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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4年第2期|尹向東:無法靠近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2期 | 尹向東  2024年03月04日08:13

阿尼住的村子離縣城不遠,步行大概一個小時。村子在一片草原邊,那是緩坡地帶,離國道也近。過去,有二十多戶人家在這里。后來,村子里的人陸續(xù)去城里買房,許多屋子空出來,還像有人的樣子,其實只有五六戶人家。唯有阿尼,孤身一人的阿尼,沒有在縣城買房的實力,才一直住在村中。

藏房錯落有致地矗立于兩棵柏樹下,或一彎溪水邊、一爿巖石側(cè)。藏房外飾多彩,看上去很熱鬧。以至于人去樓空,從遠處看,仍然顯得熱鬧。不過這是十多年前的景象,那時候,阿尼才剛滿六十五歲,身體依然利索。閑著無事,他愛步行去縣城,他喜歡縣城的新鮮事物。

縣城不大,彈丸之地。這幾十年里,阿尼目睹了小小的縣城有多少奇跡產(chǎn)生。曾經(jīng),在他童年時,縣城的房屋還只像堆滿河灘的亂石。后來,尤其是近些年,新房林立,不少高樓在雪域深處散發(fā)著現(xiàn)代城市的氣息。街道拓寬了,全是柏油路,白色的行車標線,就像藏毯上的美妙圖案。無論高樓還是商鋪,都統(tǒng)一為帶有藏文化特色的外飾??h城中心還建起廣場,廣場四周是展示這座縣城歷史和傳說的文化墻。廣場正中,銅鑄一頭巨大的牦牛,四蹄有力地蹬著,犄角揚起,像要摧毀前面的一切障礙。這是縣城的標志,一頭傳說中的牦牛是這座縣城最初的源頭。每天晚飯后,廣場中就聚集起城里的人們,他們放音樂,跳廣場舞。待天黑下來,跳舞的、走路鍛煉的都回了家,城市恢復寧靜。但阿尼覺得,就算是夜晚,縣城也熱鬧非凡。人雖然回家,各種燈卻紛紛登場,廣場四角,安了光線強烈的射燈,四個光柱在夜空中來回游走,讓月亮和星辰都顯得暗淡。許多高樓由彩燈勾勒出輪廓,不停閃爍。街道邊每棵樹、每座橋,都讓彩燈裝飾起來。

阿尼在城里從沒有失望過,因此他一旦閑著,就步行到縣城。看夠彩燈新樓,看夠時尚的城里人,阿尼又在縣城發(fā)現(xiàn)了新鮮事。一天下午,他坐在廣場的鐵椅上看人們跳舞,無意中見到幾只流浪狗也在廣場邊,它們或走或坐,悠閑地享受著。從那時候開始,阿尼的關(guān)注點就在這些狗身上。

在過去,高原各縣城的流浪狗都多,它們像生活在城市的縫隙里,不被人察覺地活著。阿尼關(guān)注它們,是因他感受到它們在廣場邊那享受的勁兒,它們不像過去的流浪狗,它們隨城市的發(fā)展也有了極大變化。

最初,縣城的狗分為兩撥??h城因小,大部分行政單位都建在一塊兒,利于辦事。這些單位在離廣場不遠的街上,是城市的中心地帶,一撥狗就流浪在這里。幾只大狗領(lǐng)著許多小狗,它們好些是被拋棄的寵物狗。金毛、二哈等大一些,還有好些是小型的鬈毛犬。它們被拋棄,是因血統(tǒng)不純正,主人上了賣家的當,買回來,養(yǎng)大之后,才發(fā)現(xiàn)狗品種不對。比如那只金毛,粗看像,細看就能發(fā)覺比純正金毛丑太多。嘴長,毛色雜亂,處于金毛與土狗之間。另一撥狗分布在市中心以外的城區(qū),它們比較傳統(tǒng),是好些年就有的流浪狗,它們數(shù)量更多一些,種類也更龐雜,許多狗分辨不出是什么品種。

