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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人民文學(xué)》2024年第2期|李葦子:逆流而上(節(jié)選)
來源:《人民文學(xué)》2024年第2期 | 李葦子  2024年03月15日08:10

李葦子,中國人民大學(xué)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碩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省文學(xué)院第六批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當代》《花城》等純文學(xué)刊物,著有短篇小說集《歸址》。

我家花牛將最后一棵麥草吃光的那個下午,日頭還很高,父親就從河邊回來了,他穿著打魚常穿的那套行頭,腳上是防水的膠鞋,身上散發(fā)出濃濃的魚腥味。我告訴他花牛將麥草全吃完了,牛槽里光滑得能當鏡子照。父親瞅了臥在欄里的花牛一眼,沒吱聲。他快速走進西邊的倉房,再次出現(xiàn)時手里多了一支手電筒和一捆麻繩。

“爸,是要把花牛勒死嗎?”

“被繩勒死要比被刀捅死好受點嗎?”

父親不語,站在牛欄外默默地抽完了一支煙。他揮揮手讓我跟他走。我問去哪兒。

“河邊?!彼f。

“去河邊做啥呢?”河邊早就沒有草了,只有被捕撈上岸的魚,一船船鯽魚、鲇魚、鯉魚、胖頭魚……洪水送來的似乎永遠也捕撈不盡的魚。

父親沉默著走在前面,步子邁得很大,我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爸,牛為啥不吃魚呢?要是它們吃魚的話,咱家花牛就不會餓死了?!蔽覛獯跤醯卣f。說完這話我開始想象花牛吃魚的情景:它像一只貪婪的棕熊,將腦袋扎進活蹦亂跳的魚群里,用鐮刀般鋒利的舌頭將一條鯽魚或別的什么魚卷進口腔,再用并不鋒利的牙床將它斬成兩截,殷紅的魚血從它嘴角迸出,噴射在牛棚的墻壁上。它的腦袋上沾滿了魚血和亮晶晶的魚鱗,嘴角露出一截尚未吃完因疼痛而甩來甩去的魚尾……

倘若花牛真吃魚,我還敢親近它嗎?

我們村地處幾條大江的下游,平均海拔只有三四十米。由于地勢太低,水患是這里最常見的自然災(zāi)害。十歲那年秋天,我經(jīng)歷了這輩子最嚴重的一次洪災(zāi)。

白茫茫的水似乎被一股巨大的神秘力量推著離開河床,以每秒零點幾毫米的速度迅速抬升。最先被淹沒的是沿河的低洼地,漸漸地地勢稍高的土地也不見了,兩天后,防洪壩外的萬畝農(nóng)田變成一片汪洋。那是一種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冷白色,沒有滔天巨浪,甚至都不見一絲漣漪,卻暗潛著一股撼山震岳的力。水面還在以一種不動聲色的頑固繼續(xù)攀升,照這么下去,不出一天時間,水便會越過壩子,壩內(nèi)的農(nóng)田也保不住了(村里的農(nóng)田分為壩外和壩內(nèi)兩種,壩外多水田,壩內(nèi)是旱田)。

人們?nèi)季蹟n到壩子上來,大人們盯著洪水議論紛紛,心情焦灼。孩子們的心情則是茫然中略帶一絲興奮——我們尚不懂得災(zāi)年的含義,更沒意識到災(zāi)年已成定局。

入秋后,天氣一直不錯,萬里無云,天空是一種叫人想入非非的靛藍色。田野里,莊稼長勢良好,綠到發(fā)黑的玉米林,飽滿結(jié)實的黃豆莢,金燦燦一望無際的向日葵和莽莽蒼蒼的稻田,人人都說這是個豐年,頂多再熬個把月就該收了。結(jié)果,洪水說來就來。

夜里,由幾位水性好的小伙子組成的護衛(wèi)隊守在壩子頂上,一旦洪峰越過壩子,他們便拼命敲響手里的銅鑼提醒人們緊急避險。避難所是村小學(xué)教學(xué)樓。村委會成員已把二樓的教室收拾好了,課桌全被移到了靠墻處,水泥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麥草以供人們打地鋪。第一間住男人,第二間住女人,最后一間充當了臨時廚房。廚房里有兩只煤球爐,兩把燒水壺和一口鋁鍋,靠墻處整整齊齊地碼著幾排蜂窩煤,一根長長的塑料管從一樓衛(wèi)生間的水龍頭上接過來。廚房只能燒水、煮米湯,不能炒菜。家家戶戶要自行準備至少一個星期的干糧、大米和咸菜等——實際上,這段時間,人們的胃口普遍都差。

