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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馬金蓮:坐在石頭上
來源:《青海湖》2024年第2期 | 馬金蓮  2024年03月05日08:10

馬金蓮,八零后,寧夏西吉人,民盟盟員,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在《清明》《十月》《花城》《人民文學(xué)》等發(fā)表作品500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散文選刊》《中篇小說選刊》《海外文摘》《中華文學(xué)選刊》《新華文摘》等選載。部分作品入選各種年度選本,有作品譯成英文、法文等介紹國外。出版有小說集15部、長篇小說4部。獲華語青年作家獎、茅盾文學(xué)新人獎、中國出版協(xié)會優(yōu)秀出版物獎圖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駿馬獎、魯迅文學(xué)獎等獎項。

坐在石頭上

馬金蓮

1

馬德望跟她說話了。

說完馬德望就走了,車雨花依舊坐在石頭上。

她看著馬德望走,走出去很遠,直到拐進他家大門看不見了,車雨花還靜靜地坐著。她保持著一個姿勢,視線一陣一陣地模糊,有大團的烏云從眼前頭飄過,她試圖透過烏云再次捕捉到馬德望的身影,好像只有馬德望再出現(xiàn)一次,再過來跟她說上幾句話,她才能確認(rèn)他真的跟她說話了。要接受忽然發(fā)生的事,車雨花覺得困難,畢竟多少年都沒有過的事,毫無征兆地就發(fā)生了,讓她覺得不真實,有一種做夢般的虛幻感。

在車雨花的記憶中,馬德望從來不跟她說話。這一點她很肯定。因為這里頭有個疙瘩,這么些年就沒有解開。她當(dāng)然想化解的,還為這個做過不少努力。遺憾的是,馬德望固執(zhí)得很,遠遠見到她就脖子一直,冷冰冰走開,從來不跟她搭言,連正眼都不愛看她。算起來他是她的一個堂阿伯子,也就是她男人的堂哥。這個堂阿伯子在家門里有一些威望,是個為人做事都很規(guī)矩的人,三十來歲就已經(jīng)人人尊重,家家宰牲過事都忘不了請他。她一個剛?cè)⑦M門的新媳婦兒,就把這么重要的一個本家給得罪了,真不是好事兒,再者她作為一個新人,心氣兒正旺盛呢,想給婆家的每個人都留個好的第一印象,這頭一面就惹炸了馬德望,她心里就存了個疙瘩。為了改變馬德望對她的看法,她想過各種辦法。比如他偶爾來家里走動,她做飯就分外認(rèn)真,往油旋餅里厚厚地裹清油,苦豆子粉一放一把,碧綠青翠油汪汪的顏色,把面餅都滲透了;打荷包蛋的話,別人的碗里舀三顆,馬德望的那一碗要臥上五個,她親手端到他面前;后來分家過了,她的院子里有棵杏樹,結(jié)的是大接杏兒,羊圈門只此一棵,稀罕得很,每年杏兒黃了,她揀那最頂頭的大杏子留上一碟,巴巴地讓娃娃送給馬德望嘗鮮;還有家里念素兒,她每一回都給馬德望留的是雞大腿,這可是尊貴的阿訇才有的口福。她想著馬德望的心也是肉長的,有一天他會原諒她的。日子就這么一天長兩天短地過下來了。要說人活著呀,確實慢得很,也快得很,快快慢慢地摻和著,像扯一條麻繩,一會兒細,一會兒粗,細處你總擔(dān)心會斷了,粗處嘛又不敢相信自己會有好運氣,就這么磕著絆著,半輩子過下來了。她也過了四十歲,奔五十的時候,當(dāng)她查出這個病,大夫說住院沒啥希望,還是拉回家養(yǎng)著的時候,她躺在從自治區(qū)醫(yī)科大附屬醫(yī)院趕回羊圈門的小車上,聽著車輪在公路上沙沙沙沙沙沙前行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心上一直包裹的那個疙瘩,終于開始融化,一點一點一點,大化小,小化無,像空氣從胸口飄蕩出來,飄到誰也看不見的地方去了。她平靜地想道,你馬德望對我啥看法,那是你的事,我車雨花是個啥樣的女人,這三十年的時間,難道還不夠羊圈門的人們看個清楚!想到這里她禁不住悄悄笑了,心里的那個疙瘩徹底消失了,心口那里感覺平坦了,這些年總堵在那里的一口氣,現(xiàn)在散了,舒暢了。她緩緩地做著長呼吸,其實想開不難,說想開,就想開了,想開了她才發(fā)現(xiàn)捆住那個疙瘩的繩子其實不牢,松松地挽著,就是個樣子,可惜她這些年都不知道,她以為那繩子牢實得很,馬德望不松口,她就解不開。原來那牢實,其實就是個假象??上恢卑鸭傧螽?dāng)了真。更可惜的是,她發(fā)現(xiàn)得太遲了。她沒有多少日子了。大夫說快的話一個多月,慢的話也只有三個月左右。大夫說話的時候以為她睡著了,其實她醒著哩,她閉著眼睛安靜地躺著,眼皮不動,跟睡著了一樣。他就在樓道里跟她的兒子講解病情。那是個比她兒子還年輕的小大夫,白白亮亮的一個人,戴著大黑框眼鏡,總是要給大家裝老練,其實她早看出來了,他就是個可愛的小年輕兒,表面上對病人很兇,其實他心里挺疼人的,每次兇完了她,回頭悄悄跟她兒子交代,說阿姨想吃啥買給吃吧,吃不了幾天了。他不知道她的耳朵靈得很,他就是在樓道里說話,她也聽得清清楚楚。聽完她就知道自己的病輸了,沒希望了。到現(xiàn)在兒子還瞞著她,不跟她說實話,全家人也都瞞著她,誰都不跟她說實話。有時候她就覺得很有意思,她知道他們的想法,他們卻不知道她的心思,他們以為大家密不透風(fēng)地瞞住了她,其實他們才是被蒙在鼓里的人。她有時候挺喜歡看著他們?yōu)殡[瞞她,而想盡辦法地遮掩,逼到?jīng)]辦法的時候,就跟她說謊。都是她熟悉到骨子里的人,一個個跟她血脈相連,大家在一個家里過活了半輩子,誰的脾性誰不清楚呢,現(xiàn)在要給她扯謊,這個謊自然扯不圓嘛,再說她早就把謎底抓在手心里,那扯謊的人就更加困難了。尤其是她兒子,一個墻頭高的大小伙子,為了扯圓滿一個謊,經(jīng)常被她逼問得臉也白了,眼圈也紅了,一著急就跟靦腆的大姑娘一樣,又慌又羞,簡直要哭。這時候她才收手,裝作還是啥內(nèi)情都不知道,只是一個得了點小病需要養(yǎng)著的人,配合著家人們的期待,該吃該喝的時候吃一點喝一點,該睡的時候閉上眼睛進入夢鄉(xiāng)。她甚至裝作沒察覺到自己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

