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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23年第8期|耿鴻飛:少年拉莫塔
來源:《西湖》2023年第8期 | 耿鴻飛  2024年03月07日08:03

耿鴻飛,1990年生于河北保定,現(xiàn)居北京。先后從事圖書、期刊編輯工作,2023年開始發(fā)表小說。

我的朋友安樹出生在一個北方城市,和我一樣,十八歲之前沒離開過那里。在我們眼里,那地方平得像一張餅,走到哪兒都不會迷路。平時街上也算熱鬧,只是一到冬天,就冷清不少。與其出來瞎溜達,人們更愿意聚在一起喝喝酒、打打游戲,把熱鬧留在屋子里。

那年安樹讀高三,學(xué)習(xí)上正吃著勁兒。他爸媽擔(dān)心他跟著我們學(xué)壞,給他辦了走讀。其實他們想多了,安樹對那些一點興趣沒有,也不想去網(wǎng)吧刷夜。即便偶爾湊熱鬧,他也是一個人躲在角落,看看電影,聽聽音樂。那段時間,他總跟我提一首叫《多瑙河之波》的手風(fēng)琴曲子。我問他為什么,他說他覺得手風(fēng)琴輕盈、歡快、溫暖,和生活截然相反。

我們學(xué)校有個藝體班,班里只有三十來人,一般都是家境稍微好一點、文化課不怎么樣的學(xué)生會去,搞搞體育,或者學(xué)學(xué)吹拉彈唱。大家都覺得學(xué)特長純屬浪費錢,不如老老實實做題,考個有頭面的大學(xué)。但安樹不這么認(rèn)為,在他的想象中,無論多么貧瘠的地方,都有真正熱愛藝術(shù)、想成為藝術(shù)家的人。

大課間的時候,他常常離開教室,去四樓的琴房附近待著。那里沒什么人,從房間里飄出來的聲音異常清晰,有時候是鋼琴,有時候是聲樂。如果是手風(fēng)琴,他就知道惠子在里面?;葑邮撬圀w班唯一一個學(xué)手風(fēng)琴的女生,安樹有她QQ號,但沒說過話,她也不知道安樹是誰,畢竟加她的人實在不少。高三上學(xué)期快結(jié)束時,安樹鼓起勇氣,在QQ上給惠子留了言,說,你的琴聲好像不夠松弛?;葑雍芸旎貜?fù)了,她說,我也這么覺得,所以一直沒跟我爸開口要錢換巴揚琴。

市里好玩的地方不多,更何況高三了,大家都悶頭待在屋里,一邊消磨時間,一邊想自己的出路。安樹倒是和惠子約過幾次會,這讓周圍的人、尤其是我們這些男生很羨慕。當(dāng)然,也有人傳閑話,說他倆去過臭名昭著的情人廊,也就是食堂后面的一條窄道。但那里很長一段時間,既不見情人也沒有郎,只有北風(fēng)呼嘯,滿地食品袋沙沙作響。后來我聽安樹講,情人廊是大學(xué)校園的標(biāo)配,打洗腳水的必經(jīng)之地,至于它是怎么跑到高中去的,就沒人能說清楚了。

事實上安樹和惠子確實做了朋友。一次是去東湖公園,安樹陪她坐了一把“大家顫”,也叫太空迪斯科,就是人們在彩色的轉(zhuǎn)盤上圍坐成一圈,隨著轉(zhuǎn)盤加速,在離心力的作用下,身體會隨著顛簸起伏;不夠聰明的人容易從座位上掉下來,模樣十分狼狽。說實話,安樹沒覺得那玩意兒有多刺激,只覺得頭暈,如果那就是飛向太空的感覺,他寧愿一直待在地上。

