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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李鳳群對話杜文娟:個人氣質在大歷史中的位置
來源:安康日報 | 李鳳群 杜文娟  2024年03月11日12:08

作家杜文娟

作家杜文娟

李鳳群:我剛剛讀完《巖蘭花開——汶川大地震幸存者生存狀況調查》,說實話,非常震撼,震撼于生命的苦難,更震撼于生命的韌勁,還震撼于作者直面痛苦的勇氣和能力。讀完之后,長時間陷入深深的痛苦,覺得這樣的題材不討好,不好寫。寫苦了,理所當然,寫甜了,與事實不符,我想知道你在訪問這些幸存者以及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的時候,是如何把握這個度,又是如何管理自己情緒的?

杜文娟:幸福與苦難同宗同族,壇城一樣變化無常,歷史不單由光輝燦爛扛鼎人物組成,更由巨大災難連綴。滄海桑田萬世千秋,歷史是一條河,我們只是世間的一個過客,河畔小草上的一滴露珠。文學是感性人的事業(yè),但只有理性的人,才能走向成功的殿堂。感性決定熱情,理性決定高度。偉大的藝術家,都具備這兩樣優(yōu)秀品質。激情澎湃又穩(wěn)重練達,純粹、好奇,又高屋建瓴。

《巖蘭花開》單只一個副標題,就令許多人避之不及。這就是真實的力量吧,也是非虛構的魅力所在。所謂非虛構,就是不能虛構,以事實說話,以真情實感示人,與報告文學、紀實文學、人物傳記有相似之處,也有獨特性,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在場和親歷,作者在整個事態(tài)發(fā)展中不能缺席,注重感受。真實是非虛構的生命線,是一堵堅硬的壁壘,必須面對和攻克,如果矯揉造作,遮遮掩掩,詞不達意,就違背了體裁的道義。真實是一把雙刃劍,讓人勇往直前,直奔主題,看清事物的本來面目,也使人不寒而栗,噤若寒蟬。我不是一位鮮亮的寫作者,直至今日常常感到后怕,分不清真實經歷,還是夢中幻境。那是因為用情太深,難以自拔。的確,這部作品投入了我真摯的愛,和刻骨銘心的記憶,乃至一去不復返的青春韶華。

汶川大地震剛剛發(fā)生的第五天,我只身一人前往震區(qū),震后第一個春節(jié)和地震一周年,再次入川。地震十周年剛過,拿著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和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的介紹信,帶著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證,第四次抵達熟悉又陌生的震區(qū)。第一站是映秀鎮(zhèn),就產生了放棄的念頭,對自己的行為開始懷疑。理由非常直接,介紹信不起作用,有人壓低聲音對我說,地震都翻篇了,活過來的人曾經都是災民,尤其在映秀,不管是三口小家還是大家庭,多多少少都受到創(chuàng)傷,心中都有陰影,你就不要揭傷疤了吧。

又一輪陽光灑滿山澗,我從已經是地震遺址的漩口中學門前經過,從埋葬著幾千具遇難者遺體的山坡前走過。漩口中學大門前房屋林立,還建起了地震體驗館。

選擇性記憶是人之常態(tài),創(chuàng)傷會代際傳遞,如此大的災難,親歷者不書寫,二三十年之后,如秋風過兮。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以文獻文學的形式呈現(xiàn),經驗和教訓同在。正如您言,這樣的選題注定不討好,是一件鐵杵磨成針的宏大工程,無法迂回曲折,風花雪月。在后來的采訪和寫作過程中,經常失控,間或抑制不住心痛,左手擦拭眼淚,右手敲擊鍵盤,至于行文上的度,盡量理性更理性吧。

《北京文學》和《作品》雜志,對我非常厚愛,分別在2019年5期和7期頭條節(jié)選了兩個中篇,并且進入兩個年度選本。2020年5月,中國言實出版社推出了單行本,至今暢銷不衰。

李鳳群:我不僅覺得這部作品的題材非常沉重,而且,在這之前,你也寫過《阿里 阿里》《紅雪蓮》,我覺得這都是高難度的寫作,需要實地采訪,需要了解與你完全不同的人的生活狀態(tài),是什么理念使你執(zhí)著于去西藏,去災區(qū),去那些極具意志挑戰(zhàn)的地方去采訪,去書寫弱勢群體和邊緣人物的?