2

這塊石頭應(yīng)該是她出門看病這段時間出現(xiàn)在大門外的。

她這才病了多久呀,感覺好像有一百年沒在大門外走走了,門外的世界都有點陌生了。她像頭一回來這里走親戚的人,好奇地東瞅西望。大門樓子頂頭的一對圓形白色鐵皮鏤空燈籠在轉(zhuǎn),那是一對很靈敏的燈籠,只要有風(fēng)就轉(zhuǎn),有時候人感覺不到風(fēng),它們也能轉(zhuǎn),簌簌簌,簌簌簌,像通了電一樣,轉(zhuǎn)得歡實極了。她聽到聲音就知道它們又在轉(zhuǎn)。門前的小花園里指甲花兒開得旺盛,綠中泛黃的稈子挑著一串串桃紅色的花兒,是她的眼神不好了,還是今年的花兒本來就艷,她瞅見它們一串比一串亮,好像在呼喚她趕緊摘下自己搗碎包指甲。她這輩子不可能再包指甲了。她望著指甲花兒出了一會神,又低頭看看自己的十個手指頭,它們像雞爪一樣干瘦,指甲也不再飽滿圓潤,一個個癟癟的,干巴巴的,沒有血色,是死人才有的指甲。她的指甲剪得很短,從醫(yī)院一回來兒媳和女兒就幫她換了大水,還給她剪了所有的指甲,把耳朵眼也掏干凈了。她們的意思她當(dāng)然清楚,這是防備她忽然走哩,羊圈門的講究是人要干凈整潔地去后世。女兒甚至把手伸進她嘴里搖晃她的假牙,她知道女兒是在提前做準(zhǔn)備,一旦她到了咽氣的緊要關(guān)頭,女兒有責(zé)任趁她牙關(guān)還沒變硬馬上把她的假牙卸下來,因為羊圈門的人還有講究,人最好不要身體里帶著假牙、假肢、鋼板什么的入土。女兒還在想辦法瞞她,一邊搖假牙,一邊擠出笑臉,說媽你這假牙磨平了,不好用了,等明兒你好了,我領(lǐng)你去醫(yī)院安新牙,人家現(xiàn)在講究用烤瓷牙,貴是貴了點兒,但確實好,比你這假牙好一百倍。她給女兒強裝出來歡笑點頭,表示自己愿意跟上她去配新的烤瓷牙。換上烤瓷牙媽你能年輕五歲!兒媳笑嘻嘻地幫腔。她也及時配合兒媳,無聲地笑笑。人是要懂得好歹的,就算娃們在扯謊,那也是為了她好,對病人隱瞞病情,尤其是絕癥,是大家的共識,就連大夫都不肯當(dāng)著病人的面說實話。都是為了病人好啊。這一點她心里感激,可他們不知道的是,其實病情真到了這種關(guān)頭,瞞是瞞不住的,病在病人的身體里,到了啥程度,病人自己是有直覺的,死亡的感覺會一點一點地蔓延上來,直到將人完全包裹進去。

門口的路拓展了,左右各增寬半步,加起來路面就更寬展了。能并排跑兩輛小車了吧。車雨花望著新嶄嶄的路面再一次走了神,她住院才多久哩,路就大變樣了,如今的日子真是一天一個模樣,像坐著火箭跑哩。當(dāng)年她嫁來時,這里還是一步寬的土路,一下雨全是爛泥,走過去水水漿漿濺得人滿褲腿都是。走著走著,就變成了沙石路,后來成了瀝青路,現(xiàn)在又這樣寬闊!真是趕上了好日子噢,可惜的是……那種感覺又來了,像洪水一樣猛然間就撲上心頭,轟隆隆吼著兜頭壓下來,鋪天蓋地的架勢簡直能把人整個吞沒。她知道,這是死亡的恐懼感。

恐懼從她偷聽到大夫的話以后就開始光臨了。她忘不了那個小年輕大夫的語氣,都說做醫(yī)生的見多了生死,心比一般人硬,車雨花覺得小大夫的心還是軟的,可能是還沒來得及看到更多病人從生到死吧,反正他的做法有著溫暖的人情味,她當(dāng)時聽到他那小心翼翼的口氣,忍不住笑了,為他孩子氣的認(rèn)真和善良,接著她就看到了恐懼。那是恐懼感第一次降臨。她臉上還在笑,身子卻開始篩糠,好像整個人坐在篩子里,被看不見的力量端起來,來來去去地搖擺。她趕緊對抗,她活了半輩子人了,還能那么怕死嗎,叫人看見要笑話的,就連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她費力地使著勁,想讓身子穩(wěn)下來。但這恐懼感是從心里漫上來的,是從骨頭縫里鉆出來的,被一股冷氣裹著,爆炸一樣往出來泛,心頓時像被凍得受不了,就突突地掙扎,左一下右一下地甩,甩得人說不出的慌,她只能緊緊按住心的部位,要是不按可能會像繩子一樣甩斷吧。身子就開始打擺子。這感覺來過一次,就變成了???,時不時登一次門。平靜下來后,車雨花思量過這個事,死,誰不怕哩!都怕!她也怕。但是,大家互相說起來的時候,又都好像沒多么怕。包括她自己。這段時間每天盤旋在她心頭的,就是死這件事。有時候她不害怕,尤其疼痛襲來的時候,她就反復(fù)說還不如早早完了去,還不如早早完了去!反正遲早都要走這條路兒么!這時候她說的是真心話,真要馬上完了,就沒有后面一茬又一茬的痛苦。有時候她會跟家人們表示想早點走,這時候她其實不是完全想死,也不是完全不怕死,她有一半的想和怕,另一半,她也說不清楚是什么,是一種流動的半透明的感覺,熱烘烘的,忽然就加速度流動,沖擊著她的心,她就忍不住要那么想并那么說,她還會帶著一點鬧騰的情緒,跟丈夫和兒女們斗氣。她執(zhí)意表達她馬上就想死的意思,然后等著看他們的反應(yīng)。沒人愿意讓她死。他們?nèi)棠椭鋈蛔兂舻钠?。其實她挺?dān)心他們會支持她,也跟著期盼她早點咽氣。真要是這樣,她知道自己沒法接受,肯定會更傷心了。人真是怪得很,明明盼望一個結(jié)果,當(dāng)親人們齊刷刷表示他們舍不得她早完,想盡辦法只為讓她多活幾天,她不但沒有感激,她還脾氣更大了,好像他們合伙做了更對不住她的事。她就照樣鬧脾氣。鬧一鬧,哭一陣,堵得實壓壓的心里才能挪開一道縫兒,投進一點亮色,讓她透一口氣。然后她就躺著盼自己早點完,這種迫切很真實,她確實在祈求真主快讓她的大限到來。既然是看不好的病,那就早完早清凈,全家人眼看都要叫她拖累垮了,她早走一步,他們也早一天輕松。這種時候她不覺得死可怕,反倒心里很平靜,有一種為了家人做出犧牲的悲壯的幸福感。

