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拈舊葉染丹黃——捐贈本《子虛記》文獻價值簡述
《子虛記》是由晚清才女汪藕裳所撰長篇彈詞。我館館藏有清抄四十四回本,近又新獲六十四卷清抄本一種。茲為文簡述其文獻價值。
汪藕裳(1832—1903),名蕖,字藕裳,號都梁女史,安徽泗州盱眙縣(今屬江蘇)人。藕裳出身官宦大家,自幼受父親誨,通文史。約同治三年(1864)開始創(chuàng)作《子虛記》,至光緒九年(1883)歷廿載完稿。原擬付梓,終未克成。臨終前,將《子虛記》手稿托付外孫女,五代流轉,最后捐贈江蘇省淮安市博物館,2014年由中華書局據(jù)稿本出版。
《子虛記》以文玉粦為主線,裴云為次主線,以尚、喬、韓、孫等各府姻戚友僚為副線。前半部寫軍國大事,錢塘文仲明有振粦、玉粦二子,族侄兆麟,義子楊蕙林。玉粦未及冠即中探花,放江蘇學政。皇帝出巡金陵,鎮(zhèn)南王劉雄謀反,玉粦領兵勤王,繼又征剿唐葆祚兵叛,回朝除奸權佞臣。同時,湘陰趙元有女湘仙,屢遭繼母嚴氏毒手,扮男裝出逃,為裴嘉澍所救并收為義子,改名裴云。赴科試,點狀元,代天巡狩,任滿回朝。此時內憂外患皆平,玉粦、裴云同朝為官,各功臣聯(lián)姻。彈詞后半部,以眾府閨閣情事為要,述榮華場中各家憂喜。裴云收場較早,以舅氏嚴壽曾獲罪,繼母往裴府求情,認出湘仙,其父上告朝廷。裴云不愿恢復女兒身份,三日心死身亡。其余各人結局一一總結于末卷。
《子虛記》未經刊刻,今存各本,根據(jù)情節(jié)大致可分為繁本、簡本兩類。繁本六十四或六十三卷,六十四卷以稿本為代表,周良《彈詞經眼錄》著錄南京圖書館藏六十三卷本。簡本有北京師范大學館藏清抄本(館藏本)四十四回等。簡本較繁本少若干情節(jié)線,所缺相關情節(jié)主要集中在稿本卷三十二、館藏本三十三回以后。與繁簡情節(jié)相應,分卷(回)及卷(回)目情況,館藏本前三十三回與稿本前三十二卷大致一一對應,后十一回對應后三十二卷。
捐贈本六十四卷,屬繁本系統(tǒng),文字內容與稿本大致相同。取與稿本(據(jù)中華書局本)、館藏本進行比對,發(fā)現(xiàn)捐贈本對揭示簡本與繁本、館藏本與稿本文本關系等方面均具價值。
唱詞、說白異文
經檢,館藏本一般只在情節(jié)有繁簡差異時才產生大量異文,且此類情節(jié)性異文的相關銜接字句仍保持較高一致性,因取繁、簡本情節(jié)差異較小的前半部分為主要比對對象。三本唱白異文以捐贈本與館藏本較為接近。如裴嘉澍欲收趙湘仙為義子,捐贈本:“郎君勿怪我荒唐。湘仙聽了裴公語,低首心中暗忖量?!薄埃ò祝┡峁绱苏f法,豈非使我進退兩難。惟他既看不出我是女扮男裝,姑借在此作安身之處便了?!别^藏本:“郎君勿怪我荒唐。湘仙聽了裴公話,低首心中暗忖量?!薄埃ò祝┮擦T。我正然進退兩難,他既看不出我為女子,就在此作安身之處了?!倍境紫嘟?。稿本:“問郎君可愿認爹娘。湘仙聽了裴公語,低首心中自忖量。我道男兒充不得,旁人自要識行藏。既然對面難分辨,休得推辭欠主張。借此入都尋見父,免窮途進退只彷徨?!辈粌H全作唱詞,文意也略有差異。