晚上十一點,我被刺耳的鑼聲驚醒,那聲音回蕩在村子上空如同一群猙獰的蝙蝠。“水進村了!”母親大喊著讓我趕緊穿衣服準備撤離。父親和哥哥正將提前打包好的衣物朝房梁上吊。我胡亂套上T恤和短褲,慌忙去拿掛在床頭的書包,又快速檢查一番,見玩具槍和彈弓都在里面,又跑到廚房從一只口袋里抓了兩把黃豆粒。母親和姐姐正在廚房里打包吃食,她們將饅頭、燒餅和大蔥、黃豆醬一股腦地裝進一只編織袋。母親大聲斥責(zé)我不該糟蹋糧食,黃豆是用來吃的不是用來打彈弓的?!袄咸鞝敯l(fā)洪水就是因為你們糟蹋糧食。”

家禽是顧不得了,按要求只能留在院子里,反正,雞群習(xí)慣在樹上過夜,還能輕而易舉地飛上房頂,鴨子和鵝會鳧水,也許會游到其他地方去,無論如何都不會溺亡。牛馬騾子這類大型家畜都被牽到了學(xué)校,拴在操場南邊那一排水曲柳和白楊樹上。

二樓教室的墻上掛著一盞汽燈,昏黃的燈火晃動不止,人們落在地上的投影也跟著晃,如同蕩在水面上。大人們都不言語,情緒皆浮于惆悵之上悲傷之下。倒是把小孩子們興奮壞了,從沒跟這么多人一起住過,簡直就像過年,我們嘻嘻哈哈在樓道里瘋鬧,從一個房間跑到另一個房間玩捉迷藏。

次日早上我醒來的時候天早已大亮,周遭的空氣格外潮濕,混雜著一股濃郁的腥臭。我爬起來悄悄靠近南窗朝外面瞧,心里瞬間一咯噔,只見金燦燦的朝陽下,白茫茫的水填滿了村子的大街小巷,水面浮著一團團雪白的泡沫以及各種溺亡的小動物尸體。一棟棟房屋如同海面上星羅棋布的灰色島嶼。對面房頂上蹲著一只神態(tài)自若的貓,旁邊的屋脊上列隊般站著十來只驚慌失措的雞,更遠處的房頂有只咩咩叫的羊,那是誰家的羊?它是如何跑到屋頂上去的?

我掏出彈弓,瞄準對面那只貓打出一粒黃豆,但是黃豆太輕了,根本打不出直線來。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了花牛,視線忙朝腳下的操場轉(zhuǎn)移,操場早已消失不見,牲口全浸在水中,個頭矮的牛只露出一只腦袋,逆來順受地盯著周遭的水,有些暴躁的騾子已掙脫繩索,在水中跋涉,企圖尋覓一塊旱地。我家花牛站在一塊地勢稍高的土坡上茫然四顧,洪水只沒過它的小腿。昨天晚上,我擔心大水淹過來后花牛沒法逃命,就悄悄下樓將它脖子上的繩子解開了。

水仍在繼續(xù)上漲,一天后,水位已沒過了花牛的大腿。根據(jù)旁邊那棵白楊與牛的距離來看,這一天一夜花牛始終沒挪地方。大部分牲口已經(jīng)不見。僅剩的幾頭牛仍站在水中,它們端莊、靜穆,視死如歸,這情景叫人分外難過,但是誰都無能為力,沒人會把牲畜牽到樓上,大家都在自覺遵守某條無法言說的規(guī)則。

三天后,水位不再上漲,又熬了兩天,洪水開始消退,僅一天半時間,大街小巷便露出來了。撤水后的村子一派衰頹之氣,滿街盡是泥沙,低洼處仍積著一汪汪濁水,有些路段根本無法通行——人會陷進泥沼里。死狗、死豬、死羊、死牛遍地都是,它們的肚子全鼓脹著,圓滾滾的,如同身懷六甲,經(jīng)那熱辣辣的日頭一曬,有的嘭一聲爆炸了,有的是悄無聲息地癟了。成群結(jié)隊的蒼蠅聞訊而來,黑壓壓地爬滿動物尸身,一旦有人路過,它們便嗡一聲飛起來盤旋于低空,如同一團團黑云。

