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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不息天之道——讀趙本夫《荒漠里有一條魚》
來源:《當代作家評論》 | 譚桂林  2024年03月06日08:53

在當代小說家中,趙本夫屬于對書題比較講究的一類。如《刀客和女人》《黑螞蟻藍眼睛》《無土時代》等,小說題目本身自有一種直攖人心的力量。長篇小說《荒漠里有一條魚》(1)(以下簡稱《荒漠》)的題目凝練,依然顯示出他對題目本身意義張力的關注。這個題目是一個意象,空間的錯位使得意象緊張而有力。魚這種生物,是必須依托水而生存的,但荒漠是缺水的。魚困在荒漠里,是命運的乖戾與悲慘,是生命的無奈,而荒漠里有魚的游蹤,則是生命的奇跡與驚喜。所以,這個題目喻示著環(huán)境與生命關系的永恒輪回。環(huán)境壓抑著生命,而“生命在長期進化中積聚并傳遞著的逆境中的‘美德’,仰賴這些物質化了的‘美德’(基因),生命得以參與自然的有機循環(huán),并在宇宙中找到適合于自己的一個位置”。(2)

生命的長期進化與參與自然的有機循環(huán),必須存在一個堅硬的前提,那就是生命自身的繁殖。只有在生命繁殖的過程中,“物質化的美德”即基因才得以形成,并決定著生命內驅力的強度與走向。從這個意義看,盡管這部小說有豐富的題旨,如人性的善惡、求真的精神、人格的堅守、自然的法則等,對這些題旨也都有很好的表現(xiàn),相對應的形象也刻畫得精微而生動,但小說的靈魂深處,也就是說“荒漠里有一條魚”這一意象最堅硬的精神內核,還是指向對生殖力的崇拜,對生生不息的自然天道的揭示,以及對在這種天道中蓬勃生長的自然生命的禮贊。小說中所有其他的題旨都緊緊圍繞這一內核,層層展開而又相互映襯,向里凝聚同時又向外延展。當然,生殖崇拜在當代中國小說中,不能說是一個嶄新的話題,20世紀莫言的《豐乳肥臀》已經將生殖崇拜的主題提升到民族文化人格生成的高度來思考。即使在趙本夫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這也不能說是一個全新的創(chuàng)意,譬如他的《無土時代》等作品對人與土地與自然的關系的揭示,都從不同的側面表達著作者對生命本體的體驗和沉思。但《荒漠》的問世,意義確實不同凡響。它不僅把作者自己本人關于人與自然的思考從關系學的層面推進到本體學的層面,而且以種種富含意蘊、跳動著強烈的生命血脈的文學意象,為當代文學的生殖崇拜母題提供了一種新的敘事指向。

生殖在宇宙大化中,從來就不是一種單一維度的生命活動,它是一個相互關聯(lián)的系統(tǒng)工程。在這個大系統(tǒng)中,因緣湊泊,生克循環(huán),生命的成住壞空,命運的起承轉合,都不會是一個單一事件。雖然在大地里面長出來的東西,“它們每一種都按自己的方式生長,并且全都根據自然的一定規(guī)律而保持它們各各具有的特性”,(3)但《法華經》說“十方世界中,禽獸鳴相呼”,老子也說過“天地所以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即任何一個生物物種的存在,都是以其他物種的存在為前提的,任何一個生物物種的繁衍,也都與其他物種的繁衍息息相關。對這一自然生物鏈的共生性,作者是深諳其中道理的,因而在《荒漠》這部小說中,作者寫生殖與繁衍的艱辛與偉大,并不僅僅局限于人類這一個物種,而是拓展到了整個自然的全息生態(tài)。人、動物、植物,在生命的繁殖這一點上,達到了高度的目的一致性。

