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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xué)》2024年第3期|朱個:小吃街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24年第3期 | 朱個  2024年03月12日08:17

我感到一切不太對勁的時候,正跟老張在房間里。

老張靠在高背椅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那兩道本來就深刻的法令紋顯得更濃重了。他是被我拉進來的,他本來站在陽臺上抽煙。他完全可以在房間里抽煙的,因為我就在房間里抽煙。吃過晚飯,他就一個人在陽臺上,一根接一根地抽。陽臺上有個洗衣機,正在轟隆隆地運轉(zhuǎn),里面是底樓租客拿上來洗的衣服。我看到老張一副不很介意吵鬧的樣子,就裝模做樣地也去陽臺收衣服澆花。傍晚我們吵了一架,用他的話說,是我挑釁的;準(zhǔn)確地說,也正是如此——太陽落山了,人會比較無聊,蔫乎乎的,吵個架好精神一點兒,再加上老張這一陣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猜不透也不想猜,還不如罵他兩句。本以為我在邊上晃來晃去,可以引起他的注意,我們就能一笑泯恩仇了。但他不買賬,就是不看我一眼,對著二樓陽臺外面空無一物的郊村夜空吐煙圈,表情凝重,好像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將在明天爆發(fā)。我知道巨蟹座的毛病,有時候悶騷,就顯得整個人特別深沉,有擔(dān)當(dāng)有抱負(fù),而事實上,只是需要有個人主動地深明大義,捅破那層窗戶紙。真是巧了,我恰好是個白羊座,忍不了太久的急性子,對付巨蟹是三個手指頭捏螺螄——十拿九穩(wěn)。

我攀住他的肩膀說,老張,你好了嗎?

老張扭起了身子。我說扭什么扭,扭秧歌你屁股還不夠翹呢。

老張哭笑不得地說,你總要給人家一點時間的吧?

肯開口說話了總是好的,最怕老張那張嘴一閉,一閉就能好幾天。我腆著臉給老張看,還笑嘻嘻的。我說,先進房間再說,在陽臺上拉拉扯扯的,給樓下一家子看到像什么樣子。

我們這棟城郊的二層小產(chǎn)權(quán)房,樓下住著的那一家租客,是從河南來的,每到晚飯時分,就在院子里架一口鍋子烙饃吃。大概覺得我講得有道理,老張一個轉(zhuǎn)身,先我回房了。我跟去之前,回頭朝外面望了一眼,小院里那一家人已經(jīng)在收拾碗筷,他們攤在桌上的碗摞成了一疊,而院墻外那條村路上,沿著河遠遠地開過來一臺警車,燈閃啊閃。我憑白羊座那種微弱的警惕性稍微遲疑了一下,但沒有多想,跟著老張進去了。

老張的書桌上擺著一臺破電腦,電腦的年紀(jì)不亞于滿屋子的舊書。他面對著屏幕,屏幕上沒有打開任何頁面,就是系統(tǒng)自帶的藍色壁紙,但他凝視屏幕的樣子,好像上面有什么重大的信息讓他百思而不能釋懷。我走過去用手掌在他的臉和屏幕之間上下滑動著。我覺得胳膊都酸了,才終于切斷了他的臉和屏幕之間的交通。他緩緩地轉(zhuǎn)臉看著我,突然一笑,說,來了。

我正沉浸在手舞足蹈的游戲中,立刻配合道,來得好!

他點點頭說,嗯,最重要的是信任。

我沖他拱了一下手。他又笑了,我也跟著“笑場”了,彎著腰笑,但轉(zhuǎn)瞬我就意識到不對,我的“笑場”沒有引起他的回應(yīng),他的笑里沒有聲音,靜靜地笑,不是對著我笑,就是笑。因為我的近視,他的笑在臉上模糊成一團,而且慢慢地老張好像融化在自己的笑里。我不自覺地張開嘴巴,叫道,老張。老張融化在我看得到聽不到的笑里,臉漸漸松垮。我慌了。

這時,從院子里傳來急促而有節(jié)奏地拍打鐵門的聲音。砰砰砰,砰砰砰……

我不知道應(yīng)該先管老張,還是管誰在敲門。到底該先做哪件事???我這才想起來老張剛才的話,原來他不是開玩笑。我問老張,誰來了?老張點點頭,他們來了。他們是誰?我問。他們就是他們啊,老張自負(fù)地說。我立刻會意地點點頭,好像再問就會暴露我的無知似的。

我沖到陽臺上,看到剛才路上駛來的警車停在了鐵門外,在我的視線里,就露出了一段白乎乎的車屁股。租客家的男人,一個大胖子,貼著門似乎在跟外面對話。他們肯定講了一些什么,但我什么也聽不見,充斥耳廓的還是敲門聲。我沖回老張身邊,伸出手去搖他的肩膀,他向來引以為傲的手臂肌肉,變得軟趴趴的,好像失掉筋骨了。