但是,在劇烈的旋轉(zhuǎn)中,他第一次看清了惠子的臉:眼睛細長,嘴唇薄薄的。她個頭不低,那天穿著短款羽絨服,兩條腿筆直筆直的。坐在轉(zhuǎn)盤里,她的腿也擺得筆直筆直的,偶爾身體離開座位,很快就恢復(fù)了原狀。從轉(zhuǎn)盤上下來后,惠子提議去坐旋轉(zhuǎn)木馬,緩緩勁兒再走。她還特意選了自己的屬相,一匹小白羊,安樹連忙跨上了她旁邊的一個。他看著惠子半仰著的側(cè)臉,心里平靜了不少。

還有一次是去看電影,他們?nèi)サ牟皇怯霸?,而是學(xué)校附近的影吧。影吧沒有投影儀,都是趴在紙箱上挑片子,惠子隨便拿了一盤,跟著店老板七扭八拐,進了一間小屋。屋里黑漆漆的,總覺得哪里漏風(fēng),坐了會兒身子比待在外面還冷,電影也冷颼颼的。

惠子有些疑惑,明明是新片子,怎么畫面這么糊?安樹說,第六代電影都這樣兒。看到半截,安樹想挨惠子近一點,剛一動身子,沙發(fā)像是腐爛了的豆腐渣,散出一股難聞的氣味。他扭頭看了看惠子,她眼圈紅紅的,看得很投入。安樹問我,這算不算談戀愛?我說,女孩單獨和男孩看過電影,肯定就不是普通朋友了。

安樹和惠子有段時間沒出去玩了,偶爾在樓道里碰見,他們也不怎么說話。大家又開始傳閑話,說他倆鬧掰了。其實他們是在QQ上聊。在那個安全的小世界里,她跟他聊音樂,他跟她講電影,盡管看不到對方的臉,但好在四周沒有眼睛。再后來,天氣越來越冷,安樹騎車時戴的皮手套又厚又難看,腦袋也像被凍住了,QQ上的消息也回得慢了。

直到一個周末的下午,惠子突然發(fā)來一個彈窗:喂,東湖凍牢了。

那天特別冷。安樹扯了一條不算太丑的圍脖,和父母撒了個謊,搭上一班公交車就出門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透過來的陽光有一絲暖意。東湖公園離安樹家不遠,門口的幾輛公交車都路過那里,但安樹不會滑冰,沒去過東湖公園著名的冰場。據(jù)說,冬天最冷的時候,那里往往最熱鬧,街上的人都去滑冰了。隔著圍欄匆匆一瞥,冰面上五顏六色的冰鞋輕盈地飛馳著,安樹想象著惠子在結(jié)冰的東湖上一邊旋轉(zhuǎn)、一邊拉手風(fēng)琴的畫面。

冰場分免費區(qū)和收費區(qū)。免費區(qū)的人通常是滑冰愛好者,需要自備冰刀鞋,時間久了,冰面上留下一圈又一圈規(guī)整的圓,冰刀的劃痕卻是斑駁的。收費區(qū)租一雙冰刀二十塊,不限時,但需要交五十的押金。有滑得好的人,也有人一上來就摔了屁股墩兒。冰場西南角還有片空地是訓(xùn)練區(qū),教練領(lǐng)著兩撥少年排隊滑行,聲浪刺耳,如嘰喳的鳥群。

安樹老遠就看見了惠子。她穿著白色羽絨服,脖子上掛著連繩手套,坐在長椅上聽歌。見安樹走過來,她摘下耳機收進衣服兜里。安樹問她在聽什么,她回答范瑋琪。安樹有點驚訝,他以為像她這樣的人,是不屑于聽流行歌曲的?;葑有χf,是你把人想得太簡單了。