小說的中心事件是魚王莊人種樹,種樹構成小說敘事完整的外在結構。梅云游浪子回頭,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了種樹是一項能夠拴住他的心猿意馬的偉大事業(yè)。他的精神被魚王莊卑賤而頑強的生命所擊中,感受到“高貴就應當像他們這樣,在絕境中頑強地活著”,所以,教育和素養(yǎng)使他陡然生出一種通過植樹改造沙灘,讓魚王莊人過上新生活的浩然之氣。老扁是魚王莊的強人,他把實現(xiàn)梅云游的植樹計劃當作自己畢生的使命,最后只有在“看到魚王莊的樹木又起來了,而且和一百單三村的林子連成一片,已經成為一片無邊無際的森林”,看到森林里有兔子在逃竄,有白鷺在輕輕落下之后,他才親自結束了自己已經衰老的生命。魚王莊的人無論身在何處,無論有何牽掛,到了春天,都會趕回莊里種樹。因為魚王莊人知道,“樹木起來,魚王莊就得救了”,所以即便是死,魚王莊人也希望“死在魚王莊的坑洞里,第二年還能在上頭栽一棵樹,這棵樹一定會茂盛生長”。即使大到民族的戰(zhàn)爭、路線的矛盾,這些人世間的糾紛最后都是圍繞著種樹還是砍樹而展開。在作者的筆下,樹也是有生命的,那些在日寇屠刀下幸存下來的“小樹歪斜著生長,它們正奮力向上,努力讓自己站直了”。那種威武不能屈的高貴,簡直就是魚王莊人傲然挺立在荒漠中的生命精神的體現(xiàn)。魚王莊的樹林,“幾十萬棵樹木,不僅稀稀拉拉,高矮不齊,而且品種很雜,幾乎什么樹種都有,可見他們當初栽種這些樹木時,就是弄到什么樹苗就栽什么的,就像一個饑不擇食的餓漢”。但魚王莊人對待這片樹林卻像對待生命一樣珍惜,像對待神靈一樣敬畏。為了保住魚王莊人的植樹成果,老扁曾把自己新婚妻子的初夜送給日軍隊長龜田去糟蹋,這不僅是沒了道義,更沒了血性,喪盡了男人的尊嚴。但“一頭是草兒,一頭是幾十萬棵樹木”,在這樣尖銳的非此即彼的選擇中,老扁選擇了樹木,選擇了自己一生要承擔的創(chuàng)痛,因為樹木不僅是魚王莊人賴以生存的綠色環(huán)境,而且樹木本身即是生命?!捌ぶ淮?,毛將焉附”,在生命天平的那一邊,尊嚴和高貴一錢不值。

如果說樹木的生命意象還只是詩學意義上的萬物有靈論的呈現(xiàn),樹木種植的功利意義在于為生命的繁衍提供基礎的條件,那么,在《荒漠》這首生命的悲壯史詩中,動物的生命繁殖無疑是一支貫穿始終、穿插回旋的主題曲。佛曰眾生平等,道家也有齊物論,倡言萬物歸一,這都是在死的意義上談論物種之間的關系,或者說這種理想的物種關系只能在死亡的意義上才能實現(xiàn)。在生的意義上,“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進化鏈中,總是“物競天擇,強者生存”?!痘哪穼扅S河決堤后,沼澤地中上演生死大戰(zhàn),各種生命互相追殺,互相躲避,生存競爭的慘烈情景展示了“萬物芻狗”這一天道的不虛。在這人跡已絕的自然界里,“充溢著生命的瘋狂”,“每一種生命都參與著時間和空間的割據。沼澤,沙灘,成了生命的賭場”?;蛟S正是這種生命的瘋狂與博弈,正是死亡的輕易與突兀而來,不期而至,刺激著各種生物的繁衍本能?!巴晾恰⒁昂?、貍貓、獾、蛇、鼠、野狗、黃鼠狼……成群結隊游來游去”,甚至蟻虻也是億萬只“從蘆葦草叢中飛出,鋪天蓋地,一疙瘩一團團,充斥著這里的每一寸土地”。野生的動物是這樣,馴養(yǎng)的動物同樣是這樣。作者在開篇第一章中,就饒有興味地寫到了雞的繁衍本能。魚王莊的祖先老八家里的大紅公雞和蘆花母雞突然同一天消失了,老八的女人心疼死了,“女人為此哭了一場,但一個多月后的一天傍晚,大紅公雞和蘆花母雞卻突然回來了,昂首闊步,身后還跟著十幾只毛茸茸的小雞”,對于趙本夫這樣的成熟作家而言,這種生活細節(jié)的描寫,其意義不能小看。在一個共生環(huán)境中,不僅人與人,而且人與物也是可以共情和通感的。大紅公雞和蘆花母雞的故事所映襯的或許正是老八強盛的生命力和繁殖力以及老八一家在家族繁殖上的旺盛狀態(tài)對動物生育力的一種潛隱的化育。所以作者感嘆地說:“別以為只是人有靈性,這河里的魚,地上的雞,萬物都有靈性呢!”