我說,喂喂,他們來了。老張聽到我這么肯定地講,立刻轉(zhuǎn)過頭沖著窗外。

我再一次說,是不是他們?。?/p>

接著我終于聽到了他的聲音。他說,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一臉懵懂地看著老張。老張有點沮喪地說,我剛剛說過的。信任?我問。老張點點頭。信任什么?我說。老張擺擺手,臉上突然露出詭異的笑容,然后他緩緩地屈起右肘,想讓自己的肱二頭肌結(jié)實起來。上臂屈了幾次,肱二頭肌沒有什么動靜,他就一次一次地屈伸著,拳頭攥得緊緊的,倒是把胳膊上的青筋給攥出來了。

即使不在逼真的夢境里,這樣的場景我也演練過了無數(shù)次,但我發(fā)誓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一樣對一只巨蟹感到迷惑。我說,老張,你不下去看看?老張終于停下來了,似是而非地越過我的肩膀,看向某個似是而非的遠方,說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話:時候到了。晚風(fēng)穿過窗外的水杉,細密的針葉簌簌抖動,暗影幢幢,無端生出了氣氛。

敲門聲忽然停了。

你知道水杉是一種一億多年前就存在的被子植物嗎?在突如其來的寂靜中,老張問道。

水杉是裸子植物。在同樣的寂靜里,我糾正了他。

你弄錯了吧?老張回答。

我沒有,我說。傍晚吵架時的那種煩躁,重又涌上心頭,這還是不是我愛的那個人???

外面依舊一片寂靜,不僅敲門聲消失了,連租客的語聲也聽不見了,好像他們在一起偷聽我們的爭吵。我腦子急速地轉(zhuǎn)著。

你知不知道,水杉本來在冰川紀(jì)就滅絕了,到“二戰(zhàn)”時,又在中國被發(fā)現(xiàn)了,老張慢條斯理又說。

中國真是一個偉大的國家啊,地大物博。我大聲地說著,一邊往樓梯口走。

底樓傳來一聲巨響,好像是誰不小心撞倒了臺子上的花盆。有一股空氣波順著樓梯沖上來。我在樓梯口硬生生剎住車,活像個卡通人物被嚇破了膽,原地轉(zhuǎn)了兩圈才往回跑。那電光石火的瞬間,并沒有什么過去生活的片段從眼前閃回,只是一個念頭:老張,你害死我了。老張不在房里,他的椅子空空如也。匆忙中,我發(fā)現(xiàn)他又站在陽臺上了。

他聽到我,沒有回頭,用樂不可支的口氣說,快來看,快來看。順著他的視線,我往下看,一根粗圓的木頭扔在地上,院門洞開。而且,果然有一個花盆碎在地上。盆里種的是繡球花,叫“藍色媽媽”,但是一直開的是粉色花,我今年可是在花盆里埋了很多硫酸亞鋁啊。

我把老張的身子掰過來面向我。我說,發(fā)生什么事了?老張迷惑地看著我。我指了指院子。老張神色尷尬了一下,說,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

我說,什么事情是什么事情?

你好像瘦了。老張說,伸手來摸我的肩膀。

我一把甩開老張的手臂,說,你在暗示什么?

老張把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我別出聲。我們一起聽到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沿著樓梯走上來。老張把房門一關(guān),說,我說的是事實,沒有暗示。

我突然想到一句妙語,想到這句妙語一定能讓老張驚嘆,我覺得不管現(xiàn)在正發(fā)生什么我都得說出來,我剛張開嘴巴,只感到門縫里亮光一閃,有個什么東西在外面炸了,就像來自電影畫面的一個爆破聲,房門自動彈開了。又是電光石火的片段,發(fā)生的事情好像比天大,整個人在慢速鏡頭中定格了。Stay calm,我只能用好萊塢英雄主義的一句話對每一個處在紊亂中的自己說。老張在這剎那間,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待我追出院門,他已經(jīng)被塞進了白色的警車,后面的一只腳在消失于車廂之前在地上頓了兩下,好像在給我傳遞什么信號。透過幽暗的車窗,我好像看到他沖我豎了一下大拇指,似乎還有笑容,好像他聽到了我沒有來得及說出的那句妙語,慣例給了我一個贊嘆。

時候到了。背后有一個聲音說了和老張一樣的話,原來是租客家的女人。

時候到了?我喘著氣問她。

不瞞你說,朱老師,我雖然是干力氣活的,我雖然是一個農(nóng)民的女兒,我看得出,現(xiàn)在的你并不比我更有辦法。她說道,滿臉是疲憊的神情。

她的話沒有錯。我不僅無計可施,過去和警察的所有接觸都是虛幻的,等同于毫無接觸,我猜想這一類人群在被其他人看見的時候?qū)⒈憩F(xiàn)得極為整體,而危險就在這里。恐懼此刻在我心里,比夜色更透明,比白紙還輕薄。

兩個警察一胖一瘦,一前一后走過來。我越過他們兩個人的肩膀,看著黑暗的車窗,我裝作沒注意到他們倆,直接開口說,老張這個男人,是該管管了。話說出來,自己嚇了一跳。

瘦子警察站定,他的一只手按在腰間。他說,你是朱一個嗎?

