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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彬:豐泰庵(長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王彬  2024年03月11日11:33

王彬的長篇歷史小說《豐泰庵》, 近日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小說從崇禎皇帝女兒長平公主的視角,講述了明代末年一個慘烈哀婉的故事。小說構(gòu)思宏闊而又活潑多姿,筆力縱橫虬勁,語言典雅細麗,不僅描繪了大明本土,而且將筆觸伸展到歐洲與南美,在大航海時代,波瀾壯闊地展開了獨具特色的歷史畫卷,極具風云激蕩與人物悲辛的震撼之力,而令人掩卷長思。小說中的豐泰庵至今尚存,五百年來一直位于北京什剎海南岸,從而為有興趣的讀者提供了一處探訪歷史的幽靜之地。

《豐泰庵》出版以后,受到讀者,尤其是年輕者歡迎,為此我們征得作者同意,選編了部分文字,以饗讀者。

——編者

長平公主(之一)

因為要看父皇的大朝會,我今天早早起來,等大伴。大伴果然很早就來了,王媽在明堂的門口等他。大伴接過銅手爐,揣進袖口里,快步向外走。我裹上一件大毛的長袍,圍上一條里外發(fā)燒、茶褐色的大風領(lǐng),躲開劉媽,躡手躡腳地跟在大伴后面。走出后左門,大伴加快了腳步,我也加快了腳步。

雪,從昨晚起更之時便開始飄落,現(xiàn)在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風把雪吹白了頭發(fā),而雪則把風撕成了碎片,風與雪攪在一起,眼看著變成了暴風雪,呼嘯著在宮內(nèi)長巷反復盤旋,我的大風領(lǐng)上很快落滿了雪花,厚重而綿密。雪花沾在眼睫上冷冰冰的,我喜歡這樣的感覺。天空灰突突地壓住宮墻,紅色的宮墻生銹似的有些發(fā)烏,檐角上金黃的走獸幾乎被深厚的積雪掩埋。我跟著大伴,爬上中極殿臺階,看到一群將軍正向皇極殿走。

“父皇在哪兒呢?”我拉住大伴的袍角。

“噫!你怎么跟來了?”

“父皇在哪兒?”

“已經(jīng)進入皇極殿了?!?/p>

聽說父皇已經(jīng)進入皇極殿,我顧不上理他,放開腿跑起來,看見我跑,大伴在后面也跟著跑。跑到皇極殿的丹墀時,果然看見將軍們樹木一樣矗立在那里一動不動 ,那是一片將軍的森林。我在森林里穿行,有的將軍發(fā)現(xiàn)了我,但也依舊不動,只是垂下目光,看我從他們身邊跑過去,鐵甲發(fā)出襲人的金屬寒氣,雪把他們黑色的戰(zhàn)靴埋住了,赤色的脛甲也掩埋了一半,但頭盔纓槍上的紅色小角旗依舊光艷。到了皇極殿門,兩位戴鳳翅冠的將軍攔住我。

“我要見父皇!”

我對他們喊,他們不搭理,只是彎下腰,用雙手擋住我。我仰頭看他們,他們都有胡須, 堅硬而烏黑,須尖搭在金色的護項上,泛出一股凜冽寒氣。大伴氣喘吁吁跑過來說,這是長平公主,這是長平公主!把我抱起來,進入大殿。

大殿真的很冷,怪不得大伴要給父皇借手爐。父皇端坐在金臺之上的金龍椅上,他今天沒有戴翼善冠,也沒有穿黃龍袍,而是戴了一頂樣式古怪的帽子,帽頂平坦,帽檐前后懸掛著許多珠串,璀璨地泛出柔和的光澤,我后來知道這是袞冕,是最尊貴的帽子,只有在大朝會才戴上的。父皇今天的服飾也不同往常,他的上衣是玄色的,下裳是黃色的,襪子是紅色的,鞋子是赤色的。我掙脫大伴,向金臺上跑。臺階很陡,我費勁地向上爬。驀然,我的手被一雙大手握住,把我拉上金臺。

“長平,你怎么來了?”

