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鴨綠江》2024年第2期|梁小九:假如火山不再噴發(fā)
來源:《鴨綠江》2024年第2期 | 梁小九  2024年03月15日08:16

1

對我來說,劉艷紅是一個在灰塵中浸泡過的名字?;覊m里的劉艷紅如同一張薄紙,卻在我記憶中有金屬一般堅硬的質感。

我后來和小冬聊起這種感受,他那雙小三角眼一擠咕,滿臉壞笑地說,她軟過嗎,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不是對她偷摸地下手了?我并沒有反駁,模棱兩可地“哦”了一聲,仿佛被火山巖縫隙中一棵樹牽走了思緒。

劉艷紅和小冬在辦公室里是開玩笑最多的一對。小冬有一種不要臉的勁兒,開玩笑的時候,葷素全來,沒深沒淺,有時候也讓人尷尬。說不過,劉艷紅就揮著小拳頭打他。劉艷紅打著打著突然不打了,手上的勁兒也放松了,劉艷紅說,這死胖子一身肥膘,還冬暖夏涼呢。小冬說,被你梅超風一樣的爪子摸一下,比打還讓人難受。他把手臂伸過去給劉艷紅看,說,瞧這雞皮疙瘩,起一層。

小冬說,要不是劉艷紅的胸脯像顯示器屏幕那樣平坦,或許他早就委身于她了。小冬說這種事情,總是一副玩世不恭還帶幾分炫耀的樣子,特別招人恨,仿佛他把自己前半生都搭在女人身上似的。

劉艷紅胸部雖然沒有發(fā)育起來,但人長得并不難看,身材比例也比較協(xié)調,因為瘦,鎖骨陷下去得特別明顯,身上竟有點骨感美的意思。她的工位在我和小冬對面,第一天到公司報到,和大家打了招呼后,見小冬手里拿著一枚早餐剩下的雞蛋,在空中比量,劉艷紅一把搶過去,說了聲感謝,然后在桌上敲破蛋皮兒。小冬說,試試。劉艷紅說,試什么?小冬說,放在脖子下面的那個窩里。劉艷紅“撲哧”一下笑了,去了皮的雞蛋就穩(wěn)穩(wěn)地陷在那個深窩里。劉艷紅說,這個雞蛋小點兒,拿個恐龍蛋來。

劉艷紅的到來給公司沉悶的氣氛增添了一些歡聲笑語。在我們公司,劉艷紅的職位是廣告AE;我和小冬都是業(yè)務員,也就是到處跑廣告的。我們拉回來的廣告,她負責給做排期,在網站上刊發(fā),還部分地承擔維護客戶關系的任務。我們是一家剛組建不久的互聯(lián)網媒體公司,老板姓包,員工都管她叫大姐。包大姐先前在報社也是一位名記,跑過政務、司法,農業(yè),積攢了不少社會資源,報紙唱衰的時候,她就轉身扎進互聯(lián)網的滾滾洪流之中。在最初的幾個月里,公司搬了三次家,最后包大姐在政府那邊軟磨硬泡威逼利誘,據(jù)說還找了市里某位領導幫忙使勁兒,才在產業(yè)園拿下了幾間辦公室。那幾間房都是老式格局,互聯(lián)網公司一般都是大平臺作業(yè),一排排電腦,人在前面盯著屏幕,一水水地鋪排開來,仿佛和機器融為一體,看起來才有互聯(lián)網公司氣質,也更能體現(xiàn)互聯(lián)網思維,這也是包大姐理想中的互聯(lián)網公司的模樣。因此,包大姐要求對辦公環(huán)境進行改造,辦公室主任就請人來規(guī)劃設計,要把幾個房間的墻壁砸掉,形成一個辦公大平臺。于是,裝修隊開始砸墻,滿屋子烏煙瘴氣。包大姐沒給我們放假,員工這邊上班,隔壁那邊就叮咣亂鑿,我們就在電鉆的噪聲中埋頭干活兒,下班走出辦公室,一摸臉,手上一層灰塵,嘴里也都是,牙齒咬動,伴有輕微的吱吱響聲,感覺摩擦系數(shù)增大好幾倍。于是,趕緊鉆進洗手間漱口、洗臉,再照照鏡子,人模鬼樣的,覺得自己也真是傻得可以,最次也要戴一個口罩啊。

可是,我們都沒有。

我和小冬還好,以拜訪客戶為由,一天總要離開辦公室?guī)讉€小時,但下班前得再回來打卡。那段時間運氣不錯,一個樓盤即將發(fā)售,開發(fā)商決定在我們網站投放廣告,小冬就給劉艷紅發(fā)信息,告訴她在辦公室等我們,有廣告要上。我們回去的時候,正趕上整個大樓里的員工下班,電梯一直不下來,我就和小冬在樓下抽煙,小冬抱怨包大姐對員工不太人道,讓員工在這么惡劣的環(huán)境中工作,這不是要人命嗎?

包大姐把拆掉辦公室的墻壁看作一種儀式,她說拆除的不僅僅是一面水泥墻,更是拆除思維的墻。那時候她張嘴閉嘴都是互聯(lián)網思維,但她實際上是一個整容失敗的女人,從第一次失敗開始,接下來就要用無數(shù)個失敗來彌補。聽說她隔一段時間就要到韓國去打針,否則那張臉就沒法見人,估計整容失敗對她心理打擊很大,所以做事風格也改變了。我們剛把煙屁股掐掉,老板從電梯里走出來,小冬馬上和包大姐匯報了今天的戰(zhàn)績。包大姐說,祝賀你,小伙子,好好干。說完,風一樣地飄走。

那天包大姐穿了一條通紅通紅的裙子。也許是剛打完針沒幾天,整個人氣色極好。包大姐著急走,肯定是趕著去和客戶吃飯,她鉆進那輛路虎車,上車的時候臀部曲線突出,連帶一股熟女的風騷。小冬說,看見沒,這歲數(shù)還拼色相,估計屁股也打針了。

我們站在辦公室門口,屋子里只有劉艷紅一個人坐在電腦前,其他人都走沒影了。天已擦黑,光線暗淡,劉艷紅給我的是一個側影,看起來像一張紙片。她脊背弓著,脖子探出多長,臉上反出電腦屏幕藍幽幽的光。我感覺她的頭發(fā)毛突突的,甚至睫毛上也掛了灰。就在我們走進劉艷紅辦公桌的時候,她對面的墻壁轟的一聲被鑿出一個大窟窿,窟窿里露出兩個戴黃色安全帽的人。他們并沒有停手,電鉆還在突突突地點擊著墻磚。顯然劉艷紅也被嚇了一跳,她抬頭看我和小冬,一副驚訝的表情。小冬說,你咋不開燈,給誰省電字兒呢?劉艷紅對小冬說,別像個鬼似的,嚇我一跳。也不知道她是說扒墻的兩個工人,還是說小冬,但小冬接下了這個話茬,你見過對你這么好的小鬼兒嗎?說著把一杯珍珠奶茶遞送過來。劉艷紅說,這還差不離兒。剛接過奶茶的那一瞬間,劉艷紅“啊呀”一聲,奶茶摔在辦公桌上,里面的珍珠和湯水迸了出來,濺到了我的身上。我本能地往后躲閃,撞到了小冬,一只腳踩在他的腳面上,他“啊”地叫了一聲。再看劉艷紅,身體一下子委了下去,蹲在地上,手捂著額頭,我看到她的手指縫隙里滲出了灰色的液體,像一條爬行的蚯蚓。你咋了?我問。劉艷紅說,出血了。小冬說,咋弄的?劉艷紅說,被崩了一下,可能是石子。這時候,那兩個砸墻的工人也停止了突突,他們表情怪異地嘀咕著。小冬對他們吼,還看什么,你們砸到人了!