我繼續(xù)說,老張這個傻逼,今天無緣無故跟我吵架,你們來得正好。

那就是你報的警了?瘦子警察說。

報警,我?我說。

嗯。胖子警察掏出手機看了一眼說,從接警到出警,一共用了一刻鐘。

我不自覺地沖他們豎了一下大拇指,又很快覺得不對頭,說,可是——

家庭暴力也是暴力。瘦子警察說。

家庭暴力?我猶疑著說。

冷暴力也是暴力。胖子警察好心地提醒我。

這一次我沒有猶疑,果斷地點了點頭。

兩個警察站在我面前,瘦子長相有點眼熟,我在腦海里迅速搜尋著,喲,張藝興。其實我臉盲,根本不知道張藝興具體長什么樣,我這種即將步入更年期的婦女,在港星的年代沒落以后,看現(xiàn)在那些男明星都差不多英俊,只要是眉清目秀的男性,拿張藝興來比方一下,都差不離。另外那位年輕些的胖子,脖子要短一點,臉更豐滿一點,容貌很和善,和善里帶著一絲微微的安全感,很像雷佳音那一類。一會兒“張藝興”,一會兒“雷佳音”,但最好只用胖子瘦子代替。說白了,我現(xiàn)在的詞匯已經(jīng)很貧乏,我記不住穿在制服里的容貌,用借代的修辭,僅僅是為了使自己能夠盡可能地為這兩個人找出一副處于生活、處在塵世之中的面目,修辭方式是我存在的最后堡壘了。

他們看著我,仿佛在等我主動交代什么問題。我想,如果是我報的警,那么我現(xiàn)在是不是可以撤銷報警呢?但是,如果我撤銷報警,那就不是老張有什么問題,而是我有問題了。往后一步想,就算成是我報的警,那就沒有什么大問題了。不過法律可不管是親人報的警還是陌生人報的警,也許——我腦子閃電一樣閃了一下,也許是老張自己報的警。我踮起腳尖,越過兩位警察的肩膀向警車看去,擋風(fēng)玻璃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

在我踮起腳尖往警察身后看的時候,兩個警察似乎也踮起了腳尖,好像要阻擋我的視線似的。

瘦子說,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什么問題?我說。

你是朱一個嗎?瘦子說。

我是朱一個沒錯,但是……我說。

今天下午,你是不是接到了一個境外的詐騙電話?胖子好像很怕我說出“但是”后面的話似的,搶著說道。

嗯?我想想。我說,腦子里浮出律政劇里經(jīng)常講的一句話,你說的一切話都將作為呈堂供證。但是事實就是事實。好像是這樣的,我回答。然后我幽默地問了一句:是因為這個要把老張抓走嗎?

胖子沒有領(lǐng)會我的幽默,只是認(rèn)真地說,我們上門核對一下這件事,同時詢問你,是否受騙了。

你說什么?我大笑起來。我覺得他把我這樣一個普通人跟“境外”聯(lián)系起來,哪怕是“受騙”這樣的關(guān)系都有點太不著邊際了。

我們沒有惡意,只是詢問你,是否受騙了。瘦子警察和善地補充道。

不知道老張在警車?yán)?,有沒有聽到這段對話,他大概會比我笑得更響亮,笑完了,他還要小手一揮,像在空中拍打一只看不見的蟲子。

朱老師……胖子忽然這樣叫我。

他叫一下就停頓了。

也就在他停頓的時候,我看到他眼睛里一閃而過的光亮。忽然想起他為什么看起來這樣眼熟了——這是我曾經(jīng)教過的學(xué)生呵。我從學(xué)校辭職十幾年了,過去的很多東西已經(jīng)模糊。在這當(dāng)下,我什么都想起來了,我記得教他的時候自己只有二十多歲,甚至可以確定他在哪個班,連他的班主任是誰我也想起來了,他有一個很普通的名字,他當(dāng)年是坐在教室的哪個位置,甚至某一次他站起來回答問題,比較纖細的脖子在我眼前晃動,靦腆的神情和輕輕的聲音,在我的追問下一點點低下頭,全都涌了上來,歷歷在目……而且我還有他的微信。

我有他的微信,我想??粗趾鹾醯?,站在我的家門口,過去和現(xiàn)在跨越中間漫長的空白,古怪地連在了一塊。就在去年,當(dāng)他連續(xù)幾天半夜發(fā)朋友圈說通宵值班準(zhǔn)備突擊行動時,我終于沒有忍住而給他留言,“愛己者,仁之端也,可推以愛人也”。他沒有理睬,我也希望他不要理睬。我并不以為自己曾經(jīng)教給過他什么,尤其在眼下的狀況里,更不想以老師的身份出現(xiàn),當(dāng)人離開講臺那一刻,言說的象征意義就已然消亡了。當(dāng)我把這事給老張講,老張頷首笑笑,他說人家又沒做什么,你咋去留那樣的言,跟個書呆子似的。我說我這不是未雨綢繆么,他第二天給我點了贊呢。老張說,那挺好的,人家尊師重道。我忽然心里很安定,不由得搓了搓手。我想起了一件事,有一天我騎著自行車闖了紅燈,一個警察大老遠跑過來,沖我敬禮,我慌神說對不起,那個警察卻朝我笑,叫我朱老師,我是既慚愧又高興。

我說,我確實受騙了。今天接到的最離譜的詐騙電話就是你們抓的那個男人打給我的,你們知道那騙子說什么?他說今天做晚飯給我吃,這么多年來,他沒做過一頓像樣的晚飯。

胖子說,我們詢問的是另一個真正的詐騙電話。

我看著他認(rèn)真說,沒錯,我說的就是真正的詐騙電話,你們抓的那個男人是慣犯,在電話里還說他愛我呢。

兩個警察面面相覷,似乎有點懵圈,兩個人轉(zhuǎn)身低頭商量了一下。

胖子說,朱老師……瘦子按住他的胳膊,說道,那請你配合我們提供一下身份證明,我們上傳到局里留個檔。

我說,我不想配合,我又沒報警,干嗎要留檔?

