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廣州文藝》2024年第2期|黎紫書:我懂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2期 | 黎紫書  2024年03月08日08:13

李繼華老師去世了。6月16日收到故人轉(zhuǎn)發(fā)過來的訃告,說是15日與16日晚間于喪府舉行誦經(jīng)儀式,17日于富貴山莊墓園火化。我算算日子,猜想老師該是在14日往生的吧,享壽八十七。彼時我剛接來了從紐約飛抵吉隆坡的丈夫,在高樓林立的市中心下榻,無時不在抬望眼,如蛙囿于井底。待接獲老師死訊,我們卻已開車行過彎彎繞繞的山路,身處海拔一千四百多米的金馬侖高原了。

金馬侖乃西馬半島避暑名勝,晝夜微涼,清晨時云里霧里。故人在簡訊中問,你知道這消息嗎?這世上知悉我與老師情分者寥寥數(shù)人,此故人為其一。他知道我年輕時主動聯(lián)系老師,給老師寫信,并曾陪伴我一同上門造訪,連續(xù)好幾個農(nóng)歷新年與我一起坐在那狹小的客廳里,聽經(jīng)似的領(lǐng)受他與師母年年如是的叮嚀:

多做運動,小心飲食。好好照顧身體。

老師明明是我的華文老師,以前在學校里主要教華文課。那時他一頭華發(fā)、身子修長,連影子都特別清淡,而且寫在黑板上的字跡端正秀美,頗具柳骨,讓人以為他必然鐘情書藝。可退休后我尋上門去,就老家某住宅區(qū)中萬千小排屋之一,房子里沒見半件墨寶,亦未有一墻書架或滿室書香。倒只見尋常人家模樣,半身高的青花瓶里插著有些年月的塑料花,茶幾上放著翻閱過的當日報紙,電視柜旁堆著些舊物,還有些別的什么童書或已遭涂鴉的填色冊散落各處。那環(huán)境沒一絲人文氣息,與我登門前所想相去甚遠,老師也從不與我談文學或?qū)懽?,只聊聊生活上的事,尤其愛說起他自己如何養(yǎng)生——年輕時打羽毛球,以后許多年轉(zhuǎn)戰(zhàn)乒乓,到后來行動實在難以周轉(zhuǎn),又為了遷就家人的作息時間,終不得不放棄,改成每朝到公園里打太極。

有幾段往事老師多次重提,總說乒乓桌上新知的青年球友,在得知他的歲數(shù)后如何吃驚,不敢相信這般年紀能有如斯身手。還有身體檢查后醫(yī)生拿著報告,說他的各項指數(shù)比時下許多年輕人標青。老師每回說起都容光煥發(fā),仿佛“保持健康”是他生活中多么大的成就,比他膝下幾個兒女學有所成并已各自安家立業(yè)更值得炫耀,也比他教的學生當中出了個作家更使他自豪。

這樣正好,我得以卸下自己背在身上的社會角色和附帶的擔子,全心全意做個純粹的小輩,正襟危坐,不時含笑應(yīng)和,怎樣也不去戳破老師,由著他把說過的事翻來覆去一說再說。

老師從來不善言說,過去在學校里教書就以沉悶見稱。中學時上過兩三年他教的華文科,多是兩節(jié)課相連,且總安排在午后。他的溫言軟語猶如催眠,不少同學都聽得靈魂出竅去了,只留個軀殼睜著眼睛守在那里。至于我,多把那些溫溫暾暾的時光澆灌于課本——那上面布滿了未竟之詩和半途而廢的圖畫。因此我不容易打盹,老師反正也不在意,感覺上就算滿室弟子全部不支倒下,他仍然會不疾不徐地把課說滿,直至下課鈴聲振聾發(fā)聵,他才在學生們有氣無力的敬禮聲中施施然離去。

起立!行禮!

謝——謝——老——師。

這樣的老師,誰都看出來他一心就想與學生井水不犯河水,一路平靜無波把教學生涯走到底。果然他保持這態(tài)度直至退休,彼時我畢業(yè)已經(jīng)好幾年,也不知有無人給他歡送,但三十年后他長辭人世,據(jù)說除了現(xiàn)任校長前來鞠躬,過去的學生無人來憑吊。這像有多凄涼似的,以至那位卸任在即的校長心感哀戚,發(fā)來信息說:“我想我也該學著放下,別指望有學生會記得我了?!?/p>

就這樣一位無人紀念、沒人說得出他的好處來的老師,被我這樣一個無心向?qū)W的學生記住了。我的整個求學時代乏善可陳,最后兩年還曠課成習,到了猖狂的地步;既對學校生活無絲毫眷戀,也從未將任何老師放在心上。畢業(yè)多年后,我可以說把人生中所有老師的名字都忘掉了,唯獨記住了一個平平無奇的李繼華。

