(dāng)然啊,打死我也忘不掉——被您發(fā)現(xiàn)?您怎么——氣味,醫(yī)生,但凡任何人動過你東西,穿過你衣服,你就能聞見一股不是你氣味的氣味。你聞不見嗎?老東西打死不承認(rèn),我發(fā)飆,大哭大鬧尋死覓活,好,他終于承認(rèn)了,說是借朋友戴,拍幾張照片。我一聽就火了,你把我帽子借給你老情人拍照!他說哪來的老情人?是同事。同事,哦,女同事要你提供帽子?你當(dāng)我傻呀,我不是當(dāng)年那個小姑娘。我一個電話找到了他同事老羅,我問老羅十月二十三號那天我家一袋蘋果是你送的?老程搶著說就是你送的,羅老師你分管退休老職工對吧。她哈哈大笑,說她當(dāng)天專程跑了老李家沒來我家,讓我落實蘋果到底是哪個送的,總之,老李可以證明。你看,穿幫了,狗日的老程!——阿姨,您別激動,您先喝口水。我不激動。謝謝你。

我冷靜下來。我不哭了,不說了,不罵了。昊業(yè)必須好好的,他好好的我才好好的。他要有個頭疼腦熱,我生不如死,一晚上守著,半夜端尿盆讓他就在床上撒尿不讓他下地,更莫說衛(wèi)生間;早餐從不重樣,包子稀飯、面包牛奶、餃子面條,他哪樣沒吃過,膩了我就跑出去買其他的回來吃,再煎兩個荷包蛋;早上八點準(zhǔn)時送他進學(xué)校,下午五點一刻就在學(xué)校門口等待——阿姨,您不用講那么細(xì)。在我看來,您的問題關(guān)鍵還是您和叔叔的問題。您懂我的意思嗎?您在那一層關(guān)系里受了傷害,試圖用您和孫子的關(guān)系進行修補,這在心理學(xué)上叫代償。您懂我意思嗎?

D

你不想回家。只想待在辦公室,就好像這地方能為你提供庇護,像圣殿之于信徒。你下意識地翻開葉明遠(yuǎn)的課本,38頁。鉛筆的涂鴉讓你又一次面紅耳赤。你啪一下合上,想大叫,可你忍住了。滿肚子怨氣和怒氣漸漸變成緩慢的憂傷。你站在懸崖邊,萬物都黑著。辦公室早就空了。幾分鐘后,你關(guān)門下班。教學(xué)樓浸泡在煙金色的夕陽中——五月昆明的夕陽無與倫比,其悲壯讓你覺得校園有崩塌的危險。他今天不會來。不會在一個禮拜之內(nèi)見到他,但你不太確定,不太確定昨夜之后對你和他到底意味著什么??傊闶悄?,也不是你了。你出校門后右轉(zhuǎn)直達(dá)河邊。什么河你忘了,你有底氣忘掉一條昆明的小河的名字,你畢竟是地道的山東人。大概是清蓮河?大概吧。多美的名字啊。河面金光閃閃像鋪了油脂晃動著,車流人流沒完沒了的,電單車哪哪都是。你知道葉明遠(yuǎn)是單親家庭,這是他媽媽家長會后偷偷告訴你的。她說我一個人帶兒子,麻煩蘇老師多多費心啊,我怕大家欺負(fù)他。現(xiàn)在看來要費心的是別的孩子不是葉明遠(yuǎn),這小子早熟得過分,經(jīng)常制造麻煩,長大了像他?另一個他?今天別來,千萬別來??墒?,你又暗暗盼著他來。被人欺負(fù)了,還希望欺負(fù)你的惡棍賠禮道歉,至于原諒與否就看你的心情了。不,絕不原諒!