又如文玉粦提兵戰(zhàn)劉雄,捐贈本、館藏本劉營將領:“于時傳令諸營將,各把營盤守備嚴。然后徐將身下榻……”稿本:“于時傳令諸營將,各把營盤守備嚴。一介書生無足畏,料其首領不能全。消停待我親身戰(zhàn),定滅這,無識無知惡青年。說罷徐徐身下榻……”稿本所多唱詞為將領口氣,因此下句接“說罷”。捐贈、館藏二本無此,“然后”正可順接“傳令”,可知二本并非脫文,確是一致的異文。
再如文仲明初遇楊蕙林,捐贈本:“想完又叫楊公子,豈可輕將學業(yè)疏。愧我粗粗成進士,能否拜我為門徒。(白)若還公子不能延師,我不揣冒昧,愿與公子為師。明日請到舍下讀書,與我兩小兒伴讀。未知意下如何?”館藏本作:“想完又叫楊公子,豈可輕將學業(yè)疏。(白)若果無處延請先生,我不揣冒昧,愿與公子為師,明日請到舍下讀書?!备灞荆骸跋胪瓯憬袟罟樱氈?,學不成名豈丈夫?浪蕩閑游非了局,要延師莫慮少青蚨。(白)我不揣冒昧,愿與公子為師,明日到舍下讀書便了?!碑愇牟粌H體現(xiàn)館藏捐贈、館藏二本相近,并進一步呈現(xiàn)捐贈本—館藏本—稿本的變化方向。
此外,捐贈、館藏二本對于年齡、紀年等數(shù)都較具體,而稿本表述較模糊。如捐贈本、館藏本“長到如今十七秋”“十八之年”“年才十六”,稿本作“長大如今雖成人”“風華正茂”“年紀輕輕”等。
分卷(回)、卷(回)目異文
館藏本分回、回目,異文主要由繁簡情節(jié)導致,前半部分與稿本大體相同。但館藏本第四回“宴功臣御屏隔座,選佳婿寶劍聯(lián)姻”,稿本不單獨成卷,因此第五回至三十三回依次較稿本卷數(shù)加一。捐贈本與館藏本同樣多分“宴功臣御屏隔座,選佳婿玉佩聯(lián)姻”一卷。三本事文同,玉佩為文府定聘之物,寶劍為蕭府回禮,周良著錄南圖本亦作“玉佩”。捐贈本另兩處與稿本、館藏本都不同的卷目“偕伉儷元臣婚女伯,效于飛宰相娶中書”“吟艷句梁永遣悶愁,上彈章裴云舒小憤”,亦同見于南圖本卷目。此外,捐贈本卷二十三、館藏本二十三回、稿本卷二十二,三本情節(jié)同,捐贈本卷目“游西湖五姓約同行,賞功臣圣主還帝都”,稿本、館藏本都作“喬將軍山莊受辱,明天子寶殿封功”(南圖本作“小隙激嫌呆公子被杖,褒功罰罪圣天子回鑾”)。
從具體的分卷(回)處來看,各本前半部分卷(回)處互有參差。其中前六卷(回)館藏本、捐贈本的分卷(回)處一致,而從第七至第二十九的分卷(回)處,館藏本與稿本一致,而與捐贈本前后相差略多。后半部,繁簡本情節(jié)差異較大,不論館藏本分回,捐贈本有近十卷與稿本分卷處不同。值得注意的是,捐贈本與稿本分卷的具體差異并不影響本卷主要情節(jié)暨卷目舉事;同時,不論繁簡本,分卷(回)處雖不盡相同,三本各自的卷(回)首末起結、銜接語言均自然切合。
綜合三本的唱白異文與分卷(回)、卷(回)目異文,排除繁簡文本因素,館藏本(前半部分)異文總體上處于捐贈本、稿本之間,于三本中具有較明確的居中性。
捐贈本
館藏本
由上述異文情況,引出幾點問題:繁本與簡本文本的出現(xiàn),孰先孰后?捐贈本、館藏本、稿本三種文本,又孰先孰后?試分析之。
首先說明,若繁本由簡本發(fā)展而來,即簡本早于繁本,以館藏本代表簡本,同時取前半部分代表早期繁本的文本;若簡本由繁本刪減而來,則以館藏本前半部分代表其所源自的繁本。(以下“館藏本”泛指時包括上述兩種可能,確指時則居其一。)
三本文本的先后次序有幾種可能:
(一)