我們顧不上研究廣告上刊的事兒了,馬上把劉艷紅送到了附近的醫(yī)院。好在那塊飛來的石子不是正面打擊,而是擦著眼眉飛過去的,劉艷紅眼眶上方留下一道血痕,眼睛腫得和一枚爛桃子差不多。醫(yī)生給上了藥水,包扎了一下,說,問題不大,沒傷到眼睛。走出診療室,劉艷紅臉色蒼白,蔫蔫地一句話也不說,我們在醫(yī)院走廊里一下子陷入沉默。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兒,她拉住我的手說,我會不會成“獨眼龍”啊,現(xiàn)在這只眼可是看不清東西了,你得扶著我。我說,一切萬幸,沒事,休息幾天就能重見光明。小冬說,紅姐,你別擔心,肯定能嫁出去,嫁不出去,來找我,人們都管我叫啥來著,對,是接盤俠。劉艷紅說,滾犢子吧,你!說完,她突然笑了。

2

劉艷紅休養(yǎng)了一段時間,再來上班的時候,公司已經舊貌換新顏。最顯眼的墻壁上裝飾著一排美術字:今天不努力工作,明天努力找工作。里間是一個寬敞的大平臺,讓辦公室的格調提升起來,看起來也有點互聯(lián)網公司的氣質了。劉艷紅戴了墨鏡和鴨舌帽,遮擋了額頭上的傷疤。她走進辦公室,開始故作驚訝地自言自語,說是不是走錯了地。她看到小冬跟她眨巴眼睛,她說,瞅你那熊色,這兩天又肥了一圈,倒是白白嫩嫩,來,讓姐摸一下。小冬嘿嘿地笑著說,紅姐最能吃我豆腐。

聊到豆腐,劉艷紅說她老家的王毛驢豆腐那才叫豆腐。劉艷紅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中有一種難以掩飾的自豪與優(yōu)越,仿佛世界上只有王毛驢豆腐和其他豆腐。小冬說,紅姐,行啦,你說王毛驢這名字叫的,土得掉渣,你這是讓我們去吃豆腐渣嗎?他一邊說還一邊在自己胸前比畫,說,我要吃白面大饅頭。我聽完差點笑噴。劉艷紅也聽懂了小冬話里話外不懷好意,但她沒有生氣,只是對小冬說,下作玩意兒!能不能正經點,然后就開電腦,忙自己的事了。

那段時間公司來了一個新員工,人長得眉目周正,個頭也高,就是說話太沖,好話也能讓他說擰歪了,總像人家都欠他幾百吊錢似的。他被分配到了業(yè)務組,但和我們不是一條戰(zhàn)線,我對他的印象也僅限于此,加之他沒干多久就離職了,以至于連人家名字都說不太清楚了,只知道他姓錢,就叫他老錢好了。老錢一來,立刻談了一個家喻戶曉的客戶,就是他常去消費漢堡炸雞的麥當勞。我們都以為這是一個天大的單子,因為總感覺麥當勞餐廳里的人每天都烏泱烏泱的,廣告更是遍地開花,晃得人們食欲大增,這些信息都給廣告業(yè)務員宣示著,麥當勞有錢,舍得投廣告。小冬說,真是瞎貓碰著死耗子了,讓他逮著一條大魚。我也跟著羨慕嫉妒,但這時候還沒有到恨的程度。直到老錢把合同簽回來以后,我們才知道這筆買賣的價值是1.5萬元,他為這點錢前前后后大約跑了一個多月,每天忙得腳不著地,跟人說話語速也快,那神采就如同前方是一座金山,務必最快時間搶過去,誰要干擾他,誰就是攔路虎絆腳石,對待攔路虎絆腳石自然就不能客氣,他能人擋殺人、佛擋殺佛。我和他沒有業(yè)務交叉,接觸也少,那會兒對他只是敬而遠之,可劉艷紅就吃盡了苦頭?;蛟S也是在給自己鼓舞士氣,老錢總是預支一些捕風捉影的合作信息,他先是讓劉艷紅給留二百萬的站內硬廣資源,第二天又要再追加二十萬非標資源,并讓劉艷紅給他提供資源清單,劉艷紅一一照辦。劉艷紅也覺得這是一個額度不小的合作,干起活兒來激情滿滿,實際那是一種幾杯哈啤進肚、臉色紅潤就認為自己健康的錯覺。很快,老錢又讓減資源、換配置,說客戶準備分期投放,第一期要投二十萬,劉艷紅就又給他提供了兩萬元的資源配比,直到最后一次,老錢讓劉艷紅做一個兩萬的資源包,劉艷紅說,要不要臉,兩萬塊,半條廣告掛不到天黑,還做啥資源包?這讓老錢特別不高興,一下子就火了,或許這股火也不是完全朝著劉艷紅來的,二百萬到二萬的落差太大,早就窩了一肚子火,不知道找誰發(fā)泄,恰好,碰見了一個軟柿子,是該捏一捏了,否則都對不起自己一身壯肉。他對劉艷紅說,你什么態(tài)度?怎么對待客戶?能不能有點職業(yè)精神?老錢說得特別激動,語速又快,讓我想起不久前那些砸墻工人手里電鉆的突突聲。我似乎坐下病根兒了,一想到那種突突聲就鬧心,而那邊的老錢還不依不饒,說劉艷紅瞧不起他,看人下菜碟,做人有問題。劉艷紅也急了,你說誰有問題?你說誰看人下菜碟?你得把話說明白,我看人下菜碟,哪一點沒有配合你,你說清楚!別自己無能,往別人頭上扣屎盆子。

小冬在旁邊和老錢說,咋說話呢?都是同事,有事好商量!和一個女人吼來吼去,像不像個老爺們兒???!老錢說,沒你的事兒,少摻和,她欺生,看我剛來,就給我使絆子。

劉艷紅說,你太能誣陷人,還是不是男人?說完,劉艷紅就哭了,哭得像一個丟了娃娃的小女孩兒,讓人看著有些心疼。小冬過去安慰,效果不理想,劉艷紅的哭聲反倒越來越大,很多人過來圍觀。

老錢說話嘴巴帶啷當,我也聽不下去了。我站起來,指著老錢說,你把嘴擦干凈,信不信抽你!說著我就把一把塑料椅子順在手上。老錢一看我殺氣騰騰,一下子軟了下來,說,郝哥,我這不也是為了工作嗎?客戶那邊急著要廣告位,明天就下單,耽誤了誰來負責?小冬說,好好說話,和氣生財,何必這樣呢,都是同事,低頭不見抬頭見。然后,拉著我到公司休閑區(qū)抽煙去了。

第二天,我們聽說老錢簽回來一個1.5萬的“大單”,都暗自對他表示異樣的祝賀。劉艷紅在QQ上對我說,就這點業(yè)績,也不嫌丟人!我說,算了吧,也不容易。她回復說,不過還得謝謝你出手搭救,真是無以為報……我想回一句無以為報就以身相許的話,又感覺這個玩笑開不得,就回了一個表情,然后又打了一行字:看不慣那張臭臉。

包大姐對老錢這個訂單沒有否定,還在工作會上進行了重點表揚。她的意思訂單金額大小都不要緊,要緊的是精神可嘉,她看到了一個員工為公司利益不屈不撓的拼搏精神,培養(yǎng)團隊就要培養(yǎng)出狼性,關鍵時刻要奮不顧身。包大姐在上面講話,我聽見有人就在下面附和,嗯嗯,蒼蠅腿也是肉!我估計這話老錢也聽到了耳朵里,此后的一段時間,老錢可能也覺得顏面掃地,工作越來越沒有熱情,最后,訕不搭地卷鋪蓋走人了。

老錢離開公司之前,還跟我道了個別,并拿出一包軟中華放在我桌子上,說同事一場,以后江湖重逢,還得照應。我抱拳拱手,說,祝君前程錦繡,來日方長。但我們后來就再也沒有見過。想一想,很多人一旦離開,天各一方,再難相見,這和你喜歡不喜歡這個人沒啥大關系。

3

一起工作的那段時間,劉艷紅、小冬和我,三個人像一個小幫派,沒事的時候總到公司的休閑區(qū)抽煙、閑聊,一起吃午餐,偶爾也打打牌或者到對面的斯卡拉夜場喝喝啤酒,看看二人轉,聽聽段子,消磨一下夜晚的時光。斯卡拉還是小冬拉扯著我們去的,那時候黃小小在斯卡拉的舞臺上很火。這個胖女人下身一條綠褲衩,露著兩只棒槌樣的粗腿,上身穿一件花布肚兜,頭上扎兩個小抓髻,涂著紅臉蛋兒,像年畫里的胖娃娃。她眉眼和嘴唇上的妝化得十分夸張,丑得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特有安全感,走在大街上絕對不擔心被人劫色。黃小小在舞臺上甩動一身肥膘,連翻帶跳地證明自己是一個靈活的胖子。我們座位和舞臺的距離比較遠,感覺她的腰和屁股一般粗壯,胸前兩團肉乎乎的東西,在她蹦蹦跳跳的時候總是上下左右地亂顫。黃小小唱歌一般,但她段子講得精彩,給觀眾帶來一浪接一浪的笑聲。她偶爾還和臺下的大哥互動一下,坐在前面一個戴眼鏡很紳士模樣的男人就慘遭她的調戲,攜帶她那兩枚喧喧騰騰的乳房就飄到了眼鏡男面前。她手里的麥克風差點直接懟進人家嘴里,讓人承認自己是個騷包。眼鏡男一下子很慌張,操著一口南方普通話,吭哧癟肚地說了半天,也沒有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一時間氣氛有點尷尬。黃小小說,咱家南方大哥貴人話語遲,有那事兒也不能明說,偷摸干就得了,不像我們家老爺們,嘴上沒邊,亂跑火車,大哥比較含蓄,有內涵,我喜歡。你就看看人家?guī)С鰜淼倪@美女吧。多俊,但我敢打包票,她不是親媳婦!你們信不信吧。哈哈。小冬說,廢話,上這地方誰帶親媳婦?說著,他還瞟一眼劉艷紅,劉艷紅也沒理他這茬。這時候,我注意到眼鏡男旁邊的女子,一頭長發(fā),穿著打扮也比較時尚,我的角度看不到她的正臉兒,但背影卻那么熟悉。這時候,我注意到眼鏡男旁邊的女子,一頭長發(fā),穿著打扮也比較時尚。劉艷紅眼尖,一下子認出前排雅座的女人是我們敬愛的包大姐。好在包大姐只顧著和客人喝酒看節(jié)目,沒有注意到我們。發(fā)現(xiàn)包大姐在娛樂場所陪客人,讓我們下班后喝酒放松的生活增添一點樂子,仿佛人家贈送一道硬菜,我們可以就著這道菜八卦老板私生活,酒自然也能多喝兩瓶。小冬說,包大姐讓人給包了,還私下生一個孩子。劉艷紅說,真事兒咋的?我說,怪不得她一直不結婚呢。小冬說,我有一次給她開車,去機場,她打電話,我聽個大概。我說,能吼得(hold)得住這個大姐的肯定不是善茬。小冬說,聽那意思,那男的挺有實力。