莊稼地里的情形更是慘不忍睹,到處都是一汪汪泛著天光的積水,那些因擱淺死去的魚被太陽曝曬后像紅薯干一樣遍地皆是。所有農(nóng)作物全倒伏于地,通身呈灰褐色,像戰(zhàn)場上縱橫交錯的尸體??吹酱饲榇司埃銜詾槭嵌焯崆皝砼R,四野空空蕩蕩,連一株新鮮的雜草都找不見——是的,草也全枯死了。唯有那些高大的白楊和水曲柳的葉子還在綠著,提醒人們此刻仍是秋天。

現(xiàn)在,人們面臨的最大考驗還不是自己的口糧問題——如此重大的災(zāi)難,上邊不會坐視不理——叫他們束手無策的是牲口的草料,滿地農(nóng)作物的莖葉都漚爛了,再經(jīng)兩天曝曬,被風(fēng)一吹,紛紛碎成齏粉。那些僥幸逃過洪災(zāi)幸存下來的牲畜基本熬不過一周,最好的辦法是趁它們活著送屠宰場或是自家殺掉賣肉。接下去那天,村子上空浮蕩著濃濃的血腥氣,不時有一兩聲動物哀嚎撕扯著那份滯重。

我問父親打算如何處理花牛。父親兀自蹲在院子里將煙袋鍋子咂出巨大聲響。過了一會兒,他起身去倉房找出一根扁擔出了門。二十來分鐘后,他挑著一擔麥草回來了,那是學(xué)校二樓鋪地用的麥草——全村僅剩的一點草料。

都說天無絕人之路,老天爺向來是公平的,它奪走了這些便會送來另一些。泛濫成災(zāi)的洪水殘害了莊稼和草,反倒成就了魚。似乎是,全世界的水將全世界的魚全送到我們這里來了。除了鯉魚、鯽魚、草魚,還有螃蟹、青蝦和泥鰍。不僅僅是河流和水泡子,就連路邊的小水坑里都有魚。人們哪還有空顧念損失,都在忙著打魚、撈蝦、捉泥鰍。每天傍晚,會有從縣城來的小販收購河鮮。那可真是一段忙斷腿的時光。大人孩子齊上陣,學(xué)校也停課了,家家戶戶都在跟時間賽跑。人人心里明鏡似的:等河里的洪水完全消退,水產(chǎn)也會銳減,那時才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呢。

父母帶著哥哥在河里忙,姐姐在家做飯,我負責(zé)照顧花牛。面對父親從學(xué)校挑回來的那一擔麥草,我在心里盤算是讓花牛一頓吃飽還是讓它半饑半飽多撐幾天。多撐幾天,終究還是個死,它等不來希望,前方只有黑夜茫茫。我還是毅然選擇了后者。我將麥草分成三天的量,再將每天的量分成二等份,分別于清晨和傍晚投喂。我不是直接將麥草丟進牛槽,而是一把把直接遞到它嘴邊。這樣就能保證每一棵麥草都不浪費。那時候我覺得世界上最昂貴的東西不是黃金而是麥草,我想到課本上所謂的“金黃色的麥子”,覺得這個比喻不對,應(yīng)該反過來——麥秸色的金子。

與此同時,花牛正在快速消瘦,肚子觸目驚心地癟下去,眼睛似乎更大了,眼角永遠掛著濁淚,時不時發(fā)出嘆息,每天不是臥著便是趴著。再這么下去,它可能會在父親動手之前死掉。母親讓父親趕緊拿個主意,別耽擱,王小毛家的牛賣了四百多塊,我們家花牛身量更大,還是母牛,咋也能賣個五六百,等它餓死就一文不值了。

