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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n先生》:第二人稱的觀察與精彩的對位
來源:《十月》 | 李璐  2024年03月03日21:24

一、來自第二人稱的觀察

《Don先生》是一篇具有觀察性質(zhì)的小說。一打開小說,我仿佛突然降落在德比郡的一間問詢室里,隨著律師“你”,對“他”進行提問。我想,這是一個劇情小說嗎?小杜這是要帶我們偵破一個疑案、由此了解美國的法律制度嗎?當(dāng)然,讀下去,我發(fā)現(xiàn),完全不是這么回事,“養(yǎng)生球場”上疑似的肢體攻擊只是一個引子,小杜要帶我們游歷的,是以第二人稱“你”串起的一系列走訪和溝通,展現(xiàn)的,是國外華人圈的日常生活,以及敘事者“你”難以遏制的一陣陣“麻酥”——觀察與虛構(gòu)的沖動。

小說《Don先生》一開始最引人注意的地方,是它的第二人稱敘事。在現(xiàn)代小說中,第一人稱、第三人稱敘事都比較常見,第二人稱敘事很少見。而且,本能上感覺,用第二人稱敘事的小說,難免帶有一種矯情的意味,因為第二人稱敘事其實與第一人稱敘事挨著很近,在此基礎(chǔ)上,它還意味著在小說的敘事層面之上,時時有一個更高的審視者和觀察者,在那兒關(guān)注著自己的一舉一動。放在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行動和心理,哪兒禁得起內(nèi)視角如此一再的打量?但凡事總有例外,本篇小說,因為承載著“你”這個敘事人稱的人物,是小說中的被告“Don先生”的律師,所以,她本身便具有對相關(guān)人事“凝視”,不斷觀察、尋找證據(jù)的特征;她在觀察外在世界的同時,不斷剖析自身,也就變得合情合理。于是,小說的行進過程中,讀者只感到這個所選敘事者之巧妙、妥帖。

另外,一般很少選用第二人稱敘事的原因,可能還在于,由于這種剖析的態(tài)度,第二人稱敘事會與敘事者,以及她所敘述的人和事保持情感距離。第一人稱、第三人稱都很方便進入繁復(fù)的內(nèi)心活動,而這對于第二人稱敘事來說,可能意味著自戀的長篇大論。但這一點可能的短板完全不會對本篇造成困擾,也正因為《Don先生》里的“你”是負責(zé)案件辯護的律師,她的職業(yè)、她正進行的工作,便是要與她所接觸的人和事保持一定距離,這樣才方便她更客觀地觀察與取證。

所以,小杜選擇第二人稱,也正是要讓這個調(diào)查者、觀察者——律師妮可·譚與小說中的其他人物保持情感距離,也與她自己在情感中的挫折保持一定距離。

二、妮可·譚與日常生活中的華人圈

律師妮可·譚,與其說是一個盡職盡責(zé)、全力查案的律師,不如說是一個對人、對世界感到好奇,抓住一切機會窺探表象之下人性真相的觀察者,并且明顯是個愛寫小說的虛構(gòu)者,她往往在初得一些線索時便開始“給自己甩語音條”、大膽構(gòu)思小說人物與情節(jié)了。于是,我們就有了她在對董先生獄友、那個碎妻案的嫌疑犯幾乎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虛構(gòu)的一大串生活細節(jié),包括推測他曾看過《陽光燦爛的日子》,并對其中豐滿的米蘭留有深刻印象……那些激起妮可·譚創(chuàng)作靈感的人物特質(zhì),會引起她“麻酥酥”的創(chuàng)作沖動。

《Don先生》里的“你”,妮可·譚,便是為董先生的案件以及華人圈的日常生活天造地設(shè)的一個敘事者。其實,小說的主要案件,并不對讀者造成很大心理壓力——在“那你嘆什么氣?很普通的糾紛而已,那孩子也沒受什么傷,應(yīng)該能搞定”的職業(yè)判斷的保證下,律師妮可·譚卻鼓起全身的干勁,一再對案件所涉及的幾個當(dāng)事人——老馬、老仙兒、老穆進行采訪。收集對客戶有利的信息自然也是她的目的,而每每引動她興趣的,反而是這一個個受訪人表象下潛藏的一些不為人注意的細節(jié)。譬如之前的情人保羅愛畫腳的習(xí)慣,譬如老馬白色耐克襪搭配西褲、皮鞋的不講究穿戴,譬如關(guān)于沒出場的老法官喬治和他太太的豐饒想象……

在妮可·譚所到之處,一切幽微的東西顯形了。小杜將我們帶入了美國華人圈的日常,圍繞著一場引起爭執(zhí)的球賽,圍繞著董先生要吃官司的危險,讓一同踢球的朋友們顯出各自待人接物的態(tài)度、不同的性格。