兩撥狗都有領(lǐng)頭。城中心領(lǐng)頭的是一條不純正的狼狗,無論做什么,別的狗都圍著它轉(zhuǎn)。上午,它們來到廣場曬太陽,上午的廣場人少,都是些閑散的老年人喝過早茶后,坐在臺階上曬曬太陽,聊聊天。狼狗領(lǐng)頭,因為不純正,全身的毛帶點淡黃色,眼睛像土狗,但整體仍能看出是一條狼狗。它走到廣場中,十多條狗跟隨其后。它選一個陽光中的位置,懶散地臥下,別的狗就在它四周也紛紛躺下。到中午,它們已熟悉準確的時間和地點,仍由狼狗領(lǐng)頭,前往各食堂、餐館的泔水處。它們雖然不比家養(yǎng)的寵物狗那般優(yōu)越,但與城市周邊的狗比起來,明顯要高一個檔次。阿尼最初不明白為什么,后來才知道是食堂、餐館的泔水好,有肉有油,根本餓不了。城市周邊的狗群,沒有這樣好的食物。除非是壞了的飯菜,大家不舍得隨便把食物扔出來。這些狗覓食的地方就在垃圾桶邊,那些塑料袋裝的垃圾,通常被它們撥拉得四處都是。讓阿尼覺得新奇的是那只領(lǐng)頭的狗,那只狗體形小,是藏區(qū)常見的鬈毛狗,一身白毛。因一直流浪,沒洗過,長長的鬈毛結(jié)成粘片,純白的毛也滿是污漬,腦袋上的鬈毛像一縷縷辮子密集地掛在臉頰,擋住了眼睛鼻子。阿尼替它難過,總覺得它看不清外面。就是這樣一條小鬈毛狗,卻帶動著城邊的狗群。

兩撥狗偶爾相遇,阿尼覺得特別好玩。它們的界線很明顯,廣場之上,是城市中心;廣場之下,是城市周邊。城市外圍的狗群時常路過廣場下的街道,這時候,它們就能遇上另一撥狗。狗的聽覺和嗅覺特別敏銳,城市周邊的狗群還沒靠近,那只懶散臥著的狼狗會驚覺地支起腦袋,跟著站起來,跑到廣場邊。別的狗紛紛效仿,在廣場邊站成一排。這時阿尼才看見城市外圍的狗出現(xiàn)在街道上,小小的鬈毛狗領(lǐng)頭,因右側(cè)相鄰廣場,它盡量靠在左側(cè)走。它低著頭,尾巴緊緊地夾在屁股里,這群狗數(shù)量比城市中心的狗多,有二十多只,但在鬈毛狗的帶領(lǐng)下,所有狗都低著頭,夾緊尾巴,它們絕不向廣場看上一眼。廣場邊站成一排的狗群,卻是另一副模樣。那只狼狗高昂起頭,尾巴直立。再小的狗也學它的模樣,把小腦袋高高挺著,短尾巴直愣愣立在后面。這時候阿尼就忍不住暢快地笑起來,這些狗東西,竟然也有高貴和低賤之分。從數(shù)量上來說,城市外圍的狗占優(yōu)勢,如果要打起來,城中心的狗分明處于劣勢,卻不知為什么它們就這樣分出等級。城市外圍的狗甘愿夾著尾巴,絕不越雷池半步。甚至絕不敢看那些狗一眼,它們小心地邁著步子,不敢跑,也不敢停。那條高傲的狼狗,等它們走到中段,總會示威般高叫起來,一群狗跟著叫,或尖厲或低沉的狗叫聲此起彼伏,交織一塊兒。狗叫聲一起,城市外圍的狗將身子貼得更低,尾巴夾得更緊,幾乎匍匐前行,膽小點的狗全身顫抖,尿嚇得失禁,一路滴落。即將通過廣場,鬈毛狗才抖擻精神,向前猛跑,別的狗也紛紛跑著撤離。狼狗目送它們跑遠,才滿意地回到原來的位置,再次舒適地躺下。

雖然住在村里,卻絲毫不影響信息傳播。電視、手機,隨時能看天下事。晚上,降澤愛邀阿尼來家喝兩杯酒,聊聊閑話。阿尼講起這些流浪狗,降澤是個時髦的老頭,整天把玩手機,還弄了一臺筆記本電腦學上網(wǎng)。他什么都懂,聽阿尼說起流浪狗,他就去電腦上調(diào)出視頻,那是在漢地的城市,夜深人靜之時。街上沒有行人,只有一輛車停在街邊。視頻上一群流浪狗出現(xiàn)了,領(lǐng)頭的狗四處打探一番,跟著有七八條狗進入畫面。領(lǐng)頭的狗向那轎車跑去,咬前面的保險杠,所有狗也圍上去,不一會兒,保險杠被咬下來,車身被咬得到處是劃痕。

阿尼嘖嘖稱奇,問:“這些狗怎么會仇恨一輛車?”