三本文本的先后依次為捐贈本、館藏本、稿本。這種情況以館藏本文本居中,滿足館藏本在唱白文本上的居中性,尤其符合捐贈本作為較早文本在分卷處、卷目上與后來有所不同的現(xiàn)象,即同時滿足三本文本在唱白異文、卷回變化兩方面較為自然的修訂規(guī)律。
(二)
三本文本依次為稿本、館藏本、捐贈本。即仍以館藏本文本居中,而與捐贈本都遲于稿本。這種情況同樣符合館藏本的異文居中性,但須注意,既知稿本是作者手訂的最終面貌,館藏本、捐贈本的修訂均出于他人之手。前文已述,捐贈本分卷處與稿本的不同對本卷卷目并無實質影響,而以他人之手,對原有、改易分卷(回)處的首末起結、銜接句一一加以修訂,似無太大必要。
(三)
不以館藏本文本居中,以之居末,包括稿本—捐贈本—館藏本、捐贈本—稿本—館藏本兩種可能。若稿本居首,捐贈本、館藏本改訂出于他人之手,則捐贈本產生的唱白異文部分保留到館藏本,而分卷處、卷目的改動大多無所呈現(xiàn);若捐贈本在稿本之前,則稿本對卷處、卷目的異文保留于館藏本,稿本相對于捐贈本的部分唱白異文,尤其是對數(shù)字的模糊化,都未在館藏本中得到體現(xiàn)。在館藏本居末的兩種排列中,館藏本唱白、卷回兩類異文的居中性未能同時符合。
(四)
不以館藏本文本居中,以之居首,包括館藏本—捐贈本—稿本、館藏本—稿本—捐贈本兩種情況。前者過程中,捐贈本保留較多與館藏本相近一致的異文,尤其是數(shù)字信息的精確性。但捐贈本的卷目及分卷曾經改變,或經他人之手,或出作者本人并于最終稿本再行恢復。后一種可能則由館藏本文本一線發(fā)展至稿本,捐贈本文本在稿本之后經由他人對稿本分卷處、卷目進行改訂,又使部分異文恢復或接近館藏本文本,尤其是數(shù)字的精確性。這兩種可能性,也都與館藏本異文的居中性不盡相符。
同時,以館藏本文本居首實際包含了繁本由簡本發(fā)展而成暨館藏本文本先于其他繁本的假定情況,上文述及的這兩種可能性所產生的邏輯矛盾,也同樣存在于簡本發(fā)展至繁本這一過程。
需要說明的是,上述分析是基于文本較為自然的修訂、改編規(guī)律加以討論,尚不能完全排除作品在流傳過程中可能存在的特殊情況。
實際上,館藏本的簡本情節(jié)總體上自圓其說,邏輯通順,銜接自然,細閱仍可發(fā)現(xiàn)少量潛在的邏輯漏洞。以湘仙舅氏嚴壽曾流放之事為例,繁簡本都在“大士庵進香”提到有胞弟嚴壽仁赴京求救。但捐贈本、稿本在前文曾有兩次壽仁向玉粦說情的事文,館藏本均無之,而在大士庵內首次、直接提及,前文無所照應,略顯突兀。捐贈本、稿本又寫明嚴壽曾被赦,館藏本于此處前后相關情節(jié)都略,壽曾的結局便無從著落,似屬刪改造成的邏輯、情節(jié)疏誤。
捐贈本的出現(xiàn),建立了館藏本文本的居中性。在此基礎上加以分析,進一步降低了簡本先于繁本的可能性,對繁簡文本關系的解讀提供合理可靠的參考,此為捐贈本的重要文獻價值。俗文學文獻,尤其是未經刊刻、借由稿抄本流傳的作品,不存在真正的復本,每一種都具其特有的文獻價值。多見一種,對作品的理解、版本的判斷就距“真”更進一步。我館新獲《子虛記》捐贈本,從而同時收藏這一彈詞杰作的繁簡兩種版本,是我館之幸,亦《子虛記》研究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