引起董先生吃官司的事件,其實很簡單,是一次踢球時他因為護球,胳膊肘往回甩了一下,可能碰到了球友老穆的兒子凱文。從小說中看出,這是很小的肢體沖撞,在踢“養(yǎng)生球”的這群人看來很正常的。連凱文的父親老穆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的一次運球,卻遭到凱文報警。董先生明顯對美國的法律事務(wù)不熟悉,在警察問詢時因使用了一個疑問語氣的“Yes?”,而被逮捕。

令人不解的是,一個本該很容易說清楚的事件,卻一直延宕下來,董先生也一直處于被監(jiān)禁中。球友中不乏關(guān)心董先生的人,卻連在微信群里也未嘗幫他與另一方當(dāng)事人——凱文的父親老穆溝通,——即使到了地球遙遠的另一端,華人圈子也遵循著“事不關(guān)己不開口”的習(xí)慣,而任由監(jiān)禁中的董先生飽受饑餓和恐懼的折磨:董先生有乳糖不耐癥,吃不了獄中的食物,還屢驚于碎妻嫌犯用老北京話喊出的夢囈。

董先生需要朋友們的幫助,朋友們也顯現(xiàn)出各自鮮明的特性。與董先生多年相交的朋友老馬及其夫人艾米·陳,找來律師“你”,讓她做老董的辯護律師;老馬還上門照顧老董養(yǎng)的貓,算是親厚的朋友之交了。

另一邊,看紫微斗數(shù)的“老仙兒”顯現(xiàn)出特別典型的一種對待麻煩的態(tài)度,就是,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明白、處事老練,其實是只顧自己,沒啥對同類的情感可言。譬如他明明對當(dāng)時球場上的情況看得很清楚,卻以自己從不講英語為由,對著警察用漢語表達一番就完事了。當(dāng)妮可·譚找到老仙兒,想讓他與老穆溝通一下,將情況朝有利于董先生的方向推動時,老仙兒可是振振有詞地拒絕了:“那我也不好聯(lián)系老穆!人家兒子是受害者,我硬要聯(lián)系,不就變成脅迫受害者了?咱們出門在外,抱團歸抱團,但違法亂紀就不對了,給中國人丟臉?!?/p>

其實啥也不做,本質(zhì)上可不就是只顧自己、不管別人死活嗎?結(jié)果在老仙兒口中,變成了不僅在道德上無可指摘,而且律師希望他溝通的努力還被PUA成“違法亂紀”和“給中國人丟臉”,老仙兒這波語言上的移花接木令人嘆為觀止。

從老仙兒口中,妮可·譚得知,老董在微信群中與球友有過互懟。但看了老仙兒引用的兩段群聊天記錄后發(fā)現(xiàn),老董的表達很合理,他不過是用一種比較理性的眼光,不偏不倚地表達自己對商業(yè)足球、球星、民族主義等的理解,雖然遣詞造句偶爾有點迂闊氣息,但能充分感覺到他的理性。大概這也是他被老仙兒評價為“人不壞,就是情商太低”的原因。

看了群聊天的妮可·譚發(fā)出疑問:“群聊就這些?沒看你們怎么吵啊?”老仙兒回答:“吵得難聽的我沒發(fā)給你?!钡砸粋€讀者的眼光看來,老仙兒應(yīng)該已經(jīng)是把爭論最激烈的群聊調(diào)出來了——以老仙兒這種“不得理也要攪三分”的勁兒,他沒理由藏著最不利于老董的聊天記錄。

所以,看過群聊記錄的妮可·曼感嘆:“Don是堂吉訶德的堂。”這里對小說其實也有一個點題?!癉on先生”是董先生的微信名,老仙兒以為董先生拼錯了拼音,妮可·曼卻看出,董先生給自己起的這個微信名,帶有一種自嘲和自我認知的意味在里面——董先生覺得自己在華人圈中有一種堂吉訶德般的不合時宜。

回頭來看小說中的人物。從老馬為巴薩俱樂部賣掉梅西的事件傷心,可以感覺到老馬是個情感豐富、習(xí)慣從情感出發(fā)理解事物的人。而那個報警的少年凱文,便徹底地站在一般情感的反面。他歪曲事實,將老董拿著切西瓜的刀的照片,以及自己不知何時脖子瘀傷的照片提供給警方,試圖構(gòu)陷老董對他進行了嚴重的肢體攻擊。而他父親老穆那封信的落款“真誠的提摩太”,便深切暗示了其人性格。提摩太是老穆給自己取的英文名,這個名字是有典故的:歷史上,提摩太是基督教徒,公元80年,他因試圖阻止異教徒的偶像游行、對他們傳揚福音,而被異教徒用石頭砸死。這個自我命名,顯示出老穆的自我期許:他自比為宗教圣人,其自負與難以溝通似可見一斑。而他那封信的措辭“對于您客戶董先生目前的處境……深表遺憾。接下來我將充分聽取并尊重凱文的意見,希望此事會得到合理的解決,從而避免對任何人造成不必要的傷害”,采用了如此正式的公文體,也讓讀者對他能公允處理此事的可能性徹底失去信心。