我們舉杯又喝掉一瓶啤酒,舞臺上的黃小小為了緩解被調戲的眼鏡男的尷尬,啟開一瓶啤酒,一口氣悶掉。眼鏡男在臺下看她酒量好,就主動提上三瓶,估計也是要一雪前恨。黃小小看一眼,故意表現(xiàn)出很為難的樣子,臺下這時候潮水一般的掌聲響起,黃小小抓起酒瓶,一跺腳一仰脖一瓶酒就倒進了喉嚨,連續(xù)三次,掌聲不斷。喝完之后,黃小小面色微紅,做嫵媚狀,對著眼鏡男說,死鬼,你要把我灌醉,我今天晚上到你房間找你。

我們?yōu)榱吮苊夂桶蠼阏孀采希脕y離開了斯卡拉。出了門,走到了大街上,感覺世界清凈不少,小冬卻有點意猶未盡的意思。我們順著長江路向下走,夜風吹來,路燈迷離,從來沒有感覺那么舒服的風,不急不躁,從皮膚上擦過,清清爽爽。我敞著懷,哼起了李健的《貝加爾湖畔》:“多想某一天,往日又重現(xiàn),我們流連忘返,在貝加爾湖畔,多少年以后,往事隨云走,那紛飛的冰雪容不下那溫柔……”我知道我肯定唱得跑調,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打開自己喉嚨,不能把情緒憋在肚子里,那東西在肚子里待久了就會發(fā)酵、打嗝,最后憋出心理疾病。小冬說,哥,咱能不能來點搖滾。他亮開煙嗓唱起了搖滾版的《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劉艷紅跟在我們后面,一直在踩我的影子,我乘著酒勁兒,走得深一腳淺一腳,影子也跟著凌亂,這給劉艷紅踩我影子帶來一點難度,但她還是像一個小孩子那樣樂此不疲。

我們在宣慶街一家路邊攤兒停下來,小冬說,咱在狗食棚子再整點不?老板熱臉相迎,老弟來了,吃點啥,自己拿就行。劉艷紅像是晚飯沒有吃飽,必須再整點夜宵,看著鐵皮方鍋里亂煮的麻辣串,她抓出一把,倒上麻醬和辣油,一邊吃一邊說好吃好吃,讓我覺得這種最通俗最簡單的語言特別適合贊美這頓夜宵。我和小冬繼續(xù)喝啤酒,也不用酒杯,就人手一瓶,瓶子一碰,叮當清脆,酒喝起來也爽氣。小冬說,紅姐,你咋跟吃冤家似的呢,啥都能吃下去啊,再吃你快趕上黃小小那體型了。劉艷紅反擊他說,再胖還能有你胖。養(yǎng)傷這段時間,劉艷紅似乎胖了一點,原本瘦弱的肩頭,現(xiàn)在有點肉乎乎的了。她說,我是小骨棒,長點肉就特明顯,但我體重并沒有增加,不像人家小冬,喝水都長膘。小冬說,兄弟我喝的是寂寞,歐耶。說著拿著啤酒瓶和我對碰了一下,似乎感慨地說,這大晚上往這兒一坐,吹著夜風,說真的,別管吃啥都有滋味。我也感覺,這個樣子才是有生活的人,斯卡拉里的人都太魔癥了。

4

我和小冬在業(yè)務上配合得挺好。他是一個外場人,喝酒唱歌講段子他都是行家里手,到開發(fā)商那邊更是自來熟,上至銷售主管下到售樓員,都能搭個訕。我則是具體的廣告推廣方案的策劃者。合作下來,我倆的業(yè)績還不錯,第一個季度還當了一把銷冠。

金九銀十,秋天的每一個周末對房產開發(fā)商來說都印證了時間就是金錢的硬道理。那時候房子賣得好,我們廣告銷售也跟著好。開發(fā)商對媒體特別友善,趕上重大活動,媒體人去捧場,不僅給紅包,還給拿一些促銷的小禮物,什么小優(yōu)盤保溫杯體重秤啥的,我也用不上,拿回來幾乎都給同事分掉。我和小冬參加完開發(fā)商搞的一個促銷活動,回到公司,劉艷紅正在排廣告。我把一個藍牙小音箱給了劉艷紅,她像是收到生日禮物一樣,高興得差點蹦起來。小冬說,紅姐,你穩(wěn)當點,要不嫁不出去。劉艷紅說,你不是說是接盤俠嗎?小冬說,那也要看是接誰啊。

公司就我們三個人,輕松活躍的氣氛一下子就上來了。劉艷紅也放下手里的活兒,扯開一包大瓜子,小冬又泡了一壺鐵觀音,我們開始扯閑篇兒。

劉艷紅說他們家祖上是挖金礦的,小冬想接盤恐怕還不夠資格。小冬說,沒看出來啊,我原來以為紅姐家就只做豆腐,沒想到竟然還有礦。劉艷紅坐在辦公桌上,悠蕩著被黑絲襪包裹住的小細腿,嗑著瓜子,仰著小脖,顯擺出故作驕傲的神態(tài)。小冬說,紅姐,你這出,咋看咋有風塵氣。劉艷紅白了他一眼,說,狗嘴吐不出象牙。小冬說,不是,我是說你特像那個豆腐西施。又說到豆腐,劉艷紅說她沒有賣過豆腐,她們家豆腐都是她爸做,她媽賣,她們家店小,不如王毛驢做得有規(guī)模有品牌。小冬說,你要是賣豆腐,肯定能比王毛驢賣得好,真事兒,我沒有誆你的意思。你說你放著賣豆腐的大好前程不干,來這地方玩電腦干啥,白瞎你這人才了。

劉艷紅說,可能過一段時間,我真就要回去賣豆腐了。一聽這話,我說,你咋了,想要離職?

劉艷紅說她爸病了,媽媽上歲數(shù)了,干不動了,讓她回去幫忙。

然后我們就聊到了她的家鄉(xiāng)。劉艷紅的老家已經快到中俄邊境線上了,那里有一座著名的火山,當?shù)厝斯苣腔鹕浇欣虾谏?,劉艷紅說她爬上去過,上面的火山口就像一個巨大的洗臉盆,火山旁邊有五個連在一起的堰塞湖,所以那里又叫五大連池。五大連池有兩處泉眼,都是冷礦泉,當?shù)爻鲆环N冒著氣泡的礦泉水,現(xiàn)在賣得很貴,喝下去就往上直打嗝,能治胃病。劉艷紅說,在礦泉里洗澡,麻麻賴賴的皮膚病都能治愈,挺神奇的。俄羅斯人認為這是神水,每年都過來,無論冬夏,用暖瓶打水,治病養(yǎng)生。這兩年康養(yǎng)旅游發(fā)展起來了,當?shù)剡€搞什么圣水節(jié),弄得挺熱鬧。

我聽劉艷紅說得也挺熱鬧,就掃了小冬一眼,說,我們是不是要去體驗一下。小冬說,那必須的啊,是不是紅姐?紅姐家大業(yè)大,還安排不了倆人嗎?

劉艷紅說,說真的,你們倆一定要去。現(xiàn)在不行了,臨秋末晚,景色不好看了,明年端午節(jié),天暖了,樹綠了,花開了,你們再去,我到時候正式發(fā)出邀請。小冬說,讓咱哥也好好泡泡溫泉,把臉上大小疙瘩給泡平乎了,好找對象。劉艷紅趕緊說,不是溫泉,那水涼,可能不到20攝氏度,去了你就知道了。小冬說,涼點泄火,效果杠杠的。

我這張臉也是一個老大難問題,小冬沒事也總埋汰我兩句。按理說青春期早就過了,但還是不停往外冒疙瘩,小冬有一次說,哥,我?guī)闳ヒ粋€地方吧,能治你臉上的包包。我也沒有多想,就跟他去。去了之后,才知道是歌廳。歌廳在地下室,走過一條幽深的走廊,在粉紅的光線里走出一排妖艷的女招待,個頂個欲望十足地盯著你看。到歌廳唱歌也沒有什么,平時和客戶也去,但也僅限于唱唱歌喝點啤酒而已。沒想到小冬這次叫了兩個陪唱小姐,進來后就坐到你身上,手不閑著,在你身上亂摸,一個陪唱小聲地說,屋子有后門,出去就是房間,咱們到里面去吧,保證安全。這真給我嚇到了,我趕緊拉著小冬往外走。小冬說,走啥呢,你看咱剛來,包還沒治,咋就走呢?

