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不要攬這個瓷器活
從清代到民國，雖然《紅樓夢》主要流行的是一百二十回本，但后四十回是出自另手的續(xù)作，對此基本上沒有太多不同意見。再后來，胡適的《紅樓夢考證》、周汝昌的《紅樓夢新證》都用大量的篇幅，繼續(xù)論證了后四十回并非出自曹雪芹之手。
也還是有不同的聲音，尤其是近年間，翻案之說忽然多了起來。大概分為兩種意見。一種意見是，后四十回雖不屬于曹雪芹原著，但續(xù)寫得不錯，大體上符合曹雪芹的原意。另一種意見是，一百二十回都是曹雪芹寫的，首尾呼應(yīng)，故事完整，人物合理，文筆連貫。甚至用計算機對全書的語言做了統(tǒng)計分析，結(jié)論是后四十回與前八十回完全一致。
當然，不管是什么人說的，最重要的還是證據(jù)。對《紅樓夢》前八十回與后四十回來說，最有意義的證據(jù)就是文本比較。
先說故事結(jié)局?！都t樓夢》是個悲劇故事，前八十回不斷有這樣的提示：“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等等。小說越往后，肅殺敗落的氣氛越濃。正像魯迅說的“悲涼之霧，遍被華林”?？梢韵胍姡Y(jié)尾應(yīng)是個悲劇。后四十回的結(jié)尾卻是“沐皇恩，延世澤”“蘭桂齊芳”“家道復初”，是大團圓結(jié)局。這應(yīng)該不是曹雪芹的意思。
再看前八十回設(shè)置和鋪墊的各種矛盾。諸如房族之間的矛盾、嫡庶之間的矛盾、主仆之間的矛盾等，前面已經(jīng)蓄足了勢能，到八十回以后理應(yīng)大故迭起。但在后四十回里，這些矛盾忽然都不見了。例如，前八十回里，邢夫人和王夫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劍拔弩張了，而后四十回里，她倆的緊張關(guān)系憑空消失了。最奇怪的是，她倆的行動、言語空前一致，就連稱謂都變成了“邢王二夫人”，成了一個集合概念。
最不合理的是賈寶玉，都知道他不喜歡讀正經(jīng)書，鄙薄仕途經(jīng)濟。結(jié)果第八十一回“占旺相四美釣游魚，奉嚴詞兩番入家塾”，賈寶玉讀書去了，還給巧姐講《列女傳》，還去參加科舉考試，還考上了。這哪里還是我們熟悉的那個寶哥哥？一部作品里，主人公的性格應(yīng)該遵循發(fā)展的必然邏輯。這并不是說，性格不可以轉(zhuǎn)變，但轉(zhuǎn)變是要有契機的。沒有契機的轉(zhuǎn)變，就是扭曲。而這種扭曲，是不允許的。
平心而論，后四十回寫“黛死釵嫁”的調(diào)包計，很見心思，甚至可以說很精彩。但是不合理。為什么呢？調(diào)包計是誰出的？王熙鳳。她出此一計，是為了讓寶釵嫁給寶玉，這對她有什么好處？她是榮國府的內(nèi)當家，但這個差事是怎么來的？是王夫人年紀大了，精力不濟了，大兒媳婦李紈又是個寡婦，不便出頭管事，所以把她從賈赦那邊借調(diào)過來的。假如寶玉娶林黛玉，這位弱弱的林姑娘絕不會搶了她的位置。假如娶了寶姑娘呢？那就麻煩了。人家既是王夫人正牌的兒媳婦，學識、才具、人緣也在王熙鳳之上，而且之前經(jīng)歷過管家的實習。有一次，王熙鳳小月，不能上班。王夫人指定了三個人代管，一個是探春，一個是李紈，一個就是寶釵。那么，寶玉娶了寶釵，正主兒來了，王熙鳳就得讓地方吧。這事兒，王熙鳳想不到嗎？這像是“少說有一萬個心眼子”的王熙鳳做的事兒嗎？常言道：“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王熙鳳這是怎么了，要跟自己過不去？所以，這個橋段極不合理。