這塊石頭應(yīng)該是修路時候留下的。要擴路,就得修水渠,兩邊的水渠都重修了。有些塌陷的坑需要拿石頭墊起來,可能這塊石頭太大,不適合填坑,就被丟下了。家里人這段日子忙著跑醫(yī)院,沒有人計較一塊石頭堵在家門外,修路的人隨著路的進程往前走,走出去以后就再沒回來,這塊石頭就被遺忘了。它好像一個跟丟了大隊伍的迷路者,永遠都找不到大家,只能乖乖蹲在這里。她站起來細看,用手心拍打,抬腳踢踢,又坐下,五指細細地摩挲,有一抹森然的冰涼感,她一捕捉到這種感受就再也挪不開了,她的身體渴望這種感覺。她現(xiàn)在躺著坐著走路都心里難受,有灼燒感在吞噬著她,石頭的冰涼讓她心頭一亮,趕緊兩個手去摸,還不夠,她慢慢坐到了石頭上。冰涼穿透褲子,沿著大腿和小腿分散,如果說喝一碗涼水只能讓心里頭涼快涼快,那么這石頭冰涼的是她外在的身子。當(dāng)冰涼感蔓延到雙腿最深處,她禁不住呻吟了一聲。呻吟聲那么響亮,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琶ν奶幙矗又嬉豢跉?,好在只有她一個人,再沒有別人。她還是有些羞赧,好像全世界的眼睛都在偷窺她,她把人丟給全世界了。她悄然夾緊雙腿,乖乖坐了一會兒,冰涼感沒那么強烈了,但那種感覺還在,在她的雙腿深處,那個神秘的地方,悄然地盤旋著。她確定遠近沒有一個人,此刻的羊圈門好像沒有一個活人,除了她這個半死不活的病人。石頭是沒有眼睛的,馬路也沒有眼睛,花兒草兒綠化樹都沒有眼睛,她是安全的,她慢慢慢慢地打開她的腿,心里說我是為了坐得更舒服一點嘛,我的骨頭把肉吃光了,就剩下一副骨架子,我硌得難受,我要坐舒坦一點。她分開腿,兩個手在兩邊微微撐著,坐穩(wěn)當(dāng)了。奇怪的是,腿分開后那種感覺反而沒了,像倏忽劃過的一絲清風(fēng),不等你抓住,就消失不見了。

她心頭有一點渴望,渴望重新找到那種感覺。當(dāng)然這念頭是那么讓人羞恥,羞恥感和欲望在拉鋸,都想壓倒對方。遲疑間,兩條腿還是松松地放著,她沒有力氣合攏它們,主要是沒有心勁,好像從肚臍眼往下,下半身都不是她的,兩條腿就那么有氣沒力地耷拉著。剛才馬德望經(jīng)過的時候,她剛把腿分開,那一刻她很慌亂,她怕他會罵人,最少也會沖著她哼上一鼻子。他是個古板男人,誰家婦女在婦德方面遵守得不夠,他能張嘴就罵,一點臉面都不留,好像他就是羊圈門的道德監(jiān)督員。誰家媳婦戴帽子露出的頭發(fā)多了他罵,大姑娘小媳婦穿緊身牛仔褲把屁股勒得太緊他罵,懶惰的小媳婦不蒸饃饃到鋪子里買現(xiàn)成的他還罵,他罵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罵大家不懂得珍惜,把大好的福用腳踢哩。這些年他再沒有罵過她,從第一次見面她得罪了他,導(dǎo)致她這些年小心翼翼處處防備,他抓不住新把柄,也就沒辦法罵她。

今兒這一頓臭罵挨定了。車雨花慢慢杵下了頭,心里說反正躲不過去,叫他罵么,他那臭嘴要不罵人還不正常了。不要說她是個病人,就是完了埋進土里,如果有馬德望看不順眼的地方,他估計會照罵不誤。他能把死的罵活,把活的罵死。尤其像女人這樣叉開腿坐,跟叉著腿走路一樣,他都看著礙眼。那就讓他罵去,她就當(dāng)耳朵聾了聽不清。反正她這個樣子,離瞎了聾了也不遠了。當(dāng)新媳婦那晚被他罵了一頓,現(xiàn)在她活不久了,叫他再罵上一頓,有開頭也有結(jié)尾,就像給這件事畫上了一個句號。她想通了,沒啥可怕的,不就是挨罵么,人這一輩子挨的罵還少么,早就不是啥稀罕事。馬德望這些年不拿正眼看她這個人,這比罵還讓人難受呢。今兒他會罵嗎,還是照舊滿眼不屑地走過,卻不肯開口罵上半句?馬德望就是記仇的人。看著人高馬大的一個男人家,心眼咋比針鼻眼還小哩?這些年愣是跟她繃著。你就繃著吧,反正我車雨花沒幾天活頭了,難道還怕你不成。車雨花想好了,他要是不罵,像以前一樣梗著脖子走過去,她也就裝作沒看到他,他要是張嘴罵人,那她也不是吃素的,她要懟回去。叫他重新認(rèn)識一下她這個女人,她不是好惹的。