杜文娟:人在價值觀還沒有成熟階段,一般會認為熟悉的地方無風景。所以,對遠方的最初關照,是處于好奇和饕餮之心,隨著迎面撲來的感動和素材,書寫成為一種可能。因為我本人就是邊緣人,自然會關注氣息相通的群體。

在自生自滅的練筆寫作中,常常感到渺茫和弱小,也經常總結失敗的原因,得出的結論是,閱讀和行走。閱讀經典真是一件百益無害的事,篤定、豐饒、自信等品質,與閱讀相伴而生。浪跡天涯開闊視野,也積累素材。久而久之,我對題材的選擇和用力,有了自己的標準。人生并不漫長,精力自然有限。無論是藏區(qū),還是震區(qū),都是我數(shù)年關注和行走的疆域,《阿里 阿里》《紅雪蓮》《巖蘭花開》,便瓜熟蒂落自然生成。

李鳳群:《巖蘭花開》這部作品完成之后,你覺得最遺憾的事是什么?我留意到,你作品中敘述者的視角占主導地位,也就是說,他們或許無法定位發(fā)生過的以及即將發(fā)生的事,并不能完全理智地看透其意義,換句話說,作者的立場有點模糊,你覺得哪一部分你做得比較弱,表達得不夠清晰?在生存者的境遇之外,你對這種苦難有什么感悟和表達?

杜文娟:初稿在雜志上發(fā)表以后,我以為單行本同樣受歡迎,沒想到原來答應的出版社爽約了,原因是讀者不喜歡災難題材。以稿費很低的條件,簽了出版合同。拿到樣書的時候,沉默良久,牽了一頭牦牛,馱回一粒黃豆。

煩惱過后,思考良久,自己做得實在不怎么樣。首先是素材不夠豐滿,地震十周年之后的2018年,也就是第四次入川采訪,只待了27天。采訪常常受阻,搞得我心灰意冷,熱情消遁。文學帶給我的一點點尊嚴,在這部作品的采訪和出版過程中,灰飛煙滅,蕩然無存。甚至,感到了巨大侮辱。

作者立場模糊一說,我是承認的,但不認為這是缺點,就是一種寫作方式吧?!妒酚洝肥侵袊顑?yōu)秀的非虛構作品,按照嚴格區(qū)分,項羽和呂后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皇帝,進入本紀有些牽強,但司馬遷就這么安排了,這就是作者的立場。敘述者占主導地位,也是想盡可能地還原歷史,抵達真實,剖析人性的善與惡,呈現(xiàn)人物命運的喜樂與悲傷。

十余年關注這個群體,對自身也是洗禮和反省,對人間冷暖體味更深。災難讓一個民族成長,也讓關注幸存者生存狀況的我,逐漸成熟。

李鳳群:在你所有塑造的人物當中,包括虛構和非虛構,你最喜歡的是哪一位,是柳渡江,還是南宮羽,或者柳巴松,抑或是王秋陽、明子、黃晴?為什么?

杜文娟:感謝您對我作品的熟悉,您列舉的人物,前面是虛構中的人物,也就是無中生有,塑造出來的。后面幾位是非虛構作品中的人名。虛構的人物,包括姓甚名誰,都是作者反復斟酌,構思良久的產物,且要與家庭背景、時代特色、風土民情等諸多因素相輔相成。小說中的人物是根據故事情節(jié)應運而生的,沒有喜歡與不喜歡之分,只能說哪個人物塑造得比較成功,形象立起來了,哪些人物塑造得不夠理想。

柳渡江、南宮羽、柳巴松是長篇小說《紅雪蓮》的主人公。柳渡江這個名字,就是他母親在渡江戰(zhàn)役的黃金江岸,在他奄奄一息起死回生之后,情緒高漲,脫口而出的名字,帶有強烈的時代烙印。由于我有游歷藏北的經歷,采訪和查閱了大量資料,柳渡江的援藏沖動、支教過程、逃離心理,路途中撿拾藏族孩子柳巴松等細節(jié),自我感覺還是開闊和恢宏的。南宮羽這個形象不夠立體鮮明,包括柳巴松,都有些扁平化。