聊了幾句,安樹和惠子動身去窗口租鞋。安樹說,我不會滑冰,租一雙就行了?;葑記]說話,租了兩雙鞋,拎起來就走。安樹只好跟在她后面。

冰面沒想象的那么冷。安樹扒著圍欄,好不容易才站穩(wěn)?;葑诱f,你慢慢松開手,試著走一走,摔了也沒事兒。安樹移了兩步,樣子很難看,像一只剛學(xué)會爬行的小螃蟹。他無奈地對惠子說,要不我先練著,你去滑幾圈吧?;葑诱f,好吧,記住不是往前蹭,是像走路一樣,把腳拎起來。說完,她像一只白鳥滑向冰場中央,順勢拍了一下安樹的肩膀。

安樹低著頭,和冰刀對視。鞋面雖然寬大,但材質(zhì)僵硬,穿起來非常磨腳,像是古代的刑具,但現(xiàn)在他只能抬起腳,像初學(xué)走路的孩子一樣,繞冰場外圍緩慢地移動。很多人從他身旁掠過,蹬足展臂,夾帶著兇猛的風(fēng)聲,他們好像生下來就會滑行。不久,有個戴著護腕護膝的老頭兒蹭到安樹身邊喊,小伙子,你往中間走走啊,這冰少說二十幾公分,死不了人的。被他這么一嚷,好幾個人都扭頭看了一眼。安樹更著急了,鼻頭和腦門兒沁出了汗。

惠子滑了幾圈,興致勃勃地去找安樹。這時安樹已繞外圍走了一圈,回到了休息區(qū),在長椅上坐著。他看見惠子在找自己,便站起來喊她,聲音在空闊的場地中揚去,然后散開。她一路滑行到他身邊坐下,說,下次我們不來了,我們?nèi)タ措娪?。安樹說,不用不用,我多練練就好了?;葑有α诵Γ瑥亩道锾统鯩P3掛在安樹的脖子上,帶出了一股很特別的香香的氣味。

太陽發(fā)出均勻的光,在它西移過程中,冰湖的色彩變得炙熱分明。那是一種溫柔的燃燒,耗盡自己的同時,也改變了周遭的形象、聲音和氣味,連時間都變得稀薄起來。再過一會兒就見不到陽光了,安樹閉上眼睛,靠在椅子上聽著惠子的音樂。有那么一瞬間,他突然被什么東西觸動了,感到內(nèi)心酸澀。他有一種沖動,想立刻畫一幅畫,或者寫一首詩,把此刻的心情固定下來……

安樹被人拍了一下,是惠子回來了。她垂著頭,情緒低落。安樹站起來,問她怎么了?;葑記]有說話。

游客走了七七八八,閉園廣播隨時會響起,看管理員的心情。此時,夕陽的光輝徹底消弭在遠處,冰湖像死了一樣,被冷硬的風(fēng)不停抽打著,翻過身子,露出了靛青色的肚皮。安樹摘下耳機,一折一折地歸攏線頭,惠子突然嘆了口氣。她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安樹,說,那個人撞我。

安樹“啊”了一聲,問,誰?

惠子抬起胳膊,用手指了指,很快就放下了。安樹快速瞄了一眼,看到了她說的那個人,還有站在他身邊的人。

惠子說,撞我好幾次了。

安樹問,故意的?

惠子說,是。她低頭擦拭著。她的羽絨服臟了一大片,手背也蹭出了紅印,隱隱透出血色來。安樹毛孔收縮,不禁打了一個寒顫?;葑拥纳砩弦埠軟?,安樹想握握她的手,遞一些體溫過去,但又覺得這么做毫無意義。

那個人的身邊圍著一群人,吵吵嚷嚷的。有個人像是意識到安樹在看他,又或是在說剛剛撞惠子的事兒,咧開嘴往旁邊吐了口痰。他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安樹想把耳朵捂住,卻連抬起胳膊的力氣都沒有。迷迷糊糊中,他聽見有人喊了聲“黑羊哥”,這個裹著腥膻味道的名字,讓他胃里一陣翻滾,耳邊響起了骨頭斷裂的聲音。