在回去的路上,小冬說,哥,你關鍵時刻掉鏈子。我說,我嫌她們埋汰。小冬說,哥,我就服你,你這人太清高,難怪三十來歲,還長青春美麗疙瘩痘。后來因為我在歌廳倉皇而逃這事兒,小冬沒少笑話我。

我說,我們到五大連池,也得讓紅姐帶咱們到金礦去看看,長這么大還沒有見過。小冬也說,是啊,我們也沾沾喜氣走走財運,沒準兒弄一個狗頭金,后半輩子就實現(xiàn)財務自由啦。劉艷紅說老金溝不在五大連池,她們家是后來搬到五大連池的,老金溝那個金礦關停好多年了。老金溝的金砂品質好,清朝的時候,還是給慈禧太后進貢的,慈禧拿著黃金,去買洋人的胭脂,這事兒歷史書上都這么說。

小冬說,哎呀媽呀,哥,你看這事兒整的,咱倆生晚了,早生些年,是不是就發(fā)家致富了。劉艷紅說,你要是出生在慈禧那會兒,沒準還能進宮當個太監(jiān)。我“撲哧”一下子噴出一口茶水,有點嗆到了,一直咳嗽,臉憋得通紅,最后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小冬可舍不得命根子。小冬說,我哥最了解我,男人不騷,品格不高。我恍惚地記得,這句話是黃小小在斯卡拉舞臺上說過的。

劉艷紅說,看,說說就下道,小冬你正經點,告訴你,我可是你姐!

我說,艷紅,你準備啥時候離職。

她說,還早,先干一段,可能要過年之后吧。

小冬說,對,咋也要發(fā)完年終獎再走人,該拿的錢不能不拿。

5

劉艷紅回老家賣豆腐之前,還幫我們給客戶組織了一次活動。也是在那次活動上,她認識了一位老攝影師。

望江南自稱是全市最有格調的小區(qū),開發(fā)商在小區(qū)園林打造上也花了血本,還沒有正式開售,他們就在媒體上猛打廣告,宣傳這是本城僅有的一處江南園林式的高尚社區(qū)。我們作為媒體單位,先被邀請參觀了一次,確實讓人驚訝,疊石刻石、假山池塘、舞榭歌臺、影壁連廊、花草樹木,一應俱全。走在園林的碎石步道上,所有人都在夸贊,我也趁機和開發(fā)商建議搞一場頗高品位的攝影大賽,我們可以邀請攝影師和自媒體大咖,不僅為開發(fā)企業(yè)留下寶貴的圖片資料,這些專業(yè)相機拍下的照片,還可以在媒體以及自媒體進行二次傳播。保準兒能讓消費者覺得買了望江南,就是登上人生之巔;不買望江南,必定終身遺憾。我的建議很快被開發(fā)商采納,我們約定在春暖花開的時候,搞一場攝影大賽。

接下來,我和小冬開始籌備這場攝影比賽。首先要找攝影師,恰好我在微博上認識一個人氣很旺的攝影師,他的網名叫美麗人生,頭像是一個運動會上架著大炮筒式的照相機拍照的圖片,人看起來五十多歲,一臉忠厚人畜無害的模樣。穿著攝影馬甲,拿著照相機掃街,似乎已成了他美麗人生后半階段的最大樂趣。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拍過一個女孩兒,在中央大街上回眸一笑。從攝影藝術角度來講,這張照片平淡無奇,甚至懂一點攝影的人用普通手機都能拍出那種效果。但那個女孩兒是我前任女友,這就不得不引起我的重視,瞬間就點關注加他好友。他也很快就回關了,沒事也互動兩句,但我沒有告訴他,我和他拍照的女人的關系。

自己挖的坑,就要自己來填。要順利完成活動就要有攝影師助力,我又想起了這個美麗人生老師。在微博上和他私下溝通后,他很爽快地答應見面聊活動細節(jié),我們約在了中央大街的露西亞咖啡館,他準時到達,我一眼就認出他,因為他穿著攝影馬甲,脖子上還掛著照相機。

美麗人生說話有點磕巴,這并不影響他眉飛色舞地表述一件事情,比如我們剛坐下,他就說和露西亞的老板熟悉,以前總來拍照,有幾次還是帶著俄羅斯女孩兒來拍的。那時候老板總是給提供一些場地使用的方便,但咖啡的價格是一點也不打折的。后來他就不怎么來了,因為這個小咖啡店成了網紅店,外地來旅游的小年輕總要在這兒打個卡,否則似乎白來旅游一趟似的。美麗人生說,你說他這店成網紅,是不是有我們影友一份功勞,但老板連個毛都沒給,哪怕召集起來一起喝點啤酒吃點紅腸也沒有,做人不能太摳門,否則沒朋友,你說是不是?

我只能點頭,并連說兩個“是”。心里想,他這是在明晃晃地暗示啊,在我的活動上可千萬別獅子大開口,否則就不好玩了,我們預算很是有限,別看我們包大姐到韓國打一美容針都要十來萬,但對于我們可是死摳死摳的,攝影師團隊的費用要是超標,我還要自己往里搭錢,那就不劃算了。

接下來我們聊起活動的事情。美麗人生說他有一撥攝影師,多了瞎扯,百八十人,一打招呼分分鐘就集合。我說太好了,他又問了些活動的具體內容,并說他也熟悉望江南那個地方,讓我把心放在肚子里,這活兒肯定給我干得漂漂亮亮的。美麗人生最后說,開發(fā)商都是大管道,有頭有臉有錢,你們媒體不能太便宜給他們做事。

我覺得美麗人生忠厚的外表之下,小心眼兒還是挺明顯的。我答應事成之后單獨給他一筆辛苦費,并且每一個參與的攝影師都會獲獎,大不了給個紀念品,反正所有獎品都是開發(fā)商出。他說,這就好辦了。

在美麗人生老師的積極操持下,攝影師們拍照特別賣力,他們用一雙善于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拍攝到了我們難以言說而只能贊嘆的景物。開發(fā)商很滿意,活動很順利,我也踐行諾言,單獨給美麗人生一千塊的稿費。他拿到錢,很是高興,說啥都要請我喝一頓酒,我就把小冬帶去了。我們一見面,美麗人生就問,你們那個小女孩兒咋沒有來?沒等我說,小冬搶著說,你說小劉啊,那啥,她和對象看電影去了。我知道,劉艷紅一直單身,她和一個女同學一起住,那個室友把房間裝飾成曖昧的粉紅色,天天搞網絡直播,在鏡頭前嗲聲嗲氣賣弄風情,吸引一些人老心不老的老色鬼。劉艷紅說,每天還不少人給她刷禮物,網紅陪聊,大哥慷慨,很賺錢的。我說,你也想直播?她說,沒有那能耐,吃不了那碗飯。美麗人生老師在約我吃飯的時候,還特意叮囑要我?guī)z人過去,但他沒直接說要劉艷紅參加,我也沒多想,他這一問,我似乎覺得有點什么不對。

美麗人生老師在道外區(qū)一家埋了咕汰的熏醬館請的客。他說,別看這家店臟不拉嘰,但味兒正,我年輕的時候就常來,他們家少說也要開四十年了吧,是這塊地上的老字號,這趟街我吃遍了,還是認這家。小冬說,這店好,和百年老店還差六十年,這家確實很有名,都上美食地圖了。

美麗人生點了豬頭肉、豬手、豬尾,都是他喜歡的熏醬菜;熱菜是爆炒豬大腸、一份汆丸子,外加一盤地三鮮,美麗人生老師自己還要了一份烤豬腦。他說,你們年輕可能不習慣,我年輕時候,干活兒出大力氣,就饞這口。