降澤說:“我估計是之前,它們中的一個同伴,被車撞死了。”

阿尼點頭說:“難怪?!?/p>

降澤說:“不過它們的好日子也不長了。外面的城市,為了環(huán)境,要消滅流浪狗?!?/p>

說著,降澤又找出各類視頻,有一些是警察四處抓狗,還有一些是街道組織人,見狗就打。那些狗被趕得四處逃竄,無路可走時,躺在角落里低下身顫抖,但仍躲不過人手中的棍棒。狗的眼神惶恐無助。

阿尼端酒杯的手在顫抖,說:“怎么能這樣?怎么能這樣?”

降澤說:“也是沒辦法的事,流浪狗太多,外面人口也多,流浪狗咬傷咬死人的事件時有發(fā)生?!?/p>

說著,降澤又調(diào)出視頻,一個老人夜里遭流浪狗圍攻,活活被咬死。

阿尼連聲長嘆,既氣狗,又氣人。

降澤說:“現(xiàn)在,大家的生活越來越好,各個城市也越來越現(xiàn)代化,越來越漂亮,尤其是外面的大城市。你想想,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一群流浪狗四處晃蕩也不是事,它們骯臟,帶著各種病菌,還時不時傷到人。不說這些,單是它們臟兮兮的樣子,也影響市容?!?/p>

阿尼不說話,他同情那些狗,但城市越來越漂亮他也深有感觸。他暗想,其實在這縣城,無論是城市中心的流浪狗,還是城市周邊的流浪狗,有了它們,這城市才更有趣。

降澤繼續(xù)說:“你看著吧,藏區(qū)的城市也不會例外,好些事內(nèi)地先行,然后就輪到藏區(qū)了?!?/p>

一聽這話,阿尼呆呆地看著降澤,越發(fā)說不出話來。

降澤見他這樣子,哈哈笑起來,說:“怎么聽了這話,你的眼神像那些被驅(qū)趕的狗了?知道你喜歡動物,我們不說這些,高高興興喝酒?!?/p>

聽了降澤的話,一段時間里,阿尼心神不寧,他怕那樣的時刻到來,所有人拿著棍棒滿街攆狗。再去縣城,看著流浪狗,尤其是城市中心那些高傲的狗,阿尼腦中卻總呈現(xiàn)著視頻上的狗,那條即將被打死的狗,它的眼神恐慌、哀憐、無助。那一刻,阿尼的心就軟得在胸膛里四散流淌。

阿尼害怕的事最終到來,這消息仍然由降澤傳遞給他。

降澤說:“阿尼,你擔心的事要開始了。”

阿尼問:“什么事?”

降澤說:“流浪狗的事,我聽說康定、瀘定已開始行動?!?/p>

阿尼眼神惶恐,不知說什么,呆呆地看著降澤。

降澤笑起來,說:“看把你嚇得,沒那樣嚴重,這事到了藏區(qū),就變得好玩。”

阿尼的眼神輕松了些,說:“不會像電腦上那樣打狗吧?”

降澤與阿尼說話,喜歡賣關(guān)子,說:“我說好玩就在這里,我聽說有的縣實施清狗行動,畢竟是藏區(qū),多數(shù)人連蚊子都舍不得打死,別說是狗,這對他們來說是個大難題,任務在那兒,又不忍心,不過,好歹讓他們想出兩全的辦法來?!?/p>

阿尼眼中滿是希望,忙問:“什么辦法?”

降澤說:“你猜猜?”