空氣中只剩下了冷。安樹像被人抽了一記悶棍,苶呆呆地坐著。冷颼颼的風(fēng)從地縫彌漫出來,環(huán)抱著他,讓他不得不懷著恐懼繼續(xù)偷瞄。他看著那個人大笑。那人臉上坑坑洼洼的痤瘡全都變了形,像蛙皮上生出了眼睛;隨手把沒抽完的煙扔在冰面上,用冰刀截成了兩半。

安樹拉著惠子站起來,我們走吧,以后不來這兒了。他們換下冰鞋,一步一步走到公交車站。

安樹送她上車后,在站臺待了很久,才沖上了最后一班公交車。

事情發(fā)生后一個禮拜,安樹經(jīng)常覺得胸悶,耳朵嗡嗡作響。午休時間,大家都趴在桌上,有人睡覺,有人偷著聽歌,只有安樹直挺挺坐著。他不太敢閉眼,因為總是做夢。他覺得那個叫黑羊的人似曾相識。

安樹上小學(xué)的時候,住的家屬院里有個又黑又壯的男生,長手長腳,罵罵咧咧吐著臟話,腰間經(jīng)常別一根鋼棍;發(fā)起狠來,能撂倒高自己半頭的人。院子里像安樹這么大的孩子,平時都得喊他“棍子哥”;誰都不敢惹他,被他打了也只能自認(rèn)倒霉。

有一天剛下完雨,安樹跑到院子南門買吃的,棍子哥突然出現(xiàn),把安樹按倒在地,要他以后“跟著”自己。安樹很害怕,馬上爬了起來,結(jié)果又被他按倒了。如此反復(fù)幾次,安樹一點力氣都沒了,他躺在積水里,斜著眼睛,看著地面上往來的鞋子和車輪,希望有人停下來,哪怕看他一眼。好不容易等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住同一個單元的叔叔:小孩子好好玩,別打架啊。說完就走了。

積水很臟,也很涼,安樹緊閉著眼睛,任憑棍子哥在身上跨過來跨過去。漸漸有人聚集起來,跟著起哄。安樹不敢說話,把牙齒咬得死死的,這樣一來,即使再害怕,也不會發(fā)出求饒的聲音。天陰沉沉的,仿佛隨時都會掉下來。記不清多久之后,人才散了,他站起來,悄悄摸了摸身上,沒一處是干的,卻不知道去哪兒洗,所以只能先找地方藏起來。

安樹從白天藏到了晚上,先是冷,后來是熱。爸爸找到他時,他已經(jīng)發(fā)燒了,費好大勁兒才站起來,被爸爸拖著手,搖搖晃晃地回了家。他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始終沒說發(fā)生了什么事兒。

從家屬院一路往西,棉紡廠附近,有一條貫通南北的河溝。冬天結(jié)冰,膽兒大的孩子就跳上去,奔跑著打刺溜滑。大人們知道了,紛紛嚇唬自己孩子說,河溝那邊兒死過人,沒事兒別往那瞎溜達。

又一天下午,棍子哥喊安樹出來,讓他跟大家一起去探險。安樹知道,棍子哥說的“探險”指的是去河溝玩,誰要是不去,就會被他手下的人找麻煩。安樹知道躲不過去,只好跟父母扯了謊,跟著棍子哥出去了。

一伙人在棉紡廠北街歇腳,喝了幾個瓷罐酸奶,其中一個孩子請的客。安樹也分到一瓶,但他很緊張,嗓子縮成一團,喝了幾口就喝不動,把酸奶悄悄放在了路旁。胖小子宋亮看見安樹的舉動,趁大家沒留意,偷偷把奶撿了起來,幾口就喝光了。

走到河溝附近,棍子哥揮了揮手,讓大家原地休息。安樹知道他要干什么,便也學(xué)著別人脫衣服、翻口袋,把身上的零錢都掏了出來。從神情上看,棍子哥對此行很滿意。他把錢窩成團兒,一股腦兒塞進了褲兜,然后咚的一聲,第一個跳了下去。其他人也跟著跳了下去,在凍住的河面上扎堆兒站著。