清晨,我正喂牛的時候父親走了過來。我告訴他,剩下的麥草勉強還能撐一天。他點點頭。我將一把把麥草擰成條狀遞到花牛嘴邊,看它伸出舌頭輕輕一卷,再抿住嘴細細咀嚼,草料被咀嚼出一種愉悅動聽的聲音。父親嘆口氣,讓我把最后那些麥草全放進牛槽,讓花牛吃頓飽飯。我盯著父親離去的背影,知道他已做出了某個決定。似乎有只漆黑的拳頭在我心口上用力搗了一下。我將剩余的麥草丟進牛槽,花牛竟不肯再吃了,從它鼻孔里噴出一聲濃重的嘆息,淚水開始沿著它的眼角一直流。這讓我想起了癌癥晚期的爺爺,躺在床上,爺爺?shù)臏I水也一直流。世界多好啊,真想再多活幾年。爺爺說。

我蹲在牛槽邊用手蒙住臉,淚水從指縫間流出來,我說不清自己為什么要哭,剛開始還是啜泣,慢慢變成號啕,我索性躺在地上,讓哭聲像滔滔江水一樣在牛欄里四處沖撞。這哭聲驚動了全家人。哥哥姐姐埋怨我不懂事,給父母添亂。沒人想讓花牛死。但,這是災(zāi)年。

我跟著父親來到河邊。河邊泊著密密匝匝的船只。幾個魚販子在收購河鮮。討價還價的聲音此起彼伏。有個男人憤懣地說:“價格也太低了,簡直比強盜還狠呢?!痹S多人便跟著起哄,說魚販子不該趁火打劫。我母親也在起哄的人群里,我看到她激動得臉都紅了。我哥哥和幾個伙伴在淺水里摸河蚌,有個男孩正將他摸到的蚌展示給他們看,“天啊,從沒見過這么大個的?!彼d奮地說。我跟著父親上了船。父親喊了一聲哥哥的名字。哥哥忙跑過來,兩手撐著船幫靈巧地跳上船。

“爸,我們到底要去哪里呢?”我問父親。

父親不回答,囑咐我們坐穩(wěn),便發(fā)動馬達逆流而上。

“哥,你知道我們這是要去哪里嗎?”我又轉(zhuǎn)頭問哥哥。

哥哥盯著正前方,故作高深的樣子,我知道他在模仿父親。實際上,他和我一樣,根本不知道父親的意圖。

半小時后,父親靠岸泊了船。他將搖把子鎖進工具箱,拿起手電筒和麻繩帶著我們下了船。我和哥哥尾隨父親沿一條羊腸小道朝前走,路兩側(cè)的草灘如同一座城市的廢墟,滿眼皆是朽爛的草木,彌漫著一股濃濃的酸臭味。約莫走了兩袋煙工夫,來到一座破敗的院落前。這里原本是一座兵營,駐扎過一個連隊。兵營面積不大,僅有兩排磚瓦房和一棟塔樓。曾經(jīng),在那些萬籟俱寂的黎明,會有起床號聲游絲般從這里飄到村子上空。后來部隊轉(zhuǎn)移到其他地方,兵營就此空下來,隱于茂林雜草間,再也無人問津。

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直視無礙的大平原盡頭一輪血紅的殘陽正在緩緩垂落。黑黢黢的建筑物映襯在色彩漸變的背景之上,有種電視劇劇終前的空寂與落寞。

我們從洞開的大門走進去,院子里的光線比外面還要暗,并且籠罩著一種緊張的肅殺氛圍,風(fēng)卷著枯葉在角落里奔跑,發(fā)出窸窸窣窣的響動。一陣寒意襲來,我的背脊上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突然從角落里躥出一只金黃色小動物,我嚇得大叫一聲?!皠e怕,是黃皮子。”父親用他那冷靜的聲音安撫了我。

我們沿水泥路來到最里側(cè)的房屋前。門扉全緊閉著。哥哥推了推,紋絲不動。門上并無掛鎖。父親說那是一種暗鎖。院落最西北角有一溜牲口棚,約十幾米長,三四米高。當初,兵營里飼養(yǎng)過烏克蘭豬和馬匹。馬是腳力,豬是用來吃肉的。每逢過年過節(jié)他們都會殺豬慶祝。父親圍著牲口棚轉(zhuǎn)了一圈,嘆口氣,指指地上的幾根麥草說,“有人趕在我們前面來過了?!贝丝蹋医K于搞懂了他的意圖。我望著那一長溜被剝?nèi)湶莸墓舛d禿的棚頂,心中悄悄計算這么多麥草夠花牛吃多久,是二十天還是一個月。