那次吃飯后,我才知道,美麗人生以前在煤場當裝卸工,后來朦朧詩火了,他就寫了一首,在晚報登了出來,成了廠里的文化人,調到了廠里宣傳科,負責寫材料出板報。90年代還下過海,也做過一段時間廣告業(yè)務。最讓他自豪的是,他和著名主持人倪大腳跳過舞,他說這段的時候臉上泛滿油光,語言也越發(fā)不流暢。他說那時候倪大腳還不咋出名,來咱這兒拍冰雪題材的電影,他得知消息就去探班,導演對他很是熱情,讓拍了照片,提供了新聞素材,他回頭在報紙上發(fā)表了一篇豆腐塊文章,宣傳了劇組,導演為了感謝他,劇組在搞酒會的時候也把他邀請去了。那個年代流行跳舞,尤其是文藝人喝點酒之后,不跳舞怎么行?導演就把倪大腳叫過來陪他跳一曲。美麗人生說,我這笨笨咔咔的把式,根本踩不上鼓點,只能踩人家明星大腳的腳尖。小冬說,我說美麗人生,你這人生很美麗啊,摟過明星,這輩子值了,崇拜你啊,咱干一杯。美麗人生一笑就跟著喝了一杯。放下酒杯,他接著說,我愿意和你們年輕人在一起,有活力,你看上次活動的時候,我拍的那張照片,就是給你們小劉拍的那張,雖然沒有獲一等獎,但我感覺我拍出了藝術美。你看沒看出來?他舉著手機,調出圖片問小冬,小冬“嗯嗯”地回答。我說,是挺美,應該獲一等獎。美麗人生說,按理說應該給一等,咱得謙謙君子,我不能因為是我組織的比賽,我還拿頭獎,那不是讓別人講究我美麗人生做人有問題嗎?那樣下次沒人和你玩了。小冬說,美麗人生,人生美麗,高風亮節(jié),讓人敬佩,來,咱再干一杯。

美麗人生說,你們可能在一塊兒相處時間多了,對那姑娘的美視而不見。咱說小劉,我給她拍照的時候就想,她應該是典型的江南美女的范兒,望江南應該找她當代言人,那種高檔環(huán)境,特別適合展示江南小女子的風情美。小冬說,老大哥,你不太了解那傻娘們兒,實際上她一點都不淑女。

美麗人生說,你還別不相信,我看人一看一個準兒。你就說她的身材就是江南的身材,你對比一下北方女子和南方女子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在胸脯上,南方的女孩兒,幾乎都平平常常,再看咱們這旮沓,一坨一坨波濤洶涌。我一下子笑了,我說,咱不說這個,南方有南方的美麗,北方有北方的俊俏。

我們一直喝到結束的時候,美麗人生還在強調小劉是一個有魅力的女孩兒,我感覺這一晚上喝酒的主題并不是慶祝我們活動中的合作愉快,而是對女性美的時代大討論,這多少有點趣味,但聊多了就越聊越讓人尷尬了。

美麗人生最后喝得舌頭大了,他拍著我的肩膀對我說,老弟,聽大哥一句,把那個姑娘拿下。你要不拿下,我覺得你小子沒能力。真的,頂好的一個小妞。

我說,頂好,頂好,我努力,我先送你回家。他說啥也不用送,說自己能走,我和小冬看著他還沒散腳,能走直線,就沒強行送他。送走美麗人生,我們打車回去,路上,我又看見他,還想和他打招呼,但很快他就拐進了一家洗腳屋。小冬說,我就說這老家伙好色,搞活動的時候就看出來了,專往人家小姑娘身上貼乎。小冬把色讀成sǎi,他平翹舌不分,但還沾點古風。

第二天一上班,小冬就對劉艷紅說,你小心點,我看那個美麗人生是個老色坯。劉艷紅說你咋知道?小冬沖著我說,你問郝哥,他嘴厚得跟棉褲腰似的,話都說不利索,還咕咕叨叨談什么人體美,談他娘個腿兒啊。

我說,小冬你對你人家老頭尊重點,畢竟幫過我們,那么大歲數(shù)了,如果再沒有點愛好,你讓人咋活。

劉艷紅說,他照得真好,比攝影棚的都好,你過來看看,把我拍得多好看,我都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有這么好看,哈哈哈……說著劉艷紅就自我滿足地笑個不停。

我湊過去看了一眼,照片上的劉艷紅不僅比我們眼前的劉艷紅漂亮多了,臉蛋兒也白凈了,女人味也足性了,顯然,這些圖片都是精修過的。

6

進入夏天,熱氣一下躥起來了,天氣預報說是六十年一遇的熱天,沖到室外,迎面吹來的風里似乎有火苗,能灼傷皮膚。這時候,房產銷售進入淡季,廣告業(yè)務也跟著清淡一些。劉艷紅已經離職一個多月了,新來的廣告AE是一個小姑娘,呆頭呆腦,不茍言笑,人也不太機靈,業(yè)務上出現(xiàn)幾次差錯,惹得甲方好大不滿意。我和小冬私下就說,要是劉艷紅在這兒,肯定不會出這種白癡問題。

一提到劉艷紅這個瘦瘦的女人,我腦子里就想到那個空中懸浮灰塵的黃昏,仿佛看見她坐在電腦前,藍汪汪、毛烘烘的那張瘦臉,還有那她在辦公桌上垂下的被絲襪包裹著的一雙小瘦腿。小冬說,哥,你是不是對她有意思?我說,沒有,我和劉艷紅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我就是念舊。小冬說,我知道你重感情,那沒事咱去她家豆腐坊溜達溜達。于是,我們和包大姐請了假,去五大連池找劉艷紅吃豆腐去。小冬說,咱們開車走。他剛買了一輛雪佛蘭,還沒跑過高速。我說,好,你出車,我出油錢。

我在寫字樓下的食雜店買了一條香煙和幾瓶飲料,提著塑料袋到停車場找小冬。小冬遞過來一張小卡片給我看,上面印著一個暴露的女人,還有“包小姐”三個字和一個二維碼??吹矫治乙幌滦Τ雎晛?,說,是不是咱老板的車上也會有這個。小冬說,人家不姓包,這個包是包養(yǎng)的意思。我當然知道,圖片上的那個女人不一定姓包,但這種歧義卻讓我覺得低級趣味有時候更能帶來好心情。我們帶著這個突如其來的笑話,把車子開出了城市,過了松花江大橋,上了高速,一路向北,道路越開越寬敞,我搖開車窗,終于有一絲涼風吹了進來。

車上,小冬哪壺不開提哪壺,他又提起了劉艷紅走之前,他們一起給我過生日的那件事。

小冬說,我就是好信兒問問,哥你別生氣,娃娃到底用了沒有?我說,用了。他接著就問,啥感覺?我說,比任何一個女人都好。小冬說,那咋的,以后不找對象了,不結婚了,和娃娃過一輩子?我說,也有可能,省錢,又不浪費感情。

我和小冬說過,我曾經有一個女朋友,我們從大學開始,處了七八年時間,畢業(yè)之后,我連續(xù)失業(yè),常以找工作為幌子,一出去就是一小天,有時候到江邊看看水流,有時候躲在圖書館讀讀小說,實際上是為了躲開她的視線。在此期間,也找到幾份工作,但干得都不長久,最短的一次,上了一個禮拜的班,臨走時財務給發(fā)了一百塊工資。在那些捉襟見肘的日子里,感情也漸漸地被稀釋掉了。在我入職包大姐的互聯(lián)網公司之前,她去了北京,就再沒回來。這段無疾而終的感情,一直是我心中最不愿意提及的傷痛。到了包大姐的公司之后,她看我文筆不錯,就讓我寫寫策劃整整文案,賺錢不多,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品嘗了沒錢的痛苦之后,我找包大姐說想多掙點錢,她說你可以去拉廣告,有提成,掙錢快,還交人。我說我沒干過,跟人談錢總抹不開面子,恐怕不行。包大姐說,我看你行,男人的字典里沒有不行二字。然后她又補充一句,跑業(yè)務鍛煉人,成長得快,將來你會感謝我。我于是跑起了廣告業(yè)務,趕上了房地產形勢好,業(yè)績還不賴,嘗到了甜頭,才知道賺錢是一件讓人快樂的事。但幾個月之后,我的情緒越來越糟,仿佛對生活又失去了把控的能力。小冬這幫兄弟似乎肩負拯救我的重任,背地里研究好幾種方案,但都沒有馬上實行,恰好我的生日快到了,這給了他們胡吃海塞大醉一場的理由。

他們在開發(fā)區(qū)訂了酒店,房間里也營造出了過生日的氣氛,還請了美麗人生,讓他幫忙照相。我們平時有業(yè)務往來的兩個策劃經理也來了,他們沒少在甲方領導那邊幫我們說好話,請一請人家也是應該的。一桌子豐盛的菜肴,我看著也高興,但沒有什么胃口,一頓飯下來光喝啤酒了。上生日蛋糕,劉艷紅插蠟燭,小冬掏出打火機點燃蠟燭,我吹蠟燭,一切都像有導演彩過排一樣順當,一切也都被美麗人生的照相機記錄在案。剛吹滅蠟燭,黑燈瞎火中,我們一起唱起生日快樂歌。這時候,我的手機鈴聲響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我接起來,對方說有一個快遞要送過來,我說在外面吃飯,他問是不是盛世桃園酒店。我說,是。他問了房間號,小冬說,三個八,我對著電話重復了一遍。他說,馬上就到。燈光亮起,我們切分蛋糕,兩分鐘之后,包房的門被打開,一個騎手走了進來,手里捧著一個兩米來長的大箱子,他恭恭敬敬地問,哪位是郝先生?我站起來,他便把箱子送過來,還說了一句,生日快樂,這是你朋友送你的生日禮物。我想這快遞員還挺有眼力見兒,我也不能沒禮貌,下意識地說了聲謝謝,掏出十塊錢給他做小費。他道謝后,就退了出去。但我看他有點眼熟,一下子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大家都好奇地注視著我,我也好奇地注視著這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紙盒箱子。大家要求現(xiàn)場開箱,我也沒有客氣,拿起一個餐叉,挑開了外包裝的膠帶。沒想到這東西包得還挺嚴實,拆掉一層又一層,可能是鮮花,也可能是美食,或者是釣魚竿,一邊拆,我一邊猜,直到最后,這家伙才露出真容。