3

車雨花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了這塊石頭。過一陣子不出門在石頭上坐坐,心里就不舒服,急燎燎的,有火在燒一樣。她本來心里就難受,一股燙燙的灼燒感,從來就沒有消失過,一直在心里發(fā)作。這樣難受是啥時候出現(xiàn)的,她記不清是從自己偷聽到年輕大夫給兒子說實話的那一刻開始,還是早在去醫(yī)院之前病在她身體里惡化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反正很難受,很難受,很難受!像啥呢,像有一勺子在火上燒化了的鐵水,順著她的嗓門灌了下去,她往上吐不出來,向下排不出去,那鐵水就長在了肚子里,從嗓膛門到心口窩,一路灼燙,全是燎泡,好像你就是喝上多少涼水也不頂事啊,這種燒是澆不滅的,再說孩子們不叫她喝冷水,他們圍繞著她伺候,她的意愿總是來不及表達,他們就憑著猜測趕緊給你滿足。

媽餓了哦,涼粉魚魚,酸酸辣辣的,你吃幾口。

媽嘴干嗎,剛涼好的開水,你喝一點。

媽坐著墊得腿疼不,快躺到這個毛毯上。

兒媳婦還給她縫制了一個肚子里裝滿糜子的小褥子,說糜子躥活,睡著舒服。他們不知道從哪兒學(xué)來這么多照顧病人的經(jīng)驗和訣竅,一樣一樣都給她用上了。她領(lǐng)受著他們的心意,他們咋安排,她就咋接受。她想喝涼水的話說不出口,怕嚇著大家。溫開水由女兒或者兒媳一勺一勺給她喂,她小口小口抿著水,會覺得心頭更干渴,真渴望端一大碗涼水,一口氣灌下去,把肚子里發(fā)燙的邊邊角角涼一涼。雖然大夫說她剩下的日子快則一個月慢則三個月,但看親人們那盡心盡力的勢頭,給人感覺她還有一百年好活,所以對她的飲食要求很嚴(yán)格,啥能吃啥不能吃,啥能喝啥不能喝,他們按一個病人的標(biāo)準(zhǔn)對待她。比如她想喝涼水,那是不可能的,病成這樣咋能喝涼水!就算他們也聽大夫說的,她想吃啥要盡量滿足她。女兒總是哄娃娃一樣哄著問她,媽你想吃啥,我們給你做。她需要好好想上一陣,啥也不想吃,沒一點吃的心思,想起啥都心頭犯惡心,確實啥也不想吃了。就想喝涼水,不敢說出口。孩子們猜度著給她做來各式各樣的飯菜,放到溫度適宜的時候,小心翼翼地喂給她。有一回做了涼粉,她想著涼粉是冷的,她要涼涼地吃上幾口,沒想到兒媳說怕涼粉太涼對病人不好,特意把涼粉條條用開水過了,再用剛出鍋的熱湯汁拌。她那個失望,這哪算涼粉啊,就是熱粉。吃一口,她心里的火更旺了。她想趁沒人注意溜進廚房偷偷喝點涼水,要么打開冰箱掰一塊冰嚼著吃,可她還沒動身呢,早有人圍著她了,媽你要啥?奶奶你要啥?兒孫們商量好了一樣輪換守著她,最不行也有丈夫陪伴她。

丈夫是個溫性子人,跟她過了半輩子,知冷知熱的話從來不會說,但會把疼腸落到實處,困難的時候他喝湯,把飯讓給她和娃娃們,日子好過了,大家吃肉,他啃骨頭。就是這么個人,不會說光面話,疼人是實實在在的。她這一病,他話更少了,一天到黑守在她身邊,她稍微有個響動,他已搶先站起來了,問想吃啥,想喝啥?要尿,要翻身?除了這幾句話,再沒有多余的。好像多說一半句有人會罰他的款。言語稀少,動作卻快,她根本沒法從他眼皮底下偷喝到?jīng)鏊8f實話吧,央他舀點涼水來!她這樣思考過。三番五次地想,三番五次沒勇氣開口。他已然猛老了一大截,鬢角的頭發(fā)白森森的,讓人看了心驚,夜里經(jīng)常睡不著,爬起來遠遠地望著她看。她知道他舍不得她。這個笨嘴笨舌的男人,說不出一句柔軟的話,其實心里很疼她。這讓她又高興又傷心,高興的是當(dāng)女人一場,維和下了男人的心,傷心的是她活不長了。日子一旦給了期限,就快得像刀子割,一天便是一刀,一刀就是一個坑,那坑一天比一天大,眼看著要把她一口吞下去。他對她這么看重,她咋能任性到喝涼水嚼冰塊,惹他擔(dān)心哩。她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我去門外頭轉(zhuǎn)轉(zhuǎn)。她說。丈夫趕忙溜下炕穿鞋,說我給你推輪椅吧。在醫(yī)院里需要不停地跑來跑去做各種檢查,她走不動,兒子就買了個輪椅。現(xiàn)在她只要行動,大家就拿輪椅推。兒女你不好發(fā)脾氣,丈夫還不行嗎?丈夫就用不著客氣!她變了臉,推開他的手,撐著脖子,說要啥輪椅,我的腿腳又沒得癌癥,你叫我走!天天躺著,跟坐班房子一樣么,把人憋死了,我要出去透個氣。你不許跟啊,跟上我罵你哩!一邊蠻橫地說著,一邊顫巍巍抬腿邁出門檻。一段日子沒獨自走路,人軟成了面條兒。丈夫停在原地,果然不敢跟,連動也不敢動,傻乎乎看著她一步一步走向大門。真是老實疙瘩!受她欺負了一輩子!她嘴角露出愉快的笑,他本來就對她疼,得了這病就更縱容著她了。真是世上少有的好男人。這輩子跟了他她不虧,遺憾的是不能再陪他了。

到大門口,她扶住門柱,又回頭看了一眼。他還在望著她。本來她滿心溫情,想給他一個溫柔的微笑,碰上他的目光,她卻忽然又變冷了,狠狠瞪他一眼,好像在繼續(xù)警告他不許跟出來。他就沒敢跟出來。她暫時自由了。她坐到了石頭上。冰涼的感覺潮水一樣瞬間漫上來,她把下身緊緊貼在石頭上,貪婪地吸收著這清涼,清涼是有靈魂的,這樣懂她,這樣熨帖,先讓身子涼下來,接著心也就有了清爽感,好像這顆心泡進了一碗清水里,灼燙感被壓住了,焦躁感跟著薄了下去。

