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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張莉:什么是文學中的女性視角 ——在N-TALK文學之夜的演講
來源:收獲(微信公眾號) | 張莉  2024年03月08日09:57

很高興參加N-TALK文學之夜。關于文學與夜晚的關系,我想到《一千零一夜》里的山魯佐德,這位女性靠講故事熬過漫長的夜晚,也逐漸擺脫了厄運,成為了跨越時空的有魅力的女性。

我也想到童年時代的經歷。童年時代有段時間和姥姥一起住在鄉(xiāng)下,大概五六歲的樣子。我模模糊糊地記得,一位姑姑有陣子晚上常來和姥姥聊天,因為怕吵醒我,她會低聲說話。朦朧中我聽不清她們說什么,或者我聽清了也聽不懂,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巨大的謎。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能清晰記得北方寒冷冬夜里兩個女人的聊天,她們是我日常所見到的女性講故事人。像這樣的講故事人一定很多,有的女性喜歡講自己的故事,有的女性喜歡講別人的故事。正是她們的講述讓黑夜有了迷人的色彩。我們借由文學形成情感共同體。文學連接每一個孤獨的個體,不管我們身在何處,借助文學,我們會在某一個時刻和共振和共鳴,也會分辨出彼此。

我看見的是“川流不息的做飯”

今天我演講的題目是為什么強調女性視角。想到講這個題目,是因為去年聽過兩位男性朋友跟我講到他們最近感受到的壓力。一位做編劇的朋友說,他編劇的一部電影,被讀者批評為男性凝視,觀眾建議他去學習如何用女性視角講故事。他聽到非常委屈,他說,我一直是支持男女平等的啊。另一位作家朋友,最近剛修改了一些小說細節(jié),因為女編輯們認為太大男子主義了。最后他聽取了編輯的意見。這讓我意識到,我們的觀眾、讀者、文學編輯中的女性力量,她們切實推動了創(chuàng)作者女性視角的生成。

在北師大研究生課堂上,我自己也意識到了年輕女性讀者的崛起。有一次,我們一起讀魯迅的《傷逝》,小說寫的是一對青年男女,熱戀后同居,男主人公意識到了日常生活的困頓,認識到貧窮對愛情的傷害,想和女主人公分手。小說里有句話,叫做“厭倦了川流不息的吃飯”。當時課堂上,有位年長一些的研究生站起來,作為男生,他很同情涓生的際遇,川流不息的吃飯的確讓人感到厭倦。在他發(fā)言過程中,我注意到課堂氣氛逐漸變得緊張,好幾個女孩兒的面部反應都非常激烈,他剛坐下,一位女孩子就站起來說,她讀到“厭倦了川流不息的吃飯”時,仿佛“看見”了女主人公在“川流不息的做飯”,她為這位沉默的女孩子感到窒息。當這位00后女孩子講完這個觀點后,四十多人的教室突然就安靜下來,我想,每個人都被她的“看見”觸動了。

你看,如果默認男性視角,那么看到的是通常教科書上的理解,男主人公對庸常生活的厭倦,但如果稍微位移一下,代入女性視角,我們將看到小說表象之下的另一種痛苦。這是以往閱讀文學作品很少會有的角度。什么是女性視角呢,這就是。在我看來,女性視角是使我們“重新看見”,重新看見那些以往我們未曾留意的,發(fā)現(xiàn)那些以往我們未曾發(fā)現(xiàn)的,重新聽見我們以往未曾聽見的。

小時候,我喜歡《簡·愛》,在當年,它對我來講首先是愛情故事,“你以為因為我窮、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嗎?——你想錯了!”這是《簡·愛》里非常震動人心的臺詞。站在簡·愛的立場,順著簡·愛的視角,我們看到了簡·愛和羅切斯特愛情的美妙。后來,讀到了那本《閣樓上的瘋女人》?!绻阏驹诹_切斯特的角度,會覺得這個女人是個瘋子;如果站在簡·愛的角度,會覺得這個女人阻礙了她的幸福;可是站在“瘋女人”的角度呢,她是被社會壓迫的、失聲的女人,如果她可以說話,那么羅切斯特很可能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令人厭惡的男人?!隘偱恕焙秃啞垭m然都是女性,但立場和視角并不一樣。你看,在這個解讀沒有出現(xiàn)之前,我們對《簡·愛》的理解是多么單一,而這一批評方法則讓我們看到那些不應該被忽略的,看到了更闊大的世界,也更好地理解了這部作品。