小說中有一個次要人物秦姨,她和老白是生活上的伴兒,兩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在青藏高原茫茫雪原上,有一間土坯房子,一盤關中農村的大炕,一年四季燒著牦牛糞,給生者以溫暖,給逝者以臨終關懷,還是新生兒的降生地,不但是長途旅行者、朝圣喇嘛、說唱藝人的驛站,還是瀕臨死亡的犯人和押解人員的救助站。

無論秦姨、老白、土丹卓瑪這些閃耀著人性光輝的次要人物,還是柳渡江、南宮羽、李青林這些命運并不順達的主要人物,都飽含著我的熱情和真誠,都是我喜愛的。

一部文學作品,就是一個小社會,每個人有各自的命運,也有不同的性格,英雄、懦夫、平民、政客,蘿卜白菜各有所愛,紛繁復雜,多姿多彩,才構成一部或偉大或平庸的作品。人物是作品的命脈與核,只有人物才能支撐作品這個舞臺,故事才會靈動活躍,人物的喜怒哀樂生老病死,相互關聯(lián),都有自己的規(guī)律和邏輯,把握和導演整場劇目的,就是作者本人。作品也是作者的孩子,哪有不喜歡親生孩子的人呢。

李鳳群:你的一個朋友說過,作品是作家的面孔,作品展示了作家的終身形象,對此,你怎么看待?

杜文娟:我對這個觀點越來越認同。

作家是一個相當古老的職業(yè),有人類以來應該就存在,從口耳相傳到詩詞歌賦,從神話傳說到白話小說,堂·吉訶德、冉阿讓、安娜·卡列尼娜、林黛玉、阿Q,這些栩栩如生耳熟能詳?shù)娜宋镄蜗?不但豐富了世界文學畫廊,將作家擁進金色殿堂,最終成就作家的高度,更是作家的終身形象。

盡管我是陜西人,因為長期工作生活在秦巴山區(qū),無論是飲食習慣還是思維模式,受楚、巴、蜀文化影響多一些,靈氣有余,厚重不足。即便是現(xiàn)在常住西安,對身邊的城墻、古寺、石刻、帝陵,嘆為觀止。經常有夢幻般的感覺,好似進入了異國他鄉(xiāng)。唯一聊以自慰的是,尚且好奇,對新鮮事物滿懷憧憬,明白了一些為人之道,對人物形象和作品精髓越來越清晰。

作家注定是淘汰率極高的職業(yè),信念意志往往會變成一地雞毛。作家在眾生舞臺上,有些悲壯,不用功超越不了自己,用力過猛,會英年早逝。在主題先行的當下,幸運者各領風騷三四年,不幸者永無抬頭之日。既然把自己送上了一條不歸之路,別無技能,只能如僧道一樣修行,無問西東,塑造辨識度強的人物形象。

李鳳群:事實上,你的短篇小說,以及你的散文,給我以多情、浪漫的精神氣質,但是,對于非虛構,這些未必不是障礙,你是如何平衡作品和個人氣質關聯(lián)的?

杜文娟:我差不多十年沒有好好寫中短篇小說,散文也是完成約稿,雖然短短幾千字,盡量寫得溫厚縱深,上下千年,如同一條寬廣的河流,多些沉穩(wěn)、練達、思辨,少了些許蹦蹦跳跳的浪花。從語言文字的風格變化,不難看出心理年齡確實大了。文字成長總是伴隨著天真遺失,這是無限傷感的現(xiàn)實,而我常常,眷戀那條流淌在生命最初的河流,肆意汪洋,錦句連連。

寫作是閱讀的孩子,閱讀一定要逐漸豐滿、經典、高端,寫作要愈加精良。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法則和規(guī)矩,在未來的閱讀和寫作中,盡最大能力,平衡個人氣質在作品中的彌漫和張揚,規(guī)范不同體裁的寫作方法,謙謙君子,從頭再來,努力寫出有自己風格和標簽的作品。

李鳳群:你第一篇作品發(fā)表是什么時候,換句話說,你什么時候熱愛上文學,并決定為她奉獻一生的?