安樹想偷偷爬到岸上去,不料被棍子哥看見了。棍子哥吐了口唾沫,喊安樹去前面探路。安樹說,我不去。他踹了下安樹的膝蓋彎兒,慫貨。

那天掉進冰窟窿的是亮亮。

他實在太胖了,跟方便面袋兒上的小浣熊一樣,加上冰面凍得不夠牢,咔嚓一聲,半個身子就下去了。事情發(fā)生的時候,大伙都嚇傻了,紛紛爬上岸,頭也不回地往家跑。安樹一邊跑一邊哭,他特別害怕,總覺得亮亮是被自己害死的,他要是沒喝那罐酸奶就好了。

當(dāng)天晚上,事情在院子里傳開了,幾個女人聚在單元門口,嘰嘰喳喳聊到半夜,說老宋的孩子死了,是被藥劑科主任的兒子害的。也有人說,孩子明明是自己死的,長那么胖,不掉進去才怪,關(guān)人家主任什么事兒?安樹也想說幾句,但沒能出去。他被爸爸關(guān)在屋子里,用搟面杖揍了一頓,哭著哭著,就趴著睡著了……

安樹驚醒過來。他知道,黑羊不是棍子哥。如果后來的事情是真的,棍子哥應(yīng)該是出國了,聽說還娶了一個洋媳婦,在異國他鄉(xiāng)生了一根小棍子。

事情過去了好幾天,安樹不知道惠子怎么樣,衣服是否洗干凈了,手上有沒有留疤。他擔(dān)心惠子生氣,也擔(dān)心她把那天的事兒告訴別人,尤其是那些整天蒼蠅一樣嗡嗡叫的人。

安樹收到了惠子的短信,問他為什么不回QQ,語氣看起來很不好。安樹登錄QQ,看到了很多未讀消息,有幾條是惠子發(fā)的,問他最近在忙什么、期末考試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她絕口不提那天的事,但這并不妨礙安樹胡思亂想,在心里反復(fù)琢磨那天的細節(jié)。

為了不和惠子碰面,安樹把自己按在教室,一坐一天,連口水都不喝,直到惠子來班上找他,他才不情愿地離開座位,在樓道里見了她。

她問,你QQ號是不是被盜了?

安樹說,沒有,我準(zhǔn)備考試呢。

惠子說,我爸給我買了一只小狗,你想不想看?

安樹說,好吧。

安樹在大雪中站了一小時,45路公交車出現(xiàn)時,他的睫毛都快凍在一起了。他答應(yīng)了惠子,期末考試一結(jié)束,就去她家看狗。寒假只有十來天,他想盡快完成這個許諾,好好睡上幾天。

車病懨懨地停下,發(fā)出嗤的一聲嘆息。安樹聽到樹枝被雪壓斷的聲音,于是趕緊把兜帽罩在頭上,向前邁了兩個臺階,擠進車?yán)铩S质青偷囊宦?,車門狠狠地夾住,仿佛從此不會再打開了。

安樹站在靠近后門的位置,透過車窗,望著被雪覆蓋的小城。街上安安靜靜的,除了市博物館這樣的大建筑,多數(shù)房屋變成了相似的幾何體,幾條人影在路邊吃力地晃動,留下深深淺淺的印子。安樹熟悉這里的一切,過去沒什么感覺,但現(xiàn)在有點厭煩。他默念著,再過三個路口,左轉(zhuǎn),再右轉(zhuǎn)……