這讓我思考,什么是真正的女性視角閱讀,不僅要站在簡·愛的視角,還應該站在瘋女人的視角,而當我們站在瘋女人角度的時候,我們會發(fā)現(xiàn)《簡·愛》是另外一個故事,是故事之下的另一個故事。今天我們需要什么樣的女性視角呢,我想,首先它不應該是單向度的,不應該是男女二元對立思維模式下的女性視角。要跳出固化的圈層意識。

我有一本書叫《我看見無數(shù)的她》,嘗試以女性視角閱讀或者觀看電影。在那本書里我提到,在同一個女性群體內部,也是有階層、階級與立場之分的,不同的女性看到的世界并不完全一樣。但無論怎樣,面對作品,女性視角是新鮮的打量作品角度,但是,不是唯一。女性視角不是排他的,也不應該是非此及彼。

頭發(fā)長為什么不可以見識也長

早在2018年,我對中國的137位作家做過“我們時代的性別觀調查”,在調查里,我問青年女作家們的問題是,你有女性意識嗎,在寫作中你會克服嗎?同樣的問題也給男作家,你認為自己有男性意識嗎,你會克服自己的男性意識嗎?男作家會說我的寫作有男性意識啊,我本來就是男性,我怎么能克服呢?但很多女作家的回答則是,我的作品里可能有女性意識,但我也知道這有一些問題,我會克服。從這樣的回答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男作家對自我意識是肯定的,但女作家們對自己的女性意識有強烈的不安全感。當然,這是五年前的回答了,就在前不久,我還做了一次回訪,大部分作家的理解發(fā)生了變化。

在當時,我也調查了一些已經成名的女作家。她們都非常直接承認自己是女性寫作或者受益于女性意識,比如鐵凝老師,比如林白老師,我記得她們的回答是,我的一部分作品受益于我的女性視角,我的女性意識。尤其要提到遲子建老師的回答,她說很多人說女人頭發(fā)長,見識短,但是,女人頭發(fā)長為什么不可以見識也長呢?我對她的回答印象深刻,我認為,她以一種形象的方式對那些女性刻板化的印象提出了質疑。所以你看《額爾古納河右岸》,她寫了一位女酋長視角下的世界,滄??部?,同時也深具力量感。

女性是不是天然就擁有女性視角或者比別人更敏感的性別意識,或者說,難道男作家就天生寫不出具有女性視角的作品嗎。在2023年first影展的驚喜TALK單元里,我也分析過這個問題。比如,有的作家是女作家,但寫的是“霸道總裁愛上我”系列,那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女性寫作。還比如拉姆案。丈夫殺死了拉姆,全社會都在譴責他,但也有人在新聞下回復說,她一定做了讓她丈夫生氣的事情,不然,她不會被殺。那么,持這種觀點的人不是女性視角,即使生理性別是女性也不是。我的意思是,不是因為是女性就一定天然擁有女性視角,女性視角并非與生俱來,它是一種價值觀,也是可以學習的方法論。它是后天不斷習得的。我們現(xiàn)在很多人開始擁有女性視角,其實就是在不斷學習中獲得的。事實上,文學史上很多優(yōu)秀的男作家其實也會寫出深具女性視角的作品,比如《安娜卡列尼娜》,比如《包法利夫人》。

哪些是真正的優(yōu)秀女性文學作品呢。比如門羅的小說,她寫的常常是家庭女性的生活,細致入微,但又深入深刻;比如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她從女性身體和生育出發(fā),但又抵達了人類的生存境遇的思考;還比如費蘭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她寫的是女性情誼,姐妹情誼,但又超越了普通意義上的刻板化女性關系的書寫。在我眼中,這些都是優(yōu)秀的女性文學作品。

“你寫得一點也不像女人寫的”