我看著我的學(xué)生。我的學(xué)生求助般地看向瘦子。

瘦子很鎮(zhèn)定,從容地說,不對呀,就是你報的警啊。

我如夢初醒,說,對,對,是我報的警,不對——我一時也不能裁定到底是報警好還是沒報警好。

瘦子頭腦清晰地說,我們明白有一個是你報的警,有一個不是你報的警,兩個我們都要處理,現(xiàn)在我們要處理的是你沒有報警的那個——未雨綢繆,防止犯罪,這是我們對居民要負(fù)的職責(zé)。

我的學(xué)生頻頻點頭,如釋重負(fù)。

不知怎地,我突然很為我的學(xué)生不值,我心里希望他說的話能讓瘦子頻頻點頭,而不是相反,所以我莫名地升出了一股抵抗情緒,字正腔圓地說,實話告訴你們吧,兩個問題我都沒有報警,古語講“民不舉,官不究”——我看到我的學(xué)生突然附在瘦子的耳邊說著什么,然后瘦子就哈哈笑起來,說,朱老師,恕我直言,您是教語文的,于國家的法律可能還是有點陌生。

我一時心虛起來,不滿地看著我的學(xué)生。他立刻低下頭,就像是為了避開老師提問一樣。這倒讓我瞬間有了當(dāng)年在課堂上的感覺。

瘦子好像明白了胖子跟我的關(guān)系,說話更加溫和了,但是一句是一句,他說,朱老師您有沒有報警,您看一下通話記錄不就清楚了嗎?

我干嗎給你看手機?我有點耐不住了,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

瘦子說,不是給我們看,是說您自己看一下。

胖子在旁邊又點起了頭。我臉一紅,但是手卻捂緊了口袋里的手機。手機屏一個月前就摔裂了,一直想著去換,拖到現(xiàn)在,如果拿出來當(dāng)眾示人,真是有點不體面。

瘦子見狀,臉上竟然有了點笑意,他好像息事寧人地說,這樣吧,你給我看一下你的健康碼吧。

我驚奇地說,健康碼,現(xiàn)在還有健康碼嗎?

瘦子頜首微笑,說,當(dāng)然有,凡是存在過的都不會消失。

我瞅見胖子警察又頻頻點起頭來。不過這一次我似乎也非常同意瘦子警察的話,仿佛受了傳染似的,也跟著點了下頭。

瘦子向我伸出手來,我不自覺地就把手機掏出來遞給了他。不過,他很客氣地只是用手托住了我的手機,手機的另一端還在我手里,他假裝沒有看到顯示屏上的幾道裂紋,只是認(rèn)真地指導(dǎo)我一步一步從手機上調(diào)出已經(jīng)下線的健康碼,我不知道它竟然還藏在一個隱蔽的角落里。當(dāng)健康碼出現(xiàn)的瞬間,我竟然有一種親切的感覺,甚至有點感激地看向瘦子警察——健康碼是綠的。

胖子忽然笑了,轉(zhuǎn)瞬即逝的一絲笑,好像是為他的同行驕傲,也為我欣慰,我注意到了,我也沖他咧了一下嘴角。我覺得瘦子真是一個處理事情的高手,檢查健康碼一下子就緩和了我們的關(guān)系,我真想請他們到家里喝茶聊天呢。我那個學(xué)生肯定有很多工作上的趣事告訴我吧。

可是不對呀,老張還在警車?yán)锬亍@蠌堃矔信d趣聽他們講講基層工作的故事吧,文化館搞創(chuàng)作不就是需要這些經(jīng)驗嗎?現(xiàn)在把自己搞到了警車?yán)?,一個美好的傍晚沒有了。可是不管怎么樣,我應(yīng)該去照看一下老張。但是當(dāng)我動起這個念頭的時候,兩個警察已經(jīng)站在門口了,好像在欣賞院子里的花,但是總能無意間堵住我的出路。我只好踮起腳尖往外看。警燈一直在那里旋轉(zhuǎn)著,紅色和藍色旋成一個光圈,好像隨時要帶著警車飛起來。