小河清得像撫仙湖水,淺淺的河底有鮮亮水草柔軟擺蕩,河面上指尖大的花蕊星星點點。再往前是大桉樹,樹下有三只白鷺,像扎在水邊的三團棉花?,F(xiàn)在是五月的傍晚,有種摻假的仁慈含冤的怒氣,你總該熟悉這副嘴臉。你從河邊岔道穿過兩條小街來到小區(qū)門前,剛進小區(qū)林蔭道就看見他了。兩手揣在牛仔褲兜里,膝蓋兩個大窟窿像惡魔之眼瞪視著你。你轉(zhuǎn)身就走,為他能否出現(xiàn)的念頭羞憤不已,怒火和怨氣交織著,如果有一顆手雷,你將毫不猶豫扔向他。你不再是你,他也不再是他了。昨晚之后,他成了敵人。他朝你走過來,兩手從褲兜里抽出,身上衣服換過了,鞋還是那雙白底鞋。他大聲喊你,蘇粒。你停下站著沒動。他湊近了想抱你,被你狠狠推開。滾。你說。他故作驚訝露出寬白的門牙,說,你怎么這樣啊,蘇粒,你怎么——滾!他裝作一臉無辜,眉毛在鼻梁上面半公分處擰緊。每一個表情每一絲變化你再熟悉不過,都能猜到他下面要說什么。果然,他道,蘇粒,你能不能不要這樣?和你嘴里默念的句子不差分毫。滾。你說。你什么意思?蘇粒。你不再說話。他臉上多了戲謔和焦躁。得逞的公狗往往耷拉舌頭,趾高氣揚,似笑非笑地抖擻著脖頸上蓬亂的毛發(fā),從母狗身邊走過。嘿,你到底要干什么,蘇粒?他湊上來想拉你的手。滾!你打掉他的手。你還有臉——有啊,我怎么沒臉,你倒是讓我看看你的臉怎么——滾!你不想讓他湊近,濃重的香水味壓上來。他很少用香水,他還不到使用香水的年齡。他粗魯?shù)乩^續(xù)靠近,想看你臉上的傷,你用力推開他,轉(zhuǎn)身就跑。他跟在后面大聲問,你跑什么?蘇粒,蘇粒!你跑得飛快,沖出小區(qū)大門,他不再追了,像被你鎮(zhèn)住了。你跑了很遠(yuǎn)才停下來,沿河邊又走了兩三公里,天全黑了。你想找個地方喝杯東西,但清蓮河邊除了炸洋芋的小攤販再沒別的。

沿漆黑的河堤回來,河面上燈光閃爍像霓虹連綴一片,又像無數(shù)的窟窿。臉上的淤青還在不時地疼痛著,雖然大部分時間你會忘了它。如果牢牢記得一輩子怎么辦?再次返回小區(qū)時,他仍在樓下。他還沒走,起身迎向你說,蘇粒,我們談?wù)?,有些話我們說清楚,說清楚我就走。你一聲不吭。行嗎?你低頭走向單元門,打開。他上前拉住門把,不讓你進去。你又聞見了那刺鼻的香水味,太濃了,像拼命刷牙掩飾惡臭的臟狗。行嗎?他在哀求。你真怕他了。你根本不是他對手,你已經(jīng)精疲力竭,一整天沒好好吃一口東西。身體里最重要的東西塌了,多美的東西啊,像白堊石房子一樣巋然聳立,他把它毀了。你從山東威海來昆明求學(xué)、工作,你沒什么朋友,也不需要什么朋友。他怎么還有臉來,真以為什么也沒發(fā)生?事情沒那么惡劣就不是原則性問題?他真以為屁顛屁顛哄你幾句,你就會遷就原諒他,沒他不行非他不可?不,這次不一樣。絕不一樣。你不允許。

耳邊仿佛有閃電撕裂,你鉆心地疼。眼淚出來了,劃過臉頰和淤青上面的一條小傷口。難怪把同事和學(xué)生嚇住了,可他們相信你的話:撞了。是撞了,撞在一堆書上了。書,書把你劃傷的。他讓你不要裝了,他不是二年級的小學(xué)生。將來我們買一棟漂亮的小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一次你跑得很堅決,使出全身力氣,沒吃什么東西,也得奮力沖啊。你像一個書和文字拼結(jié)的虛擬人物,被風(fēng)一點點消解。他沒追上來。滾。你沒報警已經(jīng)是最大的寬容。滾。兩年了,就算你們差不多是這個城市無數(shù)情侶中的一對,仍然還不是真正的一對。是你縱容了他,誤解了他,還是暗示了他?可你態(tài)度堅決,他以為你只是表演?一簇簇?zé)艋鸨鋳Z目,你的心跳也越來越快。穿過柏樹林,再過去就是世博園黑色的大門了。你經(jīng)過一小片溫暖的燈光,突然聞到濃烈的炒飯香氣。你餓了。你終于感覺到餓了。小飯店里有三五個人,你進去大聲說,老板娘,一份蛋炒飯。老板娘熱情地回應(yīng)你,爽朗的嗓音和手里遞來的熱茶讓你恨不能擁抱她。好呢,你坐,蛋炒飯,馬上啊。

E

區(qū)教體局書面答復(fù)將對投訴作出調(diào)查,及時反饋;本地電視臺新聞熱線則說此類事件只是個案,不宜激化家校矛盾,只能等,總之教體局不會坐視不管。她是實名投訴,但下午就坐不住了,向辦公室告了假,直奔區(qū)教體局。