三、小說結(jié)構(gòu)與對人物漸漸深入的剖析

小說分為十三章,從各章節(jié)的標(biāo)題可以明顯感覺到,某些相隔一些距離的章節(jié)的對應(yīng)性。我將它們列成如下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圖:

1(董先生)——9(董先生)

2(天鵝,狗屎,焦糖瑪奇朵)——7(烏龜,彩泡,天上的人)

3(保羅)——13(出庭)

4(那不勒斯那匹馬)——6(那不勒斯那匹馬)

5(老仙兒)——8(老仙兒)

10(您真誠的提摩太)

11(霧)——12(雨)

在章節(jié)標(biāo)題形成如此工整的對位關(guān)系中,蘊含著相關(guān)線索的逐漸深入。譬如,在見識了老仙兒滑不留手的撇清能力后,我們又見到了他愛撩妹的性格,乃至于妮可·譚會忍不住想起《包法利夫人》中的羅道爾夫。

不同章節(jié)中,通過妮可·譚的眼睛,鮮明的一個個人物,都逐漸在更深層次展現(xiàn)出自己的特點,唯有第10節(jié),短短的第10節(jié),那封老穆(真誠的提摩太)的信,徹底斬斷了妮可·譚愿意深入了解這個人的心愿——誰看了那封信不明白,談話到此為止,與老穆這個人的交往也就只能到此為止?

小說里最讓讀者“刮目相看”的,是律師妮可·譚,以及老董性格的旋看旋深。妮可·譚看似要做“本縣唯一的華裔刑事女律師”,在董先生談起獄友、碎妻嫌犯時似很專業(yè)地回答“這人的案子由其他律師負責(zé),我不做任何評論”,卻在小說第二節(jié)便迫不及待地用手機搜索該嫌犯資料,并虛構(gòu)出一系列豐富的細節(jié)。小說里,她琢磨著:

“以上可以是一個短篇的料子。

“可以考慮以律師探監(jiān)的視角展開?!?/p>

“題目待定。律師是用第一人稱還是第三人稱也待定?!?/p>

看至此,不由想:這恐怕也是作者小杜構(gòu)思小說過程的一種顯現(xiàn)?妮可·曼以這樣一種特別活潑的方式,率先跳進讀者的視野,與讀者建立起更深的聯(lián)系。

雖然號稱對于前情人保羅“早就不聯(lián)系了,電話短信都刪了”,然而,在咖啡窗口等咖啡的當(dāng)兒,“你”不由沉入對往事的回憶:“疫情之前,你常來這家星巴克的戶外涼亭喝咖啡?!氵€在這兒收過保羅的短信,說喬安妮快要生了,我不能再和你聯(lián)系了。”

這條突如其來的短信,想必當(dāng)年是震驚了妮可·譚的,也一下子震驚了讀者。作者更在其后各章節(jié)里,慢慢地、一點點凸顯出這個保羅在妮可·譚心中的地位。

讓讀者意識到,在“你”心中,保羅其實一直占著重要的位置,“你”也一直對他發(fā)來的那條分手短信耿耿于懷。那些被風(fēng)馳電掣的車輛軋過的小烏龜,也在這里才真正找到了其象征義的對應(yīng)物——便是“你”,感情中被舍棄的這一方。

另一個前后形成鮮明對比的人物,是董先生。身陷囹圄的董先生在“你”面前一開始展現(xiàn)出的沉靜態(tài)度,到向朋友要一本加繆的《局外人》來保持平靜時已悄然發(fā)生變化;到小說最后一節(jié),“開庭”前,他反復(fù)問凱文和老穆會不會來,更已接近崩潰。

小說最后一節(jié),等待開庭的單間里,那個吼叫的白人的慌張,其實正暗示出董先生的掙扎和絕望,而小說就在這里戛然而止,讓讀者感覺到,萬事俱備——開庭前方方面面的材料都已準(zhǔn)備好,這中間的暗昧不明,或者說種種曲折幽微之處都已被充分調(diào)動。當(dāng)此之時,也許讀者最深切的情感反應(yīng)便是張愛玲引用《論語·子張》所說的:“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

《Don先生》里充滿不同層面上的對位關(guān)系:小說章節(jié)結(jié)構(gòu)上的對位,由此帶來的對人物性格漸次深入的發(fā)現(xiàn)、性格前后對比的對位,還有妮可·譚虛構(gòu)的想象世界與真實世界的對位,以及她與董先生處境上的對位,開庭前白人的心情與董先生心情的對位,喬治法官與太太疾病的對位……通過律師的凝視,人和事的表象與其更深層的內(nèi)核形成了豐富的對應(yīng)、對位關(guān)系——這精彩的觀察與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打開了美國華人圈豐富的日常生活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