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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綠洲》2024年第1期|劉偉林:沙與路
來源:《綠洲》2024年第1期| | 劉偉林  2024年03月01日08:55

托克拉克

領隊說:“瞧,那座山像不像大象的耳朵,你看這里,這座山層層疊疊,酷似云母的結構?!痹酵白?,路旁的山越棱角分明,顯得突兀又神奇。

汽車一直在石子路上飛奔,濺起的小石子在車尾高揚,笑聲在車里飛,飄出車窗,撒了一路。

托克拉克是維吾爾語,意為“胡楊”。可是,爬上托克拉克大壩,只有一潭湖水靜靜地躺著,卻沒有看到一棵胡楊。

這時沒有一絲風,沿著大壩前行,眺望寬闊的水面,四周灰蒙蒙的,水汽從水面慢慢升騰起來,停在半空,湖水平靜地躺在山谷里。四周群山聳立,水庫如鑲嵌在大地上的一顆綠色寶石,倒映著天空,倒映著群山,倒映著太陽。

“蛇,有蛇!”有人尖叫著跑開,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們看到一條淡灰色的蛇趴在水泥斜坡上。這條蛇離我們很近,感覺只有兩米遠。這可能是一條水蛇,它有橢圓形的腦袋,分叉的紅色信子不停地伸縮,如雷達一般感知著周圍的信息。蛇身顏色與灰色的水泥坡融為一體,不注意很難辨認。蛇被我們圍觀了一會兒,似乎有些不自在,扭動著身子爬向庫底,不一會兒就鉆入水中,消失在我們的視線里。

舉目眺望,遠遠地看到水庫盡頭有一抹綠色,有人說是蘆葦,有人說是紅柳。

同行的領隊說:“那一片綠色是蘆葦,說到蘆葦,它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蒹葭,聽起來還有些詩意?!蔽翼槃萁舆^,脫口而出“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蒹”是指沒有開花的小蘆葦,“葭”是指長大開花了的蘆葦。古絲綢之路上,有一個很有名的古驛站葭蘆館,位于今伽師縣境內,唐朝時隸屬安西都護府。《新唐書·地理志》引賈耽《四夷路程》載“經岐山,三百四十里至葭蘆館”?!缎绿茣さ乩碇尽ぐ参鳌防镞€記載“自拔換碎葉西南渡渾河,百八十里有濟濁館,故和平鋪也,又經故達干城,百二十里至謁者館(瓊梯木),又六十里至據(jù)史德城(唐王城),龜茲境也,一曰郁頭州,在赤河北岸孤石山,渡赤河,經岐山,三百四十里至葭蘆館,又經達漫城,百四十里至疏勒鎮(zhèn)”。兩者都明確記載了古絲綢之路確有驛站“葭蘆館”,古人從“蒹葭”和“蘆葦”同一植物不同的名稱中,各選一字組成“葭蘆”作為驛館名字,意為“蘆葦開花的地方”,既好記又好聽,可謂雅俗共賞。可能給驛站取名的是個文人,讓蠻荒之地有了風雅的地名。

走下大壩,我們向一片幽靜的樹林走去,路兩邊的蘆葦高兩米以上,將我們完全淹沒在里面,路上幾厘米深的浮土靜靜地鋪陳,踩上去浮土快沒過腳踝了,路上有一個個零星小洞。領隊說:“這洞下面有種東西,叫‘氣死?!?,我們小時候經常玩的?!?/p>

“我知道,就是有兩個大鉗子的灰蟲子?!蔽艺f。

領隊說:“這里有沒有螞蟻,要是有,抓一只,放一根小樹枝上,伸到洞口,就可以把它釣出來的,小時候,經常用螞蟻釣‘氣死?!!?/p>

“什么叫‘氣死?!?。它不咬人嗎?”同伴問。

領隊說:“這個蟲子學名蟻螄,是蟻蛉科昆蟲的幼蟲,這一個個蟻穴是專用來捉螞蟻的‘機關’,蟻螄就藏在里面,一旦有螞蟻誤入蟻穴,蟻螄馬上就能知道,迅速沖出將螞蟻拉入沙中吃掉。蟻螄不咬人,我小時候經常抓著玩?!?/p>