接待她的姑娘還年輕,估計不到三十歲,讓她想起蘇粒。馬上三十歲了,還肆意裝嫩模仿童話公主,誰給她的權(quán)利?一年級上學(xué)期,蘇粒就刪了兩位家長的微信,并踢出班級群,讓人家兩眼一抹黑,東打聽西打聽自己孩子在校期間的一鱗半爪。直到二年級上學(xué)期兩位家長才重新進群,恢復(fù)“身份”的辦法是讓人代轉(zhuǎn)了寫給蘇粒的“悔過信”。憑什么?憑什么慣著她?班主任怎么啦?班主任就可以任性胡來,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學(xué)校不管管她?問題是,哪有家長膽敢上報學(xué)校?姑娘客氣地問她反映什么問題。她一五一十說了,情緒不受控制地激動起來,說,你們給我答復(fù)了,可是,我不太相信你們會及時處理,會及時制止這種長期存在的違規(guī)行為,甚至是違法行為。我學(xué)過《義務(wù)教育法》,我的孩子有受義務(wù)教育的權(quán)利。在此期間學(xué)校不能以任何名義打擊學(xué)生和家長,更不能為一己之私給師資隊伍抹黑。我呼吁對班主任進行處罰和監(jiān)督,我們的孩子長期處于這種高壓環(huán)境下還得了?不是說要減負(fù)嗎?不單是學(xué)習(xí)壓力要減,心理壓力更要減嘛,要讓孩子得到尊重才能讓他們的童年快樂起來——她滔滔不絕,句子從嘴巴里一連串冒出來。姑娘讓她消消氣,很快找出投訴文件處理簽(姑娘的效率和能力讓她無話可說),告訴她政策法規(guī)處已介入調(diào)查,請她放心,一周后給出結(jié)果。她坐著沒動,身體緊緊繃著,繼續(xù)沉浸在情緒宣泄中。姑娘耐著性子聽下去,表情痛苦得像被拖堂遲遲不能放學(xué)的孩子。姑娘終于見縫插針打斷她,說一周后必有消息,您請回吧,說完便起身往外走。十分鐘甚至更久,姑娘才回來。她仍坐在桌前一動未動,水杯里的水喝掉一半。

她仔細(xì)打量這間散發(fā)紙味和木頭味的辦公室,抬頭看著姑娘。我先生的辦公室和你的辦公室很像。她語速緩慢,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不大,桌子也干干凈凈的,就是這種橘黃色實木桌子。椅子也一模一樣,黑色真皮靠椅。她忽然壓低聲音,一只賣多少錢你曉得嗎?姑娘困惑地?fù)u頭。三百八十六。我先生告訴我的,我不清楚他怎么曉得價格的,但單位里的事情沒一樣難得住他。你瞧,他記得我也記得。多少年了,快十二年,十二年啊,時間真的是——姑娘驚惶地張了張嘴,臉上的刻板氣息倒和老葉很像。她將細(xì)細(xì)的挎包背帶拽緊,站起來。我走了,請你們務(wù)必重視,否則我就上市局、省局反映,直到解決為止。會的,我們會的,您放心吧。不過,您不覺得跑這一趟沒必要?我們一周后——她狠狠盯著姑娘。沒必要嗎?有必要,非常有必要!我們不能再忍氣吞聲了,我要知道你們的進度,否則我吃不下睡不好。我睡不好,病倒了,誰負(fù)責(zé)?誰管我兒子?誰?我有個三長兩短,我兒子咋辦?他才八歲。等你有了孩子,你就不這么想了,你就不怕麻煩了。你會屁顛屁顛跑得比火箭還快。姑娘呆呆地看著她。我要是不跑這一趟,你會曉得你屁股下面的椅子多少錢?不會,你絕對不會,你干到退休還是不曉得。那么平庸、那么不起眼的東西,誰會在乎呢?你們不會在乎。姑娘像水泥一樣凝固不動。但是我先生在乎,他眼里不容沙子,他什么都在乎——她不再說了。

F

我們約法三章吧!兒子,你給我聽好了。第一,不準(zhǔn)再和程昊業(yè)一塊兒玩。第二,不準(zhǔn)搭理程昊業(yè)奶奶。一句話也不許跟她講。第三,蘇老師要是問你課本買了沒有,你就說,買了,快到了。多長時間到?一周。就一周。也就是七天。一天不多一天不少。聽明白了嗎,傻兒子?

……

原載《清明》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