杜文娟:第一次公開發(fā)表作品,大概16歲的時候。那是一篇寫我二哥文濤在除夕夜還用功學習的短散文,發(fā)表在嵐皋縣文化館主辦的《嵐水》油印雜志上。

那天晚上我在過道里走來走去,第一次感到血在周身涌動,脖子根都滾燙灼熱,越走越亢奮,這份沾沾自喜保持了很長時間。1997年第一次在《延河》發(fā)表短篇小說,1998年1期《延河》推出“陜西青年作家小說專號”,我在這個12人專號中排名最后,年齡也是最小的。如今,排在我前面的紅柯追日而去,有兩人堅持在寫,跟我一樣,既沒有紅也沒有紫,其他幾位失蹤了一般。

我熱愛文學嗎?當然是的,尊重內心的感受,對得起自己的署名。

李鳳群:你從一個電力系統(tǒng)的員工蝶變成一位知名作家,這個過程,你覺得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如果讓你重新選擇,你愿意從事什么工作?

杜文娟:我人生第一個職業(yè)是公務員,后來到了電力系統(tǒng)。當讀到茨威格的這段話,不由得笑出聲來?!暗聡骷铱巳R斯特在歐洲動蕩的年代,還東奔西跑,就像法國詩人蘭波,德國詩人萊瑙,就像尼采和貝多芬,不停地從一個洲搬到另一個洲,從一個國家搬到另一個國家,從一地換到另一地,從一個寓所換到另一個寓所。他們心里有一根鞭子,那便是生性可怕的動蕩不寧?!?/p>

我心中也有這個妖魔,只是含蓄保守得多。如果當時領會精髓,一定會干柴烈火,奔往更大的宇宙空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人有千面,個性不同,有一類人,就是這般把地球當成自家的后花園。

自由是人生最高境界,寫作能抵達這個王國,更需要極大智慧,那是另一個話題。

性格一般會決定從事的工作,環(huán)境會決定成就大小。假如生活重新開頭,我的青春我的天賦,都會合理安排。我肯定是有天賦的,盡管不夠豐饒。

李鳳群:你最欣賞的文學作品有哪些?它們在你的寫作中,起著什么樣的作用?

杜文娟:最開始對文學是沒有野心的,更沒有想過能專業(yè)寫作。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激情滿懷的春光與秋陽里,讀到了多位大師的作品,《悲慘世界》《安娜·卡列尼娜》《追憶似水年華》《包法利夫人》《英國病人》《2666》等。要說震撼,莫過于《罪與罰》了。記得當時家里裝修房子,我抱著這本姜黃色封皮的厚書,坐在陽臺上的一塊磚頭上,被窮大學生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殺人案深深吸引。一位鄰居從客廳進來,轉了幾圈,才發(fā)現(xiàn)我,大呼小叫道:天啊,電鉆山響,粉塵滿天,甲醛味道這么濃,你咋能看書呢。這句話她好像重復了幾次,顯得特別夸張,我才抬起頭,驚恐地看著她。她嚇著我了,心快提到嗓子眼了。拉斯柯爾尼科夫關上老太婆的房門,正找躲藏的地方呢。我沒有掩飾住憤怒,仰起脖子,哼了一聲,繼續(xù)低頭閱讀。

優(yōu)秀的作品不僅滋養(yǎng)人心,安頓靈魂,更是一面鏡子,一個標桿,一座燈塔,引領后來者前仆后繼,去往未來。這樣的閱讀逐漸改變著我的價值觀,對人性的認知更加細膩、真實、復雜,為我塑造人物形象,揭示人性光暗,袒露個人思想,起到了催化劑的作品。

李鳳群:我注意到你2010年左右轉型寫非虛構,現(xiàn)在在非虛構的領域也有一定的建樹,相當多的作品已經譯介到海外。那么,你現(xiàn)在的創(chuàng)作方向是什么?有回頭繼續(xù)寫小說的計劃嗎?

杜文娟:2010年之前,沒有寫過非虛構,后來去了西藏阿里,接觸到大量感人的事,原本想寫成長篇小說,但無法把幾十個人的故事,連綴到幾個主人公身上,只能貼著人物寫紀實,這就是長篇非虛構《阿里 阿里》。從詩歌、散文、小說,再到非虛構,每次轉型,都非常吃力。年復一年中,為我贏得了一些讀者和榮譽。

一個人一生寫不了多少字,能存世的幾乎沒有,想在大歷史中彰顯個人氣質的作品,更是臆想。小說一直是我心心念念的事業(yè),《紅雪蓮》便是新篇章之一,我為這幸福的開端歡欣鼓舞,心存感激。

(李鳳群: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名作家、安徽省作協(xié)副主席。杜文娟: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安康籍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