一時之間,我覺得是不是該豁出去了。恰好,這時候,兩個警察手拉起了手,意思仿佛是你過來闖啊,闖過去你就贏了,闖不過去,你就是我們的人了。這可是我小時候經(jīng)常玩的游戲。如果我闖開了他們的防線,按游戲規(guī)則我就可以帶回一個人。帶誰呢?我開始想入非非——我竟然想的是帶回那個瘦子警察,而不是我的學(xué)生。我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我的學(xué)生,他也正期待地看著我。我犯迷糊了,不知道他期待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很榮幸跟老師一起做游戲,還是很高興完全可以戰(zhàn)勝老師了,抑或是他現(xiàn)在有能力給老師網(wǎng)開一面故意讓老師闖關(guān)成功?甚或是通過游戲的方式與老師站在一邊?我暗暗地運氣,拳頭不知不覺攥緊了,不過慢慢又松開了,玩這個游戲我可是從來沒有成功過,由于身材細瘦,每次都闖不開對方的拉手,被對方收留下來。如果這次又是重蹈覆轍,老張會不會認(rèn)為我是故意輸給對方的啊。輸給對方并不要緊——這好像沒有什么懸念——如果被老張誤會,那就是致命的了。不行,我不能中這個圈套。我開始故意轉(zhuǎn)移目光,在院子里四處看,然后瞟到了老張種的那幾大叢朱頂紅,一種被我深惡痛絕的石蒜科植物,它們在南方的入冬時分掉光了土壤之上的所有葉片,在來年的春天,一個個花苞率先從土里嘟嘟囔囔拱出來,披掛著白色薄霜,裂開、盛放,光明正大又極其猥瑣?,F(xiàn)在,它們在院子里開出了一大片橙紅色的花,鮮艷欲滴,花瓣狹長,毫不掩飾地張開,張開,張到向外卷曲起來。

我指著這些朱頂紅,對他們說,是不是因為這些花,是不是因為這些花太色情?我向來以為,花朵越大,其色應(yīng)以趨純?yōu)樯?,這個花色非純正朱砂紅,偏偏勾兌了明黃,像蒸發(fā)了大量水分的濃縮芬達一樣的橙紅,你們說是不是尤為香艷?

瘦子看著我,對這些言論仿佛司空見慣,我的胖子學(xué)生也不再面有表情。

我繼續(xù)瘋狂輸出,因為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種花便成為傷風(fēng)敗俗的事情了。老張那個男人,口口聲聲說愛我,倒弄了一院子其他物種的生殖器官,算通奸罪嗎?你們是因為這個抓他嗎?

胖子轉(zhuǎn)過臉去,好像聽到了不該聽的什么話。瘦子確實更老道,一如既往地平靜,他說,朱老師,我們理解,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只是您既然報了警,按程序我們就得出警。

朱老師,時候到了都一樣。租客家的女人一直站在旁邊,此刻她忽然說道。

聽到她開口,我仿佛抓住了什么。我轉(zhuǎn)向她說,我們只不過住在鄉(xiāng)村,你也是鄉(xiāng)村人,你來評評理,如果老張種的是一院子的菜,是否就沒事了?

女人上前一步,拉住我的手。她說,此情此景,我對你感同身受,但我要告訴你一個常識,菜也會開花的。

我拍拍女人的手背,不知道自己是在贊同她還是讓她閉嘴。

瘦子顯然很贊同租客女人的話,順著話說,事情既然都講清楚了,我們就該回去了。

什么清楚了?我問。

瘦子用居高臨下的口氣說,菜也會開花啊。

哦,我不得不點點頭。這得怪老張,老張帶我到鄉(xiāng)下體驗生活,我才知道豌豆也是先開花再結(jié)果的,還有一個諺語,豌豆開花,黑良心。西葫蘆開白色的花,連很大的南瓜,也是由一朵小黃花授粉來的。剛才一激動,都忘了。

我好像只剩下最后一招了,我說,實話告訴你們吧,我真的沒有報過警,我剛才撒謊了,你們肯定抓錯人了。我現(xiàn)在坦白從寬……

瘦子憐憫地看著我。

瘦子想說什么,胖子突然搶在前面開口了。他說,朱老師,您是不是報過警,暫且不論,您有一個權(quán)力我得提醒您,那就是您有一次場外求援的機會,您是放棄呢還是使用?對不對?

胖子問“您是放棄呢還是使用”的時候是看著我的,說“對不對”的時候是看著瘦子的。

瘦子點點頭。

我好像若有所悟,我說,我們是在拍節(jié)目對嗎?

瘦子想說話,結(jié)果又被胖子搶了先,他說,對,您可以這么理解。

我鄭重地點點頭,鄭重地說,我用。

我有點激動地掏出手機,面容解鎖后,正在想這個求援電話該打給誰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手機已經(jīng)在撥打了。從對方手機傳來的等待信號是一首音樂,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起先緩慢低沉,逐步加強,越來越雄壯,然后又回歸舒緩,突然又雄壯起來,一個停頓,小提琴消失了,只有鋼琴清澈的聲音響起……對方還是沒有接電話,好像故意要打電話的人聽完一個完整的小節(jié)。不得不說,音樂真的改變了氣氛,《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讓郊區(qū)小院變成了一個莊重的音樂廳。我看到兩個警察好像有意無意地摸了摸自己的領(lǐng)口,好像那里打著領(lǐng)帶一樣。不過,他們的樣子也真是符合“拍節(jié)目”這樣的活動。手機終于接通了,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對方正是我想聯(lián)系的人——老張的領(lǐng)導(dǎo)。可能是受音樂的影響,我說話的聲音竟然有點宣敘調(diào)的氣息。我說,館長。我看了一眼兩個警察,他們齊刷刷地看著我。我改了口,說,老張出事了。

老張在文化館上班,二十多年了,還是個科員。我用宣敘調(diào)講出來的時候,隱約覺得老張變成了一個重要人物。

館長也很莊重地說,小朱,好久不見啊。你還好嗎?