竟然是一個充氣娃娃。

我靠,這個太特別了吧。小冬說,哥,送禮的人太了解你了。

我啞然失笑,心想這是誰在和我開玩笑,是不是玩得有點大了。但也就那么一秒鐘,我就恢復了鎮(zhèn)定,我決定把她請出來和大家見見面。她安靜地躺在紙盒箱子里面,我知道從此以后她就屬于我了,我再也不能讓她這么委屈下去。我小心翼翼地扶她起來,她像剛睡醒一樣,腮上泛起酡紅。不得不說那一刻她是性感的,她的身體很柔軟,皮膚細膩如同抹了蛤油,扶起她的那一瞬間,她似乎微微地喘了口氣,顯出很柔弱的樣子。她站起來之后,個頭到我下巴,一頭金發(fā),每一根都浸透著迷人的香氣,幽藍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厚實的嘴唇,一看就是我喜歡的歐美血統(tǒng)。她還穿了一件絲綢吊帶的內衣,水蜜桃形狀的胸部堅挺突出,造型堪稱完美。我扶著她柔軟的腰肢,為她一一介紹光臨現(xiàn)場的貴賓,并反復地說,這些都是我至親至愛的朋友,他們能參加我們的婚禮,咱是蓬蓽生輝了。我看見美麗人生老師照相機的閃光燈咔咔閃個不停,感覺自己真正站在了舞臺中央,而我旁邊的劉艷紅手捧著鮮花,臉上流下激動的淚水,我想這淚水一定是為我而流,因為我已經把我的幸福傳遞給她。然后我端起酒杯說,剛才的音樂放錯了,不應該是生日快樂歌,應該是婚禮進行曲。小冬就帶頭唱,結婚了吧,一個人掙錢,隨便亂花……劉艷紅接著唱,她不會生娃,少了牽掛……劉艷紅唱的聲音尖銳而高亢,我也是第一次看見她如此動情,一下子大為感動,有一股熱淚從眼角淌出。歌聲戛然而止,大家掌聲漸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我透過薄薄的玻璃酒杯,看到房間里每個角落都充斥歡樂,每一個人都因夸張的興奮改變了面部形狀,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度過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個夜晚。我在娃娃的臉上深深地親了一口,氣氛立刻又掀起一個小高潮。潮聲退去,我再倒酒一杯,舉過頭頂,說道,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天也不早,人也不少,良辰美景奈何天啊,春宵一刻值千金,我要洞房花燭去也。

小冬架著我,踉踉蹌蹌地離開了包廂。出酒店大門的時候,我看見迎賓小哥,他鞠躬說,先生慢走,歡迎下次光臨。我看他傻笑,認出他來了,說,謝謝你。

那晚的酒后勁兒真大,走出去,小風一吹,頓覺得頭重腳輕,沒走幾步,已然爛醉。第二天我就像失去記憶的老人一樣努力地回憶往事,眼神苶呆呆地盯著某處,一言不發(fā)。小冬說我那時候就像一個抑郁癥患者,特別讓人擔憂。小冬說我那天夜里,坐在馬路牙子上說啥也不走,笑一會兒,哭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跟抽風一樣,中間歇會兒,就到樹叢邊上狂吐,回來后再接著哭鬧。

我說,誰送我回去的。

他說,我和劉艷紅。

他還說,劉艷紅給你脫的衣服。拿毛巾幫你擦,你吐了一身,那味兒賊大,她都沒嫌你。

我說,這下子人丟大了。

人不狂醉枉少年,他說,出來玩,就要好好放松。

我問,誰送我的,那玩意兒。是不是你搞的鬼。

小冬擠咕了一下眼睛說,不是我。

我說,那是誰?

他說,你猜。

7

車開進了五大連池小鎮(zhèn),就看到街道兩旁都是賣礦泉水和火山泥面膜的小鋪,路邊幾個女人,臉上糊著黑黢黢的面膜,和我們熱情地打招呼。劉艷紅的家在老黑山腳下的村莊里,聽劉艷紅說過,老黑山在康熙朝的時候還噴出過巖漿,這事歷史上有文字記載。我們七拐八拐地開到了劉艷紅家門口,一處獨門獨院的宅子,門口栽了不少喇叭花,門前打掃得干干凈凈,一看就是過日子的人家。我們進去,劉艷紅的爸爸媽媽早就出來迎接,和我們見過面,我把從省城帶去的俄羅斯紅腸、小肚、酒心糖和一包水果遞上去,劉艷紅媽媽收下東西,讓我們進屋里坐。她爸爸埋怨我們亂花錢,說咱家啥都有,看你們破費的,下次再這樣見外,不歡迎你們來了。劉艷紅爸爸個子不高,很瘦弱,說話氣有點短,穿著樸素,一看就是實誠的人。和我們客氣一番后,他就到院里劈木頭柈子,準備生火做飯。

劉艷紅沏茶倒水,忙里忙外,稍微消停一會兒,她就和我們打聽公司那些老人兒的情況?;ヂ?lián)網公司人員流動大,她提到的幾個人都離職了,考研的考研,考公務員的考公務員,也有到外省發(fā)展的,還有轉行去了甲方的公司。我說,你認識的人中,只有我和小冬還在堅持,另外一個就是包大姐,她自己的買賣,她不能撒手。小冬說,現(xiàn)在你大姐可不是以前的大姐了,闊起來了,還勾搭上一個大官,拉回來不少政務大單,給城市做形象推廣。劉艷紅說,郝哥,策劃是你強項啊,這是你要發(fā)達起來的節(jié)奏啊。我說,策劃就是大忽悠,有些事我忽悠不來。小冬說,你別管忽不忽悠,那也是本事,你看看包大姐和那些大領導稱兄道弟勾肩搭背,你不服不行。劉艷紅呵呵笑地說,你是說狼狽為奸吧。小冬說,可不咋的,你這詞準確。劉艷紅說,不說他們了,都是故事,咱們要吃午飯了。

午飯是豆腐宴。山泉水、黑鯉魚、白豆腐,寬粉條,一塊兒放在鐵鍋里亂燉,還沒等開飯,從鍋蓋縫隙就散發(fā)出濃濃的香味。小冬說,吃一口保準兒能香一個跟頭。劉艷紅就笑,多吃點吧,波棱蓋兒給你卡禿嚕皮嘍。不開玩笑,多吃點啊,這豆腐純綠色,我親手做的,水嫩著呢!小冬說,聽你這么說,咋讓人聯(lián)想到純生態(tài)的農村大妞呢。劉艷紅說,你腦瓜里就裝那么點事兒,快吃,下午還要帶你們到老黑山去轉轉。

老黑山并不好看,它沒有南方山脈起伏連綿的溫潤,也沒有北方大嶺的雄渾蒼茫,遠看就是光禿禿的一個土包,在周圍大片大片的平原映襯下,顯得那么鄙陋與衰敗。上山的路也不難走,景區(qū)給鋪了木板棧道,踩在上面顫顫悠悠,咯吱作響,難免讓人有些擔心腳下踩空,一失足成千古恨。路邊的火山巖上,稀稀疏疏地生長著一些矮小的火山楊,這些樹的樹干幾乎沒有一根是直接指向天空的,它們橫斜而扭曲,在土壤稀少水分缺乏的巖地上固執(zhí)地生長著,也讓人覺得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總會給生命一條活路。

在棧道上,我們休息一會兒,補了些水分。劉艷紅指著泛花一般的巖石說,你們看到石頭縫里的小樹了嗎?這就是火山杜鵑,春天的時候,這里全都是花。小冬說,花花世界,花的海洋唄。我一下子笑了,說,小冬也開始抒情了。小冬說,抒情也不是你們文人的專利,我偶爾得來一下,咋的,抒不好,瞎抒著玩唄。