阿尼拍著腦袋想了一會兒,焦急地說:“真是想不出有什么辦法?!?/p>

降澤說:“看你急得,我不逗你了,他們組織人將流浪狗逮住,放一輛卡車上,夜里拉到鄰縣的地盤里放掉?!?/p>

阿尼聽了,哈哈笑起來說:“這辦法好,來,喝酒?!?/p>

阿尼不知降澤所說是不是真的,他很希望事情能這樣發(fā)展。那段時間阿尼去縣城的次數(shù)特別多,一去就待到夜里,天都黑下來才回。城市中心和城市周邊的狗仍和平相處,優(yōu)越的繼續(xù)優(yōu)越,該夾緊尾巴的也照舊夾緊,什么事也沒有。漸漸地,阿尼覺得降澤所說是為逗他玩,高原不像內(nèi)地,始終差了一大段距離,內(nèi)地的事,好些在高原也無法照搬。不過有一天夜里,阿尼回家路上,在城邊卻看見一群陌生的流浪狗,它們在城邊游蕩,試圖進入城市,到此時,阿尼才覺得降澤所言非虛。

這一定是被別的縣扔到此處的流浪狗,有二十多只。能看出來,領(lǐng)頭的狗是臨時產(chǎn)生的。那是只雜交藏獒,體形不大,極瘦,肚子下成排的乳頭懸吊著,顯然,這狗剛產(chǎn)了崽。其他狗雖跟著它轉(zhuǎn),但還沒形成默契。

看見這群新出現(xiàn)的流浪狗,阿尼的心安定了不少,照此看來,清除流浪狗不會太血腥。阿尼遠遠站著,他觀察這些狗。狗群集結(jié)在一塊兒,它們嗅著電線桿、木樁等根部,它們遲疑地望向城內(nèi),猶豫不決。那只雜交藏獒站在最前面,它已饑餓難耐,它向城內(nèi)走,前進兩步,回頭看看狗群。狗群與它隔著一些距離,它們惶恐、懷疑。就這樣,一群狗猶豫地向城內(nèi)走走停停,阿尼也隔了距離跟在其后??斓搅璩繒r分,狗群靠近了廣場。阿尼驚異地看見,城市中心與城市周邊的流浪狗,此刻已融合在一塊兒,領(lǐng)頭的竟然是那只小鬈毛狗,連狼狗也乖乖站其后面,它們對陌生的狗群早有準備,此時一塊兒憤怒地狂吠起來。

雜交藏獒停下了,它看看身后的狗群,又看看前面。身后的狗群此刻都看著它。它猶豫著又向前邁出幾步。城內(nèi)的狗,尤其是那只小鬈毛狗,眼睛雖被遮住,卻十分厲害,一邊狂吠,一邊作勢要向前撲。雜交藏獒再次站定,它沒再回頭,短暫的幾秒時間里,它像掂量著什么。那一刻,阿尼感受到它的堅定,一方面是退縮挨餓,一方面是拼死占領(lǐng)地盤。沒容阿尼多想,雜交藏獒已拔腿向前沖去,身后的狗群也紛紛向前。一時間,雙方互咬在一塊兒,混亂的場面讓阿尼再也分辨不清哪些是城內(nèi)的狗,哪些是異地狗。撕咬聲、狗狂吠聲、哀鳴聲充斥在城市的夜晚。偶爾,幾條狗按住其中一條又撕又扯,然后相互追逐。

戰(zhàn)斗并沒持續(xù)太久,混戰(zhàn)一會兒,好些狗扭頭就跑。阿尼看見城市的狗戰(zhàn)勝了,它們體能充沛,數(shù)量也多。異地狗逃跑時,它們并不追趕。那條雜交藏獒最后才從狗群中掙脫出來,它一瘸一拐地跑著,阿尼看見它受了重傷,血紅的腸子掉出一半,拖在地上。城內(nèi)的狗尚在狂吠,那是戰(zhàn)勝后的喜悅。阿尼跟在雜交藏獒身后,其他狗已全部逃掉,只剩它孤零零地向城外走,越走越困難。阿尼說不出心中有什么在激蕩,整個胸膛像要燃燒一般,他喘著粗氣,跟在雜交藏獒身后走出了城。它向一片小樹林中走去,它的步伐越來越慢,但它堅持著,直到在一棵樹根旁,才倒了下去。阿尼隔著一段距離,好在有月光,他看見它倒在那里,再也不動。阿尼緩慢向前,走到狗身邊才看見樹根那兒有一條乳狗,正吮吸它干癟的奶頭。它側(cè)臥在那里,腸子拖在地上,已經(jīng)死去。阿尼的眼淚忍不住淌下來,他蹲在狗身邊,看見乳狗不停地吮吸。估計是饑餓的原因,并沒有奶水,乳狗邊吮邊小聲呻吟。阿尼任由眼淚熱辣辣地淌下來,此刻他才明白,雜交藏獒沖上前去時的堅定意味著什么。

