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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一個人與一個時代
來源:中華讀書報 | 趙瑜  2024年03月03日09:27

楊苡口述,余斌整理記錄的這冊《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是我2023年度閱讀最慢的一部作品。我的閱讀感受是,這本書中楊苡講到的人物,幾乎每一個人都值得用一本書來寫,然而,對于已經一百歲的楊苡老人來說,她的講述明晰,而又有著時代的命運感。在楊苡的講述中,我聽到不再是一個人的故事,而是一個人在一個時代里的命運。

楊苡出生在天津的一個大家族里,祖父做過杭州知府,出使過日本。而楊苡的父親楊毓璋留學日本,回國后做了中國銀行的行長。這樣的家族,注定有故事發(fā)生。

楊苡的父親一共娶過一妻兩妾,楊苡和她的哥楊憲益以及姐姐楊敏如是同一個母親所生,而楊苡的親生母親是楊毓璋的大姨太。因為家里的正房太太沒有生兒子,所以,楊苡的哥哥楊憲益一出生,便被抱到了太太那里,算是正房太太的兒子。

楊憲益是家族里的長房長孫,所以,地位格外地高。楊苡在口述里這樣描述楊憲益:“小皇帝就是小皇帝,什么都不會,因為什么都有人侍候。從吃飯到穿衣。比如吃飯,吃魚的話,魚肚子那一定是給他的。魚刺一定是去掉了才放他跟前。什么叫‘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楊憲益小時候就是的。穿系鞋帶的鞋,他都是腳放進鞋里就往前一伸,等著人給他系。有時候身邊仆人不在,母親就指派我姐和我蹲下去給他系。我姐會發(fā)脾氣:憑什么要我給他系?! 我是不敢反抗的,有一回小聲說了句他自己會,母親就拿手指頭戳我一下:幫你哥系一下鞋怎么了?!”

楊苡的口述是打破時空的,她說一個人物的命運,從出生到去世,也就是幾分鐘的時間,便講完了。然而,她的講述背后,是時代,是家族,甚至是人物的性格所導致的命運悲歡?!兑话倌辏S多人,許多事》這部作品中,第一個讓我感覺到悲傷的人物是楊苡的四姐。四姐的故事若是張愛玲寫了,定然又是一部《十八春》。四姐和楊苡不是同一個母親,四姐是父親的二姨太所生。二姨太只生了四姐這一個人。楊苡是這樣描述四姐的:“四姐長得很漂亮,特別愛打扮,穿著很時髦,成績又好,毛筆字是她那屆的第一名。”四姐唱戲有天賦。四姐的母親,因為一次誤解,搬出了楊家。四姐本來可以留在楊家的,但是她為了母親,一起搬出了楊家。從此以后,四姐一家便要靠四姐上臺演戲掙錢。當時,天津的畫報捧楊苡的四姐,因為她有話題,父親是銀行家出身,四姐又有文化,又寫得一手好字。四姐的母親搬出楊家以后,和自己的男仆好上了,懷了孕,生了孩子。四姐養(yǎng)家的責任又重了。為了多唱戲,四姐直接從中西學校退學了,專職唱戲。最終四姐死在了戲臺上。楊苡是這樣口述的:“二姨太的錢早花完了,四姐要置辦行頭,要請人教戲,都要花不少錢。她不是童子功,只能靠苦練,學刀馬旦的戲很苦,一直就那么撐著。最后一次唱戲,早上剛打了胎,晚上就登臺?!边@臺戲唱完,四姐就倒在了戲臺上,因為大出血而死。

四姐和楊苡一樣,都是姨太太所生,然而,卻因為一點陰差陽錯,就有了這么不同的命運。所以,四姐的故事,楊苡講述出來,差不多,也是對自我的一種緬懷。

家里的丫頭來鳳,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來鳳十歲的時候被家人賣到了楊府做丫頭。因為年紀和楊苡相差不多,她們成了朋友。然而,在楊家沒有幾年,大概十三歲那年,來鳳被家里的廚師強奸了,而且持續(xù)了幾年,直到來鳳大了肚子。來鳳生孩子的時間是冬天,對于楊家人來說,這是丟人的事情,所以,來鳳必須要被趕出楊家,還不能白天走。但是來鳳已經出血了,走到哪里,流到哪里,樓梯上都是血。楊苡的母親心疼來鳳,讓楊苡的奶媽把來鳳接到了她家里,奶媽是個寡婦,和小叔子一家一起住??墒牵瑏眸P住到奶媽家里不久,和奶媽的小叔子好上了。

還好,來鳳的結局不錯,但是她也是魯迅小說中的人物,這是一個時代的女性的命運。

中西學校畢業(yè)以后,楊苡被保送進南開大學。然而,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南開大學搬到了昆明,新組建了西南聯(lián)大。于是,楊苡坐船轉火車到昆明去。這中間,楊苡在香港停留了十日,住在父親的同事卞白眉家里。而這期間,卞白眉的女兒剛好從美國回到香港,因為讀研究生的專業(yè)選擇問題,父女兩個天天吵架,還都用英文吵。而楊苡英文是好的,都聽得懂。后來,楊苡在重慶中央大學借讀的時候,曾經以卞白眉父女兩個人吵架的情景寫過一個小說。楊苡在口述這一段經歷的時候,隨口說了一句,這位女兒后來因為抑郁癥,在美國上吊自殺了。

哪怕是這樣富裕人家的孩子,也并不開心。楊苡在回憶自我的往事時,總會鋪墊一下當時的時代背景,比如是哪一年,有什么大事發(fā)生,這讓個人的命運與時代有了緊密的關系。

楊苡的西南聯(lián)大往事,細節(jié)很多,女生宿舍里的臭蟲,她和趙瑞蕻的戀愛史,她眼中的沈從文先生、朱自清先生,以及吳宓先生,都那么真實可信。楊苡回憶她第一次見蕭乾時的情景,沈從文召集了一群喜歡文學的學生到一個茶館里去,女生有楊苡、陳蘊珍(巴金的女友)、王樹藏(蕭乾的女友),男生有穆旦、林蒲、趙瑞蕻。楊苡這樣描述現(xiàn)場:“沈先生給蕭乾撐場子,說了不少話,說的內容記不得了,只記得桌上放了點糖果零食,老有蒼蠅在上面飛。他一面說,一面揮手趕,一揮手,袖子那兒就有棉絮往下掉,塞回去又掉出來(他穿的棉襖太破舊了,張兆和不在,破了也沒有人給縫補),我看了只想笑又不敢笑?!?/p>

撰寫這本書的余斌幾乎沒有使用任何形容詞進行記錄,他是忠于楊苡老人的口述,將一段個人史與時代的切片呈現(xiàn)給了讀者。在閱讀這本書的時候,很多個片段都覺得意猶未盡。而且,這部口述傳記,只記錄到了1940年代的主題敘事,很多人的命運,雖然在前面的敘事中有粗略的概述,但終究竟是讓人覺得不夠。畢竟,這樣一個有著豐富人生閱歷的老人,她的觀察和思考,是對中國文化和文明的梳理,也是對我們的后代做一個口述的樣本。然而,可惜的是,這部書的一百年,只記錄了一半。期待著不久后,作者余斌能將另外的一半也整理出版,那將是更為牽動人心的人生切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