“這水真清啊?!蔽也唤潎@。走到清水回旋停留處,抬頭一看,一棵古老的柳樹矗立眼前,橫臥的樹干還在拼命地綻放綠意,十幾人手牽手恐怕都難以圍抱。

與匍匐倒下的千年柳樹不同,旁邊的楊樹高大挺拔,當?shù)胤Q為“鉆天楊”,白色的樹干上帶著粗糙的傷疤,樹梢已經接近云端,好像要把天刺破似的。

靜觀眼前的這棵白楊,樹干里有個小洞,洞內有水流淌,順著樹干流到樹根。白楊流淚,我還是第一次見。

“‘白楊流淚’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方式。如果白楊生活在鹽堿比較嚴重的地方,它就會自動將體內的鹽堿通過這種‘淚水’的形式排出。”領隊說。

“這些,我原來也不知道,是父親教的?!鳖I隊補充道。

領隊的父親曾經是第三師圖木舒克市的林業(yè)專家,在新疆胡楊樹上嫁接白楊,就是她父親的杰作。我曾在四十八團看到過他嫁接的樹,郁郁蔥蔥,好幾百畝胡楊林,都是她父親當年帶隊勞動的成果。嫁接技術不但改善了當?shù)厣鷳B(tài)環(huán)境,而且加快了林木的生長速度,讓很多本來荒涼的地方變成了綠洲。

回程的路上,我告訴大家,不久的將來,我一定會再來托克拉克,感受荒涼與寧靜。

我在圖木舒克等你

那天是去采訪,駕車從圖木舒克立交橋下走過,大白天的差點走錯了路。天黑趕回來時,又在立交橋上轉錯了方向,岔道處駛進了開往火車站方向的路,越走天越黑,越往前開越覺得方向不對,離圖木舒克市的燈光越來越遠了。掉頭回來,又上了立交橋,似乎進了迷魂陣一樣,來來回回折騰了一個小時,只得靠邊停車,從置物架上取下煙盒,抽出一根,點燃后猛吸幾口,下車休息時,來來往往的車燈亮了又滅,滅了又亮,等辨認清了回圖木舒克的車輛行駛的方向,我掐滅煙頭,重新上車。我在圖木舒克立交橋處小心翼翼地尋找前往圖木舒克的路口,總算是回到了去圖木舒克的高速路上。

這是一個十字路口,兩年以前還沒有立交橋,出圖木舒克十來公里的一個十字路口,順路往東是一個90度的大彎,駛入217國道,由此經五十一團、五十三團,直抵阿克蘇或阿拉爾,往西則需要過隔離帶左拐直行駛入返程圖木舒克的高速路,也是一個90度的大拐彎,向西行駛前往馬蹄山、巴楚縣。平面公路比立交橋簡單,不足的是東西、南北兩道交叉,無論哪個方向,橫穿馬路都存在撞車的風險。

“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濒斞赴严M茸鞯厣系穆?。圖木舒克的路卻是圖木舒克快速發(fā)展的希望。從圖木舒克出發(fā)到阿喀高速(阿克蘇到喀什高速),或從阿喀高速圖木舒克路口下來,進入圖木舒克大道。這曾是古絲綢之路的一段,古人、今人走了幾千年,是曾經連通古龜茲和古疏勒的交通要道。張騫、玄奘法師有沒有走過,已經無史料可查,但是班超、鳩摩羅什、高仙芝在這條古道上留下過足跡,毋庸置疑。鳩摩羅什或許還在路旁的某寺廟傳經送寶,弘揚佛法。閉眼浮想,漫漫古道,香客僧侶,商人轅車,徐徐前行。古老的路在不斷變化,見證了圖木舒克區(qū)域的變遷,從塵土飛揚的古道,變成礫石鋪就的馬路,路在不斷加寬,山在不斷瘦身,南北方向的依山而行的道路,不知道什么時候還多了許多岔路口,沿著斷流的古喀什噶爾河,東西貫通另一條大道,一條通向古阿克蘇,一條通往巴爾楚克。

遠道而來的客人,從阿喀高速圖木舒克出口過來,徑直前行,即進入圖木舒克高速。出口就是“一間房”,為什么叫“一間房”,據(jù)老人說,很久很久以前,這里有一間供往來客商歇腳、休息的房子。此地空曠,孤零零的一間房子就是該地唯一的標志,只要講到“一間房”,大多數(shù)圖木舒克人都知道。