再有，賈母老太太又是怎么回事兒？黛玉可是自己親生女兒的親生女兒啊，用句時興的話說，黛玉身上有老太太的DNA啊。寶釵再好，也是沒有骨血關(guān)系的拐彎兒親戚。老太太再糊涂，也知道這個調(diào)包計會害死林丫頭的呀，怎么會忽然跟王熙鳳聯(lián)起手來，要置林丫頭于死地呢？這也極不合理。
孤立地評價調(diào)包計和“黛死釵嫁”的故事，的確有戲劇性。但作為整部小說的有機組成部分，不合理就是不相容，不相容就是敗筆了。
再看細節(jié)。脂硯齋說：“余謂雪芹撰此書，中亦為傳詩之意?！鼻鞍耸赜卸嗌俳^妙好辭，像《葬花詞》《菊花詩》《螃蟹詠》《桃花行》《秋窗風雨夕》《芙蓉女兒誄》《蘆雪庵聯(lián)句》等等。后四十回呢，有一首像樣的詩詞曲賦嗎？
北京衛(wèi)視曾經(jīng)請我去談《劉心武續(xù)紅樓夢》，我表達的第一個意見就是，曹雪芹是一個詩人，一部《紅樓夢》充滿了濃厚的詩意。不僅如此，所有的人物詩，都契合人物不同的身份、境遇、才學。這種“按頭制帽”的功夫，恐怕連李白、杜甫也未必能比得上他。續(xù)寫《紅樓夢》勇氣可嘉，但如果寫不好詩，甚至不會寫詩，還是不要攬這個瓷器活。強努著寫出來，也不是《紅樓夢》。說實話，如今在大學里講授詩詞的教授很多，但會寫詩詞的不多。作家和紅學家中會寫詩詞的，更難得見到。所以，遍觀一切續(xù)書，包括傳本的后四十回，都見不到一首好詩。這不是一個致命的問題嗎？
前八十回所寫的服飾，是何等的華美，后四十回呢，有一件值得說說的衣服嗎？前八十回寫到的一飲一饌，是何等的講究，后四十回呢，給黛玉吃的是什么？“稀飯”加“火肉白菜湯”。賈母就說過“湯不對稀飯”，就是小戶人家，有誰家“稀飯”是跟著“湯”一起端上來的？還有什么“五香大頭菜”“再加上點兒麻油和醋”，這是給林姑娘還是給劉姥姥吃？前八十回寫櫳翠庵品茶，茶叫“老君眉”，水是“舊年蠲的雨水”，茶具則“成窯五彩小蓋鐘”“官窯脫胎填白蓋碗”“綠玉斗”等等。而后四十回里，喝的是什么茶、用的是什么水、端著的是什么茶具？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所以，作為續(xù)書的后四十回，實在不能說“續(xù)得很好”。
還有，脂硯齋在前八十回的批語中，透露了很多“后文”，就是丟失了的后三十回書的人物故事。例如，脂批多次提到一個特殊的地方，叫作“獄神廟”，在這里發(fā)生了很多故事。賈家敗落，寶玉、鳳姐被關(guān)在“獄神廟”里。昔日并不得寵的丫頭紅玉和茜雪來到這里“慰寶玉”“慰鳳姐”。有一回的回目是“賈寶玉參無知無識，花襲人信有始有終”，看來襲人也來到了“獄神廟”，還有劉姥姥與王熙鳳“獄廟相逢之日始知‘遇難成祥，逢兇化吉’，實伏線于千里”，等等。
此外還有一些重要的提示，諸如“薛寶釵借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的故事、鳳姐“掃雪拾玉”的故事、“甄寶玉送玉”的故事、寶玉“懸崖撒手”的故事、“衛(wèi)若蘭射圃”的故事、“賈蕓仗義探庵”的故事……脂硯齋在后三十回書稿還在的時候，看過這些內(nèi)容，所以才在書稿丟失之后，用批語的形式，表達了捶胸之痛。但是，如此大量的佚稿內(nèi)容在后四十回里，竟然一個字的消息也沒有，還能說這是曹雪芹的原稿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