抱著乳狗回家,天已快亮。阿尼在燈光下看見這只乳狗像它母親一樣,眼睛下面有兩個黃色的斑點。阿尼找來牛奶喂它,它舔著,時不時小聲地叫。

阿尼給這條撿來的狗取名森格,意為像獅子一樣。森格漸漸長大,自從撿回它后,它與阿尼就一刻也沒分離過。晚上睡覺,阿尼躺在藏床上,它就臥在藏床邊。阿尼去降澤家喝酒,降澤不喜歡狗,它進去,吼過它兩次,之后,它再不進屋,只守在門前,一直等阿尼喝完酒出門,才搖著尾巴隨他回家。

有森格伴隨后,阿尼去城里的時間減少了。需要買東西,或有什么事時,才進城。走在路上,森格緊貼著他的腿邊。城里的流浪狗少了許多,城中心和周邊的狗都不見了,也許縣城開始清理流浪狗,所有狗可能在某個夜里被遺棄到別的縣域。偶遇一兩條流浪狗,看見森格,也遠遠躲開。阿尼暗想,有主人的狗,那地位明顯就比流浪狗高出了多少倍。

森格越長越大,已經(jīng)完全不像它母親,倒似一條純種藏獒,嘴厚,頸上的毛真像獅子一般奓著。再去城里,人們都遠遠躲開,連警察看見,也只站在遠處說:“大爺,這么大的狗,你怎么不拴條繩子?”

阿尼說:“別看它大,可溫馴了,從不咬人?!?/p>

警察說:“下次進城,得給它拴條繩子,再不咬人,別人看著還是怕?!?/p>

森格溫馴懂事,除了夜里偶爾叫幾聲,平時根本不亂叫。它默默地跟在阿尼身后,像他的影子。早晨,阿尼喝過早茶,愛坐在草坪上曬太陽,它也跟著臥在邊上,時不時轉(zhuǎn)著眼珠看看阿尼。一旦阿尼進城,它才像個孩子般高興起來,圍著阿尼又跳又轉(zhuǎn)。只是自從警察打了招呼后,阿尼再帶它進城,會系上一根繩子。

降澤不僅時髦,還愛開玩笑,他說:“阿尼,森格現(xiàn)在成你老伴了,比老伴還老伴,寸步不離?!?/p>

阿尼只憨憨地笑。

降澤說:“我們考驗考驗它,你找機會藏起來,看它怎么辦?!?/p>

阿尼笑著點頭。

那天下午,阿尼見它臥在地上打盹,悄悄靠近門前,猛跑出去。跟著把門關(guān)上,森格驚醒,撲上前撓得門板咣咣響。阿尼找地方躲起來,躲好了,降澤才將門打開。森格沖出門,先四處張望一番,草地里沒見著阿尼,首先跑向降澤家,沖進屋里四處看看,跑出來,挨著房找。阿尼躲在一個空樓的屋頂上,把屋門關(guān)了,狗根本進不去。森格挨著房找完,沒尋著,急起來,狂叫著四處奔跑,那叫聲像小孩扯嗓大哭??匆娝钡哪樱禎膳踔亲有?,阿尼藏在樓頂俯瞰院子,也笑。后來,森格急得沒法,又在院里跑了幾圈,撒腿就準備向城里沖,這時阿尼才站起來,大聲喊:“森格,我在這兒。”

森格已沖上公路,發(fā)了狂般往前跑,忽聽阿尼的聲音,立即停下,由于慣性,它滑出了一段距離,又摔一跤,才扭過頭來,箭一般往回跑。它這樣子讓降澤把眼淚都笑了出來。阿尼剛走出空樓,它猛撲向前,站立著將前腿搭在阿尼肩頭,腦袋緊貼阿尼,嗚嗚地哀鳴。阿尼一手撫它腦袋,邊笑眼淚邊淌。

