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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李輝:余香
來源:《陽光》2024年第2期 | 李輝  2024年03月13日15:37

余香考進公司那天,劉福滿在村東坡里栽樹。燃氣管道要打東石坑那里過,活計比較緊急,午飯不一定回家吃。余香歡喜得要命,東一頭西一頭地走了一會,到底沒能按捺住興奮,騎上兩輪電動車跑出門去。

余香的心早就飛出村去了,飛到她的福滿跟前去了。她一出家門就哼起了小曲兒。這個地場真好,真是太好太好了。田地流轉給了公司,農人變成了工人,雖還是泥泥水水,但不操心不費神,四平八穩(wěn)地掙工錢。自家男人還多一份收入,男人說叫做啥個政府補貼,躺炕頭上睡覺也少不下一分一毛!不想今兒天上又掉下個大饅頭,她自己也猛丁成了工人了!

兩個多月前,余香還遠在六千里外的村子里侍弄莊稼,二十五歲了。在他們那個山窩子里,這個歲數(shù)是老姑娘了。不知打哪一年起,山里冒出了一撥一撥的紅爹紅娘,坐上汽車火車跑山外去,領上三個五個的男人,回山后便一門一門地送,送下的就是女婿了。人們急著過上富日子,往往把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也送出了山。余香是村里的人尖兒,又上過三年學,爹娘便咬鋼嚼鐵地鐵發(fā)下狠愿,堅決要借閨女打一個翻身仗,不是粗根高枝的瞅也不瞅!相一個不中,相一個還不中,不是身子的事,就是錢財?shù)氖?,不知不覺就拖大了。輪到劉福滿上門時,第一眼也沒有看上。首先是歲數(shù)大,單丁獨口,重點是,橫掃豎掃不是趁錢的主兒。頭次見面又橫生枝節(jié),福滿讓門檻絆了一跤,腿腳摔傷了,一時腳高步低的成了瘸子。福滿就把三張銀卡擺上桌面,一張一張地讓爹娘驗看,又帶他們去鎮(zhèn)上銀行現(xiàn)場演練,機子里唰啦唰啦吐出兩萬元,掖進爹爹的衣兜里,又吐出兩萬元,掖進娘老子的衣兜里,說這份錢是見面禮兒,跟彩禮沒關系的。爹娘的嘴巴圓了,很快又咧開了,面盤笑成了老樹疙瘩,站在銀行大門口,就把那親事砸實了。

福滿他們的栽樹隊伍,余香一出村口就望見了,他們沿著燃氣管道要走的路線,螞蟻搬家樣擺了一大溜。還離著幾十步遠,福滿就瞅到她了,拖拉著傷腿東歪西歪地跑過來,樂不可支地道,想我了吧?手已經(jīng)到了她扶在車把的手上,緊緊地握住。余香羞得不行,慌忙抽出來藏背后去,四下里看了一眼,喜興地道,福滿,公司食堂今兒招工,俺考上了!劉福滿的眼睛大了,真的???你是咋考上的?余香說,誰知道,反正考上了,一考就考上了!福滿的疑惑沒有完全消退,不過高興勁兒占了上風,好,真好,咱們雙職工了!余香說,雙職工了,咱家四路進錢了!福滿又忍不住靠前一步,余香趕緊退后了兩步,你干啥呀,這么多人!福滿咽下口唾沫,干干地道,你回家去吧,回家再細嘮,這里活計緊,中午撈不著回去了。

媳婦跑老遠了,劉福滿還站那里呆望。食堂要添加幾個工人,這事他早就聽說了,不過他沒有在心。公司招工,背地里要活動活動的,這一次就算是活動上天去,恐怕也活動不動。他把總經(jīng)理王金勝給得罪了。頭一樁事發(fā)生在結婚以前。公司大院墻根下堆著一堆方子木,他早就瞅上了,這天終于瞅到機會,立馬把三輪車開到跟前,跳下車去搬木料。木料有些沉,搬了幾下沒搬起來,他深吸一口氣,雙手再次抄下去時,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雙皮鞋腳,他猛地抬起頭,站臉跟前的竟是老總王金勝。劉福滿立馬哆嗦起來了,王總,俺想試試能不能搬起來。王金勝不笑也不惱地看著他,什么話也不說,就那么默默地看了一下,就默默地轉身離去了。另一回是余香過門三天后,他意猶未盡地去請假,王金勝撂給他了個生地瓜。劉福滿估摸,這個假保證沒問題的,結過婚的人誰不知道啊,誰舍得離開那個比蜜還甜的小窩呀,是個人就會點頭答應的,就騎上電動車興沖沖去了。

經(jīng)理王金勝坐在大辦公桌那邊抽煙,抬了抬眼睛道,哈,新郎官來了!劉福滿走到跟前,起勁地笑著:王總,家里事稠,沒拾掇利落,俺想再請個假。王金勝笑罵道,是還沒玩夠吧,騙誰呀!心事讓王總一語戳破,劉福滿接不上腔了,只好面紅耳赤地笑。王金勝敲打著桌子道,劉福滿,我不知道你哪來的福氣,都四十多歲的人了,歪拉著兩條廢腿,猛丁娶上媳婦了,聽說還怪中看的,還小著二十歲,你說你哪來的這個福氣?

劉福滿的笑不好看了。娶上媳婦后,腿的事他格外忌諱,即便別人不提,自己低頭瞅瞅,也是扎心刺肺,便苦巴巴地道,王總,俺求你,這塊事千萬別漏出去,俺求你了!王金勝說,我應承的事,哪一樁沒有兌現(xiàn)過?好了,上班時間快到了,該干嗎干嗎去吧。劉福滿又堆出了滿臉笑:王總,俺是來請假的。王金勝這才記起來似的道,噢,你是來請假的,請假陪媳婦,那當然得批準了,批給你十年怎么樣?二十年三十年也成咧!劉福滿一聽就不是好話,趕緊打退堂鼓,那俺不請了,不請了。

劉福滿不糊涂,伺候不好王金勝不是玩的,這份工作失掉不算,其它收入也會危險起來了。媳婦的身子誘人,可那身子已經(jīng)拴在褲腰帶上,玩耍的日子山長水遠呢。記起這些雞零狗碎,招工的事便沒有認真考慮。

天黑透時,福滿才收工回家。余香趕緊把溫在大鍋里的菜肴端上炕桌,重新刷鍋添水預備下餃子。燒了幾把火,福滿還不曾進屋,她起身推開屋門,看到三輪車停在院門旁,男人從斗子里往下卸東西,便招呼男人麻利些,好酒好菜都擺下了。福滿真是把過日子的好手,廢銅爛鐵樹枝樹疙瘩啥的,一碰到就要撿起來,回家沒有空車的時候,三間大南屋塞得滿滿當當,窗戶都快擋沒了。福滿一歪一歪地過來了,撲到媳婦的后背上:一天沒親了,一整天沒親了!余香回身吻了他一口,快了吧,栽完樹空兒就多了,還得栽幾天???福滿喘息著道,還剩兩天了,這兩天栽不好,后黑肯定得熬夜了!余香說,反正過不幾天就刨了,還踩來踩去的,栽那么仔細干嗎。福滿說,也不能太糊弄了,賠償?shù)臅r候漏出假來,公司的鱉種們要多費好多口舌的。余香噗嗤笑了:你們這地方啊,賺錢的道道兒真多!

余香下出水餃,福滿臉前的酒瓶已下去多半了,她把水餃擱福滿臉前,讓他就著餃子喝。福滿紅紅著眼睛道,皮子夾點菜,有啥吃頭,還費事巴力的!余香說,這不是當工人了嘛!福滿搖了搖頭,媳婦哎,你哪里都好,好上天去,就是見識太淺了。工人有什么了不起?還是個食堂大師傅,伺候人的營生,咱不能去干!余香嘴里的餃子咽不下去了:為啥呀?這次招了三個工,咱莊就俺一個呢!福滿喝下一口酒,抹抹嘴唇道,掉架!我劉福滿的媳婦給人做飯,太掉架了!余香說,食堂十幾號女人,好幾個干部媳婦,好幾個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咋說掉架呢?福滿砸吧了幾下嘴唇,媳婦,俺跟你實說了吧,王總早就給我遞過話了,要挑一個頂好的崗位給你,歷練三個月五個月的,就立馬提拔你當干部!這次你要進了食堂,人家的人情給過了,不好再另外安排,你怕要當一輩子大師傅了!

糊弄住了媳婦,劉福滿沒有感覺輕松。媳婦考進了食堂,興奮過后他總感覺不大對勁。誰會平白無故幫他這么大的忙?他從辦公室,想到部門頭頭,沒有思謀出一個這樣的人。王總就不用提了,平日里就愛答不理的,招呼三遍兩遍狗日的才聽得見,況且這些天又把狗日的給得罪了!接著他又想到了自己的腿,一想到自己的這雙殘腿,身子就咕咚掉冰窟窿里去了。跟余香回家的路上,他戳空就往家里打電話,打給村干部,打給公司領導,打給所有認識的人,請求他們可憐可憐他,腿的事千萬別露出去。同時又打定主意,過個仨倆月的,當余香的面再摔它一跤,一直摔打到生出孩子。要是讓她去了食堂,食堂里那么多女人嘴,那么多出心使壞的人,殘疾的事怎么捂蓋得?。空f不定媳婦上班當天,就全都倒騰給她了!

第二天早上,福滿拖拖拉拉地上班去,余香戀戀不舍望著他走遠,空空落落地回到屋里,一時不知做點什么了。不是福滿多嘴,她眼下就喜喜興興地上班去了,福滿多出的當然是美事,只是那美事不知哪天哪日。她屋里院里地走了幾個來回,手機突然響起來。她使喚手機才不到倆月,還沒有習慣,一聽鈴響打了個哆嗦,小心翼翼掏出來,小小心心地問,誰呀?