我們繼續(xù)登山,后半段的山路好走一些,感覺很快就到了山頂。山頂就是火山口,鐵鍋一樣凹陷下去一處深深的大坑,劉艷紅說她看見過里面有水的時候,但我們只看到坑底都是亂石枯葉和一些游客留下的塑料垃圾。我們在山口停留一會兒,凝視遠方,一派蒼茫,山風吹過,胸懷坦蕩,小冬還對著火山口吼了幾嗓。最后我們都感覺再待下去也沒什么意思了,就順著后山的路線下山。一路上遇見幾個體態(tài)臃腫的俄羅斯婦女,小冬說他更喜歡小俄,就是十六七的俄羅斯少女,夢幻的身材,水嫩的皮膚,讓人垂涎。小冬說得有鼻子有眼,形象生動,仿佛他親身體驗過一樣,我和劉艷紅就嘲笑他。他說,這都是美麗人生說的,他給小俄拍過裸照,經驗豐富,啥都知道。劉艷紅說,你咋不學點好的,腦子里咋那么骯臟。小冬說,人家那是藝術,你別用有色眼鏡看人。這次他把“色”發(fā)音成了“澀”。

在山下的北飲泉,小冬用礦泉水瓶從泉眼處接了一瓶水,泉水清冽,涼哇哇,確實爽口。我喝了個水飽,連脖子帶臉都洗了又洗,上下山的路,看起來不陡不峭,也走出了一身汗,洗一洗,山風吹吹,神清氣爽,特別通透?;厝サ穆飞?,我拿起瓶子,還想再喝口水,卻見水體已經混濁泛紅。我指給小冬看,小冬說,水里不會有毒吧,你肚子疼不?我搖頭。他接著說,我咋突然肚子疼呢,給我點紙,我要方便方便。

劉艷紅就笑,給他拿出一包面巾紙,說,別嚇唬自己,不是毒,水里含鐵多,氧化了就這樣,你中學化學是不是都就飯吃掉了?小冬說,腸子擰勁兒地疼。說著,他夾緊屁股,一路碎步,跑向衛(wèi)生間。

小冬回來的時候,面色煞白,身子一下虛弱了許多,看來剛才被摧殘得比較嚴重。劉艷紅就笑話他看起來挺壯,腸胃比誰都嬌性。小冬捂著肚子說,一點不撒謊,躥稀,拉得脫水。我忍不住笑,說,也不一定是水的事,你說不上偷吃啥葷腥了。小冬有點委屈地說,我差不多二十四小時和你在一起,哪有機會偷吃啥玩意兒啊。

我們又在路邊的石凳上休息了一會兒,等小冬緩過勁兒來,他問,接下來我們干點什么?

我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干點什么,我們突然有點茫然,就干巴巴地坐著,等待太陽下山,等待晚餐,仿佛那一刻是真正地虛度了光陰,但卻覺得虛度光陰也是一種享受。

8

我提議去老金溝走一走。劉艷紅說,估計開車要兩個小時,不過去看看也行,但那地方啥也沒有,你做好心理準備,別失望。

我又看了一眼小冬,意思是問他那腐敗肚子好點沒,還能堅持去老金溝嗎?他說,我沒事了,舍命陪君子,我奉陪到底。

去往老金溝的鄉(xiāng)間土路坑坑洼洼,真是難走,小冬心疼他的愛車,不停抱怨。我說,狗頭金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得到的,你總得付出點代價。我聽說老金溝發(fā)現(xiàn)金苗,是因為一個鄂倫春小伙子進山打獵,累死了胯下白馬,他想挖一個深坑,埋葬愛馬,卻在挖坑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金子。死掉一匹白馬就是代價。

小時候我聽爺爺說過,窮漢子得了狗頭金——仰脖了。狗頭金讓人一夜暴富,仰著脖子看人,也許真是實力不允許低調吧。小冬說,我要是得了狗頭金,就相當于中五百萬彩票,哥,咱一定換個像包大姐那樣的大吉普,開這爛道,還得越野車。

我們在老金溝根本沒有見到金礦,連遺址也弄不清在什么地方,穿過一片片荒地、一道道土墻,在村委會后身,發(fā)現(xiàn)三間磚瓦平房,門楣上方掛著老金溝紀念館的木牌,門框上糊的一副對聯(lián)已經被風吹雨打殘。

在老金溝紀念館門口,我們下車一看,小冬的車已經渾身是泥。小冬心疼得直咧嘴。我趕緊拍拍他的肩膀說,回去一起洗澡。小冬說,那我可要全套服務的。我說,可以,請你的愛車洗全套的大澡。

紀念館的看門人是一個枯瘦的老頭兒,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背心,背心上印著“迎國慶籃球賽”,字跡也斑駁了。看見老人,讓我想起火山巖上那些扭曲的楊樹,不知道為啥,就是感覺這老頭像一棵擰巴的樹。

小冬給老人遞過香煙,點火,老人的牙齒不剩幾顆,說話漏風,煙卻吸得貪婪。吸過煙,他面露滿足的神色,在腰間解下一串鑰匙,幫我們開了門。紀念館里有股潮濕的味道,展品布置也非常簡單,玻璃展柜中散亂地擺放幾件采金子用的器物,有一件物品的標注還出現(xiàn)了錯別字。我只好看墻上的圖片和文字介紹。在一張照片前,我停下來。照片上是一條看起來不太寬闊的街道,兩旁卻牌匾林立,讓人不敢相信百年前這里也曾有過繁華??撮T人說這條街就是你們來時候走的那條馬路,早年有礦那會兒,這里可熱鬧了,上萬的礦工,關里人,毛子,流浪漢,殺人犯,亡命徒,啥人都有,都是盲流子。有人的地方就得有生活,飯館旅店大煙館棺材鋪面包房澡堂子妓院也都跟著起來了,你看下面那張圖,就是當時的妓女。老頭雖然不是專業(yè)的講解員,但提起舊日時光,有點像年輕人對未來充滿幻想的模樣,也挺可愛的。

老頭用顫抖的食指,指向妓女的照片,讓我吃驚的是,怎么也無法把照片上的女子想象成妓女。在我印象里,妓女都是搽胭抹粉描眉打鬢姿態(tài)妖嬈甚至在紅塵中眼神能攝人魂魄的那種,可是照片上的女子毫無脂粉氣,身材臃腫,襖子破舊,有幾處還打著補丁,尤其是表情,很呆板,眼里還露出一絲不安。我感覺這個形象和樸實的農村中年婦女沒有半點差別。劉艷紅湊過來,仰著頭端詳那個圖上的女人,驚訝地說,這這,我家也有一張和這一樣的照片,我媽說是她姥姥傳下來的。

我們從紀念館出來,溜達到后山??撮T老人說后山有一片墳地,埋的都是當年死去的妓女,不僅有中國的妓女,還有日本、朝鮮、俄羅斯的,都是那時來討生活的。山間有一條窄窄的小河溝,水流枯瘦,兩岸散落的墳包因為缺少維護,都被亂草遮掩,極盡荒涼。劉艷紅說她小時候聽姥姥講過,說有一個妓女,攢了好多金子,她人緣好,那些淘金漢子把她的胸懷認作溫柔的故鄉(xiāng),從金礦里弄來的金子都放在她那里保存。但那些賣苦力的男人,大部分走了就沒有回來,據(jù)說都死在了礦上,后來那個女人也因為土匪搶劫,被殺掉了,金子也不知下落,估計也被掠走了。劉艷紅說,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姥姥最后總要總結一句: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在我們要離開那里的時候,我看見一處墳塋。和其他不一樣的是,墳頭開滿了小紅花,風吹搖曳,姿態(tài)雖然零亂,但卻有一種倔強的美。我看到劉艷紅哭了,她說她記得,這就是太姥姥的墳塋,小時候,她來過一次,也看到過這種小花,當?shù)厝斯苓@種花叫胭脂花。

返回的時候,小冬因鬧肚子,身體還很虛,我讓他休息,我來開車。一路上,我心里一直琢磨,覺得胭脂花這名字好,聽起來有內涵,老金溝或許應該改名叫胭脂溝。老金溝,胭脂溝,仿佛一體兩面,流淌的都是血和淚的記憶。

9

回到劉艷紅家的豆腐坊,吃過晚飯,劉艷紅說,不累的話,可以到南北飲泉走兩圈。小冬說他開一天車累了,加上壞肚子的折磨,不想動彈,想瞇一會兒。然后他死豬一樣躺床上打起了呼嚕。