自然是因為他對我而言是獨特的。我的人生中只有過這么一位老師,在所有的老師中絕無僅有,他看到了我有寫作的才能,并且用一種“無為”的方式鼓勵我隨心所欲地寫作。說是“無為”,乃因他什么也沒做,不過是每周等著讀我交上去的作文,一字一句細讀后批改,再打個高分——即便我的作業(yè)經(jīng)常出格:字數(shù)遠遠超過要求是常事,最狂妄的一次是把全新的一本作業(yè)簿密密麻麻寫滿;偶爾寫詩交差,五行十行不等;或者拿一個看似議論文的題目寫出一篇抒情文來。無論我怎樣腦洞大開,世上就只有李繼華一個老師會不加責備,也不勸誡阻撓,只是默默地認真批閱,且不理會別的學生會怎么想,總給我全班最高分。

這老師,都賞識我、縱容我到這份上了,卻從未贊揚過我一句半句。每個星期將作業(yè)本發(fā)回來的日子,他一個接一個地將學生喊出去,喚我的名字時聲調(diào)無半絲起伏,也沒揚起眉毛多瞅我一眼。而我,說到底跟老師同一種骨質(zhì),喜怒不動聲色,始終連個“謝”字也沒說出口。

事實上那幾年我對學習極其厭倦,缺席日數(shù)逐年創(chuàng)新高;平日除了華文作文,其他各科的作業(yè)可以不交的我都不交。書包里幾乎所有的作業(yè)簿都成了我的手賬,翻開來全是些毫無章法的涂涂寫寫。那時候每個班擠了四十幾人,老師們誰也沒有千手千眼,便不介意這么個不起眼的學生安安靜靜地自暴自棄。那些年我在學校里猶如一道影子,忽隱忽現(xiàn),仿佛隨時即將湮滅,又像是一幅水墨畫中不妨被留白的部分。沒有老師能沖口喊出我的名字,只有李繼華偶爾會在課堂上喊我,連名帶姓,問我,作文呢?怎么這個星期沒有交上來?

他就只追討我的作文,從來沒問起大小楷或別的作業(yè),可他似乎也從未追問過別的同學的任何作業(yè)。被他這么點名追究,我不覺得羞辱,反而感到光榮。大概是被他那么一喊,我從案上滿冊亂草般雜蕪的詩與涂鴉中抬起頭,便意識到了蕓蕓眾生中的自己,知道在這個老師眼中,我是獨特的。

后來我在許多場合中談起學校生活,總愛打趣說中學時我便有了個忠實讀者。此言不假,只是當時我未必意識到那是個“讀者”,只覺得自己被某人看見了,而且應(yīng)著此人的持續(xù)凝視才漸漸有了形體,連帶著懷里揣著的一點對寫作的喜愛,也變得越來越真實,遂有理想的形狀。那時候它像一盞天燈被放了出去,終于在以后幾個昏暝的人生路段成為指路的星辰。

我這么寫,在今天這個時代,不免會被打上“男性凝視”和“父權(quán)仰視”之類的標簽,招來別有心思者的睥睨與批判。若真如此,作為悼文,只能說生不逢時了。我自己并不為這個角色長久以來的姿態(tài)感到卑微,相反地,她讓我驕傲——知遇之恩,銘感五內(nèi),甚至畢生圖報,這種自古以來多由男性演繹的故事,裝載的卻不是男子才該有的美德與良知。

李繼華老師予我的所有意義就在于“知遇”了。這兩字輕巧,除了以默許的方式鼓勵我敞開來寫作,除了認真仔細地批閱我寫的每一篇作文,除了當一名忠實的讀者,他終究沒做過什么激動人心的事。我甚至覺得他資質(zhì)平庸,對教學工作毫無熱情,一輩子兢兢業(yè)業(yè),只是努力做個不過不失的人。他甚至對文學不感興趣,在寫作這件事情上不曾對我有過教誨或啟發(fā)。然而他是這世上最早一個支持我寫作的人,在我的年少歲月里,他讓我感覺到寫作是一種珍貴的才能,值得受保護,而他做了他所能做的——悄悄地畫了一道結(jié)界,許我以創(chuàng)作的自由。