電話竟是公司領導打來的:我是食堂張經(jīng)理,我問你,都八點半了,你怎么還不來上班呵?原來是這個事,余香松弛下來了,不無快活地回道,那個活計俺不去干了,你再另找個人吧。說到這里只聽吧唧一聲,她知道是掛斷了,她話還沒說完呢,還有好幾句呢,她對著手機埋怨說,真是的,哪有這樣說話的。她揣起手機,一下就想到了活計,去南屋歸置那一屋子雜物。她換上做活的衣裳,剛剛走進南屋,手機又響起來了,她想八成是張經(jīng)理,方才手機怕是出了毛病,現(xiàn)在修理好了又打過來了。一聽真是張經(jīng)理,她剛說出張經(jīng)理三個字,張經(jīng)理就不讓她說了,顧自說自個的:余香,你馬上到公司來,我們有話跟你說。余香正想問什么事,又吧唧一聲沒聲了。余香苦笑起來了,又是這樣,又是這樣,這個人咋這樣啊。

張經(jīng)理是個姑娘,昨兒面試余香見過她,面相好看,說話也好聽,脾性兒好像也不錯。余香走進食堂辦,張經(jīng)理劈頭就說:是王總找你,知道門吧,二樓,左邊第二個門。余香更覺得怪了,張經(jīng)理分明是不樂意了,為個啥呢?這個工作想干的人那么多,不正好另外安排嗎?她滿腹疑惑地來到二樓,抬手推左邊第二個門,推了幾把沒推動,又捏起拳頭捶打起來了。

總經(jīng)理王金勝正在屋里等待這個女人。方才張經(jīng)理上來匯報,一進門就氣哼哼道,王總,昨天招聘的那個余香不干了!我眼巴巴等她來上班,打電話過去問,她竟無事人似的,說那個活計俺不去干了,你聽聽你聽聽,咱們招了個什么人!王總摸了摸后腦勺:是有點不著調,不過不要上火,了解下情況,不想干算了就是了。張經(jīng)理說,還了解什么,上趕著人家呀!昨兒我們都說不行不行,你偏不聽!王總沉吟說,小張,你又說這個,嫁給什么人,就一定也是個什么人了?我瞅了幾眼,總覺得這兩口子不一樣。行了,低保戶嘛,該扶持就扶持一把吧。張經(jīng)理氣兒更大了,你扶持他照顧他,他知情知義了嗎?見東西眼紅,逮誰罵誰,眼睛里沒一個好人!王總說,唉,彎彎木頭隨性使吧!張經(jīng)理撅起了嘴巴,王總你就大肚彌勒佛吧,人家都騎你頭頂上去了,你還只管遷就將就偏向!王總睜了睜眼睛道,這話重了吧,從何說起呢?張經(jīng)理說,人家考上又不干了,話也懶得給一句,這不是小瞧你輕看你,炒你魷魚看你笑話,往你臉上吐唾沫嗎?王總的臉黑了一下,慢慢道,你把她叫來,我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金勝的臉一直陰沉到響起捶門聲,他深吸了一口氣,說了聲請進。門外的余香大聲道門關著怎么進啊。王金勝嘀咕道,難道不會開門,只好走過去把門打開,請她沙發(fā)里坐,你喝水吧?余香不好意思地道,還真是渴了,吃完飯沒顧上喝。說著就抓起暖瓶往茶杯里倒。王金勝好奇地看著她,我給你倒吧,泡杯茶。余香說不用不用,俺不喝茶水。王金勝越發(fā)好奇了,心里道這個女人有意思,不是掛記著栽樹的事,真應該跟她多嘮幾句。

余香顧自喝出那杯水,這才笑嘻嘻地打問,王總,你找俺有事?王金勝險些笑出聲來:也沒什么事,就是想問一問,你興沖沖來找工作,怎么轉身又不干了呢?余香說,這事呀,福滿說食堂工作不咋地,他要請你再找好的,很快就找到了!王金勝肚子里罵了句什么,嘴上道,那么,這份工作沒看上,你怎么不跟我們說一聲呢?余香說,想干的人爭破鑼打破鼓,還用過來說呀?真找不到人,俺過來幫幾天也行。王金勝點點頭,噢,你是這么想的。便順話兒跟她拉起了家常。問她家里情況,山里情況,怎么跟劉福滿結識的。余香盡量說細些,說到劉福滿進門摔跤的事,她起身比劃起來,差一點就撲倒下去了。說到喝酒,余香笑彎了腰,在娘家喝了十多回,回回把全桌人喝趴架。王金勝沒有笑,反倒有些氣憤:這個劉福滿真把女人騙慘了!他想告訴余香,劉福滿股骨頭壞死,終生殘疾,就是喝酒喝出來的,繼續(xù)下去怕要癱在床上了!他忍了幾忍,好歹把話壓回肚子:余香,這事你得管管,酗酒不是好事,好多可怕的毛病,就是喝酒喝出來的!余香說,真的啊?王金勝點點頭,小余,你方才說,食堂里要缺人手,你可以來幫一幫?余香連忙點頭,對呀,真缺人???王金勝說對,你就過來幫幾天吧,工資照發(fā)。余香使勁搖頭,幫忙發(fā)啥工資,俺不要,俺不能要。王金勝倒接不上腔了,他原本打算,把這個女人叫過來看看,設法讓她就工,過幾天再找個由頭把她開除掉,這口氣就不易察覺地出了?,F(xiàn)在不是這樣了,現(xiàn)在他覺得應該幫她一把,似乎她面前有個火坑,不能眼睜睜看她跳下去。

傍晚劉福滿栽樹回家,把一卷鐵絲一堆草繩子撇進南屋,余香笑嘻嘻迎過來,福滿,今黑俺又吵了倆盤,俺也掙工資了!劉福滿伸出去的手僵那里了:你去哪里掙工資了?余香說,食堂啊,還能去哪里啊!福滿的眼睛一下瞪成了圓球,你說什么?誰讓你去的?!說著拽起她往屋里走去,一進門就把手甩開了:俺的話就算個屁,你也不該這么著吧!余香的眼睛濕了,俺怎么啦,王總說缺人手,俺去幫幾天……。福滿說,姓王的說缺人手?余香點頭說嗯。福滿的火更旺了,缺他娘那個狗臭屁,狗日的這是沒安好心!余香更急了,福滿哪,人家讓過去幫幾天,還發(fā)著工資,咋就沒安好心了呢?福滿氣咻咻地道,想進公司的人擠破頭,他倒說缺人手,明睜眼是在胡說,好心還用得著胡說?余香張了張嘴,一時對答不上了。劉福滿左歪右歪地走進里間,看到炕桌上只擺著酒肴,便噴一聲鼻子,一把綽起寫字桌上的酒瓶,余香連忙道,不能喝酒,王總說喝酒傷身子,這酒你往后不能喝了!福滿對到嘴上的瓶嘴挪開了:管天管地,管到吃喝拉撒的事情上來了!你把今兒的事跟我說說,好好說說,你怕是著了人家的道兒了!

余香就把去公司的事兒告訴了福滿,劉福滿的心里已是波翻浪涌,說不清什么滋味了。他去見王金勝,王金勝沒讓過一回坐,他就跟罪人一般,就差下跪磕頭了。余香第一次去,讓進沙發(fā)噓寒問暖不算,還談起了跟腿疾相關的酒,還生拉硬拽地讓媳婦去上班!更可怕的是媳婦的實話沒有全說出來,可能瞞下好多,瞞下了最最要緊的事兒,要不昨晚說得好好的,不去上班不去上班,咋見了一次王金勝,就把男人的話當耳旁風了呢?。

第二天一上班,劉福滿就走進老總辦公室。

王金勝坐在老板桌那里看文件,抬了抬眼睛道,找我什么事,請講。劉福滿苦巴巴道,王總,俺不想讓媳婦來上班。王金勝的眼睛依然在文件上,我就猜到為這個事,還真是這個事,說說吧,為什么。劉福滿說,也不為什么,就是不愿意,王總,你就答應了吧。王金勝說,答應簡單,但我想知道個為什么。劉福滿哭咧咧道,王總,俺瞞誰也不能瞞你,殘疾人的事傳媳婦耳朵里去,俺哭也找不到口墳了!王金勝嘆口氣道,這是個理由,不過你用不著擔心,你們訂親時,你不是一一囑咐過嗎,兩個月過去了,沒有過閑言碎語吧?劉福滿道,那是沒拉呱過話,她進了食堂,跟人天天泡一堆,還能泡出好事來?還有天生疾羨人的,故意戳壞的,巴盼著別人家哭的……。王金勝打斷他道,你以為天下人都跟有些人那樣??!你就放寬心吧,出了事我負責。劉福滿苦笑起來了:王總啊,今兒咱就說個到家話吧,你以為你的話真那么管用啊,面兒上都恭恭敬敬的,可黑地里哪個不搖頭撇嘴嚼舌頭!王金勝道,就沒一個人前人后都一樣的?劉福滿拼命搖頭:沒有,半個也沒有!王金勝道,這么說,也包括你了?劉福滿的臉立時黃了:王總,俺哪能這樣,俺劉福滿……。王金勝笑了下:我開玩笑的,你害怕什么。那么,他們背地里都說了些什么,我倒想聽一聽。劉福滿一下興奮上了天,身子往前湊去,要不是桌面太寬闊,顯見要湊到對方耳朵上去了:別的先不說了,三天三黑也說不完,只說這幾天栽樹的事,他們戳空就罵哩,罵你黑心黑肺,一溜樹要掙到上千萬,工人只給一丁點加班費,太狠太毒太他娘的不是人了!王金勝肚子里罵起來,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些話都是你說的!他直想一口喊出來,連同手腳不干凈之類,一股腦數(shù)落個痛快,但到底還是忍住了:劉福滿,我不相信別人會說這種話,請你住嘴吧。你媳婦的事也別再說了,結婚掏出那么大個窟窿,抓緊掙點錢吧。劉福滿的臉青了,又白了:王總,俺的話就這么不是話?王金勝再不吭聲,心里幸災樂禍地道,這事我就說了算了,就給你個不痛快不舒服了,你回家哭去吧。