我和劉艷紅碼著南飲泉的人行步道邊走邊聊。她說起她的姥姥和太姥姥,她是沒有親眼看過太姥姥的,有關太姥姥的事兒,都是從姥姥嘴里聽到的,她媽媽生下她之后,把她交給了姥姥,就跑出去做生意了,那時候姥姥已經老眼昏花,她說能在姥姥的照顧下長大,也算命大。姥姥眼神不行,總覺得眼前擋了一層薄紗一樣的東西,天擦黑后,甚至難以區(qū)分眼前的事物。有幾次,劉艷紅覺得姥姥的手摸到了自己的臉,那是一雙像樹枝一樣枯干的手,在臉上剌剌巴巴地摩擦,劉艷紅就向后躲閃。姥姥還抽旱煙,那種在集市上買來的亞布力煙,聞起來又苦又辣,姥姥抽起煙來,劉艷紅眼睛嗆得流淚。劉艷紅二十幾年念念不忘的還有一個炭火泥盆,泥盆常年放在炕上,夏天的時候姥姥把雞蛋放里面蓋上棉被孵小雞,冬天的時候里面放上炭火用來取暖。劉艷紅也喜歡圍著火盆玩耍,可是有一次姥姥在整理炭火的時候,不小心一塊把火炭掀了出來,落在了劉艷紅的棉褲上,瞬間棉褲面就被燒出一個大窟窿,里面的棉花冒出嗆人的濃煙。姥姥一陣慌亂,去廚房水缸里舀瓢涼水滅火,但姥姥腿腳不太利索,被門檻絆了一跤,等姥姥起身再去舀水,就耽誤了一會兒工夫,火已經燙到了劉艷紅的大腿,留下了一塊疤。

劉艷紅坐在一處火山巖的臺階上,擼起左腿褲管讓我看,確實有一處疤痕。在月光下那團疤如同刺繡在絹絲上的花。我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大腿,手指在疤痕處掠過,又涼又滑。

劉艷紅咯咯地笑,她說你弄得人癢癢。

我撤回手,接著聊天。對劉艷紅來說,我可能是一個比較優(yōu)質的傾訴對象,我也從來沒有聽她講過這么多的家族往事。她還說到了那老金溝里埋葬的太姥姥,她說,姥姥不是太姥姥的親生女兒,而是她撿來的,姥姥到死也不知道自己親生父母的名字。劉艷紅懷疑姥姥是一個私生女,也沒準兒是哪個妓女不小心懷孕生下的。但這些并不是重點,接下來劉艷紅說到自己的母親和姥姥的關系。

作為妓女的后代,她母親覺得在老金溝過的都是屈辱的日子,人們在背后指指點點,幾個光棍漢輪流賴在她面前講下流話,甚至對她動手動腳。

后來她媽媽決定離開老金溝,她不想再看人家的白眼,也不想聽閑言碎語,更不想被騷擾。她就跑到了五大連池,找了一個當?shù)剞r民結了婚。生下劉艷紅后,她媽媽聽說南方遍地都在做生意,個頂個賺翻了天,她像當年的淘金人一樣去了廣州,倒騰回來一批服裝和化妝品。但因為本地人消費能力不行,生意賠得鼻青臉腫,為這事還和父親天天吵架,后來劉艷紅的媽媽就斷了再去南方的念頭,和她爸一起做起了豆腐。

她說,家里這幾年剛剛好起來,山泉豆腐也成了香餑餑,但她爸查出了腫瘤,好在發(fā)現(xiàn)得早,是良性,還沒轉移擴散,可身體大不如從前,這也是她要回來幫媽媽照看家里的重要原因。她說,開始的時候還不適應,覺得自己不應該是做豆腐的命,但現(xiàn)在她有點認命了,一個人生命就這么短暫,折騰啥,咋活還不是一輩子。

后來我們坐在火山巖石上,手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拉在了一起。天空中的云絲絲薄薄,月亮在白云中穿行。夜晚的天空是那么干凈,那么遼闊,那么深邃。天上的云朵也幽靜極了,似乎從來沒有什么急三火四的事情,即使下一秒它們就會被吹散,它們仍然閑庭信步,也不煩惱,更不憂愁?;蛟S它們不是不會珍惜時光,而是過于珍惜時光,或許它們才真的相信,即使被風吹散,總有一天還會相逢,還會像從前一樣慢悠悠地把玩、欣賞著對方。

夜涼了,火山巖已經變得冰屁股,月亮即將墜下,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眼前還有一棵樹。確切地說是一棵樹的剪影。這棵樹和老黑山巖縫中的樹木外形基本相似,但它卻無比碩大,那些費著勁伸展起來的主干和枝條幾乎沒掛一片樹葉,光禿禿的,在月光下孤單、扭曲、猙獰甚至有點蒼涼。它撕扯著天空,似乎在宣泄自己毫無著落的情緒,讓人心中一陣陣發(fā)憷。劉艷紅似乎沒有注意這些,但我卻被這一景象強烈地震撼到了。在那短暫的驚悚之后,我竟然看出了它的美,在常人看來那或許是一種病態(tài)美,但病態(tài)美也是一種美??!我趕緊松開手拉著劉艷紅的手,拿出手機拍照,遺憾的是手機拍出來的照片不盡如人意,完全沒有肉眼所見那種令人心驚的感覺。

很快,月亮就躲了起來,那棵樹也隱沒在黑暗之中。

劉艷紅說,看把你激動的,這有啥好看的。我說,你沒有看見嗎?剛才,就在一秒鐘以前,那棵樹,那是一棵令人悲傷的樹……你這個人太缺少發(fā)現(xiàn)美的敏感。

劉艷紅說,我都習慣了,看啥樹都長一個樣。

回去睡覺的時候,我又想起了那棵樹。在和女友分手之后,我一個人去了一次大西北,在沙漠中看到過一棵幾乎同樣的樹。幾公里外的遠處,只有那形單影只的一棵,孤零零地站在空曠的灰色的天空之下,孤單地注視著疾馳而過的車輛。我不知道那棵樹是否能找到另一棵樹說說心里的憋屈事兒,也許有,在幾公里之外,但它們靠什么互相交流呢?是那些從荒原上刮過的風吧?風會把一棵樹的心里話捎帶給另一棵樹嗎?也許吧。會不會有一只飛鳥,銜來一顆種子落在那棵樹的身旁,種子依靠頑強的生命力,在貧瘠的土地上長成大樹,這樣兩棵樹就不會孤單了?但這種機會十分渺茫,需要漫長甚至無望地期待。我記得看到那個場景的時候,眼淚瞬間簌簌地滾了出來。

我們在南飲泉看月亮的那個晚上,我和劉艷紅說我要去南方了,她突然再次拉起我的手。她的手濕濕的,我們沉默半天,月光灑在她的臉上,我看見一顆豆大的淚珠滾動著。她急忙松開手,掩飾了一下。

我說,太晚了,回去吧。

她說,你行的,走到哪兒都行,祝你好運。

那天晚上我還做了一個夢,夢見火山噴發(fā),濃煙滾滾,熱浪席卷了山腳下的每一寸土地,劉艷紅驚恐地呼號著,很快她就被火山灰給淹沒了,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回到省城,我和包大姐辭行。她又打了美容針,臉色紅潤,皮膚緊致,說話如少女那般嬌嗔。聽說我要離職,她有點假惺惺的不舍,還說茍富貴勿相忘之類的話,但說實話,我對這個努力做生意的女人印象并不壞。

包大姐說,她也挺羨慕那些窮嗖嗖一天還天南海北到處亂跑的人。但人生的關鍵就那么幾步,一定要把握好。包大姐自從扎進互聯(lián)網之后,時不常地就以人生導師的姿態(tài)給人上課,那種廉價的居高臨下,讓人有點煩。我沒想過那么重要的人生課題,只是想換一種環(huán)境生活,在一個地方待久了,感覺自己身上已經發(fā)霉。從包大姐辦公室出來,我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感覺一下空了許多。

接下來的幾天,我收拾好東西,能給人的都給人,該扔掉的都扔掉,算是一次斷舍離。

去機場那天,小冬來送我。

我拿出一個小盒子,說,我用不上,送你吧,新的,自從那天送來,一次都沒碰過,你別嫌棄。

盒子里是一個干癟的娃娃,已被我折疊得板板正正。

小冬看著我笑,可我覺得那是他臉上從來都不曾見過的苦笑。我知道他也不需要娃娃,但他并沒有拒絕我的贈予。我在他肩頭杵了一下說,好兄弟,有空的時候到我那邊玩。他說,和你沒處夠啊,等哥混好了,我也去投奔。我說,好,等你來,咱還在一起打配合。

小冬說,到時候我得帶上劉艷紅。還是覺得你倆怪可惜的。

我說,可惜啥,我知道你的心意,五大連池的那個夜晚,你都沒啥病了,完全可以一起出去散步,你就是不想當燈泡。謝謝兄弟,我心里知道咋回事,但咱不能耽誤人家。

小冬說,不說了,還是緣分不到,走吧。

在去機場的路上,小冬按下車載藍牙播放器,放了一首歌,就是我們一起唱過的《貝加爾湖畔》:“多想某一天,往日又重現(xiàn),我們流連忘返,在貝加爾湖畔,多少年以后,往事隨云走,那紛飛的冰雪容不下那溫柔……”

【作者簡介:梁小九,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于《大家》《大益文學》《山花》《延河》《湖南文學》《小說林》《香港文學》《世界文學》等刊物,出版長篇小說《補丁》、短篇小說集《馬戲團的秘密》等,曾獲蕭紅青年文學獎、天鵝文藝獎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