我說,我還好,就是老張出事了。

館長說,出事是早晚的啊,哈哈,你要大度一點。

我說,不行,我大度不了。

館長說,男人嘛,只要不出原則性的問題,哈哈。

我知道館長喜歡開玩笑,但是他跟老張好像沒有親近到這種地步啊,他是知道了什么秘密嗎?我試探著說,可能是原則性問題。

館長說,有空過來玩,有什么原則性問題我?guī)湍銈兘鉀Q。

館長還是很有城府的,見試探不出什么,我正好順坡下驢,說,老張就靠你了。

館長爽朗地說,沒問題,我負(fù)責(zé)開導(dǎo)他。

我壓低聲音說,館長,老張被警察抓了。

館長說,啊,抓現(xiàn)行了?

我說,現(xiàn)行?什么現(xiàn)行?

館長說,在哪里抓到的?

我說,書房。

我聽到館長尖利地叫了一聲,書房?

我說,對,書房。

館長說,我就知道——

我說,您知道什么?

館長說,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說,您能想想辦法撈人嗎?

館長說,我很愿意幫忙,可惜有心無力,我已經(jīng)退休了。

我說,不會吧,館長不是今天還在上班嗎?老張下班回來,還提起您在大會上的精彩發(fā)言呢。

館長說,哪里哪里,老張過獎了。

他在電話里突然開心地笑了,聲如洪鐘。他說,小朱,我那段針對文藝創(chuàng)作的發(fā)言確實是動了一番腦筋的,我們文藝工作者啊,在搞文藝創(chuàng)作時,存在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呢,就是我們?nèi)缃衩媾R的挑戰(zhàn)是如何提供新的有限經(jīng)驗,而非提供普遍經(jīng)驗。當(dāng)我們提供獨特的個人化視角時,常常忘記了獨特性就是有限性,就是在自我上施加各種限制。這其實很好理解,我們文藝工作者不是萬能的,如同我們想去書寫的任何對象,同樣也不是空洞龐雜的,我們搞創(chuàng)作的時候,要盡力對抗普遍經(jīng)驗的普遍性,要對過去積累起來的陳舊的有限性有充分認(rèn)識,進而力求在認(rèn)知上不設(shè)限,上窮碧落下黃泉,廣闊天地任遨游,走出小樓扎進人群,從一花一木里表達宏觀世界的普遍性。我一直跟文藝家們講啊,知道我們處在什么群體中,知道我們周圍有什么,才能徹底自信地去解決什么……

嗯嗯,嗯,呵呵,對的,是的。我說。我看到瘦子和胖子在院里踱步,不時交頭接耳指指點點,租客家的男人和女人已經(jīng)進屋了。我打斷館長說,館長講得太好了……您什么時候退的?

館長說,就是現(xiàn)在啊。

我說,現(xiàn)在?

館長說,對。

不行,我得穩(wěn)住他,這種關(guān)鍵的時刻他怎么能退休呢。我說,您退了,文化館的業(yè)務(wù)怎么開展啊,文化館有今天可是您一點一滴地建設(shè)起來的。

館長的聲音突然變得蒼老起來,時候到了,時候到了。“即鹿無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幾不如舍,往吝?!?/p>

館長的聲音越來越輕,我把手機拼命往耳朵上貼,卻越來越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了。我說,館長,您在說什么?我的聲音大得驚人,把兩個警察驚得往后閃了閃身子。

終于手機里又傳來了館長的聲音,館長說,如果你有時間,我跟你講一個古賢人的故事,那個人叫陳嬰……

就是一個節(jié)目,我說,我們都是在扮演,您只要——我說,我看著瘦子警察,我突然不清楚所謂“場外求援”是求個什么,他們并沒有給我一個問題啊。

瘦子警察嘴唇蠕動著,好像明白我想問的問題,但是怕聲音傳到手機里,在用唇語跟我說著什么。我模仿著他嘴唇的樣子,想猜出他說的話,結(jié)果手機里響起了電話掛斷的忙音。

瘦子的唇語突然有了聲音,好像有點高興地說,場外求援失敗!

我聳了聳肩膀,兩手還一攤,盡量做得優(yōu)雅得體。我甚至還笑了一下,好像在說,后面的節(jié)目該怎么演呢?