劉福滿已是火撞頭頂,擱別人早罵過去了。他老劉何曾吃過這樣的屈?他說出句話去,再無理再刺耳再難聽,別人也不敢怎么著的。即便順手牽羊弄點零嘴兒,薅幾墩花生掰幾個棒子啥的,戶主明明撞見了,也得趕緊偷偷溜掉,事后該該敬煙敬煙,該說笑說笑。先前也遇到過幾個不識數(shù)的,以為占了上風得了理兒,粗聲大嗓地跟他理論,他便指手畫腳地開罵:我就是偷你了摸你了,我還要偷,還要摸,你報告公安局槍斃我吧!他說到做到,那幾天專折騰那一家,直到折騰出了笑模樣,揣著香煙上門賠禮道歉來了。頭面人物就不能這般待承了,還得見風使舵小心伺候。這個總經(jīng)理王金勝,關系盤根錯節(jié),手眼通天,是眼下最該拉攏糊弄的,活計輕重啦,工資獎金多寡啦,留用開除啦,一把總攥他手心里。要是認真著了惱,他面兒上管不著的那些低保待遇啥的,他也有法子給你弄黃了。

劉福滿的苦日子就來了。睜開眼睛是食堂的事,閉上眼睛還是食堂的事。他衣兜里揣了煙糖和瓜子,一碰面就往外掏,三句兩句就談那事上去了。也不直截了當,那樣太掉架了,只說自己瘸拉著兩條腿,光棍撩火這么多年,好歹混上個媳婦,老少爺們都是明白人,會幫他把日子過下去的,真要過不下去,那就不知道會起火還是死莊稼了。每次余香回家,他的牙齒早就廝打上了,瞅媳婦的臉色是不是正常,話風是不是不一樣,接著就開始畫著圈兒探消息,媳婦今兒做啥了,到哪里去了,跟誰誰說話了,基本不住嘴的。第二天上班去,一分手他的心就高懸起來了:今天不會出事吧?老天爺睜眼保佑,把那些破嘴捂上,發(fā)現(xiàn)混賬王八蛋,立馬打個雷劈了他!

如此日夜煎熬,真正是苦不堪言。這天他們在南坡里栽樹,樹是打東坡挪過來的,燃氣管道的理賠已經(jīng)結束,樹木完成了任務,就挪回南坡栽回原坑。劉福滿握著皮管往坑里灌水,心思不在活計上,動不動就出錯,水柱噴到坑外邊,噴濺到別人的身上去。人們東躲西閃著笑罵。這個說,福滿你三天沒吃飯了咋的!那個道,身子怕是讓新媳婦淘空了吧。偏偏有人提起了食堂的事:劉哥,我咋聽說小嫂子跟領導眉來眼去的,還把好東西偷給他們吃,你可要當心點吶!劉福滿知道這可能是玩話,但肚子里還是開了鍋,吱哇亂叫起來:是哩是哩,無親無故不扯不連的,王金勝憑啥對他媳婦那么好?他又記起了王金勝的老婆,過年聯(lián)歡時見過的,據(jù)說比男人小,不到四十歲,可看上去要大十歲,跟余香比是天上地下。別說是老了丑了,就算跟余香一樣出挑,王金勝也會生外心的,這種事多了去了。

收工時間一到,劉福滿騎上電動車就跑。地頭上他還藏了一把扳手,是乘人不備從卡車上順下來丟過去的,眼下忘得一干二凈了?;氐郊依铮贿M屋門他就問過去了:今兒下班咋這么晚???余香說,不晚啊,跟平常差不多呀,你是餓了吧?說著匆匆走進廚房,揭開鍋蓋刷鍋做飯。劉福滿跟進來說,也不想著說個話,就知道做飯。余香以為他要親幾下,就笑吟吟住了手。她感覺出來了,男人不跟新婚時一樣了,時時刻刻想膩一堆,那個好事幾天才做一回。慢慢慢慢的,她也有點習慣了,男人想那個就那個,不想那個她也不過多尋思了。福滿的身子沒動彈,嘴巴張開了:媳婦,俺今兒聽了個私密事,他們說、他們說你跟王金勝好上了。誰說的,咋這么胡說八道,他想埋汰死俺呀!余香連三連四地捶打起了男人,埋汰死俺不算,還害了王總,王總那么好一個人,對俺那么好,對你更好,咋能這么樣禍害人家呀!

劉福滿任她捶打,任她哭訴,努力站穩(wěn)腳跟,平穩(wěn)著身子。他很快就聽出來了,他們倆沒事,南坡里的話純粹瞎胡扯。其實他也知道是說著玩的,媳婦跟王金勝真有事,誰敢在大眾面前胡噴亂噴?但現(xiàn)在沒事,不等于以后沒事,從今往后睡覺也要睜一只眼了。又想到余香口口聲聲說姓王的好,兩人在一個屋檐下的工夫那么多,怕是兩只眼睛都睜著,也不一定阻擋得贏哩!

余香照常上班下班,這天早上,剛剛走進食堂,張經(jīng)理就喜眉笑眼地對她道,小余,王總找你有事,在辦公室里等你,快去吧。

余香的臉騰地紅了,步子錯亂地走到食材柜前,拉開玻璃柜門。

張經(jīng)理奇怪道,你沒聽見啊?王總找你哩!

余香只好開口了,俺沒空,俺要絞肉調餡子。

張經(jīng)理更奇怪了,其實是詫異了,她吩咐個事兒,她從來都是馬上照辦的,今兒怎么明睜眼頂撞起來了?小余你咋啦?這是個什么理由?

余香吞吞吐吐道,張經(jīng)理,俺,俺,俺不去。

張經(jīng)理噎著了似的瞪了眼。屋子里的人也覺得是個事了,全都吃驚地看了過去。張經(jīng)理眨巴下眼睛,抓起余香的手,把她拉到隔壁的經(jīng)理室:小余,你什么意思?發(fā)生了什么事?告訴我好嗎?

余香拖起了哭腔:張姐,俺不瞞你,福滿擔心王總干壞事,不讓俺靠近他,不讓跟他單獨說話,他要聽說了看見了,就,就就……

張經(jīng)理說,就什么?

余香說,就就,就撕破俺的臉,刨爛王總的祖墳。

張經(jīng)理倒吸一口涼氣,半晌后方有氣無力地道,你干活去吧。

余香離去后,張經(jīng)理坐那里愣怔一會,起身去找王總。劉福滿是聽到什么風聲了,還是空穴來風無中生有?她只曉得,王總對余香印象很好,今兒喚她去是要當面考察一下,給她升職。余香進食堂后,不會的事情,上手幾回就熟練了,吩咐的事情干完了,轉身又干起了別的。張經(jīng)理就喜歡上了這個小媳婦,時不常的帶她出外勤,便又發(fā)現(xiàn)了余香的另一面。余香識貨,又會砍價,魚啊肉啊蔬菜啊,她打眼瞅瞅,俯身聞聞,就知道新鮮不新鮮;確定了貨物,開始談價,張經(jīng)理談到十塊八塊了,再也降不下了,余香接過話巴去,三說兩說,竟成了九塊七塊了。張經(jīng)理驚嘆不已,遇到分不出身去時,就讓余香自己去市場。余香單獨采購回的貨物,質量上乘,價格低廉,會計都驚訝了,說弄不好她一個大子也沒貪呢!張經(jīng)理就顛顛兒跟王總匯報了,建議讓余香擔任采購員。王金勝笑瞇瞇道,怎么樣,打嘴巴了吧,這個小余,我就看出跟劉福滿不一樣嘛。你正式考察一下,行的話立馬升職。為這個采購員,這兩個人傷透了腦筋,公司成立兩年,采購員換掉十二個了,一個一個的都是貪子。張經(jīng)理只好兼任起來,天天忙上天去。她馬上開始布局設套兒。余香進了肉攤,就有人把她拉到僻靜處,一沓百元鈔塞進皮包。余香要命不要,說只要肉好價錢好就行,不好咋也不行。只考察了兩天,張經(jīng)理就覺得可以了,王總也說不用繼續(xù)了,明兒上班談談話,立馬宣布。

聽完張經(jīng)理的匯報,王金勝的臉黑成了鍋底。張經(jīng)理試探著道,王總,要不這樣,干脆把劉福滿辭退掉,他那份工資加余香名下。王金勝沉吟道,你先出去吧,我再想一想。張經(jīng)理的腳步聲剛剛消失,王金勝就忽地跳起來,綽起水杯砸到地上。他劉福滿居然以為他會動他的女人!在他眼里,劉福滿就是一癩蛤蟆,就是一蛆,余香再怎么好,那也是癩蛤蟆爬過的,蛆蟲拱過的,怎么能把這樣一個女人,跟他聯(lián)系到一起呢,這不是惡心人是什么!話往回說,劉福滿那么一個東西,他王金勝對他怎樣,難道心里沒數(shù)?活計活計輕松,工資獎金偏上,什么事都睜只眼閉只眼,有時還要替他圓場,他不思感恩報答也罷了,起碼的敬重該有吧,別說他壓根沒歪心,即便有那么點兒,他劉福滿也不該這樣赤裸裸地攤牌,防賊似的防著他這個恩人!