4

人要是能變成一塊石頭就好了。每當(dāng)坐在石頭上的時候,車雨花的這個念頭就很強烈,強烈到她急迫地盼望著有人出現(xiàn)。她想跟他們說說,坐在石頭上的感覺有多好,簡直是一種享受呢。自從馬德望經(jīng)過并跟她說話以后,從她家門前路過和她說話的人每天都有,有時候還三三五五結(jié)成了群。大家不管正在說什么,正要去忙什么,有多著急,只要是經(jīng)過了她家門前的這塊石頭,腳步就不由自主地慢下來,輕下來,帶出小心來,好像稍微快了重了都會驚嚇著她一樣。他們老遠就會調(diào)整各自的姿態(tài),心里發(fā)生著什么樣的變化,車雨花當(dāng)然看不到,她看到他們會先收住腳步,好像需要一點時間做考慮,考慮要不要從她跟前經(jīng)過,還是考慮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走近她?她不知道,這個不能問,也沒必要問,也許兩種情況都有吧。她覺得最有意思的是他們那一刻的猶豫,好像靠近她這個人是需要勇氣的,所以他們停在七八步之外,眼神游離,腳步遲緩,不敢看她,又不得不看,就那么歪著頭艱難地做著決定,也許他想起了什么不好的記憶,不愿意和她迎面碰到,不愿意跟她說話,想扭頭轉(zhuǎn)身離去,路這么寬廣,每個人要去的方向四通八達,沒必要非得經(jīng)過她這里。

這時候她就禁不住有了擔(dān)憂,盡管她心里說你來不來的對我來說都不要緊,反正你又救不活我的命,你有權(quán)躲開我,你一輩子都躲著我也行,反正我沒幾天活頭了,你只要稍微躲上三五次,你就再也不用擔(dān)心能撞上我了!她甚至?xí)a(chǎn)生一絲憤然的恨意,我跟你有啥大仇嗎,你都不愿意從我眼前頭經(jīng)過一下?她和誰都沒有大仇。小仇也沒有。她這輩子膽小,嘴笨,反應(yīng)慢,是出了名的老實女人,這段日子她把自己的這一輩子在心里回放了一遍,還真想不起來得罪過誰,除非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惹了人。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人活在世上總免不了干歹事,就算這不是你的本意,你還是會傷害到別的生命,走路的時候你難免會踩踏各種蟲蟲,你吃的肉都是害了牛羊雞鴨的命得來的,你割了草拔了苗……太多了,多到數(shù)不過來。換算成罪孽的話,能堆一座山吧,能填一條溝吧。

據(jù)說人到了后世是要被算總賬的,你都干了哪些好事,又做了多少歹事,都會進行清算。小時候去寺里聽阿訇講這些,她小小的心靈當(dāng)中覺得這是距離自己很遙遠的事情,現(xiàn)在回想,就好像只是打了幾個盹兒的時間,這一輩子就要出頭了。這種快,讓人覺得不真實。只要猝然間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不是做夢,她的心就猛然收縮一下,好像有鞭子在抽打。死正在向她走來。阿訇講過,有個叫滿來古力毛提的天仙,專門負責(zé)拿人的命,誰的大限到了,他就會取走誰的命。毛提也快來找她了。她知道自己早就該面對這個問題了,躲避沒有用,時辰一到誰都逃不過。她已經(jīng)不想躲了,她想的是毛提究竟會以什么樣的面貌出現(xiàn)。據(jù)說他千變?nèi)f化,有可能是人,有可能是羊,還有可能是一塊石頭??偛粫撬倪@塊石頭吧?她伸手摸索著,笑了,真要是這塊石頭,那毛提也夠累的,為了取她一個人的命,變成石頭趴在這里等了一天又一天,會不會耽誤他別的事呢,畢竟這世上需要被他拿命的人不止她一個。所以啊,毛提可能是周邊的任何一樣?xùn)|西,都不會是這塊石頭。毛提可能是迎面走來的任何一個人。

于是她盯著他們每一個人看,想老遠就看破他們中誰是偽裝起來的毛提。每個人都像,每個人又都不像。這么一個一個地觀察,她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樂趣。真是有著沒法跟人描述的趣味。她也不想跟人分享這種趣味。她這半輩子活著,整天圍著老人、丈夫和娃娃們打轉(zhuǎn),伺候完老的照顧小的,沒有一天是為自己活,最后這段時間就讓她自私一回吧,她啥活也不干,啥心也不操,沉浸在和毛提捉迷藏的快樂當(dāng)中。只要有人迎面走來,她就打起精神,專注地等著。觀察他,哪怕最微小的細節(jié)也不放過。這時候她會忘記身體里那些日夜折磨她的病痛,好像那些叫癌細胞的東西暫時睡著了。

要辨清來人究竟是羊圈門的鄉(xiāng)親,還是偽裝的毛提,很考驗人。在這種考驗面前,她在重新認(rèn)識每一個從她面前走過的人。比如馬德望來了,老遠她就斷定他不會是毛提,他就是那個她懼怕了幾十年的馬德望,他那股古板冷硬的氣息,隔一座山她都能聞到。她喜歡走過來的是女人,女人的話,她和她就有話說,尤其是以前關(guān)系還不錯的姐妹們,現(xiàn)在聽得她得了這個歹病,紛紛地對她有了愛憐和不舍,有人會拉著她的手,看她的眼神里有一種特別的味道,她知道那是深深的憐憫,就算以前跟她不怎么親厚的女人,現(xiàn)在面對她的時候,眼里也會情不自禁地流淌出憐憫來,人真是奇怪得很,她們在面前的時候,車雨花心頭空蕩蕩的,連舌頭也變笨了,想跟她們說一句謝謝,也想告訴她們要趁早愛護自己的身體,不要為了光陰就知道悶著頭下苦,苦是下不光的,錢是掙不完的,日子過得差不多就行了,把眼前頭過好就成了,不要愁得太長遠了,她以前就經(jīng)常愁得很遠,兒子為人老實以后會不會受人欺負呀,女兒生了兩個女兒就再懷不上了呀,兒媳有好吃懶做的苗頭,以后會不會不聽兒子的話……現(xiàn)在看來,她那都是吃飽了沒事干胡思亂想哩,反正等她兩眼一閉就啥也看不到了,愁那么遠啥用都沒有!心里想得很多,嘴上卻就是說不出來,好像這張嘴被生鐵給焊住了。