惠子和媽媽住在一起,她爸爸偶爾回來。那片兒大多是紅磚做的老樓,對稱排列,被灰色的墻環(huán)抱。安樹在書里讀到過,那種上了年紀(jì)的房子有一個飽含歷史感的名字,叫作赫魯曉夫樓。惠子家的廚房有剩飯的氣味,兩間臥室南北對峙,北臥略狹小,但能放下書桌和單人床,還當(dāng)琴房用?;璋档目蛷d一角立著一面筆直的穿衣鏡,上面積著一層灰,似乎很久沒人用過了。以上只是安樹的想象,但他覺得,這大概也是事實。

惠子像是沒睡好。

她讓安樹把鞋脫在外面:弄臟了地板,她媽媽會知道家里來過人。安樹問,你爸你媽呢?惠子搖搖頭說,早上因為什么事,大吵了一架,分頭出去了。安樹還是有顧慮。惠子說,我爸回他家了,至于我媽,不用管她。

安樹坐在惠子的單人床上。這是他第一次去女生家,他覺得不是很自在。拖鞋是惠子她爸的,大了一號,涼涼的很難受,可他并不想脫掉?;葑訂査什豢省0矘湔f,房間里怎么有股怪味兒?惠子不好意思地說,它還小,憋不住尿。說完,她去了南臥的陽臺,抱回來一只小白狗。

拉莫塔眼睛圓圓的,像一對涼涼的玻璃球。名字是安樹取的,和一個美國拳擊手同名,年輕時候很能打,但即便是他的事情被人拍成電影之后,他也沒出名。拉莫塔微微吐著舌尖,看了看主人,而后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窗戶。安樹輕輕摸著它的腦袋,像是在擺弄一只氣球?;葑影牙f給安樹,他接了過來。

房間里很安靜,安樹把拉莫塔放在腿上,和惠子并排坐著,誰也沒說話。他想起電影里有很多類似的場景,窗外下著雨,或斜斜地落雪,男女主人公坐在一起,沉默中有一種看似真實的充盈,就和現(xiàn)在的安樹跟惠子一樣,僵僵的,活像兩只凍蝦。

墻上掛著老舊的鐘,時間是下午四點,再過一個小時,天就黑了。安樹想在天黑前回家。他放下拉莫塔,看了看惠子的房間。除了考級資料和學(xué)習(xí)用的書,其他東西很少,也看不到什么裝飾品,和安樹的想象完全不同。

書桌上有一塊綠色玻璃,下面壓著幾張泛黃的樂譜,還有幾張照片。安樹離得有點遠,看不清,他想站起來看看,但又覺得不禮貌,而且那些東西也不是非看不可。他還看見了惠子的琴盒,黑漆漆地蹲在地上,像個沉默的老人。

安樹說,你給我拉首曲子吧。

惠子把拉莫塔抱去陽臺,回來又脫下了外套,黑色的高領(lǐng)毛衣扎進長褲,顯出細細的腰。這時,安樹聞到了熟悉的味道,心里更難過了,他垂下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拖鞋,用眼睛一遍遍勾畫著上面的圖案。他聽到惠子在綁頭發(fā),然后拉了把椅子,背靠窗戶坐下;聽到她解開扣帶,把琴背在身上,反復(fù)調(diào)整。

她問,你想聽什么?安樹說,你看著來吧。

惠子先拉了兩個短的曲子,《小步舞曲》和《喀秋莎》。結(jié)構(gòu)都很簡單,聽到開頭,就能想起后面的旋律。安樹在書里看過,《喀秋莎》是蘇聯(lián)音樂,講的是一個少女的情思,充斥著靜靜的哀傷和觸手可及的希望。這首曲子一開始并不火,后來在戰(zhàn)爭中得到傳唱。他還記得幾句歌詞,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他想,喀秋莎的戀人,一定是個無比勇敢的戰(zhàn)士。

雪下得沒那么大了,窗外的事物漸漸有了輪廓,在天色變暗之前,惠子一鼓作氣,拉起了一首新曲子。她說,這首是羅西尼歌劇的序曲,手風(fēng)琴七級。安樹沒聽過,也沒在書里看到過,他問惠子這個歌劇講的是什么,惠子搖了搖頭說,跟考級沒關(guān)系的事兒,知道了也沒用。安樹沒有爭辯,閉上了眼睛,隨惠子的律動調(diào)整呼吸,努力想象著琴音里的畫面。