“我要看大朝會!”

“回去!”

父皇沉下臉。我忽然感到委屈,抽抽搭搭哭泣起來。父皇低下頭拍拍我的后背,我仰起臉,淚水流下來,那些珠串(我后來知道叫旒)上的珠子,冰涼地一顆一顆從我的臉頰滑下去。父皇用袖口把我的眼淚一顆一顆拭凈。我突然覺得,自從有了昭仁妹妹以后,父皇從來沒有對我這么細心這么慈祥。 看到我,朝臣一陣騷動,但很快平靜下來。父皇抱著我對朝臣說,“這是朕的長女媺娖,長平公主?!?群臣彎下腰齊聲祝頌,“公主千秋?!彼麄兇骱谏汗?,佩玉帶 三品以上用玉,四品以下用藥玉(一種乳白色的琉璃),穿赤羅青緣之衣, 起伏之時,發(fā)出一派袍服窸窣與玉佩珊珊的搖曳之聲。

父皇抱著我走下金臺,走到一個白胡子老臣身邊:

“這是朕的老先生?!?/p>

“老先生好。你叫什么名字呀?”

“臣,文震孟,祝公主千秋?!?/p>

我垂下目光,發(fā)現(xiàn)他的黑靴子開綻了,靴面與靴底之間裂開一道細長的縫。

“老先生,你的靴子進水了。”

“公主恕罪。這是昨晚山妻縫的,手藝不佳,慚愧了?!?/p>

“這是錢謙益?!备富手钢睦舷壬吷系囊粋€大臣說。他的臉白光光的。

“你怎沒有胡子呀?”

“臣后進。”錢謙益的眼睛很亮,有一道,大伴說,有一道賊光。父皇又指著一個身材細長的花白胡子說:

“這是錢龍錫。內(nèi)閣次輔?!?/p>

錢龍錫拱拱手。父皇又指著他身旁的中年大臣說:

“這是溫體仁,朕的愛卿?!?/p>

溫體仁的皮靴黑得發(fā)光。

“你的靴子真漂亮?!?/p>

“這是微臣的小廝昨晚從花市上三條‘三山齋’賒來的?!?/p>

“這是黃道周,有學問的先生。”這個人身量不高,皮膚微黑,下巴叢生亂蓬蓬的短胡子,胡子有些向上撅。他微微點頭,咧開嘴笑笑,不說話。

“這是周延儒,朕的好好先生?!备富手钢粋€身材修長一團和氣的大臣說。

“陛下萬歲,公主千歲?!?/p>

周延儒垂下眼睛慢慢說。

父皇抱著我走出殿門。雪花如醉如癡,旋轉(zhuǎn)著跌落下來,一片接一片,仿佛有人在織機上織布,又密又快,很快便織出一匹一匹的白布,垂天而降遮住我的眼睛。天空泥醉一般發(fā)呆,宮闕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丹墀上的將軍猶如泥塑而幾乎變成雪人。父皇喃喃地說,這就是大明,大明的江山。又對我說,長平,你記住,這是我們的大明。記住了嗎?

我點點頭。

我后來聽說,父皇當天讓內(nèi)侍給文震孟家送去一雙新靴子。文先生下朝回家,剛進大門文夫人便喜沖沖迎上來告訴他這件事。文先生和夫人進到堂屋,把新靴子放到“天地君親師”牌位下面的榆木翹頭案上,拜了三拜,對夫人說,“這是今上的恩賜,不可以褻瀆。”文夫人嘆了口氣,只好繼續(xù)縫補破靴子,為了加固靴底與靴面,在里面加了一層毛氈,直到二更天才縫好,手指被錐子扎了好幾個口子,流了不少血。