半小時后,王金勝終于能夠控制情緒了,打電話把張經(jīng)理叫上來,道,你下去宣布,余香任食堂部副經(jīng)理,兼采購部主任。張經(jīng)理看了看他的眼睛,決定了?王金勝點點頭,現(xiàn)在就去宣布。張經(jīng)理又默默地看了看他,這才轉身離去,剛走出沒幾步,王金勝又喊住了她:等一等,現(xiàn)在不宣布了,下午下班前召開全員大會,我親自宣布。張經(jīng)理遲疑一下,轉身回來,輕聲道,王總,為了那樣一個人,你這是何苦?王金勝道,你意思是余香不稱職?張經(jīng)理道,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她這個副經(jīng)理主管采購,很稱職。王金勝說,那不就結了,一切以工作為重,你去布置吧。

公司辦隨之通知各部門,下午提前半小時收工,召開全體員工大會。五點半鐘,各路人馬陸續(xù)走進大門,接著,機關人員食堂人員也集中出來,大院黑壓壓站滿了人。十幾個主要領導出場了,大樓門口一字擺開,王金勝站在中間。辦公室主任對著小喇叭問部門領導,人到齊了沒有,都說到齊了,辦公室主任大聲道,會議開始,請王總講話!王總接過小喇叭,一字一字道,今天的會很短,但很重要,我宣布,余香女士任食堂部副經(jīng)理,兼采購部主任!祝賀余香,大家鼓掌!會場上的人好像沒聽明白,掌聲就有些稀拉,好在臺上人的巴掌到位,氣氛還算熱烈。王金勝丟下句散會,就擰頭往回走去,干部們連忙跟上,張經(jīng)理對著會場道,余香副經(jīng)理留一下,還有事情研究。余香興高采烈地回道,好的張經(jīng)理,好的!身邊的人愣怔過后,紛紛向她道賀,余香高興得合不攏嘴,不知說啥好了。劉福滿身邊的人也七嘴八舌祝賀起來:福滿哪,你以后要沾媳婦的光啦!有福之人不用忙,老話真不錯呀!還傻站著干嗎,還不快跟進去開干部會!劉福滿這才大夢方醒一般,隨著人潮往外走去,呆癡癡地騎上電動三輪,呆癡癡地開出大院,村子在北邊,他卻往南騎去,騎過大院圍墻才發(fā)現(xiàn)錯了,淚水嘩嘩地流出眼睛。

余香一推開自家院門就撒目她的福滿,以為福滿會顛顛兒迎接她的,不想院里屋里都靜悄悄的。福滿坐在炕沿上抽煙,就像剛剛挨了一頓揍,哭過一場的樣子。余香心里咯噔一跳,福滿,你跟人打架啦?福滿不吱聲,頭也沒有動一動。余香更擔心了,福滿,你到底咋啦?福滿甕聲道,沒咋,俺還能咋!余香的眼睛睜大了:那你咋不高興哇,媳婦提成官兒,漲了工錢,天大的喜事哩!福滿忽地站起來,沒有站穩(wěn)當,余香忙扶住他,他身子一擰甩開了:俺高興啥,俺天天囑咐,天天囑咐,王金勝憋著壞水,你要時時刻刻防著他,你都當成了耳旁風,你說俺高興個啥!余香發(fā)急道,俺沒忘,俺時時刻刻記心里哩!福滿說,你哄誰?一下提拔成這么大的官,還是兩個官,你們會不說話不碰面?余香哽哽地道,福滿,你想讓俺咋說,咋說你才能相信……。福滿的巴掌啪地拍在炕沿上:只說方才,你們開干部會,王金勝會不在場?余香道,福滿呀,方才開會,只俺跟張經(jīng)理兩個呀!福滿叫喚起來了,老天爺,俺的老天爺,你真把俺當成傻蛋啦!你敢起誓?余香淚眼一抹說,敢!福滿說,起毒誓?余香說,毒誓!俺要胡說哄人,就晴天起雷,把俺劈死!福滿說,還得把你娘家人加進去!余香難受道,福滿,不能連累娘家人,不能。福滿連連冷笑,看看,露餡了吧,肚子里沒事,還怕連累不連累?余香咬了咬牙道,俺起!俺要藏了事,就娘家人得病!福滿哈哈一聲,你真會,你真會啊,是個人誰不得??!也得毒誓,跟你一樣的!余香張了張嘴,臉都憋腫了,到底沒發(fā)出聲來,突地趴在炕沿上哭起來了。

劉福滿知道再問不出什么,脖頸折斷了似的,腦袋重重地耷拉下來。人家有了外心,就是把她的肚子踩癟,實情也不會往外倒的。其實根本不用問,爛事亮刺刺地擺那里。一個進公司不幾天文盲樣的女人,猛丁成了高官,沒送錢沒送物,還能送什么!狗日的王金勝真沒點人腸子,他要權有權,要錢有錢,啥樣的女人搞不到,偏偏欺負到他頭上,但有一點人心味,就做不出這種傷天害理事,不會跟他這么一個人爭嘴吃!他劉福滿容易嗎,拖拉著兩條廢腿,四十歲了才成家,他不容易哇!他錐心撕肺地難受了一會,喘了幾口粗氣,左歪右歪地往外走去。他要去食堂職工家里串門,想方設法把這事砸實。媳婦這么年輕這么出挑,不能輕易錯怪得罪了。

余香的哭聲漸漸止住了,茫然地睜著眼睛,日久見人心,她和王總是什么人,只有過些日子,福滿才會清楚的。今黑讓他喝點酒吧,讓他的心舒坦些。福滿沒有斷酒,還是一日三回五回地喝,只是在喝的時候,她老在一旁嘀咕,福滿就不是那么順心暢氣。今黑她要給他倒酒,喝掉一口倒上一口,說不定幾茶碗酒下肚,她的話他就聽進去了。她要細細地告訴他,他那么喜歡媳婦,媳婦那么喜歡他,咋會做出對不起他的事呢。再一個,媳婦是自家人,冤枉就冤枉了吧,可人家王總是外人哪!王總連個笑臉也沒見到過,只一味地幫他們,知道這事的話怕是就憋屈死了埋汰死了!

劉福滿回家時都小半夜了。余香趕緊揭鍋往炕桌上拾掇,燒酒倒?jié)M茶碗時,福滿走進來了,你餓了吧,快上炕吃,墊墊肚子再喝酒。福滿道,我酒也足了飯也飽了,就是想睡覺了。余香笑說,在外頭吃過喝過了?福滿道,你以為我離了家門,就沒吃沒喝了?余香聽出話風不對,心不由沉了下去,福滿,你咋還對俺這樣哇。福滿說,俺哪樣了?人家騎頭上拉屎,俺還得眉開眼笑地歡迎是吧?余香的嘴巴蠕動了幾下,緊緊咬住了嘴唇。福滿冷冷道,俺的話你沒聽見?俺盹了,快拾掇桌子,困覺。余香早就餓了,肚子里咕咕叫,現(xiàn)在還叫,只是不餓了,還飽飽的,吃多了一樣。她緊緊咬住嘴唇,把飯桌拾掇下去,手撐在鍋臺上抖顫著哭泣起來。

劉福滿在炕上喊她了,你咋還不睡?快過來睡。余香知道他想辦好事了。福滿喜歡辦好事,他說跟她辦那種好事,比燒酒下肚舒坦。先前她也喜歡,只是在身子發(fā)懶時,有點不大情愿,可從沒有違拗過。今兒她不想迎合了,福滿喚了兩遍,她沒聽見一樣,手撐在鍋臺上默默地哭。福滿喚第三遍時,她的心動了一下:福滿辦好事兒時,總把她捧上天去,比寶豆兒還寶豆兒,做什么說什么他都喜歡,喜歡得要命。她的心便活泛起來了,忙擰開水龍頭洗了臉,攏好頭發(fā),福滿最喜歡她的臉和頭發(fā)了,即便辦完好事,身子累成軟泥了,也要貼住她的臉抓著她的頭發(fā)睡。

那天夜里,余香衣服還沒脫利落,福滿就把她扳倒在炕上,臉生鐵樣板著,像要活活吃掉她一樣。完事后又忽地撩開被子,上上下下地瞅她的光身子,一會后又撲倒在她身上,咬牙切齒地用著力氣。余香連男人的臉都不敢看了,他哪里是在辦好事,明明是在打架,比打架還要可怕。

打這以后,在余香這里,好事成了壞事,福滿那里分明也不是好事了。一回到家里,要么把她撲倒,亂做一氣,要么瞅瞅這里抓抓那里,檢查疑難雜癥似的。閑下的時候也不跟從前一樣了,獨自呆那里悶悶地抽煙喝酒,臉上陰一陣晴一陣。余香害怕了,天不明就巴盼著上班去,一吃過早飯,便逃也似的離開家門;下班時間遠遠未到,就頭皮發(fā)麻腿腳發(fā)沉,踏進家門好像踏進了狼窩,立時被恐怖的潮水淹沒。

這天上班后,余香正跟師傅們合計食材,張經(jīng)理走過來說,小余,來我辦公室說點事。余香走進經(jīng)理辦公室,一看辦公桌那邊坐著王總,余香的臉忽地發(fā)起了燒,心想怪不得福滿說他沒安好心,弄不好真是這樣的哩!王總發(fā)話了,不輕不重地道,小余,你坐會吧,我有重要事情。余香知道走不脫了,只好低頭站那里,聽王總說事。王總說,你過來坐吧,我囑咐過張經(jīng)理了,劉福滿不會知道。余香咬了咬嘴唇,低垂著頭去王總對面坐下,頭幾乎耷拉到胸脯上了。王總嘆了口氣,道,小余,我知道你吃屈了。自從當上副經(jīng)理,我沒見你笑過,人一天比一天瘦。這是你們的家事,我?guī)筒簧鲜裁矗筒欢嗾f了。今天我要說的是,劉福滿把我告了。

王總一說就說到余香的心里去,繼續(xù)說下去,余香就忍不住哭起來了,王總的話拐了彎,她的情緒也急轉直下了,她突地站起來,結結巴巴地道,福滿把你告了?不會吧?他咋會做出這種黑心事?

劉福滿一憋氣發(fā)出七封舉報信,鎮(zhèn)里縣里市里省里都收到了。他舉報王總亂搞女人,村里的公司里的,凡是手下的俊俏女人,都被糟蹋過了。還舉報他挖國家的墻角,他這個公司不干別的,專門挖國家的墻角。公路打這里過,他就栽花栽樹;電路從這里過,他就打井蓋屋。反正只要公家的事兒路過這里占用這里,他就要黑一把,老狠地黑一把。有時候路啊管道啊不從這里過,他就夾著皮包到處活動,多半都活動過來了。南坡里那一坡花樹,就是為掙黑錢預備的,還有一個用場,是賣給這里賣給那里,他不知使的啥邪法子,一棵平常的小花樹,市場上十元二十元,他能賣到三百元五百元。這個助農公司,就是這樣掙錢的,別的事項一分也掙不到哩!