也有人要看她的胳膊瘦成了啥樣兒,還有人問她外出就醫(yī)的經(jīng)過,反正鄉(xiāng)村婦女就這樣,愛拉個家長里短,車雨花往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傻傻地笑著,聽她們說,過去幾十年她一直都是這樣的,她很少成為人群當(dāng)中的核心,總是處于外圍,甚至根本沒有什么地位,經(jīng)常游離在圈子最外層?,F(xiàn)在她成核心了。當(dāng)核心的感覺真好,每個人都拿正眼認(rèn)真地看你,用那么熱情的口氣跟你說話,有些話還很貼心呢。就連過去從來不拿正眼看車雨花的支書女人,也已經(jīng)從車雨花跟前經(jīng)過了三回,每一回都主動停下腳步,過來跟車雨花說上一陣話。車雨花真是無比激動,支書女人走出去很遠了,她還會望著她的背影看,有做夢一般的恍惚,真不敢相信這個高傲的女人有一天會主動跟她車雨花說話。那可是有架子的女人,男人當(dāng)著村上最大的官兒,人家就是官太太呢,誰見了支書女人不巴結(jié)呢,車雨花曾經(jīng)也想著要巴結(jié)一下呢,只是她太笨了,見到支書女人除了咧嘴傻笑,一句好話也說不出口,等人家扭著肥厚的屁股走遠了,她才后悔得恨不能拍自己的腔子。女人的地位,往往是隨著男人的身份走的,她男人是出了名的老實杠子,她在婦女當(dāng)中也是最不起眼的那一個。她也不止一次地幻想自己有一天成為支書女人那樣受歡迎的人,當(dāng)然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人和人的差距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改變的。

想不到的是她自從坐在石頭上以后,發(fā)現(xiàn)自己受到了曾經(jīng)渴望過的待遇,鄉(xiāng)親們的眼睛能看到她這個人了,她不是從前那種可有可無的人了,她成了像支書女人一樣重要的存在。他們一個個只要路過她家門前,都會遠遠地攆過來,看看,說說,問候一下,討論討論她的病情,還有人關(guān)切地問她想吃啥,想的話盡管說一聲,可以幫著給她做。這是多真摯的關(guān)心,她聽了心里暖烘烘的,有好幾次都差點當(dāng)著他們的面落下淚來。要不是得這場病,她這輩子都不一定能得到大家這么多的關(guān)愛。

大家究竟是關(guān)心她這個人哩,還是關(guān)心她的???當(dāng)來人離開以后,她還坐在石頭上,感動慢慢退潮,因為激動而有些發(fā)暈的腦子清涼下來,腦子是不能冷的,稍微一冷就不再滿足于剛才的感覺,它開始往出滋長別的念頭,這些念頭像一窩蟲子,亂哄哄地拱啊拱,拱著拱著,她就開始推翻剛才的那些激動和感恩。鄉(xiāng)親們?yōu)樯兑粋€個都有了這么大的轉(zhuǎn)變,對她這么好,好得讓人都不敢相信是真的,這放在過去是不可能的啊,難道就因為她得了這個?。空l都知道她活不長了,所以才對她好?她不想承認(rèn)這個事情。這樣的事實太傷人了。但是,念頭轉(zhuǎn)了一圈,再轉(zhuǎn)一圈,她還是得面對這個事實。他們,那些一個一個從她門前經(jīng)過,跟她說話的人,對她表示好意的人,他們確實是因為她現(xiàn)在的情況才對她忽然好起來的。他們是看在一個將死之人的面子上,才對她表達著同情和憐憫。他們確實是好心,可這樣的好心,細想起來真是味道復(fù)雜。

石頭慢慢變暖了。是被她的身體焐暖的。石頭暖起來,她心頭的那種燥熱就又回來了,她得極力地壓制著才不至于十分心浮氣躁。她伸手去撫摸石頭,它滑溜溜的,好像摸著一個人的皮膚。她把兩手的五指都攤開,緊貼著它,微微地閉上眼,這時候它不像石頭,更像一個人。她感受著這個人,它有溫度,變得柔軟起來了,好像要活過來,能發(fā)出呼吸來了。她慢慢溜下石頭,回頭深情地打量,它其實丑丑的,模樣笨笨的,像一只胖乎乎的大羊羔,憨憨地盤臥在地上,她每次都坐在羊羔肚子的位置,這里凹進去一個淺窩,她的屁股剛好坐在這個窩里。這些日子天天爬上去坐,溜下來和人說話,再爬上去坐,再溜下來和人說話,上上下下地蹭,羊的肚子被磨光了,青幽幽的,讓人禁不住想一直摩挲它,直到羊羔癢癢得受不了,忽然就掙扎著站起來,咩——發(fā)出一聲長叫。

這是一只貼心的石羊,如果有一天她下不來炕,睜不開眼,就要咽氣了,她想靠在它懷里咽氣。那就需要把它搬到炕上去。最好是不要等到她咽氣,現(xiàn)在就把它搬進屋里,她就不用這么一趟趟走出大門來了。她現(xiàn)在越來越走不動了,得雙手握上一根棍,像百歲老人一樣挪著腳步前行,孩子們早就對她這樣的行為有看法了,兒媳和女兒不止一次頭對頭神秘地嘀咕著,她們以為她現(xiàn)在病糊涂了,其實她心里明鏡兒一樣,她們是在商量著怎么阻攔她到大門外頭去呢。天天坐在一塊石頭上,跟花果山的石猴兒一樣,叫全莊子的人展覽她哩!難道就不覺得丟人現(xiàn)眼?她明兒兩眼一閉啥事了了,可我們還得活人哩,我們的臉都叫她打光了!是她的女兒在憤憤地發(fā)表著意見。兒媳只是笑,她是個精明人,自然不會公然說婆婆的是非。女兒叫她疼得沒樣子了,難免驕縱一些。車雨花不生女兒的氣,從她肚子里爬出來的么,不管年齡多大,在她面前都好像永遠長不大,就愛跟她胡攪蠻纏。