那以后,它更警覺,阿尼的腳稍動一下,它也會立即站起來。再去降澤那兒喝酒,任降澤怎么趕,它也不出門,腦袋搭在阿尼鞋上,降澤一喊,它只斜著眼看。

降澤說:“再不敢逗它了,它母親是流浪狗,那記憶已深入它基因,它怕失去你。”

這幾年,雅康高速修通后,旅游業(yè)興旺起來??湛帐幨幍拇遄佑珠_始熱鬧,大城市里自駕游的人們,不喜歡去縣城,倒偏愛村子。

降澤的兒子有生意頭腦,把所有空房都租賃下來,裝修一番,集吃喝玩樂與住宿于一體,打出了民居山莊的牌子。在夏季,生意出奇地好,每天都有好些車輛停在草坪上,每個房間也住滿了人。夜里,草坪中還會燃起一堆篝火,烤上牦牛肉,放起藏族舞曲,游客們圍著篝火喝酒跳舞,盡情玩樂。

森格成了游客眼中的寶,他們看見它,嚷著:“哇,藏獒!”他們又怕又愛。

阿尼說:“別看它塊頭大,其實很溫馴,從不咬人?!?/p>

女孩子們說:“大爺,你拉著它,讓我和它拍張照片?!?/p>

阿尼撫摸森格的腦袋,它溫馴地臥下,任女孩們在身邊拍照。玩得熟了,游客們不再怕它,撫它腦袋,摸它肚子,尤其是小孩子,甚至擰它耳朵,捏它鼻子,它也任其隨意。

游客們拍了照,會給阿尼一些錢。最初阿尼不要,后來降澤兒子說:“給你就收著,各地方都這樣,別人付了錢,也安心?!卑⒛徇@才收了錢,這些錢都讓他買回好吃的,與森格共享。

一個特別愛狗的游客,看到森格后,想買下來。阿尼笑著說:“我不會賣狗?!?/p>

這個游客不停地纏著阿尼,問:“大爺,你給開個價,只要你張口,我就買下來,這是條純種的藏獒?!?/p>

阿尼說:“它不是純種的,它母親就是條雜交狗。”

游客笑著說:“大爺別哄我,我會識狗,你開個價吧。”

阿尼被纏得煩了,說:“藏族有句諺語說,上輩子賣狗,下輩子討口,我不賣,你只要能帶走它,我不要錢?!?/p>

游客就走向森格,一直溫馴的森格,似乎明白怎么回事,見他靠近,第一次齜牙,發(fā)出低吼警告。

降澤笑著對游客說:“我勸你別動這心思了,你把這老頭買走他都愿意,但你想要他的狗,那就不可能了?!?/p>

人多了,為保障安全,在村子邊,還設(shè)立了警務室,一個年輕的警察負責這片草原的安全。他叫多吉,地道的康巴漢子,膚色黝黑,個頭極高,長著絡(luò)腮胡。他每天早晨騎輛三輪摩托到警務室,傍晚下班又騎回城去。多吉也愛狗,沒什么事時,他就隨阿尼一塊兒坐在草坪中,逗森格玩。與其說是他陪阿尼,不如說是為了陪森格而來。

時髦的降澤比阿尼大三歲,已是七十五歲的老頭,他拿出手機,對阿尼說:“這民居山莊是我兒子搞起來的,過去空空蕩蕩的村子現(xiàn)在又熱鬧了,這些都是我兒子的功勞,現(xiàn)在倒好,像沒他什么事了?!?/p>

阿尼說:“怎么了?”

見阿尼嚴肅的表情,降澤笑起來,拿出手機說:“看看,這叫微信,好些游客來這里都發(fā)朋友圈,朋友圈你知道不?就是這樣發(fā)出來,所有人都能看見。”

阿尼看著手機,笑著說:“這是我家森格?!?/p>

降澤說:“你家森格搶了我兒子的風頭,它現(xiàn)在成網(wǎng)紅狗了?!?/p>

阿尼不解地問:“森格雖然不純正,但還是藏獒,怎么成網(wǎng)紅狗了?”