黑暗中,他看到了無盡的冬天、床上層疊的衣物、人們口中呼出的白霧,還有東湖無法被穿透的堅冰。他知道,這首曲子有點難,一個個跳躍的音符彼此銜在一起,就好像曲曲折折的山脈橫在面前,綿延無盡,難以逾越。

漫長的樂曲行進到后半段,出現(xiàn)了瑕疵,安樹的想象隨之中斷。聲音驟停,惠子按下了排氣鈕,搖了搖頭。他聽出了惠子的力不從心,還有漠然,她的演奏是在討論一件遙遠的、和自己無關(guān)的事情,而音符只是音符。這樣的演奏,令聽者沒有快樂可言,但安樹一個字都沒說。

天黑了?;葑佑妹薹?,和安樹一起出了門。分不清哪里是車道、哪里是人行道,幾個環(huán)衛(wèi)工人正在加緊清理,先是用鐵鍬鏟,然后換成大掃把,慢慢扒出一格又一格空地。幾個孩子叫嚷著,在剛剛清出的空地上來回跑著,扔著摔炮。其中一顆掉在安樹腳邊,沒有發(fā)出聲響。

45路公交車緩緩開過來。安樹說,外面冷,快回家吧。接著,他踏上了公交車,聽到有人喊,快看,小狗!他回過頭,看見雪真的停了,幾個孩子跑過來,團團圍住了她。

安樹跟我說這些事情的時候,不像多年以后那樣地談笑風(fēng)生。他的表情是凝固的,齒縫里流淌著哀傷,語焉不詳,我只能靠想象填充它。

當(dāng)晚,我給朋友們打電話,問他們認(rèn)不認(rèn)識黑羊,結(jié)果不止一個說自己被黑羊陰過。那家伙最近帶一幫人去了東湖,專挑落單的人下手,是個狠貨。我建了一個聊天群,大伙義憤填膺,留下一地的“菜刀”和“地雷”,揚言要打他一頓。只是當(dāng)時臨近過年,找不到合適的時機,慢慢就把事情淡忘了。也就是在那天,或者第二天,安樹把手頭的錢理了理,到老城區(qū)的體育用品店,買了一雙冰刀。

早上六點,他洗臉穿衣,背上新買的冰刀,坐第一班公交車出了門。回來后,爸媽問他一整天都去哪兒了,他說去東湖公園鍛煉身體,順帶見個朋友。起初,他渾身酸痛,骨縫里像是灌滿了老醋,但他咬緊牙關(guān),堅持了四五天,還學(xué)會了幾個蹬冰動作。他把這些動作連在一起,就能像別人那樣滑行了。與此同時,東湖公園越來越熱鬧,有天早上外面排起了長龍,安樹找人問了問,才知道這里要辦廟會。

打眼兒望去,公園好像變大了,樹上掛滿了彩燈,像是重新長出了枝葉。人們圍著大樹擺滿地攤兒、小推車和廣告牌,幾個大紅大綠的人站在荒了一整年的戲臺上唱哈哈腔,吸引了很多老頭兒老太太。安樹的眼睛也更忙了。他把兩只冰刀用鞋帶綁緊,扛在肩上,在人群里逡巡著四處張望。這天是初四,又稱羊日,老話說是迎灶神的日子。安樹對鬼神之說向來沒興趣,但這一天,他接受了天意的饋贈。

