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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黃立宇專欄·庶物志 《野草》2024年第1期|黃立宇:肥胖的椅子
來源:《野草》2024年第1期 | 黃立宇  2024年03月14日08:34

我家最早的時候沒有椅子,只有幾把凳子。

凳子只是簡單的坐具,椅子則不然,它是人格化的。在一個空無所有的空間里,放上一把椅子,這個空間立刻擁有了非凡的氣場——它是中國傳統(tǒng)禮儀和差序格局中的一件非同尋常的道具。說到家具,很容易聯(lián)想到中國的傳統(tǒng)建筑,實際是一回事,建筑是表,家具是里,無不體現(xiàn)對人性的束縛和禁錮,舒適是一件可恥的事情,正襟危坐是也。

從席地而垂足,坐具之初并不是一個獨立的家具,它只是以床榻為中心的起居形式的一個組成部分。在漫長的歷史長河里,椅子和椅子分道揚鑣,一把椅子走向宮廷,走向繁縟奢靡,主打泰然自若的威權氣勢;另一把椅子則褪去神秘之象,進入尋常百姓家。椅子的文人氣質是另外一路,比如明代的椅子,簡練流暢,溫文爾雅,與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線條表現(xiàn)是一脈相承的,加之黃花梨,則走向另一種極致。

沙發(fā)出現(xiàn)以后,椅子并沒有消亡,它不可替代,具有獨立不羈的品格。有多少設計師把創(chuàng)作靈感投射到它的身上,又有多少人在其中探尋空間尺度與人體關系的奇妙方式。不說家具設計,幾乎每一個建筑師都設計過椅子。藝術史學家阿加塔.托羅曼諾夫在《建筑師的椅子》一書中說,在一個建筑師的職業(yè)生涯中,椅子就是他的成人禮。

以前家里裝修,我在淘寶店看過上千把五花八門的椅子,經典的椅子太多,基本上都是國外大師的經典款在國內的復刻,價格依然辣手。搬家的時候,我保留了一把母親手里的舊椅子。一把舊椅子,無不浸染著使用者的生命氣息。有一句話說得特別好:每一把椅子的身后,總拖著時間的影子。

我對沙發(fā)的最初印象,來自農村曬谷場上用幾根毛竹撐起來的電影銀幕。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沙發(fā)”這個名字,它叫香蕉也沒有關系。我看到的是一排肥胖的椅子,它的龐大的體量和寬厚的扶手,非一般臃腫的身軀不能充塞,它體積龐大,官腔十足,離我們的日常生活非常遙遠,我們逼仄的居住空間也容不下這樣的怪物;或者說,它壓根就不是一件普通的家具,它是穿插在歷史云煙中的一件出色的權力道具,我們都領教過它的傲慢與冷漠。

沙發(fā)的出現(xiàn),應與歐洲文藝復興反對禁欲主義和主張個性解放有關。中國改革開放以后,西方沙發(fā)給我們帶來了客廳文化。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客廳里沒有一把沙發(fā)是說不過去的。后來我從一把壞掉的沙發(fā)上,發(fā)現(xiàn)了人體一樣的一層層的肌理,坐上去,能夠感受到它的細枝末節(jié)和幾個彈簧之間的搖擺。本來木匠是對付木頭的,沙發(fā)完全在他們的經驗之外。我妹夫是廠里的模具工,也就是混進工人隊伍里的木匠師傅。母親讓他做一把沙發(fā),他便問母親,麻袋有沒有?我聽來很搞笑。我見他如何費時費力地做一把沙發(fā),將彈簧和泡沫軟墊之類的東西用麻袋生生蒙住,唯恐從里面跳出一個妖怪來。

當年,沒有一把沙發(fā)是柔軟的,它只是徒具沙發(fā)的名聲而已——畢竟結實才是木匠的基本操守。記得以前,市場上還出過一種“曲木沙發(fā)”,既模擬巴洛克的繁復風格,又前清遺老般地恪守著僵死的信條,拒絕任何柔軟的部分,這簡直是存天理,滅人欲,逆時代潮流而動。我們的儒教文化里到處都是“寶劍鋒從磨礪出”之類的東西,中國人對享樂有一種本能的負罪感。反正別人有沙發(fā),家里也得有一把,至于它是否柔軟,實在不要緊。