大黑牛的繁殖力是這部小說在精神結構上的一個聚焦點。這頭黑色的公牛與賈平凹《廢都》中的那頭牛一樣,都被作者擬人化了?!痘哪分械暮谏2粌H有強悍的外在生命狀態(tài),如健壯的身軀、利劍式的牛角、油光發(fā)亮的烏黑毛發(fā),而且也呈現(xiàn)出一種內在的生命驅力。它有孤獨的眼神,似乎總在尋找和等待著什么。外在的強壯與內在的豐滿使它成為這荒原上名副其實的王者,它四蹄生風,塵煙滾滾,跑動起來居然有排山倒海的氣勢。大黑牛同老八一樣,也是洪水下的幸存者。在洪水劫難之前,它是一頭種牛,繁殖了許許多多的后代,這是大黑牛一直引以自豪的事情。在洪水劫難之后,也是這頭會思考的牛給正在迷茫中的老八提出多“配種”的建議,它說:“咱們都有強壯的身體,應該想辦法多生些后代,這荒原上才有生氣呀?!辟Z平凹《廢都》中的那頭牛來自終南山,有著哲學的基因,思考的全是一些在俗世人眼里稀奇古怪的問題,它嘲笑人類的荒誕,憂慮人類未來的命運,把自己思考成了一個超越人類的、高高在上的先知。而《荒漠》中的這頭大黑牛的思考則是來自自己體內無法宣泄的旺盛似火的精力,來自血液中的綿長而深刻的遠古記憶?!懊慨斂吹揭淮笃恋鼗脑谶@里,它都會痛心不已。它很想套上犁子,把整個荒原都翻過來,撒上種子,讓大地長滿莊稼。就像看到母牛就想配種一樣,看到荒地,它就想耕翻。”“人和牛在犁田播種時,自古以來都是最佳搭檔,這是大黑牛血液遺傳中最深刻的記憶?!闭沁@種遠古的記憶,使得大黑牛用最樸素的思想,但也是最具血肉氣息的思想提醒自己的人類主人,洪災過后,繁殖才是生命的第一要義。

當然,從人類的觀點和立場來看,在宇宙大化這個全息生態(tài)的系統(tǒng)中,人的生命繁殖是中心,是內核,是一切生命活動最終極的意義,也是一切文明的始基與起源。因為只有人的生命活動,才能把生命從自在狀態(tài)提升到自為狀態(tài)。這種人類中心觀,人類目的論,在人類文明的發(fā)展史上,不時遭到批判,于今環(huán)保主義崛起的時代,人類的這種反思與自我批判來得更加猛烈與持久。毫無疑問,倡言或反對人類中心觀和目的論,這是人類文明這枚硬幣的兩面,人類文明的發(fā)展歷史也一直建構在這樣的平衡構架上。人類的繁衍和發(fā)展強盛到一定程度時,就會盲目地對自然進行掠奪和消費,當這種掠奪與消費達到一定的臨界點時,自然會以亙古洪荒的力量予以報復,摧毀人類擁擠而貪婪的生命,人類不得不重新開始自己的生命繁殖與文明積累。在這樣的劫難面前,人類文明的悠遠與豐富可能給幸存者留下許許多多的記憶與想望,這些記憶和想望也許引發(fā)他們各種各樣的行為選擇,但血液的記憶、基因的遺存則在告訴他們,他們首先要做的或者說必須去做的,乃是人類生命的繁衍。