余香再也聽不下去了,憤憤道,這不是要害死人嗎,昏頭了也不該這樣哇!說著起身就走,王總忙趕過來攔在跟前:小余你要干啥?這樣沖動會出事的。余香說,俺要找他問問,他不報恩也罷了,咋當成敵人了呢!王總把她攬回到座位,他自己也去那邊坐下:小余,劉福滿白費心思,我沒事。因舉報信太多,上頭還是下來調查了一番。女人的事,純粹子虛烏有。公司經(jīng)營方面,合理合法,偶有越軌行為,可以理解,但還是給我了個警告處分。

余香打斷說,不是害成害不成,是不該害哩!

王總點點頭:小余,我告訴你這事的意思,是想讓你知道劉福滿是個什么人。你們夫妻之間的事,我不該多嘴,但劉福滿這人太那個了,你要多了解一下才對。這次調查組下來,沒查出我什么事,倒把劉福滿翻了個底朝天,要繼續(xù)胡作非為,別說開除,逮捕法辦都夠條件了!

余香的眼睛嘴巴一齊張大了:他夠逮捕了?

王總說,不說偷盜,單是這次的誣告,也夠蹲幾年的了!

余香要嚇死了,哆哆嗦嗦地站起來,哆哆嗦嗦地道,王總,你大人不見小人怪,放過福滿這一回吧,往后保證不胡告亂告了!

王總嘆道,唉,不是我給把著,他早就進去了。

余香點起了頭,其實是磕頭,連三連四地磕點著,王總,你是好人,俺早就看出你是好人,天下最好的好人,俺們真是對不起你!

余香離去后,王金勝恨恨地捶打自己的腦袋,恨自己沒有把話說深說透。劉福滿是個什么人,他原想連鍋端給她的,臨了又一再說服自己,背后說人不是君子所為,男人是個什么東西,還是讓她自己下結論去吧?,F(xiàn)在后悔又晚了,這樣一個女人,多會才能夠看透個事情呢!

張經(jīng)理推門走進來:王總,你要在我這里安營扎寨???

王金勝苦笑道,你看你看,我竟忘了是你地盤了!

張經(jīng)理走過來坐下:王總,說正經(jīng)的,想個理由,把劉福滿開了吧!

王金勝道,開除劉福滿,我有一萬個理由,只是太可憐了,下不去手。其它事不用擔心,我要想治理他,他連個小水花也翻不起的。

張經(jīng)理說,有個話我放心里好久了,不知可問不可問。

王金勝道,你說。

張經(jīng)理說,你,是不是喜歡余香?

王金勝的臉倏地變了:你也這么看我,跟劉福滿一樣?!

張經(jīng)理說,我只是這么一說,你上這么大火干嗎?話既然說出來了,我索性就說到底吧。王總,我還想問,假若余香是個丑女人,你還會這么樣關心扶持她嗎?還會這么樣關心她的家事嗎?

王金勝瞪了眼,是啊是啊,不說余香是丑女,即便是個相貌平常的女人,他也不會如此這般對待吧?他記起來,第一次見到余香,他的心里就動了一下:大山里還能孕育出這般清秀的女人?打這以后,只要一提起余香,一想到余香,這個出眾的女人就出現(xiàn)在眼前了。隨著了解的增多,這個山里女人越來越打眼了,他看了一眼,還想看第二眼。而對于那個劉福滿,卻是愈來愈痛恨了,就連記起他來也想罵娘,恨不能讓他永遠消失。

難道自己真喜歡上這個女人了?王金勝讓自己驚呆了。

那天早上的對談,王總囑咐不能告訴劉福滿,余香心里就中下病了,石頭樣硬在那里,越來越大越來越沉。福滿還是那樣,一回到家里,不是餓漢似的把她撲倒,就是這里瞅那里抓,不知把媳婦當成個啥了。余香直想一把把他推開去,大聲質問:你是個什么人,咋啥話也聽不進去呢?人家王總歪歪話兒也沒說過,你咋就認定這個死理了?還悶聲不響地寫黑信,往死里整人家,你是喝了迷魂湯,還是吃下昧心藥了?

這天晚上,她讓劉福滿作弄得這里酸那里痛,腦袋昏昏沉沉,肚子里直犯惡心,多日的委屈和氣惱便一齊發(fā)作了,她忽地坐了起來,男人差點滾落到炕下去,她也不管,只管渾身哆嗦著哭嚷:就知道折磨俺,沒個完了!這個身子是你的,折磨就折磨吧,可你不該折磨俺的心!你恩人當成仇人,寫黑信告黑狀,想害死人家弄死人家,俺的心讓你戳碎了,戳得零零碎了!

劉福滿一時愣住了。近來跟她辦好事,她心里不樂意,他看得清清爽爽,但從來不曾違拗過,至多皺皺眉頭了事,今兒竟把他掀翻下去,顯見王金勝給她灌了迷魂湯,腰粗膽肥了。又聽她扯出舉報的事,愈發(fā)怒不可遏了,叫嚷道,怎么著,舉報壞人也成罪過啦?好女人他見一個搞一個,大魚大肉地撐死,別人淡湯也喝不上,就不敢給上頭遞個話啦?

余香道,這都是沒影的事!人家調查組調查了幾天幾黑,指甲蓋那么點事兒也沒查出來!你就是心多爛肺,胡啃亂咬!

福滿道,俺知道查不出來,俺知道哩!狗日的遍地是靠山,查出事來才怪了!等著吧,跟老子過不去,有他哭號的那一天!

余香尖叫起來,再做,再做就把你抓進去了!

福滿也起了高腔,那就抓啊,怎么不過來抓?我沒躲也沒逃,工錢掙著,小酒喝著,娘們睡著,咋汗毛也沒缺一根呢?

余香快噎死了,半天才說出話,我不跟你說了,從今往后,我一句話也不跟你說了!說著她撲通倒下去,拉過被子蒙住了頭。

福滿一把扯開被子,你沒得吱唔了,可我還有話說。王金勝把這么體己的話透給你,你們是個啥關系,是禿子頭上的虱子,這個我不想說了。我只問你,你不是保證不跟他單獨見面說話嗎?你不是不會哄人從不哄人嗎?這次是咋回事?今晚給我說清楚吧,到底哄了我多少回!

余香大聲道,俺說過了,再不跟你說話,再不說了!

福滿怒吼道,你想耍無賴,得瞅瞅我是誰!

其實劉福滿有點沒轍了。媳婦跟王金勝的豬狗關系,拆散起來不容易的,明打明去找姓王的算賬吧,純粹雞蛋碰石頭,黑地里搞他,又差點把自己搭進去。調查組下來的第三天,就找到他頭上了,問他要證據(jù)。他火溜溜地道,俺哪里來的證據(jù),王金勝霸占女人,會讓別人瞅見?打井栽樹挖水塘啥的,那一陣過去影子也不留,俺去哪里弄證據(jù)??!調查組沉了臉,說,那你屬于誣告,要負法律責任的,這幾天你哪里也不能去,我們隨時找你。他立時蔫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等了幾天,聽說調查組走了,心這才漸漸放下,搞事的念頭又飛快地冒出來了。他一睜開眼睛就琢磨,琢磨出來就下手,今兒在噴灌機水管上戳幾刀,明兒擰下卡車上的油蓋扔掉,后天砸爛一棵花樹,基本每天都不白過,都能發(fā)泄出一些悶氣。只是在靜下來的時候,想想這么樣零打碎敲,王金勝不痛不癢,還不如虱子蹬一腳,經(jīng)理照樣當,大錢照樣掙,媳婦照樣睡,他的氣兒更大了。他便一邊零打碎敲著,一邊尋思更狠的法子,讓王金勝有苦說不出的法子,至今也沒想出來。

余香果然不再跟男人說話。她拿定主意,福滿不低頭認錯,繼續(xù)跟王總作對,她這輩子不跟他說話。她該做飯做飯,該睡覺睡覺。福滿掇弄她的身子,她煩躁,難受,惡心,但不哭不叫,任他擺布。她以為只有這樣,福滿的腦子才能夠發(fā)熱,才能夠清醒過來。誰知她想錯了。二三十天下去,福滿的臉一天比一天陰沉,一天比一天可怕,有時像要吃人的樣子。顯見腦子里還在恨著,還在考慮著整人的邪法子。她倒堅持不住了,不能這樣悶等下去的,等到邪法子生成,王總再吃一回冤枉,男人的監(jiān)獄怕就跑不脫了。她想來想去想到了王總。福滿最恨的人是王總,最怕的人也是王總,面兒上是萬不敢得罪的,只有請王總設法嚇唬嚇唬他了。

余香便再不能等待,這天一上班就敲響了王總的房門。王金勝正站在窗前看風景。那天他自問難道真的喜歡上這個女人了,堅決地搖頭否定之后,他就喜歡站窗前看風景了。他不承認是看余香,打心底里不承認。古怪的是,看到余香的時候他便目不轉睛了。眼下就是這樣,余香騎著車子過去,很快又步行著過來了,他的胸膛里居然跳了起來,當房門響起,拉開門一看果真是余香時,周身的血忽地躥上頭頂,竟不知如何招呼好了。

王金勝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失去理智,說出離婚兩個字。余香的話尚沒有完,他就一拍沙發(fā)扶手站起來:小余,你不能跟他過下去了,趕緊離婚吧!余香登時驚呆了,啞啞地望著王金勝。王金勝似不曾看到,只管火冒三丈地往下說。他說劉福滿心里眼里沒好人,親弟兄親姐妹,日子好了他都嫉恨,遇到難處他過年。別人的東西,一瞅上就想往家里倒騰,不倒騰回家睡不著。說到這里,王金勝已經(jīng)憤激成了火球:小余,你知道他那兩條瘸腿是咋回事?他是喝酒喝出來的,是股骨頭壞死,是二級殘廢,低保戶!他還是喝,對人說什么,有能耐你們也喝呀,也喝成個低保戶,一月十二張大票兒花著,怕沒有這個福分吧。他媽的,他不斷酒,八成是怕康復哩!

余香大呼一聲,天呀,老天呀!眼睛一直,昏倒在了沙發(fā)上。

王金勝急忙蹲她跟前,試試鼻息,呼吸正常,只是粗重了些,他放下心來,輕輕拍打她的脊背,淚眼模糊地呢喃著,這么好的人兒,怎么挑了那么個東西,天下的男人隨便摸一個,也比那個東西強!