我在前面提到,有些青年作家不愿意承認自己的寫作是女性寫作,她們擔心自己會被標簽化,我對此非常理解。比如,如果你對一位女作家說,“你寫得一點也不像女人寫的”,一般情況下它會被當作一種褒獎,夸獎者和被夸獎者都默認。可是,如果我們對一位男作家說,“你寫得一點兒也不像男人寫的”,會怎樣?他會生氣的,非??赡?。因為大家似乎都心照不宣,這個評價并非夸獎。所以,在這個語境里,我們會明白,什么寫作更“高級”,什么寫作沒那么“高級”,這就是我們的文學語境。長久以來,我們對好作品的判斷已經有一個潛移默化的認知,但是,這是刻板化的認知。

這些認知需要大家一起改變。這也是我為什么要研究女性文學的原因。我希望文學史上的經典文學判斷標準不應該只由男作家作品構成的,也應該包括女作家作品,我希望平等的理念也能踐行在文學評價體系里。當然,情況已經有了改觀,世界文學領域里,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中女性非常少,但近十年來,女作家開始越來越多,關于她們的作品,評委會會在評語中反復提到,女性視角,女性意識,這表明,她們的寫作和以往男作家不一樣,但同樣是優(yōu)秀的。頒獎是在確認,確認一種新的判斷文學的標準,不僅僅宏大敘事是重要的,那些來自女性的邊緣的敘事同等重要。

在2023年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中,我們看到了喬葉的《寶水》,《寶水》寫了中國農村發(fā)生的巨變,寫了當代中國農村女性身上所發(fā)生的精神變革,她們如何使用新媒體手段改變生活,如何與家暴、性侵做斗爭,如何讓自己從受害者身份跳出來。中國現(xiàn)代以來的文學史上,書寫鄉(xiāng)村生活的作品何其多,但如此廣泛書寫農村女性命運的作品卻是不多的。我想說的是,作為寫作者,在面對深厚的中國鄉(xiāng)土書寫傳統(tǒng)中,喬葉顯然受益于她的女性視角,正是對中國農村女性命運和女性精神生活的關注,打開了她長篇小說寫作的維度。

2019年開始,我編纂第一本中國女性文學作品年選,我會挑選最有代表性的20部優(yōu)秀的女性文學作品推薦給大家,到今年已經是第五年了。正如各位所知道的,2019年至今,女性文學作品選已經走過了五年,也得到了廣大讀者的喜愛。從2023年開始,我們的女性年選分為了《明月梅花:2023年中國女性小說作品選》和《流水今日:2023年中國女性散文作品選》,兩個選本里都是二十位女作家寫下的二十個故事,是來自女性視角的理解與觀看;不同的是,小說年選是虛構和想象的故事,而散文年選,則是我們女作家們所親身經驗的故事。年選是年度最具代表性的女性故事集中呈現(xiàn),不同的女性經驗滋養(yǎng)不同的女性故事,截然不同經歷里又有著共同的生命經驗和情感。作為主編,閱讀這些作品時充滿了喜悅和感慨,也非常期待朋友們喜歡這些故事,當然,還期待更多的朋友拿起筆,寫下自己的故事。

2021年,我開始主辦“持微火者·女性文學好書榜”,這也是中國第一個女性文學好書榜榜單。就在2023年底,我的“女性文學工作室”公號剛剛發(fā)布了“持微火者·2023年度女性文學十大好書”,榜單里既包括中國原創(chuàng)作品,也包括翻譯作品。這是深具文學品質的榜單,我們的書評團成員都是由我的研究生,95后、00后年輕人構成,主要推薦優(yōu)秀女作家作品。之所以做這些工作,其實想法也很樸素,就是希望更多的讀者看見女作家及其作品,關注青年一代女性寫作者成長,也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來確認新的文學評價標準。

回到今天的主題,我們討論的是文學之用。我很喜歡美國詩人威廉·斯塔福德的那句詩,關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他說:

于是這世界誕生兩次

一次是我們所見的樣子,

第二次它成了深遠的傳奇,

它本來如此。

說得多好!文學的意義在于“重新看見”,在于“第二次看見”,在于浮去事物的刻板化印象,發(fā)現(xiàn)世界的“本來如此”,這是優(yōu)秀文學作品所帶給我們的,也是基于女性視角的閱讀與寫作所帶給我們的。這是文學的無用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