《荒漠》描寫的就是這樣一個人類的生存境況。小說中的洪水顯然是一個劫難的隱喻。這個隱喻意味深長,它不僅聯(lián)系著黃河這樣一條民族的母親河意象,而且讓人產生一種東西方文化的比較聯(lián)想。西方希伯來文化中也有一個洪荒之喻,即上帝懷著痛恨與厭惡的情緒要發(fā)動一次洪水毀滅自己的造物,但上帝還是給人類留下了一條生路,所以有了諾亞方舟。人類的救贖,依賴于上帝的審判和選擇。但在《荒漠》的構思中,洪水滅頂,突如其來,沒有造物主的恩賜,沒有上帝的判選,一切的復活都是自我復活,都是生命的奇跡,都是強壯的證明。所以,在這樣的劫難面前,生命力的崇拜和種族繁衍的興奮與焦慮都是極其自然的,是人類自然基因的強力復蘇與蠢動?!痘哪芬詷O大的熱情,濃墨重彩地渲染和凸顯著魚王莊的生殖事件,就是要禮贊人的生命在種族繁衍方面所具有的潛能和在生存的暗黑界尋找出口的突破力。魚王本身就是一個隱喻,它聯(lián)系著一切哺乳類生命最遠古的基因記憶,魚用撒子的方式繁衍活動,也是對人類的繁殖力的呼喚與期待。老八的強旺的生殖力令人驚嘆,他在洪水劫難前就“居然有二十一個孩子,其中十三個男孩,八個女孩”。在洪災之后,他竟讓因為不孕而受盡歧視的棗子一胎生下四娃,曾經的棄婦一夜之間成了界首鎮(zhèn)最受尊敬的人。連界首鎮(zhèn)周邊四個縣的縣令都被驚動了,送來錢糧米面,有的縣令還親自登門道賀。在小說中,魚王崇拜本質上就是生殖崇拜。因為,“魚王爺最大功德,還是管生孩子。在所有香客中,求子求女的要占絕大多數(shù)。凡不生育的,只要到魚王廟進香上供,幾乎準生,而且常有多胞胎”。值得指出的是,魚王莊的這種生殖崇拜,本質上就是一種生命力崇拜,是一種渾沌初開生命萌蘗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原始沖動,它不僅超越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私產承繼需求,而且超越了香火供奉的宗族繁衍心理,甚至超越了血緣流脈的種姓焦慮。因為魚王廟的求子之謎,盡管曾經被老扁撞破,甚至“當初那些求子求女的男人們,其實大部分是知道怎么回事的,可他們選擇了佯裝不知。其間蘊藏了一個令人肅然的精神內核,就是對生命的渴望與尊重,在一個鮮活的小生命面前,所有人類的道德倫理都顯得黯淡無光?!?/p>