余香睜開眼睛,一睜開眼睛就跳起來往外跑去。王金勝急忙攔?。盒∮?,你要去哪里?余香悲聲道,還能去哪里,去找劉福滿離婚!王金勝說,小余,冷靜些,離婚不那么簡單,尤其面對這種人,胡攪蠻纏是一定的。余香不想聽下去,打斷道,俺要回去問問,他咋這么樣騙俺,都把俺騙死了,是人不是人!說著硬要往外走。王金勝抓住她的胳膊:小余,你這么樣回去,我擔心你會受到更大的傷害,聽大哥的話,靜一靜再走。余香掙脫不開,突然哭叫了一聲大哥,一頭扎進王金勝懷里,嗚嗚地哭起來了。這聲哭一下把王金勝的心哭碎了,他這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喜歡這個女人,他緊緊地抱住她,輕輕地晃動著,讓她盡情地哭泣。他很快就有了沖動,大哥式的情懷遠去,臉埋在她的發(fā)林里蹭動,又騰出一只手來,輕柔地撫摸著。余香愈哭愈烈了,雙手往更緊里摟著,臉使勁往胸膛里埋。王金勝的頭低下來,臉貼在女人的臉上,嘴巴慢慢靠近,終于對在一起了。余香驀地抬起頭,喊了一聲親娘,一下掙脫開來,手捧著臉跌跌撞撞地跑出門去了。

余香昏天黑地地跑回家,一頭撲倒在炕沿上,拍打著炕席,不住聲地哭。她跟王總那個了,這該咋辦,這該咋辦哇!福滿是不是人,可比比自己做下的骯臟事,是天上地下。這要擱在老家,親爹親娘也不會輕饒的。才剛二年前,村里一個媳婦偷了漢子,公公婆婆讓她爹娘過去,爹娘哪里有臉過去,當天夜里就雙雙躲出去了。不行就也逃了吧,逃到個沒有熟人的地界,偷偷摸摸地過活。又一想不行,原本就對不起福滿了,再把他撇在家里,等于罪上加罪了。這個事情,最最吃虧的是福滿哩!

余香哭一會想一會,一直到中午福滿下班,也沒理出個頭緒,只想她不能離開福滿,離開的話他就要打光棍了。從今往后,啥事兒也順著他,盡心盡力地伺候他。她忙忙地揩抹著眼睛,看到福滿下了三輪,從斗子里抱出個什么東西,拉巴拉巴地撇進南屋,她的心思又亂了,這是個什么人呢,怎么跟他過下去呢!罷罷罷,瞎?jié)h配聾子,就算兩相抵消了吧!想是這樣想了,心里依舊一團亂麻,不知如何面對這個男人。

福滿走過來了,余香趕忙站到炕下邊去,福滿一眼就看出了異常,你咋哭啦?余香說俺沒哭,俺哪里哭啦?福滿說,眼睛紅腫成了爛桃子,不是哭的還能是腌的?余香沒想到眼睛成了那樣,搪塞不下去了,嘴一扁一扁地又想哭。福滿怒了,誰欺負你了?告訴我,我跳他鍋里去!一席話把余香說軟了,淚水吧嗒吧嗒落下來,哽咽說,福滿,你罵俺吧,打俺吧,俺跟王總、俺跟王總那個了。福滿的臉唰地成了豬肝色,一把捽住媳婦的胸衣:你說什么?余香囁嚅說,俺跟王總那個了。福滿抖顫著問,你跟姓王的哪個了?余香的聲音小成了蚊子,就是那個了,身子跟身子……

福滿大吼一聲,我操你們八輩子祖宗哇!

他一把將余香推倒在炕上,連三并四地捶打起來,嘴里爛貨爛貨地叫罵著。余香的下半身還擔在炕沿上,感覺就要折斷了,她不躲不哭也不叫,連動彈一下都沒有。她想盡他罵盡他打吧,要是打夠罵夠事兒就過去了,那么男人還真是菩薩心腸哩。福滿突然住了手,罵罵咧咧地走出睡屋,余香想難道這就打夠了?就見男人端著一臉盆水回來了,大罵一聲,嘩地倒在她的下身上。雖是九月,天還不冷,但水是涼的,猛丁澆在身上,瓦涼刺骨,她翻過身來哭叫道,你真要弄死俺呀!福滿把空臉盆摔在地上,一把撕住了她的頭發(fā),搖晃著道,你們還想活?老子都想死了,你們他媽的還想活呀!老子先去砸死姓王的,回來再砸死你這個浪種!說著轉身就走,余香連忙扯住,福滿一拳打開,又一拳把她打倒在地,撒腿跑去。

余香追出睡屋時,福滿已經(jīng)跑到院門口了,不想又折轉身跑回屋子,余香以為他清醒了,或者懼怵了,卻見福滿抓起了菜刀,又往外跑去。余香抱住了他的腰,苦巴巴道,福滿,咱不去拼命,咱好好過日子,俺往后保證不見他了。福滿晃動著身子,摳索著媳婦的手指,嘴巴也不閑著,你這個保證,把俺的耳朵都磨出老繭了,我再聽你的信你的,死也不知道咋死的了!

余香沒有法子了,只好央求道,福滿,你這樣嫌棄俺,怪俺,那就把俺攆出家門去吧。這事俺也想過了,只是擔心你這么大年紀,拖著兩條殘廢腿,還有那么多饑荒,離了婚怕再沒人愿意跟……。

不知是離婚的事,還是殘廢饑荒的事,反正福滿的身子靜住了,一動不動了,還有些發(fā)軟,分明在往下墜沉,若不是她緊緊摟住,似乎就軟到地上去了。不大會兒,他的身板又挺了起來,又開始掙脫,但遠沒有方才那般不管不顧了,話也沒了鋒芒:你嚇唬誰,我能娶到一個,就能娶兩個三個,我是爹娘養(yǎng)大的,不是嚇唬大的!再說這婚,你想離就離了?

福滿軟成了稀泥。當天下午就軟成了稀泥。兩口子沒有去上班,也沒有想到請假。余香拾掇上飯去,福滿一口沒吃,酒也沒喝。余香也沒動筷子,低垂著頭坐了一會,低垂著頭拾掇下飯桌,倚在門框上抽泣起來。

福滿走過來,在她臉前站了一會,唉聲嘆氣地道,你起了外心,不想跟俺過了,那就不過吧,給俺當了這么多天媳婦,俺不難為你。

余香睜開淚眼說,誰起外心了?俺沒有,從來沒有哩!

福滿眼里跳起了火苗子,旋即又小下去了,跟外人干出那種事,是沒起外心?俺天天跟女人打交道,咋就沒有那個過?

余香又哭起來了,俺也不知道咋了,稀里糊涂的就那樣了!

福滿咬牙道,是姓王的勾引的,這個一點錯不了!

余香說,也不全怪王總……

福滿瞪眼道,你還替姓王的說話,這是個還想過下去的樣?

余香聽出來了,福滿打算原諒媳婦了,她心下一喜,接著又泛起了酸,試試探探走過去,臉埋在男人的肩膀上,福滿伸出胳膊攬住時,她嚶嚶嗡嗡哭起來了:福滿,俺對不起你,俺后悔死了……。

劉福滿心里笑了。殘疾人的事,他哪天也要尋思幾回,一尋思就掉冰窟窿里去,渾身透涼。這事一旦挑破,肯定是天塌地陷的。不想這么樣就輕輕松松過去了。自然,這是拿大虧換來的,可話往回說,他這樣的條件,能夠娶到個半老寡婦,也燒香磕頭了。在這之前,媒人給他介紹的大都是些寡婦,有些還拖兒帶女的,一次也沒成功過。那些寡婦,身子讓人用過多少回多少年,自是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比比余香,黃花閨女一個,這么出挑這么中看,半道上只讓狗雜種使了幾十天,真正是天上地下了!只要把她糊弄住,跟姓王的斷開,他這輩子也就足了。當然,姓王的不能放過,明著抗不過,就背地里黑他,黑他個啞巴吃黃連,這輩子狗日的甭想安生!

劉福滿的心情就好起來了,時時刻刻圍著余香轉。余香的心還是亂的,男人不只軟下來,還對她好起來了,可她的心還是不平靜,就打開電視機,想磨蹭一會再上炕。福滿已經(jīng)脫光衣服坐被窩里了,一疊連聲地招呼著,她只好摁滅電視爬上炕去,盡全力迎合著,看他興頭兒越來越大,就開口道,福滿,酒是好東西,可還是身子要緊,咱以后就不喝了。福滿說,不喝了不喝了,再喝一滴,你就掐著脖子瀝出來!余香說,破破爛爛的東西,也別往家倒騰了,費事巴力的,也不值幾個錢。福滿說,聽你的,以后就是金銀財寶,就是落到腳背上,俺也一腳把它踢溝里去!余香說,鄰鄰居居的,上幾輩都是親戚,往后要和和氣氣,只望他們好。福滿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媳婦你跟俺想到一路去了!余香便繼續(xù)道,王總那里,也別作對了,好嗎?福滿說,好,好,不作對了。余香的心還不能清凈,但大體放下了,便集中精力跟男人做事,讓男人更享受些。

第二天早上,兩口子在院門這邊抱了幾下,這才分身上路。余香一騎出胡同,一想到馬上進公司,昨天的事又來到眼前:咋好意思進那大門呢,咋好意思見王總呢,那事是不是一傳十,十傳百,公司的人都知曉了?她的臉忽忽發(fā)起燒,電動車東一頭西一頭地走,直想掉頭回去。嘴里不住地念咕著,別碰見人,別碰見人,千萬別碰見。偏偏在大門口旁邊站了一個人,她老遠就瞅到了,盼望他快走開,快點走開,那人卻動也不動。再近些時,看清了他是王總,余香的身子就燒成了漫天大火,眼睛哪里也不敢看了,恨不能鉆到地里去。王總沒事人一樣對她道,小余,去我辦公室開個會,現(xiàn)在。

余香的心就要跳出喉嚨口了。她疑心不是開會,是王總還想親她,那屋不能去,堅決不能去。進了食堂,覺得不去也不對,萬一開會呢,那不是誤了事?再說昨兒那事,是自己靠上去的,現(xiàn)在又不理不睬了,倒像人家做錯了似的??蛇M了那屋,他硬是還要那樣呢?噢,你想做就做,不想做就翻臉,只隔了一天,就頭發(fā)絲也不讓動了,算個什么人呢?