降澤連連搖頭,說:“你真是什么都不懂,網(wǎng)紅狗不是狗的品種,是指森格在網(wǎng)絡(luò)上,像明星一樣有名?!?/p>

阿尼的笑更燦爛,降澤給他翻手機,那上面好多森格的照片。阿尼拿過手機,給身邊的森格看,說:“森格,看見沒有,這上面全是你的照片?!?/p>

森格抬起腦袋,斜著眼珠看一眼,又將腦袋放到兩只前爪上,波瀾不驚的樣子。

降澤笑著說:“你看,這狗東西還得意上了?!?/p>

阿尼輕撫森格的腦袋,它懶洋洋地搖搖尾巴。

降澤說:“網(wǎng)絡(luò)雖好,但也有討厭的地方。好些人說森格可愛,喜歡它,但另一部分人,卻說它退化了,一只藏獒,怎能養(yǎng)成寵物狗一般,任何脾氣都沒。還有人懷疑它根本不是藏獒,是化妝打扮出來的假藏獒?!?/p>

聽到這負面消息,阿尼很生氣,說:“狗怎么能假裝出來?”

降澤說:“這你倒有所不知,外面的寵物店,能把狗弄成老虎、熊貓、獅子的樣子,他們生活在大城市里,把這小小的村子也想象成要什么有什么的地方了?!?/p>

阿尼仍在生氣,說:“還說森格退化,我看他們才退化了,森格脾氣好怎么了呢?那不叫退化。”

降澤說:“這點我倒一直在想,你想想過去這村子里養(yǎng)的狗,遠遠嗅到生人的氣味,跳得鐵鏈都快給崩斷,森格倒好,誰來都不叫,別說咬人了。”

這是事實,阿尼仍想爭辯:“這也不是退化啊,這只是,只是我沒拴它而已,沒拴的狗脾氣都好,不咬人?!?/p>

降澤笑起來,說:“不和你爭了,說到森格,誰也爭不過你?!?/p>

到冬季,村子恢復寧靜,偶爾才有游客前來。山莊大部分項目停業(yè)了,只提供簡單的食宿。

臨近春節(jié),下了一場大雪,雪覆蓋了草原和村莊。天氣晴朗后,阿尼帶上森格踩著薄雪,去了趟縣城,買些年貨回來。當夜,他請降澤到家里喝酒。兩個老頭,一個七十五歲,一個七十二歲,喝酒都節(jié)制,降澤聊了聊網(wǎng)絡(luò)上的新鮮事,森格緊挨著阿尼打盹,阿尼難得地憶起村子的過去,乃至縣城的過去,兩個老頭把能記住的人和事共同回憶一遍,時針就已指向十一點了,降澤起身回家,阿尼也就躺下,關(guān)了燈睡覺。

第二天一早,阿尼醒來,看見外面是個大晴天,他起床喝過早茶,推門出來。太陽剛剛從東山巔上冒出,阿尼走出門,森格緊跟著他,要去草壩上曬最初的太陽。走到院中,阿尼看見一個破碎的啤酒瓶底,這應該是游客玩高興給摔的。他彎腰撿起,想放到安全的地方,他剛直起身,一時間天旋地轉(zhuǎn),硬生生倒在草地上。

那時候降澤仍在沉睡,只有他老伴早起,忽聽外面狗叫,到窗口看見阿尼躺在草地上,森格圍著他狂吠,不停地打轉(zhuǎn),忙去叫降澤。

降澤披件藏裝下樓,剛想靠近阿尼,森格卻對著他怒目狂叫,齜著牙,隨時要咬。降澤不敢靠近。他老伴說:“這狗今天怎么了?連你也咬。”

降澤很著急,說:“它也是著急了,不知該怎么辦,本能地護主?!?/p>

他老伴說:“這可咋辦?”