關于人的生殖力的描寫,《荒漠》有一個對比的心理結構也是值得指出的。一個是老扁,在生殖繁衍所需要的性能力上,他屬于退縮性心理結構。作為一個被丟棄的嬰兒,老扁在成長過程中內心里充溢著對生身母親的怨恨。一次他陪同梅三洞去接生,女性臨盆時的慘狀與骯臟造成了老扁一生的心理陰影。雖然從這個夜晚開始,“他漸漸不恨自己的母親了,母親也是這樣把自己生出來的吧。一個人來到世上,太不容易了”,但是,“直到多少年后,一想起來仍想嘔吐,仍會心悸。他一生對女人沒有興趣,大約就是從這個夜晚開始的”。生殖本來是造物主賜給靈長類動物的一項福祉,正如盧克萊修所詠嘆的,生物的種類一代一代造出來,“必須有一條路徑,借著這條路徑那生育的種子可以在體內通過,并且從松弛了的肢體放出來;最后,要具備那樣的工具,借之男的和女的能交合,共同享受銷魂蕩魄的快樂”。(4)在造物主的設計中,生殖與愉悅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身體之愉悅是對生殖的鼓勵,而對愉悅的欲望與追求則是刺激生殖的肉身動力。老扁對女人沒有了興趣,遮蔽或者說阻斷了追求愉悅的肉身動力,這是生殖力的受損,是一種生命力退縮狀態(tài)的呈現(xiàn)。不過,即使自我肉身處在這樣的退縮狀態(tài)中,老扁在理性上對生殖的必要性與緊迫性卻有清醒的自覺意識。他撞破了魚王莊求子的秘密,但是他把這秘密保持在心底一直到死,因為他知道,這是魚王莊的生命宗教。魚王莊有很多人,都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至于那是誰的種,孩子的爹是誰,應該姓什么,在魚王莊人看來,這根本不重要。生下來就是一條生命,就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就是魚王莊人。這些女人和孩子不應當受到任何責難和鄙視,這是魚王莊人的信念。作為魚王莊的村長,對魚王莊雜亂的血統(tǒng),老扁永遠會用欲哭無淚的笑容,坦然面對。因為魚王莊要生存,要繁衍。這是一個生命的大題目,不是那些無聊的清規(guī)戒律所能規(guī)范的,也不是那種猥瑣的道德說教所能回答的。

與老扁對比的是梅云游,在性能力上,這是一種充分進取性的心理結構。作者寫到他一生好游,好色,在這性格的背后支撐著的,當然是他的生命力的強盛。最后讓這個好色好游的男人像浮士德一樣駐足的,恰恰也是對生命力的敬畏與崇拜。梅云游跑馬圈地來到荒漠深處,看到了魚王莊的生命形式?!八従徧痤^來,向兩個野人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忽然意識到,這片廣袤的沙灘并不貧瘠,這里曾經有過湮滅的輝煌。這里曾有稠密的村莊和人家,是那場洪水把它們全埋在了地下。但生命是如此頑強。不管現(xiàn)在多么荒涼,仍有自己的同類在這里艱難生存?!泵吩朴巫顬轶@奇的是,這里雖然是荒漠深處,魚王莊雖然是一個拾荒人聚居的村落,簡陋,雜亂,但一點也不死氣沉沉,相反,這是一個充滿生機的地方?!皫缀趺總€女人懷里都抱著一個小孩,每個小孩都抱著一個或飽滿或干癟的乳房”,“他們不僅活在荒漠里,找到生存之道,而且還生出這么多孩子。生命在這里有著無比的韌性,就像沼澤中的蘆葦蓬蓬勃勃”。就是在這樣的生的堅韌面前,梅云游震撼了,驚怵了,“他所有的人生經驗,都在這一剎那崩塌了”。這就是馬斯洛人格理論中的巔峰時刻,舊的經驗崩塌的瞬間就是新的信念矗立的瞬間,就在這一刻,對人的生命力的敬畏改變了此后梅云游的一生,也以文明介入的形式揭開魚王莊歷史的新頁。

在當代小說中,不少成功的作品都曾思考過人類生殖崇拜的話題,莫言的《豐乳肥臀》就是一部特別引人注目的作品?!敦S乳肥臀》中關于生殖崇拜母題的意義建構遠遠超出了那個時代的文化啟蒙思考,它深入人類生命流程中最隱秘的河道,觸及了人類生命結構中最隱秘的內核。20多年時間過去了,把《荒漠》同《豐乳肥臀》略作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很有趣的不同點。從這些不同點上,不僅可以看到時代精神變遷在文學敘事上打下的烙印,看到作者對生命的不同體驗,對人情物理的不同理解,而且也可以看到作者自我思想意識的發(fā)露中所隱藏的生命密碼。