她七上八下地走進王總辦公室,屋里只王總一個,她心里咯噔一跳,想走,腿腳挪不動,想說話,不知說什么。王總攬著她走到沙發(fā)那里坐下,開口就道,小余,劉福滿沒動手吧?余香搖搖頭。王總又道,離婚的事兒跟他說了?余香說說了。王總說,他怎么說?余香抬起頭來,王總,俺不能跟他離婚,不能。王總說,劉福滿不離?余香說,是俺不想離,俺不能離開他,離開他他就毀了。王總說,小余,你心太善!我早就猜到了,他會上躥下跳,往死里逼你,你受苦了!余香忙說沒有沒有,他沒罵我,也沒罵你,壞毛病也答應改。王總一下跳起來了:咱倆那點事,你也告訴他了?余香說告訴了呀,他是俺男人,咋能瞞著?王總說你呀你呀,我不知道怎么說你好了!也罷,知道就知道了吧,無非我多挨兩句罵,也不是沒挨過!余香有些急了:王總,福滿沒罵,以后也不罵,他親口保證過了!王總皺眉道,這個人說話,從來都是順口淌!好了好了,這些事先不提了,你昨晚大概一睡沒睡,先去里屋睡一覺吧。小余啊,你走到人生的十字路口了呀!余香站起來,慌亂地道,王總,俺不盹,盹也不能在這里睡,不能的,俺工作去了。

王金勝還沒發(fā)話,余香就硬生生去了。這是個什么人呢,怎么不按常理出牌?擱給別人,知道了丈夫是那么個東西,恐怕就直接去法院了。這個女人還要繼續(xù)過下去,還偏袒著那東西,真是天方夜譚了。本來,下邊的陽關道,他已經(jīng)替她謀劃好了,離婚后,縣城里給她租個房子,一起上班,一起下班,時不常的過去陪陪她,過個三年五載的,再替她找個理想的對象,她這一生就光剩下享福了。這個結果當然是劉福滿造成的。他猜不透他用的是啥法子,只知道女人讓他嚇住了鎮(zhèn)住了糊弄住了。感嘆過后,王金勝又感到了屈辱,感覺自己被打敗了,被一個不入眼的下三濫打敗了。他這個說一不二的一把手,哪咽得下這樣的窩囊氣?他覺得太憋屈太憋屈了。

十一

余香倒輕松愉快起來了。王總這一關過去了,食堂里的人也沒有看出二樣,顯見骯臟事沒有傳出去。她的心便落回到肚子,心里眼里只剩下快活了。幾個月的工夫,她從窮窩窩落進了富窩窩,天堂的日子了。不大如意的是,男人性情古怪,身體殘疾,但性子會改正的,殘疾也無大礙,做事掙錢都不耽誤。話往深里說,要沒點事事兒,人家會跑到窮山溝里去找媳婦?

福滿果真改正了,他不再稀罕別人的東西,每次回家,車斗子都是空的。一進到屋里,就幫著媳婦干這干那,酒也不再沾唇。飯后也不出去串門了,陪著媳婦說東道西,有時說著說著,又說起別人的壞話來了,急忙打住,還扇打自己一兩個耳光。王總的壞話,卻是一次也沒說過的。只是在走路的時候,尤其她直瞪瞪望著他的時候,他瘸巴得更厲害了,手也無處擱放的樣子,余香就多了幾分疼憐,再不忍心看他走路,盡量往別處看。

這天夜里,余香睡醒一覺,發(fā)現(xiàn)男人不在,以為院里方便去了,等了一會沒回來,便起身往窗外望,看到茅房那里黑著,她也沒有在意,福滿方便時一般不開燈的。迷迷瞪瞪又要睡著時,福滿還沒回來,她覺得是個事了:是不是白天瞅到了啥東西,夜黑背著媳婦出去倒騰去了?她氣哼哼地穿上衣服,氣哼哼走出屋門,突然聽到了響動聲,再一細聽,是從南屋里發(fā)出來的,一定是他把東西弄回來了!她輕手輕腳走進南屋,發(fā)現(xiàn)男人蹲那里就著手電光哼哧哼哧地磨刀子,刀子兩拃多長,亮晃晃的耀眼睛。余香失聲驚道,半夜三更的,你磨刀子做啥?福滿回了一下頭,你嚇我一跳,明天修理花樹,我睡不著出來磨一磨。余香放下心來,天明還早,再睡一覺吧,天亮再磨也不遲。福滿說好,把刀子放磨石上,跟著媳婦回到屋里。

一走到燈光下,余香就看出男人臉上有事,旋又滿腹狐疑起來:難道心事沒有過去,磨刀子是……?福滿,你答應過的,再不瞞哄媳婦,沒有瞞哄什么吧?福滿說,俺多會說話不算話了?上炕睡吧。說著騙腿上炕,上了幾下沒有上去,平常里,余香早就幫他一把了,眼下沒有,只直愣愣地盯著他:福滿,你得說實話,你得給俺說實話呵!福滿狠狠地騙了一下腿,險些倒下去,他索性不上了,變臉變色地道,好,說實話,俺要磨磨刀子,捅了那個王八蛋!余香立馬嚇毀了堆,搖晃著男人道,福滿你咋啦,怎么想到殺人呵?福滿吼起來,我不殺他,他就要殺我了,他早就把刀子戳過來了!

福滿告訴余香,五六天以前,王金勝就開始整治他了,派給他的活計,不是蹲著的,就是抬扛的、拉動的,他這毛病,蹲上一分鐘,腿節(jié)骨就開始痛疼了,扛抬三十斤五十斤,就挪不動步子,拉動的活計更不行了,腳下一使勁,腿根就鉆心地痛。福滿忍了,痛痛不死人,實在忍受不住,歇一會就是了。昨兒上午,又讓他修剪花樹,修剪花樹得踩著梯子,梯子夠不到的地方,還得蹬樹杈,他的腿腳時時刻刻都在抖著,身子不住地搖晃,幸虧他心眼多,一只手始終抓在樹上,腳板踩擦了的時候,只是上吊樣掛在樹上。這個他也忍了,花樹不高,即便掉到地上,也跌不死。今兒中午,上班的路上,村主任截住了他,說村里起了閑話了,劉福滿能走能跑能掙錢,娶了個媳婦比他還能掙,憑什么還握著殘疾證,吃著低保糧?太不公平了,必須趕快拿掉。村主任唾沫水費了幾碗,好歹把村民們的嘴堵住。誰知這幾天又捅到了鎮(zhèn)里,鎮(zhèn)里三番五次來電話,催村委嚴查,如情況屬實,立即上報,注銷殘疾證,收回低保證,取消全部待遇。你聽到了吧,聽明白了吧,姓王的是不是在往死里整我?我不捅了狗日的,怕是活不幾天了!

余香摟住了男人,淚水撲簌簌落下來,福滿,咱消消氣,消消氣。王總咋能這樣,他不該這樣的,俺明兒就去找他,問問他這是干什么!

福滿號叫起來了,你嫌俺臉上還有點皮呵?!俺一瞞再瞞,瞞到這步田地,你不知道是為了個啥?我劉福滿啥時候這么慫包鼻涕過哇!

余香說,俺保證,保證頭發(fā)絲也不讓他動著!

福滿說,你保證個屁!你還保證不見他唻,到頭來覺都不知睡了多少回了!就算你真心保證,大魚大肉遞到嘴邊,狗日的會閉嘴不吃?

余香知道又沒法說下去了。近來常常這樣,即便正和和氣氣的,正辦著好事兒,說著說著,余香就沒法說下去了。她敷敷衍衍地又解勸了幾句,便坐在一邊等天亮,眼睛干了濕,濕了又干。福滿躺在被窩里瞅屋巴,不時地噴一聲鼻息,吐一口粗氣,始終沒有招呼媳婦睡。

早上上班,余香直接把電動車騎到了樓門口,一徑登上二樓,門也忘了敲,門把手一轉就進去了。王金勝正站門旁邊換外套,一看進門的是余香,臉上刮風下雨的,知道出了事:劉福滿發(fā)瘋了吧?別生氣,坐下慢慢說。余香一坐進沙發(fā),就把福滿說給她的,原封原套端給了王金勝。王總,你不擠兌難為他,他也夠可憐的了,這一弄他還怎么活人哩。

王金勝瞇縫著眼睛聽完,睜開眼睛看了看余香,道,小余,這幾天我也正想找你。幾天前帶隊的副總跟我匯報,說幾棵名貴的花樹,讓人劃破了皮,注入了百草枯農藥,破皮的地方正在慢慢腐爛;開溝機上的鐵犁,上午卸下來修理,沒有修好,中午無緣無故地不見了;機動三輪的油管子,夜里讓人拔開,多半箱柴油淌個精光。副總懷疑是劉福滿干的,但沒有證據(jù),就更加窩火,建議立即把他開除,以免后患。我不同意。小余,我以前不同意,是可憐他,現(xiàn)在不同意,是摻雜進了個人感情。副總就退了一步,建議給他點顏色瞧瞧,不能再慣著他了。我想這個可以,繼續(xù)下去,對公司不好,對他個人也不利,就點了頭。至于副總怎么對待他的,我沒有過問。

余香如萬箭穿心,不知道理論哪頭好了,只管難受非常地一再道,王總,給你添麻煩了,給你添麻煩了。

王金勝笑笑,我想幫的是你,看來我自作多情了。

余香道,王總,你就發(fā)個話,不跟他一般見識了吧。

王金勝說,這還用再說嗎?不用再說了。

余香看他的眼睛里古怪起來,直繃繃地望著她,忽然記起他們倆的事,便慌了神。王總可能要動作了,要說那種話了,一旦動起來說起來,順著他當然不行,不順又對不起他,已經(jīng)欠他夠多夠多的了,現(xiàn)在又加上了開恩放開福滿的事,怎么有臉不順著人家呢!趁他剛起那個心思,余香生硬地站起來告辭,說要趕集去,就低垂著頭匆匆離開了。

她哪有心思趕集,她什么心思也沒了,只盼望著快點兒下班,回家問問福滿,黑地里到底使了多少壞,地里的活計換過了沒有。他擔心這個事王總不會管的。她不管不顧地撇下人家,把人家孤零零撂那里,人家咋能不寒心,不雪上加霜就不錯了。下班時間一到,她第一個跑出食堂,推開自家院門,一看南屋門開著,福滿蹲那里嘁嚓嘁嚓地磨那把殺豬刀。余香的腦袋轟一聲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道,福滿,你咋又磨起來了?福滿磨刀不停,大聲道,我要殺了你,不不,我要讓你殺了我,老子不想活了,沒法活了!