那時候,沙發(fā)都罩有通常為米色的沙發(fā)套子(布藝是后來的概念),如果有條件的話,在靠背和扶手上,還布有小面積的潔白的蕾絲織品,起碼蓋兩塊勞保毛巾上去——那是一個物資崇拜的年代,好不容易有了一把沙發(fā),還不把它當神一樣供起來?如果是兩把單人沙發(fā),中間則要加一把茶幾,茶幾上通常放著剛剛裝上的電話座機——這無疑是對官方形態(tài)的刻意模仿。我經??吹侥赣H,像領袖接待外賓一樣,傾過肥胖的身體,在那里與她的遠親近戚親切交談。我大姐和大姐夫的戀愛,也放在那個房間,在我看來,更像一場漫長的密談。自從我家有了沙發(fā),電話和電視機都跟著來了,它們是近親關系么?

我曾經目擊一個舞廳的倒散,它的無數(shù)迷人的黑皮小沙發(fā),被周圍的街坊一搶而空。它簡直就是享受主義的典范,我聽到一個老嫗意外摸到它的柔軟后,簡直尖叫了起來。不過,也就是這個小老太婆,她接著從沙發(fā)縫隙里扯出來一條三角內褲,她把紅內褲展開來,放在陽光下來看,等她明白這是一條內褲時,她出離憤怒,一下午都在罵罵咧咧。這中間有人上來問她,你還要不要這把沙發(fā)?她立刻警覺起來,她怎么可能放棄那把黑皮沙發(fā)呢。她一邊罵,一邊用熱水擦拭著那把沙發(fā),然后像螞蟻搬家似的,踉踉蹌蹌挪進屋去。

中國家庭,許多都是一套沙發(fā)圍著電視機的客廳模式,這種模式的潛臺詞是,客人來了坐哪里呢?西方人很簡單,這是我家,怎么舒服怎么來,而中國人可能更習慣從對方的角度來揣摩,國人的待客之道,有時候總避免不了自我炫耀的嫌疑。于是乎,氣派的大沙發(fā)和電視墻便應運而生,否則,雞會怎么想,鴨又會怎么想?中國客廳的轉角沙發(fā),坐著坐著就會有躺下去的欲望,它其實是反社交的,而沙發(fā)和電視更不存在對話關系。

改革開放以來,沙發(fā)最早進入家庭,也是最早被扔出來的,始亂而終棄。中國城市的大街小巷上,到處都充塞著這樣的廢棄沙發(fā),開膛破肚,斷胳膊少腿,仿佛上世紀的棄兒,蔚為大觀。我甚至看到過,沙發(fā)被束之高閣,像藝術裝置一樣,擱在一排剪得齊刷刷的冬青樹上,一只鳥停在沙發(fā)背上,旁若無人。沙發(fā)雖然被遺棄,但它的剩余價值得到了充分的尊重。他們一般被遺棄在社區(qū)或煙酒店的角落,繼續(xù)發(fā)揮他們的余熱。

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不禁想起我以前的小區(qū)西門外面的清涼寺公交站,那里有兩把舊沙發(fā)。雖然并沒有多少人會真的坐在上面,但是我很喜歡這個電影感很強的畫面。

【作者簡介:黃立宇,寫作經年,現(xiàn)居浙江舟山。一九九五年北京魯迅文學院進修,二〇〇一年創(chuàng)辦“新小說論壇”。作品散見于《收獲》《十月》《人民文學》《花城》等刊,部分作品入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以及各類年度小說選本。中篇小說《制琴師》入選二〇二一年度收獲文學排行榜。著有短篇小說集《一槍斃了你》、散文集《布景集》等。曾獲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獎、首屆三毛散文獎、第七屆郁達夫小說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