圖木舒克市人迎來送往都喜歡到高架橋,其實不接不送也行,來人只要沿著高速路,穿過高架橋,直行就能進入圖木舒克,但是一句“我在立交橋下等你”,代表熱情,表達好客,體現(xiàn)尊敬,遠遠地接和就近等,感受完全不同,出城15公里接送,能讓客人感覺備受尊重。

在圖木舒克,如果戀人相約,情人相會,親情相認,一句“我在立交橋下等你”,含情脈脈,感情濃烈。就好比有人說:真正愛一個人,就算捂住嘴巴,愛意也會從眼睛里跑出來。就算蒙住眼睛,愛意也會從肢體動作表現(xiàn)出來。即使捆綁雙手,身子也會傾向所愛的人,想藏都藏不住。最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想一直看著你,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每個瞬間都想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在一起,哪怕靜靜地坐著不說話,也會覺得心安而滿足,圖木舒克立交橋在圖木舒克人心中就是如此。

從圖木舒克市出發(fā),穿過立交橋約20公里,還有一段神奇的路,坡下熄火,掛空擋的汽車能倒退回坡頂,坡頂?shù)钠嚰词箳炝丝論跻膊粫詣恿镘?,我稱之為“神奇坡”。

那一次,劉先生、黃女士和我,幾個負責深度貧困團場居住區(qū)綜合整治的成員前往喀什開會,一路歡笑,那時還沒有立交橋,汽車很快橫穿過217國道和五十一團四連的十字路口,直撲阿喀高速一間房,就在快到一間房、距離火車橋洞不到1000米處,司機說:好像汽車輪胎壓了一個什么東西。停下車來,司機沒有熄火,掛了空擋,下車查看,當時忘記拉手剎了。我也跟著下了車,說是休息休息,朝前看,明顯是一段不短的下坡路段,無意中我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汽車在慢慢地后倒,我驚叫起來:“怎么汽車在往坡上倒,大家快來看!”同行的兩人也下車了,似乎不太相信我所說的,劉先生還說:“怎么可能,肯定是往坡下走的?!薄澳悴恍?,明明前面是下坡路啊?!彼緳C干脆再往坡下開出一段路,熄火、掛空擋、不拉手剎。我們幾個都眼睜睜地看著汽車慢慢地、慢慢地往后倒,我們還以為自己的眼睛看錯了,幾乎趴在柏油路面上觀察:“前面明顯是下坡路嘛?!碑敵踹€以為是自己的眼睛看錯了,我們幾個都反復確認,司機讓我們站在原地不動,干脆將車子再繼續(xù)往前開一段路,在距離我們300米開外停下,車輛照樣慢慢地從坡底向我們站的位置倒了過來,開始是緩慢的,后來速度還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很快就到了我們跟前,我有些激動,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高興,嘴里不由自主地蹦出三個字“神奇坡”,真是一個‘神奇坡’,并高呼:“這不就是我們經常在電視上、書籍上看到的“神奇坡”嗎,現(xiàn)在我們圖木舒克竟然也有一個‘神奇坡’”。我們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司機再次把汽車往坡下開出一段路,然后熄火停車,靜靜地看著汽車往坡上倒過來,直到我們站的地方,本來還想再試驗,由于要趕往喀什開會,我們沒有更多的時間來認真研究和反復實驗,帶著遺憾離開這里,但是這段路永遠烙在我的心里。

有人說,是粉要擦在臉上,高架立交橋就是這種光鮮亮麗的粉,擦對了地方,讓每個進入圖木舒克的人都高看一眼這座年輕的城,尤其那一句“我在立交橋下等你”,如同中了100萬元彩票的市民、考上理想大學的莘莘學子、找到了白馬王子的姑娘一樣地幸福。

大婚之日,新郎早早地穿西裝打領帶,頭發(fā)梳得锃亮,站立橋上,翹首焦急地盼望等待,來了,來了,車來了,聽到伴郎急切地報喜,新郎面露欣喜,迫不及待地跑下橋去,迎接心儀的新娘,牽手走在前面,后面的伴娘伴郎嬉皮笑臉,插科打諢取鬧,引來路過的車輛紛紛搖下車窗,揮手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