對生殖中的苦難描寫,是兩部作品都特別留意的地方?!敦S乳肥臀》一開始就寫上官魯氏在兵荒馬亂中的第八次分娩,這是一對雙胞胎,也是一次難產。上官魯氏在一陣急似一陣地嚎叫,赤裸的身體陷在血泥中?!痘哪分幸蔡貏e寫到梅三洞解救難產女人:“梅先生伸手拉開破被單,更濃的腥臭味擴散開來,老扁趕緊捏住鼻子,梅先生卻無事一樣。那女人肚皮放亮,鼓得很大,大腿根雜著毛叢,一片血肉模糊。老扁看到了,一陣惡心。他想不到一個生孩子的女人會如此骯臟丑陋,會遭這么大的罪。”兩部小說的生殖場面都是苦難的,但呈現(xiàn)出來的效果卻不一樣。《荒漠》的效果是直接導致了老扁一生對性的冷漠及其性心理上的退縮性人格?!敦S乳肥臀》采用的是反諷手法,上官魯氏難產的同時,上官家的驢子也發(fā)生了難產,獸產師樊三在驢子那邊忙活,上官家的男人們也都圍在驢子那邊幫忙,同樣難產的上官魯氏卻孤獨地躺在血泥中痛苦地煎熬。當小騾駒終于生下來之后,婆婆上官呂氏竟然要請獸產師去給難產的媳婦接生。在父權制宗法社會中,人的生殖意義竟然與獸的生殖意義等量齊觀,甚至其重要性還不如獸的生殖意義。這種對比性的反諷手法對忽視人的生殖意義的現(xiàn)象進行批判,在父權文化的批判中引出生殖崇拜主題。值得指出的是,無論作者導向的效果是怎樣的不同,但這種關于身體疼痛與場面血污的苦難譜寫,顯示出的恰恰是生殖的艱辛與不易,是在人類種族繁衍的事業(yè)上女性獨自面臨的巨大風險和做出的巨大犧牲。

如果說在《豐乳肥臀》中,生殖崇拜只是上官魯氏個人的性情所在,那么,在《荒漠》中,除了梅子這個有著混血的特殊血統(tǒng)的女子之外,生殖崇拜幾乎是魚王莊人的集體無意識,是魚王莊人的生命宗教。魚王莊人是來自四面八方的拾荒者,沒有家族的血緣聯(lián)系,沒有歷史的社會關系的纏結,沒有相似的習得經歷,甚至沒有生活在一個地域之間的語言共性,他們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貧窮。他們對生殖神魚王的崇拜,對生育孩子的熱衷,其原因除了不自覺的人類血液中遺存的種族繁衍的基因記憶之外,無疑就是對于現(xiàn)實貧窮狀態(tài)的一種恐懼心理的反應。相對而言,《豐乳肥臀》中的自然環(huán)境是富足的,高密東北鄉(xiāng)是一個紅高粱的圣地,豐饒的自然資源足以保護和供養(yǎng)人類的生育繁殖,只是人類自己殘殺拼斗的罪惡與蠢行在戕害人類的生命。而魚王莊的人們不僅沒有自己的私有財產,而且貧瘠的荒漠也不能提供人們賴以生存的自然資源,人們只能靠拾荒、乞討為生。這種極端狀態(tài)的貧窮已經散發(fā)著死亡的氣息。在這種極端貧窮的狀態(tài)下生存,每時每刻都在死神之眼的窺視之下,每時每刻都能聽到死神捕獲獵物的獰笑,因而每時每刻在生命的深處都潛藏著對死亡的恐懼。這種對死亡的恐懼最容易喚醒血液基因中的種族繁衍的遙遠記憶,最能夠刺激身體中各種生育潛能的發(fā)揮。越是貧窮,越熱衷生育,越能夠生育,因為一代一代的人丁興旺,不僅滿足了小農經濟勞作下生產方式對人力的需求,而且寄寓著生育者對未來命運改變的希望。生育與貧窮的聯(lián)系,這是《荒漠》在生殖崇拜這一主題書寫上提供的一種新的思考。雖然在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史上,歷史的正義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人們,越窮越生、越生越窮幾乎是一個無法突破的人類生存的惡性循環(huán)的怪圈。但是,在詩學的正義上,人類恐懼于自身種族的絕滅,人類期待著生命的生生不息,即使像阿Q一樣相信“我的兒子將來會闊多了”,也永遠是人類生存顛撲不破的永恒真理。