寫吧,愛怎么寫就怎么寫。雖然指導(dǎo)不了你,我會認真看待你寫的每一個字。

我的老師李繼華,我一直認為他其實知道自己不具才學,也無意追求,只愿意安安分分當個中規(guī)中矩的教師。倒是對我,他的“不作為”恰恰是一種作為,而且此舉不合章程,逸出了他給自己定好的人生規(guī)格,可以視作小小的反叛了。這一點,彼時我已約略領(lǐng)會,只是明白這事不宜張揚,不然引起了班上同學甚至是其他老師的注意,那么這道脆弱的結(jié)界恐怕就會被世俗輕易擊破。

會有這顧慮,是因為有一回派回來華文試卷,某個同學美其名借閱,將我的卷子拿回家去。翌日歸還時對我說家中當老師的姐姐看過試卷,說怎么可能總分35的作文,老師給你打33分?也許是同學臉上的表情十分凝重,顯出點狐疑來,使得她的話透著一絲恫嚇的意味。接下來幾天我都擔心她的家人會到學校來找老師麻煩,害怕我與老師之間的這一點小秘密馬上要被揭穿,以后我們都得退縮回去,不越雷池,不做非分之想,老老實實地隱沒在自身的怯懦與平庸之中。

若是那樣,我想老師應(yīng)該還能維持老樣子,再等幾年掛冠退休。而我,受此一挫,難說后來還能成為今日的我。

顯然我是多慮了,此事不了了之。我最終能在中學最后時期繼續(xù)享有這種專注為一個讀者寫作的時光。但我和老師從來話沒多說一句,我記得唯一一次“近距離”說話,是有一回我上前去領(lǐng)回作業(yè),老師叮嚀了一句:“考試的時候可別這樣寫。”我說:“我懂的?!甭暽跫?,仿佛唇語,猶如兩個情報人員在交換機密。

以后的事,就是我畢業(yè)離校,數(shù)年后寫作小有名聲,愈漸明白“讀者”如何難得,才想到要把當日的老師找回來。彼時老師業(yè)已退休,說是曾到別的中學教過補習班,指導(dǎo)學生如何應(yīng)考,可沒幾年終究賦閑,在家含飴而已。收到我的來信,他用昔日的字跡回復(fù)。筆是最普通的原珠筆,紙是最常見的單線紙,字體端正無邪,抬頭以“女士”稱呼。

那已經(jīng)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了。此后我與老師便有了這二十余年上門聯(lián)系的情誼,曾經(jīng)在父親節(jié)領(lǐng)他與師母出門用餐,也曾與他的兒孫一起為他唱歌祝壽。由于我總是來得唐突,最初幾回過去他必定要進房里換了長褲梳過頭發(fā)才出來,由笑容恒常如彌勒佛的師母陪伴在側(cè),儀表堂堂地對我說養(yǎng)生經(jīng)。后來熟絡(luò)了便沒再顧上這些,一件洗薄了、領(lǐng)口洗歪了的帶領(lǐng)T恤,一條褪色了必須用皮帶束上的短褲,也能出來接待。只有銀發(fā)熒熒依然,諄諄叨念,你經(jīng)常出遠門,記得一定要多做運動,小心飲食,好好照顧身體。

老師,我懂。

如今老師走了。母校的現(xiàn)任校長去送最后一程,哀其凄清,向我發(fā)出物傷其類的感慨。我卻沒有為不去扶靈而負疚。我對老師的心意和念想,在他活著的時候,我已經(jīng)表達過了。2021年12月,我赴美在即,因知此去沒一年半載是回不來的,便又去看望過一回。師母先聽見我叫門,她說寶玲來了。門洞里,老師探出一顆頭發(fā)稀疏的頭顱,瞇眼看向門外被光天白日籠罩著的人。我聽見他問:“寶玲?誰是寶玲?”

那次老師沒有再對我說養(yǎng)生經(jīng)了。他像初見生人,對我細說其生平,包括他以前在霹靂女中執(zhí)教,并問我:“霹靂女中啊,你知道這學校嗎?”我說:“我知道?!蔽抑涝诶蠋煹挠洃浝?,我已經(jīng)被刪除了。

那一次走出老師家門,在落日的斜影中,我最后一次向老師道別。

老師走了,自是因為他聽見了下課鈴聲響起。他總是那樣離開的——不疾不徐,用自己的節(jié)奏把課說滿;踏出課室時頭也不回,從來不理會有多少學生站起來向他敬禮,不去聽身后的學生喊得多么敷衍:

起立!行禮!

謝——謝——老——師。

黎紫書,1971年生于馬來西亞。自1995年以來,作品多次獲得花蹤文學獎、南洋華文文學獎等,個人曾獲馬來西亞華文文學獎、馬來西亞優(yōu)秀青年作家獎等。其長篇小說《流俗地》獲《亞洲周刊》2020年十大好書、2021深圳讀書月“年度十大好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