看到我笑,他們兩個倒是被“整不會”了,互相看了一眼,不知不覺拉起了手,好像害怕我會做出什么沖動的事情,但是好像又想引誘我跟他們繼續(xù)玩闖關(guān)的游戲,還沖我點頭,似乎在說,不要難過,你還有一次機會。

我鄭重地沖他們搖搖頭。

朱老師,人的一生中,屬于自己的時間是很少的。我聽見胖子突然對我說,不,是對我喊,好像我睡著了似的。

這句話似曾相識,明明就是我在他們班的一次班會上說的話。那是我二十幾歲的時候,對十八歲的他們講的話,我們彼此都還來不及懂得什么,就說出和接受了這樣草率的話。你,什么意思?我問。

沒有什么意思,朱老師,剛巧聽到你打電話,你瞧,對方聲音太響亮,夜晚又那么寧靜,他說。

我看著他,站在凌霄架下。凌霄已經(jīng)枝繁葉茂,但還沒長花朵。他那雙眼睛在警帽的陰影里眨動,沒有其他表示。難道我在期待應(yīng)該有什么表示?或者他只是在就事論事。我難以確定他有沒有像我認(rèn)出他一樣地認(rèn)出我來,這更叫我松了口氣。

我想起來了,最后的機會應(yīng)該是保釋。我雖然是教語文的,但律政劇看得夠多。我對他說,要多少錢才可以保釋老張?我現(xiàn)在身邊沒有現(xiàn)金,但我是有一些錢的,只不過——我猶疑了一下——套在股市里,我可以割肉出來。說到割肉,我的胃不禁抽搐了一下。

哈,朱老師,您終于承認(rèn)自己也被股市套牢了。胖子突然興奮地叫起來。

我覺得我的臉真的紅了,是騰地一下紅的,比騎自行車闖紅燈被學(xué)生警察抓住難為情多了。所以我假裝沒聽到他的話,緊緊地盯住瘦子警察。

這個事情不是有錢就能解決的。時候到了,自然就解決了,瘦子平靜地說。

他話音剛落,胖子幾乎是搶著說,差不多星期五就能放回來。我和瘦子一起看向他,他說那句話的口氣簡直有些歡快,好像發(fā)現(xiàn)我的“秘密”的興奮勁兒還沒過去。

今天是星期二,我掐指一算,只要關(guān)三天。啊,只要關(guān)三天。我想,好險,差一點就花了一筆冤枉錢。還有什么比不用強行割肉更欣慰的事啊。只要不割肉,“套住”就只是一個說法,并不代表什么。我微微一笑,一種難以言表的自信涌上心頭,我想穩(wěn)重地向我那個學(xué)生表示感謝,但是還沒說話,身體竟然高興得左右蹦跳了兩下。兩個警察一下子又拉起了手,好像迎接我闖關(guān)似的,哦,也可能是怕我沖過去搶老張。我才不會做這么幼稚的事呢,我語調(diào)輕快地說,好好,謝謝你們了。那么現(xiàn)在,我能去道個別了么?

穿過洞開的院門,警車停在水杉樹下,車頭斜斜對著我。我對著夜空深深吸一口氣,走到車邊,敲敲后車窗。老張的臉從車窗后露出來,一會兒沒見,他的胡茬就已經(jīng)長長了。他舉起雙手給我看手銬,我問,沉嗎?他說,還好。我用手去摸了一下手銬,溫溫的。老張的身體總是熱乎乎的,沒想到這么快就把手銬暖熱了。我想說一句肉麻的話,突然發(fā)現(xiàn)后排座上還有一個男人,坐在另外靠窗的位子上。我就咽下了一句話。老張說,一個,這是我剛認(rèn)識的朋友。他研究人的死后世界。老張每次一本正經(jīng)念我名字的時候,都不是什么正常狀態(tài)。

我不知所措,對男人潦草點頭。男人舉起戴著手銬的雙手,微笑著說,難兄難弟。

老張說,這個新朋友給我講,他以前腰不好,地上撿支筆都困難,進去一次后,身體變得非常勻稱結(jié)實。

男人微笑著說,二進宮,有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男人的話讓我剛剛放松的心情又提了起來。

我問他,有死后的世界嗎?

男人湊過身子來,輕聲說道,這個不便談。

我說,為什么?

男人的聲音更低了,說,這就是我的罪行。

他好像看到了什么,突然坐直身體,臉沖著車窗外,聲音很大地說,我的腰就是在里面變好的。

我說,太好了,老張的頸椎有救了。

為了這句話,我伸過手作勢就要去揉老張的頸椎。老張竟也配合我,往我這邊伸頭。我不得不假戲真做。托住他的后腦勺,手指沿著突出的斜方肌上束,收著力往下按壓打圈。感覺到一節(jié)節(jié)椎骨,感覺到緊張的肌肉松下來,老張應(yīng)該很享受,還扭了幾下脖子,雖然他的臉貼在我肚子上,那個樣子與其說不雅,更顯示出一種隱秘的血脈關(guān)系。最后我的手轉(zhuǎn)到老張的下巴上,就那樣托著他的臉。老張的雙頰纖瘦,傳達著堅毅的手感,腮邊的胡子戳在我掌心里,又癢又酥。我深深看他,我記得他總是說自己的長相是“見光死”,要在暗一點的光線下才好看一些,此時我很想告訴他,你臉上最好看的是方正的下巴,和清晰的下頜線,在亮的地方才顯得分明。但我一下子說不出來。那位同呼吸共命運的陌生人,他正在用指甲刮著車窗上的某塊污漬。老張拉過我的胳膊,湊在耳邊輕輕說一句,“平蕪盡處是春山。”這句詩來自他喜愛的歐陽修,我輕輕回答,我知道。把手抽回來,我對老張,也對陌生人說,時候到了,那就這樣吧,祝你們好運。