在生殖主體上,《豐乳肥臀》和《荒漠》都有自己的獨特隱喻。《豐乳肥臀》突出的是母性生殖力,上官魯氏的生殖崇拜是其母性的自然流露,是一個傳統(tǒng)女性的母性本能的極端化表現(xiàn)。父親上官壽喜雖然名義上有九個子女,但這九個子女都不是他的血緣,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不孕者,沒有生殖的能力。與之相反,在《荒漠》中,生殖崇拜體現(xiàn)的則是父性生殖力的強旺。小說中雖然寫到棗兒這一個渴望生育的女性,但棗兒之所以渴望生育,是需要用生育來證明自己的女性能力,是需要遮擋世人的歧視目光。所以她為了生育,毅然與老八出走,但一旦懷上了孩子,她又毅然地離開了老八。因為歧視的目光已經散去,自身的女性能力已經被證明,生育對她也不再有意義。棗兒之外,《荒漠》似乎再也沒有為禮贊生殖而刻畫過女性的形象。《荒漠》的筆墨更有力地傾瀉在對父性生殖力的描寫上,從大紅公雞、黑公牛到老八和老八的子孫斧頭的強旺生殖力的描寫,都在顯示出父性生殖在魚王莊生存中的重要意義。這種父性生殖的隱喻背后,也許有社會學和民俗學方面的成因所在,譬如魚王莊人沒有私蓄財產,血緣的承繼性就沒有嚴格父權制下那么重要,而魚王莊人拾荒、乞討的生存方式也不能突顯出男性在身體與智能上的優(yōu)長,因而母系社會的風俗遺存就有可能在魚王莊復現(xiàn),男人最突出的作用就有可能只顯現(xiàn)在生育的意義上。但更為重要的隱喻意蘊,我認為是作者在性別差異越來越被抹平的現(xiàn)代文化生態(tài)中,通過對父性生殖的描寫,呼喚一種陽剛雄強的父性的復活。這與《豐乳肥臀》通過對母性的禮贊,在這個熱衷于明爭暗斗視生命若兒戲的世界叢林中,呼喚一種珍惜生命的女性智慧一樣,都是一個成熟作家對人性發(fā)展、對人類未來的一種屬己的深層次思考。