下午三點,安樹在冰場售票口碰到了黑羊。像以前一樣,人們排著長隊,交押金,拿鞋。黑羊帶著一幫朋友,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插進了隊伍里。大家都知道隊伍為什么變長,但沒人吭聲。一個瘦瘦的、戴著眼鏡的學(xué)生往后退了幾步,踩到了后面的人。他說了句對不起,然后踮起腳,伸長脖子,想看看是誰在插隊。安樹排在了隊尾,一點點往前蹭,旁邊有人提醒他說,這個隊排的是收費區(qū),你不是自己帶了冰刀嗎?安樹說,我知道。

安樹一邊滑,一邊觀察黑羊怎么劫掠別人。被他們選中的,都是形單影只的學(xué)生,其中就有剛才那個戴眼鏡的男孩。安樹看到黑羊的同伙走過去,把那個男孩拽出來,帶到了黑羊跟前。男孩把衣服解開,里里外外掏了一遍,加起來只有不到五十塊錢,挨了一巴掌。

天快黑了,遠處的居民樓亮起了燈火。

安樹尾隨黑羊一伙人離開園子,他把冰刀用鞋帶重新勾連,扛在肩膀上,任它沉沉下墜,一下一下地敲擊著肋骨。風(fēng)很大,他聽不清黑羊說了什么,只聽見猥瑣的笑聲在街上游蕩,掠過灰色的隔離帶,消失在了黑暗里。他們進了一家煙酒店,出來時有人抱著兩瓶白酒,衣兜里插著一條利群,相互勾著肩膀,邁著可笑的步子,進了隔壁的餐館。

安樹手心還是擠出了汗,他把手從衣兜里扽出來,往褲子上抹了抹,也走進了那家煙酒店,出來時,手里多了一包煙和一枚防風(fēng)打火機。他回到原地,背靠著樹皮,一根一根吸了起來。

黑羊一伙差不多都醉了,跌跌撞撞地走出來。風(fēng)從四面八方吹來,又硬又冷,安樹縮了縮脖子,把沒抽完的煙扔在地上,俯身用冰刀鍘成了兩半。可能是煙抽得太多了,他有點頭暈,覺得惡心。他恍惚間聽到他們嘔了一地,罵罵咧咧地分了手,于是趕緊跟了上去。

地上的炮皮支離破碎,干燥地卷曲著,漾出一股二氧化硫的味道。黑羊往前蹭了一小段路,沒忍住,又一次扶著樹皮干嘔。

安樹快走了幾步,來到黑羊身后,用冰刀的鞋帶一把纏住他的脖子,狠狠繞了一圈。黑羊胡亂掙扎。然而,安樹只花了一半力氣就把他按倒在地上,揮起年輕的拳頭,使勁地砸向了黑羊的臉。

幾個月之后,我的朋友安樹超常發(fā)揮,上了省里的大學(xué)。我們把他圍在中間,一人給了他一腳,分不清是高興還是嫉妒。安樹說,我其實無所謂的,只要能離開家,去哪兒都行。踹安樹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比以前瘦了好多,大腿上的肉至少沒了一半。

有人起哄架秧子,讓安樹請自己吃頓好的,順帶捎上大伙。吃飯那天還鬧了個小插曲。當(dāng)時有幾個人喝多了,和服務(wù)員掉歪歪,想不付賬就走。老板從里屋跑出來,試圖阻攔,雙方就打起來了。一條椅子腿兒像長了眼睛,直直地飛了過來,砸到了安樹。

那一下挺狠的。很多年后,安樹在飯桌上掀開衣服,向我們展示了他發(fā)福的身體,和那塊圓形的凹痕,問我們像不像一個彈孔。雖然事發(fā)當(dāng)時,他什么都沒說,甚至連眉頭也沒皺一下。說了又怎樣呢?對方人多手黑,搞不好還是慣犯,他不想給大家添麻煩。

民警很快就到了,像趕鴨子一樣趕走了那幫人。老板只是下巴擦破了點皮,沒什么大礙,但他眼珠子一轉(zhuǎn):不對,走是走了,可還是沒給錢??!沒有人聽見他說的話,不一會兒,人們又開始大聲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