次日清晨,我剛睜開眼便聽到院子里有響動。哥哥告訴我是父親在拆西邊那間倉房的頂子,要拿上面的麥草喂牛。我光著屁股跑進院子,對站在梯子上的父親喊了聲“爸”。父親手里的耙摟已經(jīng)在抓最后一片麥草了。房底下堆滿了褐色的麥草,正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霉味,陽光里,細細的灰塵四下飄散。站在一旁的母親幽怨地看我一眼說:“這些草最多能撐一星期。吃完這些草,你就別鬧了。那不過是頭牛,再親也沒有你爹媽親?!?/p>

父親找了一塊油氈布蓋到房頂,又在四周壓上磚。母親擔心暴風(fēng)雪來臨時油氈布撐不住。父親說過幾天他會在氈布上面再加蓋一層泥巴。

我們家的牛是一頭黃牛,但在額頭、脖頸以及肚腹上點綴著幾星雪白。“是黃牛和奶牛的串種?!备赣H說。我們因此叫它花牛。

由于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不舍得讓我下地干農(nóng)活,除了上學(xué)之外,我唯一的工作便是放牛。放學(xué)后,我和同齡的孩子們牽著自家的牛來到河邊,這里有牛最愛吃的黑麥草和野苜蓿。我們把牽牛繩纏到牛角上讓它們自在吃草,便脫個精光跳進河里游泳。黃昏時才去找牛。吃飽的牛會安安靜靜地臥在河邊的樹蔭里反芻。貪吃的牛卻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啃著草皮,它們伸出長長的粉紅色舌頭,仿佛一柄柄鋒利的鐮刀,朝前一伸,再那么一卷,再朝后一拉,一綹青草便被攏進嘴,又聽得咔嚓一聲脆響,青草便被齊茬斬斷。牛和別的食草動物一樣,都是只有下齒沒有上齒,上面只有堅硬的牙床。它們吃草的樣子活像掉光牙齒的老人吃飯,嘴巴緊緊抿著細細研磨,只看到兩側(cè)的咬肌蠕動。也有一些奸猾的牛,悄悄溜進農(nóng)田糟蹋莊稼。某個下午,幾頭牛如商量好了似的,一起溜進同一塊豆田,啃光了半畝大豆苗。那幾個孩子遭到了家長的責(zé)打,還被逼著上門給那家人賠禮道歉。我家花牛是唯一一頭沒去糟蹋莊稼的牛,所以,我斷定它是通人性的。

有一回,某個小伙伴心血來潮,提議騎牛比賽。我們都覺得怪新鮮,因為誰都沒騎過牛,于是一拍即合。結(jié)果,大家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沒法爬上牛背,它們根本不配合,總像甩鼻涕一樣將他們甩下去。輪到我的時候,我感到緊張無比,生怕花牛讓我出丑。當我借助一個土坡,小心翼翼爬到牛背上后,它竟紋絲不動。我嘴上不說,心里卻很害怕,擔心這是它精心布下的陷阱,等我放松警惕后,它便一路狂奔,將我狠狠摔在地上,跌斷兩根肋骨或腿骨。我緊緊抱住牛脖子,上半身幾乎貼到了牛背上,兩腿用力夾住牛脊梁,身后傳來小伙伴們的歡呼,我根本不敢回頭?;ㄅ5牟椒苄?,我甚至都感覺不到顛簸,它載著我沿河邊走了幾十米遠,最終又回到起點的大柳樹下。小伙伴們?nèi)创袅?,他們?yōu)槲夜恼坪炔?,還紛紛要求騎一騎我家花牛,為此,他們愿意以自己的玩具諸如塑料水槍、彈弓、冰陀螺什么的作為交換。可是,他們馬上就領(lǐng)教了我家花牛的神奇,那便是,除了我之外,它不馱任何人。它倒不像別的牛那么暴躁,他們都很順利地爬到了它的背上,但,無論他們怎么喊“駕”,怎么用力拍打又發(fā)出語言威脅,它只在原地踏步,這讓我更加堅定了花牛通人性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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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xué)》2024年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