降澤忙拿出電話打120。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戶人家,全都來了,但沒人敢上前。森格對每一個試圖靠近的人都齜著牙,隨時要撲上來。

從縣城開車到村子,也要十多分鐘。總算聽到120的笛聲,救護車在路上飛馳,停到草坪上。醫(yī)護人員立即下車,提著氧氣袋和藥箱,但他們看見森格時,也傻了眼。他們剛向前邁步,森格頸上的毛就奓起來,狂叫著要咬人,它的聲音低沉,滿是憤怒。醫(yī)護人員連連后退,看見人退后,它就圍著阿尼轉(zhuǎn),一會兒舔臉,一會兒拱手。

醫(yī)生說:“這可怎么辦?無法靠近?!?/p>

降澤著急地說:“這狗從不咬人,今天也是急著了,要保護主人。”

醫(yī)生說:“不能再耽擱,快打110,讓警察來處理?!?/p>

降澤撥通電話,不一會兒,多吉騎著摩托飛速趕到。他背著微沖,下了摩托后,也想向前沖。

醫(yī)生拉住他說:“不能靠近,這狗咬人,又是藏獒,咬一口可不輕?!?/p>

多吉說:“它認識我,不會咬?!?/p>

降澤說:“它連我都咬?!?/p>

多吉說:“我試試?!?/p>

多吉慢慢靠近,但森格警覺起來,看見多吉,鼻子一皺,齜著牙又叫起來。

多吉說:“森格,是我?!?/p>

這一招無用,森格依然狂叫著,焦躁不安。

醫(yī)生說:“不知是心臟問題還是腦梗,不能再耽誤時間了?!?/p>

多吉說:“怎么辦?”

醫(yī)生說:“趕快擊斃吧。”

這話讓降澤和多吉都吃了一驚,他們瞪著醫(yī)生。

醫(yī)生說:“還能怎么辦?”

降澤看看躺著的阿尼,說:“要打死了狗,阿尼也沒法活?!?/p>

多吉說:“就是?!?/p>

降澤說:“我再試試?!?/p>

他慢慢向前,嘴里不停呼喚著:“森格,是我,現(xiàn)在要救阿尼,你不能擋著。”

森格齜著牙,低聲吠叫。降澤老婆取出一塊風干牛肉,說:“你喂它?!?/p>

降澤將肉扔過去,扔在森格的前腿邊,但它根本不理,只緊張地盯住眾人。

醫(yī)生說:“不能再耽擱了。”

多吉問:“有沒有打麻醉藥的槍?”

醫(yī)生說:“我們是醫(yī)院,不是野生動物保護站?!?/p>

多吉說:“我去林業(yè)局問問有沒有麻醉槍?!?/p>

醫(yī)生怒了,吼著:“開什么玩笑,人重要還是狗重要?老人已倒下好一會兒,再耽擱,誰都沒辦法了?!?/p>

多吉無奈,只好取下微沖,靠在三輪摩托的車兜上,向森格瞄準。也許是森格累了,這會兒,它緊緊靠著阿尼,臥在一側(cè),不時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多吉從瞄準框里看到森格又圓又大的腦袋,他右手食指搭上扳機,慢慢加力。降澤以及村民們都把臉轉(zhuǎn)向另一側(cè),但始終聽不見槍聲。多吉的手指一時又軟下去,把頭轉(zhuǎn)向降澤,那根手指里像沒有骨頭一般使不上勁。降澤不敢看多吉,也不敢看森格,回轉(zhuǎn)身望向遠方。

醫(yī)生說:“趕快?!?/p>

多吉說:“真打死狗,阿尼就麻煩了?!?/p>

醫(yī)生說:“你是警察,這是你的工作,你自己看?!?/p>

多吉重新瞄準,他深吸一口氣,把槍穩(wěn)穩(wěn)地固定在車兜上,然后扣下扳機。槍響的那一刻,多吉什么也看不清,眾人在他的眼淚中向前跑,把阿尼抬上救護車。救護車的警笛聲響起,多吉機械地跨上摩托,鳴響警笛,他的雙手在顫抖,腿也抖。他緊緊跟在救護車后,眼睛模糊得仍然看不清路。

降澤坐在救護車上,他緊緊抓住阿尼的手,他看見阿尼一動不動,只有眼淚,渾濁的眼淚不停地從眼角滑下,在臉上縱橫交錯。那一刻,降澤也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聽見救護車的聲音和警笛的聲音交織著,刺耳地響。

尹向東,四川康定人,藏族,自90年代開始創(chuàng)作以來,在國內(nèi)多家期刊發(fā)表作品近兩百萬字,作品被多種選刊和選本轉(zhuǎn)載,獲過多種文學獎。出版作品有長篇小說《風馬》《在云上》,中短篇小說集《魚的聲音》《河流的方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