文先生是文徵明的曾孫。他的祖上不用說了,書法、繪畫、文章都好, 人品也好而孤芳高潔,域外之人來到蘇州往往要拜見他,見不到,也會對他住的地方行禮,以示仰慕。

文先生在弱冠之年便考中了舉人,卻哪里料到在日后的會試中蹭蹬不已,連續(xù)九次鎩羽而歸,而受到鐘惺的輕?。?)。一天,鐘惺拜訪其弟文震亨,恰巧文先生也在。文先生持所作之文向鐘惺討教。鐘惺敷衍他,事后卻說:“像他這樣一位老舉人,還有什么希望中進士。不如以舉人身份選個官算了?!?/p>

天啟二年,文先生第十次進京參加會試,高中那年的壬戌科狀元。按照慣例,文先生入翰林院做修撰,掌修國史,是一個很有前途的官,沿著正常的路徑走,日后做閣臣甚至首輔也是可以期許的。然而,不過幾個月,這位新科狀元便在當年十月——其時已經(jīng)四十九歲,接近天命,不是年輕的毛頭小伙了 ,卻依然熱血沸騰,指斥魏逆亂政,上了一道《勤政講學疏》,大意是說,現(xiàn)在四方多難,無歲不蹙地陷城、覆軍殺將,此乃上下臥薪嘗膽之日。如果因循粉飾, 將使祖宗創(chuàng)立的基業(yè)日月削弱, 希望陛下打破常規(guī),振作精神,鼓舞天下豪杰共同勠力。他在奏疏中寫道:

“ 陛下昧爽臨朝,寒暑靡輟,政非不勤,然鴻臚引奏,跪拜起立,如傀儡登場已耳。請按祖宗制,唱六部六科,則六部六科以次白事,糾彈敷奏,陛下與輔弼大臣面裁決焉?!?/p>

建議熹宗伯伯遠離魏逆一伙, 擺脫他們的控制,按照大明的以往制度,和臣下共同議事,與輔弼大臣當面裁決政務。

魏閹明白這道奏疏的鋒芒指向,采取了擱置不奏的辦法。 一日, 在熹宗伯伯觀劇時,魏閹摘引奏疏中“傀儡登場”一語,指出這是把伯伯比為傀儡,是對上不敬,不殺無以示天下,伯伯聽了點點頭。這是魏閹的慣用伎倆,總是在伯伯做木工活時上奏,伯伯正忙得不可開交,便揮揮手說,你看著擬旨吧,由是中了魏閹的計。

過了幾天,魏閹傳旨,將文先生推到廷下打了八十板子。首輔葉向高正在休假,次輔韓爌極力為他辯爭,庶吉士鄭鄤再次上疏,熹宗伯伯(其實是魏閹)下旨,把文與鄭貶官到外地。諫官們紛紛上疏論救,伯伯也不予采納。文先生索性不去調(diào)任之地,徑直回家讀書去了。后來,熊廷弼的事又牽扯到他(2),文先生再次被貶,貶為普通百姓。

文先生走路一瘸一拐,就“得益于”那八十板子(3),居然未死已是奇跡。可見上蒼佑護好人,當然也是老先生命大!

父皇改元那年,以侍讀身份,將他召回來,不久升為左中允,充日講官。翰林院編修是從六品,左中允是六品,升了半格。

那只手爐,不知道大伴是何時交給父皇的。后來聽說,那只手爐不知道什么原因被丟在皇極殿里,每當初一子夜便在殿里轉(zhuǎn)動,發(fā)出“豁朗豁朗”的聲響,有時竟然跳上金臺,跳上龍椅,然后又跳下來,再跳上去,復跳下來圍繞黃金的柱子“霍霍”旋轉(zhuǎn),時不時發(fā)出一聲嘆息。宮人們多次聽到這些奇異的聲響,打開殿門卻什么也看不到,而宮殿外面月朗星稀,什么聲音也聽不到, 只有丹墀邊緣上的雪白欄桿,投出層層疊疊曲折透明的茶色暗影。

是不是這樣,我不知道。但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只手爐則是真真確確, 而且大伴再沒有說起過那只手爐,也許他認為根本沒有必要說。

(節(jié)選自《豐泰庵》第一章第一節(jié),2024年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