兒女們覺得她天天坐在石頭上不好看,現(xiàn)在車雨花自己也不太愛外出了,剛開始那些鄉(xiāng)親們給予的熱情令她感動,隨著日子過了一天又過一天,慢慢地她覺得尷尬起來。他們的熱情依舊,甚至有時候會相當(dāng)飽滿。

出來曬日頭???對方熱情地問。

嗯,曬曬。她很認(rèn)真地點頭。

今兒氣色好啊,夜里睡得好嗎?來人瞧著她的臉面,表示在深度關(guān)心她的病情。

好著哩。她還是很認(rèn)真地點頭。

以前她會把自己的臉往前伸,叫對方看得更清楚點。現(xiàn)在她往后悄悄地縮,她的心里滋生出自卑感來,一個就要病死的人,臉色能好到哪兒去哩!跟鬼一樣!再說,久病的人身上有氣味,她不想讓鄉(xiāng)親們聞到這不好的病味。

大家確實都對她很好。她卻開始一點點回想從前他們對她的不好。過去他們確實對她不咋好,不欺負就已經(jīng)算不錯了,根本談不上現(xiàn)在這樣好。是不是她得感激這個病,叫她臨了得到了前半輩子做夢也得不到的?

得病是件奇怪的事情,說得就得上了,說是癌癥就已經(jīng)是癌癥了,說沒幾天活頭了,身子骨還真就這么飛快地往下垮塌起來。

每看到一個人迎面走來,車雨花不再期待,她懼怕起來,希望他能改變方向,不要從這里經(jīng)過。

如果對方不改主意,稍微猶豫一下,堅定地向著她走來,車雨花就感覺心口那里往上翻涌熱浪,悶熱悶熱的,摻雜著一股惡心。

惡心感自從吃上化療藥就開始伴隨著她了,每次犯惡心,都會引發(fā)嘔吐,這是一種讓人生不如死的感覺。

但車雨花現(xiàn)在希望這種感覺適時地發(fā)作,來人近了,她從石頭上慢慢往下溜,出溜在地上就捂著嘴開始嘔吐。

弄得來人跟她的對話艱難起來。

但他們還是那么熱情地表達著關(guān)心。

女人們照舊含蓄,不會把心里的話直接問出來,至多幫她拍撫一下后背,問最近能吃下飯嗎?飯吃不下,湯能喝幾口嗎?

男人終究粗糙一些,有人瞅著她瘦得變形的臉,眼神就顯出不耐煩來,問還能熬多少日子?

車雨花就知道自己在別人眼里是一盞燈,燈盞里沒油了,就剩下燈捻子里殘留的一點油星,吊著最后一點精神頭兒。這樣的燈,說滅隨時都會滅。

可她遲遲不滅,一天到黑這么被大家記掛著問候著,她發(fā)現(xiàn)這樣拖著真是不好意思。好像她多拖延一時,就會多浪費大家一些寶貴的時間。

要不是喜歡門外這塊石頭,她還真就不想再挪出大門來。

最好的辦法就是把石頭搬進屋里。

但這是不可能的,沒人會答應(yīng)她這么做。就算她是一個馬上要離開世界的人,家人也不會由著她胡來。再說這么大一塊青石,誰搬得動呢,也會把炕給壓塌吧!

她還得天天到大門外看它。

5

車雨花最后一次去大門外頭,是坐在地上挪出去的。她沒有力氣站著挪步,就坐在一片毛氈子上,像醫(yī)院門口要飯的那些殘疾人一般,兩個手撐地,然后像劃槳那樣,左手撲劃一下,扯得身子往前動幾寸,右手再撲劃一下,又扯動幾寸。

丈夫在身后靜悄悄看著,他還是不敢攔她,更不敢上前幫忙,她的眼神依舊那么有威力,瞪一眼他就乖乖地長在原地了。她明白,他是心疼她,舍不得惹她,不然人家一個大男人,咋會怕她一個枯瘦如柴的將死之人!他不光不干涉她的行動,還背著她制止孩子們的抱怨,不然女兒第一個就不會答應(yīng)她一天當(dāng)中好幾次往外跑,跑出去坐在一塊石頭上賣呆。她都能想象到他勸孩子們的口氣,他帶著哀求的語氣,說叫你媽去么,沒幾天活頭的人了,愛咋就叫她咋,給我們下了半輩子苦,來不及享上幾天福,這最后的一點日子,就叫她活得舒心一點么。

挪了多久才挪出大門的呢?她伸手抓住石頭,已經(jīng)沒力氣坐到石頭上去了,只能先靠住石頭喘氣。門樓頂上的鐵皮燈籠永遠都在轉(zhuǎn),簌簌簌,簌簌簌,好像一個碎嘴的老婆婆藏在那鐵皮里頭,在給世人講著她經(jīng)歷的世事,講啊講啊,沒年沒月,沒黑沒明,只要世上的風(fēng)千年萬年不停,她就能講上千年萬年。指甲花已經(jīng)開敗了,還是她的眼神越來越不好了,反正看過去只剩下葉子模模糊糊綠著,不見花兒了。那么鮮紅的花兒,才開了幾天吶,說沒有就沒有了,可見這世上的人和物呀,都不長久。她輕輕閉上眼睛,能聽見肺在腔子里撲閃。很多時候她沒有勇氣傾聽這聲音,因為這聲響太讓人揪心了,哪里是人的肺在忙碌,簡直就像塞了兩堆鐵絲在里頭,鐵絲被狠狠地撕扯,發(fā)出刷鐵鍋的聲音,每進一口氣她就痛一下,每出一口氣,再痛一下,痛感就沒有停止過。她只有在疼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才呻吟幾聲,但凡能扛住,她都悄悄忍著。呻吟出來又能咋的嘛,誰也沒有辦法幫你,誰也無法代替你承受這份疼,她要是由著性子呻吟,只能增加丈夫和兒女心里的難受。