《荒漠》濃墨重彩地描寫父性生殖力,召喚陽剛父性的復歸,這種與《豐乳肥臀》大異其趣的思維路向,與五四新文學“弒父”傾向背向而行的創(chuàng)作旨歸,深深根植于作者對母性異化的警惕。正因這種警惕,作者在小說中給魚王廟安排了一個很黯淡的結局。螃蟹從八姐那里失戀后,回到魚王廟。這時的魚王廟已經沒有人來求子,他“環(huán)顧廟內,不見一個人影。院墻一角一簇荒草晃了晃,好像一只黃鼠狼跑了出來,聽不到一點聲音。一座院子清冷得有點凄涼”。造成魚王廟衰落的原因就是生殖崇拜的異化。一個神秘的女子悄悄進入了魚王廟,但她不是來求子的,她是來求自身的身體愉悅的。尤其重要的是,在她出現(xiàn)之后,或者說在她的身體的誘惑(她的體香,她的曼妙的胴體,還有她對斧頭肌肉的撫摸)下,斧頭這個生殖力的象征也開始厭惡起生殖的價值,迷戀起性愛自身的歡愉?!八麄兌枷矚g對方的身體,沒有任何別的目的,這讓斧頭輕松而愉快。雖然斧頭經常和別的女人睡覺,但總覺得自己更像一頭牲口,是一匹配種的騾馬?!痹谶@種剔除了生殖意義的性愛中享受著歡愉,這當然是人類追求愉悅的本能沖動的體現(xiàn),也是人類自我身體認知的進步。所以,神秘女子的出現(xiàn)不是意味著未來母親的創(chuàng)造,而是意味著現(xiàn)代文明中以愉悅自身為目的的巫女或者說妖女的成型?!芭背霈F(xiàn)了,斧頭死了,魚王廟的生殖信仰也就隨之破產了。從這個結局來看,“女妖”的成型是小說中一個最為悲涼的隱喻。兩性關系,正如盧克萊修所言,自古以來就是同時以生殖和愉悅為自然基礎,愉悅是個人感官的,生殖是種族綿延的,兩個維度的自然基礎的融合才是天道的演行。但“女妖”的出現(xiàn)在兩性關系中剔除了生殖的內核,放大和突出了愉悅的維度,本質上也就是女性在天性中剔除了母性的內核,放大和突出了女性對自我身體掌控的權利意識。所以,“女妖”是女性意識進化的產物,是女兒性的復活,是妻性的叛離,更是母性的主動揚棄。

種性的退行,個性的發(fā)展,這無疑是人類文明進化的標志。但當工業(yè)化和現(xiàn)代化的迅猛發(fā)展使得人類的生殖活動更加容易,更加安全時,人類反而更加忽略甚至逃避兩性關系中的生殖意義,更加傾心追求兩性關系中的愉悅維度,甚至將這種傾心追求的趨勢化視為現(xiàn)代人道主義的勝利。生生不息天之道,而人道與天道的這種背離,是否也在喻示著人類文明走向異化乃至衰落的發(fā)端呢?《荒漠》的答案是明確的,因為人類文明的演化史一再用悲劇展示過,即使再雄強的男性也會像小說中的斧頭一樣,無法抵御“女妖”的誘惑,都心甘情愿地追隨著“女妖”的撫摸而走向毀滅。當然,在人類文明的演化史中,進化和退化其實是一枚銅幣的兩面,一些方面進化了,一些方面退化了,“自然改變一切,它使萬物變化”,(5)歲月改變著整個世界的本性,人類也在天演中改變著自己。但人在自然大化中的獨特性就在于人能認識自己,人能在改變中反思自己的改變。所以,當人們都在努力追求身體的愉悅,各種貪婪的資本也在無所不能地為人們追求愉悅提供種種方便與技巧時,生殖,這個人類繁衍史上最為深刻的意念,最為古老的儀式,最為原始的情愫,最為本能的沖動,似乎只有在作家這種人類良心的感悟中,才能真正意識到它的沉重與逼迫。雖然這種感悟不免迷茫,所以,當年的莫言用狂歡化的生殖敘事解構了父權制的血緣崇拜,而趙本夫小說中的這條巨鯉也被困在荒漠之中,“一時有形,一時無形,變幻莫測,就像有一個強大的生命隱現(xiàn)其間,吞云吐霧,正經歷著巨大的痛苦,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直在扭動掙扎,一直想掙脫什么,卻總是無法掙脫”,但這種感悟的宣示,恰恰顯示出人類的偉大與尊嚴。因為人類不僅能夠在改變中反思自己,而且也能夠在反思中重啟自我救贖的歷史。

注釋:

(1)趙本夫:《荒漠里有一條魚》,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20。本文所引該作品皆出自此版本,不另注。

(2)謝選駿:《荒漠·甘泉》,第321頁,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87。

(3)(4)(5)〔古羅馬〕盧克萊修:《物性論》,第351、346、344頁,方書春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