我返回院子里。院子里夜色沉沉,卻突然奇香四溢,所有的花都在我轉(zhuǎn)身之間開放了。朱頂紅躥到了半人高,纖細的枝條影影綽綽,高挑的花朵,自花絲深處綻放出彩燈的光芒,穿過龜背竹如同破落戶兒的巨型葉片。光亮所及,空氣表現(xiàn)出它透明清澈的流動軌跡,歷歷可見,好像在宮崎駿的漫畫里,走著走著我發(fā)現(xiàn)我走入了一條小吃街。原本逼仄的院子變得幽深廣袤,院墻下是一圈擺滿食物的柜臺,細看,全部是來自北方的小吃,琳瑯滿目。淋上大量麻油和花生的涼拌菜紅綠相間,紅燒肉末燉粉皮、湯水渾濁的熗鍋面,齊整整擺在蔓生的金銀花下,濃油赤醬,儼然小吃界的高端配色。幾口大油鍋支在一架薔薇前,各種炸物滋滋作響,油炸肉盒、燒烤品類,不勝枚舉。蛋白質(zhì)與糖類在高溫下進行著美拉德反應(yīng),隨著風(fēng)的流動,揮發(fā)出各種芳香族化合物。失去老張的院子不再是我熟悉的樣子,更宏觀更偉岸,不啻一座空中花園,分分鐘海納百川。

各種小吃面前都有人在品嘗,什么時候進來這么多人?有大人,還有幼童,皆站在攤位前聊著吃著,我甚至還看到了我的胖子學(xué)生,換下了一身制服,左手牽著一只拉布拉多,右手抓著幾根烤串,一臉天真懵懂的學(xué)生氣,嘴角油汪汪的。連我去世已久的父親,也在人堆里,穿著他最喜歡的衣服,滿頭黑發(fā),比我還要年輕,他看到我,舉起一張大餅,遠遠地向我招手。所有人互相傳遞著食物,三三兩兩圍坐在一起,細嚼慢咽,親切交談,輕聲細語,神情如沐春風(fēng),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

我想起了我的家鄉(xiāng),我的家鄉(xiāng)曾經(jīng)貴為南宋都城,抑或淪為南宋都城——用哪種說法,取決于不同的角度。曾經(jīng)的身份,改變了我們的方言和飲食習(xí)慣,今天這些來自古開封府的小吃,令我感到親切。我很久沒有在老張之外的物體上有過這種親切的感覺了,放在平時,我不會覺得食物除了果腹和一丁點舌苔的刺激,還會帶來什么更多的感受。面前這些小吃,喚醒了我保持鎮(zhèn)定的腸胃,我看不過來了,都很想吃。租客家的男人,那個大胖子,從人堆里探出半個身子招呼我。看到他的時候,我就像看到了此情此景里唯一的親人。他遞給我一張烙饃,饃很薄,薄得不應(yīng)該叫饃,分布著星星點點焦黃的烙印。卷根蔥,他說,再蘸點醬,咝咝咝……我和老張幾乎天天看這家人烙餅,此刻我意識到,這就是小時候家里烙的麥糊燒。父母總是在很熱的夏天,烙幾張這樣的餅,配上稀粥和小菜。

曾經(jīng)吃過的食物不可能忘記,只是一時想不起來罷了。他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說。

我正在朱頂紅的花叢邊坐下來,正在把肉末粉皮包到饃里面去,我把饃像墨西哥塔可一樣合攏,一朵花彎下溫柔的枝條,在食物上流下一滴蜜。聽到他的話,我抬起頭說,這句話怎么有點耳熟。他的妻子端給我一碗胡辣湯,跟我坐到一起。我以前不曾好好端詳過這對夫婦。我用眼角的余光認(rèn)真打量了他們倆,仍然描述不出他們是什么樣子,他們就是沒有樣子的那種樣子,身體強壯,皮膚飽滿。

胡辣湯散發(fā)出一陣讓人陶醉的白胡椒氣味。就著一口餅,喝掉一口湯,我說,好香呀。好像真的有一股香味像氣流一樣在我的經(jīng)脈里流淌,打通了我的任督二脈。我舒服極了,從來沒有這么充分地感受過香味。租客一家形容什么東西好吃,永遠就是“香”來形容,老張也是如此,豬肉燉粉條,真香;蔥烤鯽魚,真香;涼拌黃瓜,真香;連清蒸鱸魚,都說真香……啊,老張。想到老張的時候,我感覺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好像過去好久了,一股扎心的疼痛涌上來。這么多好吃的東西,都是他愛吃的東西,都是他吃了要咂巴嘴的東西,他都無緣吃了……難受的感覺像痛經(jīng)一樣從身體深處襲來,把所有的香味都趕走了。想到這里,我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不由得抽泣起來。

女人說,不哭,這不是你的錯。男人點點頭,坐到了我的另一側(cè),他說,北方男人嘛。他倆說話帶著中原官話的腔調(diào),它們跟我家鄉(xiāng)方言里與整個南方格格不入的兒化音交流匯合,在耳廓中繞來繞去。我努力思考他們話的意思,抽泣不知不覺停止了,心卻一個勁兒地往下沉去。這時,我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