只有在和石頭相處的時候,她覺得可以呻吟出聲音。她確定左右沒人后,就重重地哎喲了幾聲。然后慢慢地往起爬。身子是直的,硬撅撅戳著,手和腳都使不上勁兒。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就像你夢魘了,心里喊著我要醒來,我要翻身,只要翻個身我就沒事了!但你的身體不聽使喚,就連一根手指頭你也抬不起來,你像一堆爛了的肉一樣癱在那里。手扳住石頭,鞋底摳住地面,她讓這堆爛肉一寸一寸往起掙。終于站起來了,顫巍巍地站著,像學(xué)步時第一次單獨站起來的孩子。這孩子還沒找到站穩(wěn)的感覺,下半身猛然酸軟,不等反應(yīng)過來,人已經(jīng)重新軟到地上了。她伸手摸索到石頭的一個角,輕輕撫摸它,有些羞澀地給它苦笑,說叫你見笑了啊,我實在是越來越不行了,這身子骨不爭氣么,我眼下連那八九個月的吃奶娃娃都不如。

石頭能有啥反應(yīng)呢,它靜靜地臥著,除了沒心沒肺地看著這個女人一天比一天衰弱外,它沒有任何的反應(yīng)。

車雨花抹一把鼻涕,把眼淚也帶出來了,她也不管是鼻涕還是眼淚,伸長胳膊往鞋底抹,胳膊是直的,不會打彎,也不夠長,最后手心里一把黏糊糊的東西被蹭到了褲腿上。

鼻涕眼淚嚇不倒人,車雨花再次往起來爬。她想毛提這會兒在哪躲著哩,會不會看到我掙命的樣子?會不會看著我可憐,就放赦我多活幾天!嘿嘿,還是算了吧,誰都知道毛提是天仙里頭最鐵面無私的一個,沒聽得這世上有誰躲過了他的索命。其實她已經(jīng)不打算躲了,既然是遲早要來的事,那就早點來吧,這么熬著人很吃力,身體受罪,心里更苦,有時候她就迷迷糊糊地想,毛提咋還不來哩,磨蹭啥哩,快點來么,早一點來我就能少受一些磨難了。要說這世上還有啥是舍不得的,她覺得是石頭,這塊臥在大門外頭的青石。丈夫呀,兒女呀,孫子呀,姊妹呀,鄉(xiāng)親呀,還有這世上她認(rèn)識的很多人,沒了她他們都能活下去!這道理她剛開始那陣子想不通,覺得舍不得丈夫,舍不得娃娃們,沒有她他們咋活呀?現(xiàn)在她想清楚了,這世界誰離開誰都能活,她完了他們當(dāng)然會傷心,傷心總會過去的,過去以后哩,日子還是會往下過的。

這石頭能在大門口留多久?兒子已經(jīng)萌生了搬走它的念頭,只是看她天天出來坐在那石頭上,他才沒有急著下手。等她一走,這塊石頭肯定要被搬走。除了她,沒有人會舍不得一塊石頭吧。是啊,只是一塊石頭。除了她誰都不知道這塊石頭有多好,它像她在世上最忠誠的親人,只要她愿意出來,它就陪伴著她,讓她汲取到冰涼,幫她壓制心里的火。正是坐在它的懷里,她將村莊里所有的人重新認(rèn)識了一遍。她和它緊緊貼靠,像剛成親的兩口子一樣近,一樣緊,一樣親,一樣舍不得分開。

車雨花站了起來。她說不清楚自己哪來的力氣,等察覺到的時候,人已經(jīng)扶著石頭站了起來,一雙麻稈一樣細瘦的腿簌簌地抖著,她趕緊俯身爬到了石頭上,雙手摟住兩邊,然后一點一點調(diào)轉(zhuǎn)身子。終于坐到了原來的位置上。涼森森的感覺穿透肌膚,傳遞到她的身體,她忍不住笑了,好么,我可算又坐到你肚子上了,只要我活一天,我就要出來看你,我臨走得跟你說一聲再見么。她就這么一陣清醒一陣迷糊地坐著,困倦感水波一樣不斷地往過來卷,仿佛要卷走她。她不讓自己迷糊,不停地摩挲著石頭,讓青石的冰涼提醒自己不要睡過去,要醒著,要好好和她的石頭多陪伴一些時間。

清醒的時候她想起了馬德望。

其實上次馬德望跟她說話的時候一點也不溫和。好在她清楚,他怎么能改變那個臭了半輩子的硬脾氣呢?他的目光也還是像那能捅人的刀子,他直通通走到她跟前,直愣愣瞅著她,甕聲甕氣地說哦,你回來了?聽得你病了,歹病么!那就養(yǎng)著,不要胡思亂想!真主的口喚么,人也沒有辦法,口喚到了你就走!

車雨花后來不止一次回味這段話,想著想著,笑了,笑著笑著,氣上來了,氣得瞪大眼睛,罵一句二貨!再罵一句黑皮臉。馬德望那張黑臉是出了名的,大家高興的時候,說他是個黑包公;要是挨了他的罵,就偷偷喊他黑皮臉。車雨花這些年沒有這樣罵過他。她沒有膽量,也沒有恨到那個程度。上次她罵了,望著他越去越遠的背影,她笑著罵了一句。接著她從石頭上溜下來,身子靠住石頭,好像靠著一個結(jié)實有力的男人,她把自己瘦骨嶙峋的身軀完全交付給了這個男人,她笑得眼淚都下來了,她說黑皮臉啊,你可真是個黑皮臉。

迷糊感在不斷地增強,車雨花一陣接一陣地犯惡心,天空在頭頂上旋轉(zhuǎn),腳下的地面也不停地轉(zhuǎn)圈圈,這個天上飄浮著一些絮狀白云的午后,婦女車雨花堅持在青石上坐了很久,她滿腦子想的事情很簡單,就一個畫面,那是她剛嫁到這個莊子的那天,晚上按習(xí)俗要耍床,一伙二不棱登的小伙子到處尋找新媳婦的公公、堂公公、阿伯子、堂阿伯子,只要逮住就拉進新房來,按在地上叫新媳婦騎大馬,那晚的新媳婦車雨花被小伙子們拉呀扯呀,推呀搡呀,還有人趁機腰上一把腿上一把地亂摸,她又羞又慌,啥也顧不上了,傻乎乎對著一個被按在炕頭的男人說騎一下可以再不鬧了嗎,好,那我騎!

哄笑聲中,她被眾人按到了男人背上,千不該萬不該,這時候她暈頭暈?zāi)X地伸手拍了一巴掌男人的屁股,像騎馬的人驅(qū)使身下的坐騎那樣,嗓門響亮地喊了一聲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