十二

余香把福滿拽回堂屋,涕淚婆娑地道,福滿呢,你肚子里有酸有苦,得告訴媳婦哇!福滿也要哭起來了:俺有啥酸有啥苦,媳婦的本事天大,俺酸啥苦啥,俺樂得直想投井上吊哩!余香捶胸頓足地道,福滿,俺的好男人呀,這回俺過去,人家一動沒動,話兒也全是正經(jīng)的哩!福滿說好了好了,這種話我聽夠了!老子就是這命,上輩子欠下的,老天給的。俺這樣的貨,老天不讓餓死,還給個媳婦,就該磕頭作揖燒高香了!

余香便閉了嘴,看著福滿天呀地呀的哭叫,自己的淚水漸漸干了。她知道,今下午又沒法去上班了。她不能把男人撂家里。男人還在磨刀,心上的疙瘩還纏在那里,說出事就出事的。吃過午飯,她摸出手機跟張經(jīng)理請假,話沒說完一句,福滿劈手把手機奪過去了:請假請假,不打譜往好草里趕啦?余香不敢相信,疑疑惑惑地看著他,直到他摔摔打打地走出屋門,開上三輪去了,她這才知道是真的,男人還沒糊涂到家,還想著過日子。

余香把那把殺豬刀掖進草垛里,知道無濟于事的,真起了殺心,找把刀還不容易。刀子就沉甸甸擱心里了,一下班就急火火往家里趕,看男人是不是在磨刀。十幾天過去,心這才漸漸放下,以為男人的那股火基本熄滅了。余香的心卻又疙瘩起來,主要是男人越來越不順眼。其實男人夠好的了,收了殺心,戒了燒酒,不再罵罵咧咧,家務活全攬了去。余香就是覺得不順眼。尤其辦好事的時候,身上時常跳起雞皮疙瘩,那滋味還不如挨揍舒坦。她就以為這是自己有了外心的緣故,心偏向外人了。心里愧疚著,就時時處處想著贖罪,活計不讓他干,飯菜往可口里做,笑臉迎著,話風順著。她又覺出了累,跟男人呆一會兒,比干一天力氣活還累。

只有出了家門,她的心情才舒暢起來。這天她風風火火地辦回貨物,一進公司大門,就瞅到福滿直挺挺站在樓口一邊,站崗放哨似的。卡車跑到食堂門口,她下了車,張經(jīng)理從辦公室走出來:小余你嫁了個什么人,我這個當姐的也看不下去了!張經(jīng)理從沒用這種口氣跟她說過話,余香心里咯噔一跳,不由望了眼樓門口,食堂偏后,望不到樓前頭的事,就結巴地問,張姐,咋啦?張經(jīng)理氣咻咻道,一句話說不清,你過去問問劉福滿吧!

福滿依舊站在樓門一旁,看到媳婦過來,低下了頭。余香聞到一股臭味,一股濃濃的人糞的臭味,她以為福滿踩了屎,看了看他的鞋子,鞋子上只沾了些泥星子,眼睛便回到他的臉上:福滿,你咋直挺挺站這里?福滿的嘴巴動了幾下,要哭哭不出來的樣子:俺犯他手里了,這遭要盡他拾掇了!余香問,什么事?福滿的頭往后擺了擺,余香這才發(fā)現(xiàn)男人背后的墻上掛著一張硬紙畫,面板那么大,面板那么白,中間粘著一朵拳頭大的黃花,黃花右邊豎著兩行大黑字,寫的是:請大家過來好好看看這攤大糞。

余香這才知道黃花不是黃花,是一攤透明紙包裹著的大糞,刺鼻扎嗓的臭味就是打那里散發(fā)出來的。男人的事跟大糞有關,她的腦袋早已大成了抬筐,腿軟得要站不住了:福滿,這是咋回事,你咋跟大糞站一堆啊?福滿的眼里鼓滿了淚,他咬咬牙沒有流出來:你別管了,干活去吧,我這也是干活,展覽,這回是自作自受,我認了!余香跺了下腳:俺去給你說說!福滿一把沒撈住,余香已跑進樓洞里去了,他的腦袋折斷樣耷拉下來。

發(fā)現(xiàn)余香進門,王金勝什么也不說,把她拉到電腦跟前,敲打了幾下鍵盤,屏幕上便放起了電影:樓門跟前,福滿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油紙袋,東瞅西望地走近小轎車,提起油紙袋,嘩地倒在車前蓋上,車蓋上登時攤滿黃乎乎的大糞,福滿盯著大糞惡笑了幾下,一溜煙跑走了。

余香一腚坐在椅子上:丟死人了,丟死人了。

王金勝說,大院里先前有監(jiān)控的,許多人提意見,進進出出的,容易造成誤會,隱私權也不能保障,只好撤掉了。幸虧前幾天又安裝上,這就是所謂的心理感應吧,不然這場好戲就無法保存了。

又說:他給劉福滿指出三條路,一是派出所處理,判刑不判刑的,反正低保待遇是取消了。二是離開公司,賠償所有損失,單是一棵花樹,就要上萬元吧。三是呆在那里反思,任憑參觀,工資獎金照發(fā),人身也是自由的,可站可蹲可坐,也可以躺著,上下班時間跟平常一樣。

余香道,不是站那里半天一天???

王金勝道,這就要看他的表現(xiàn)了,表現(xiàn)好,真正意識到自己不是人,往后要正經(jīng)八百做人,我隨時會放他離開,否則就沒日期了。

余香道,王總,俺看他知錯了,真心知錯了,眼淚都冒出來了,他很少淌眼淚的,你就放了他吧。他一個大男人,跟大糞站一起,隨便看隨便瞅,耍猴一樣,他咋受得了,一霎兒也受不了的。你就開開恩放過他吧!

王金勝道,他知錯個狗屎!你走吧,我不想聽下去了。他什么時候知錯,真正知錯,我有眼有腦子,不用你來指教。都這個地步了,你還在替他說話,替他羞恥,我越來越不明白了,越來越不認識你了!

福滿展覽回家后又開始磨刀了。這回磨的是一把砍刀,刀背一指多厚,刀身落滿紅銹,顯見剛剛動手打磨。余香忙跑過去奪,福滿一把把她推開了:我磨刀礙你啥啦?殺人也不用你償命!又回身咬牙切齒地磨起來。余香說,福滿,你潑了糞,他罰了站,你們就兩頂了吧!福滿說,頂了這次,頂不了下次,他還有一口氣,就不會讓我活痛快!余香說,你殺了他,自己也活不成哇!福滿說,他狗日的人五人六,老子我人不人鬼不鬼,一命抵一命,老子賺大啦!余香沒詞了,又去奪刀,福滿捧著砍刀跳開去,惡狠狠道,你再動手動腳,老子先把你砍了!余香沒了法子,蹲在地上捂著臉哭起來了。正越想越絕望時,只聽男人甕聲道,做飯,老子餓了,填飽肚子再磨。余香拿開手,福滿已經(jīng)走出南屋了,她急忙站起來跟出去。

吃過午飯,余香膽戰(zhàn)心驚地望著男人走進院子,沒有去南屋磨刀,騎上三輪車走了。他要到哪里去,不會是去上班展覽吧?她連忙跟出去,看到男人朝公司方向去了,她的心仍懸在那里,直望到男人到了村口,拐進了公司大門,她才一陣輕松,淚水刷刷流出來。打這以后,福滿天天磨刀,中午磨,晚上也磨,什么家務也不干了,只管磨刀。炕上的好事也不辦了,磨刀磨累了時,就回屋睡覺,默默地爬上炕去,默默地鉆進被窩,好像被窩里沒有媳婦,什么也沒有,躺下就不動了。余香動他一下,他全當木人,身子靠過去,他趕緊往外梛挪。余香更覺可憐,更覺對不起他,往王金勝跟前跑得也就更勤了。起先是一天一趟,后來是兩趟三趟,甚至是十趟八趟。

王總,俺求求你,別讓他再站下去了!

王總,他沒臉活人了,求求你放了他吧!

王總,俺給你跪下了……

王金勝終于不再解釋,不再敷衍,冷下了臉子:我這是為你好,你知不知道?從現(xiàn)在開始,我不想再見到你,請你自重!

余香說,兔子也會咬人,他在家里磨刀!

王金勝哈哈大笑,笑出了淚珠子,好啊,好啊好啊,磨快了沒有,磨快了就快點過來,我在這里喝著茶抽著煙,慢慢等著他!

余香喃喃道,是哩,你看得不差,他力氣不夠,那刀永遠也磨不快。

王金勝高聲道,那還費那勁干什么,我這里有現(xiàn)成的,德國水果刀,比他那些破銅爛鐵快一百倍,你麻溜回去告訴他吧!

說著他撇下余香,起身往老板桌那邊走去。沒走幾步又轉回身子,朝茶幾上的刀子揮了揮下巴,要不你帶給他吧,讓他試試快不快!

余香像劈頭挨了一棍子,一動不動了,一會后,她抓起了茶幾上的水果刀,她似乎想也沒想,就一把綽起了那把锃明瓦亮的水果刀,跑前幾步,把刀子扎進了王金勝的肚子。那天王金勝只穿一件襯衫,刀子噗嗤一聲就進去了,王金勝重重地打個哆嗦,一把握住了刀柄,啞啞地望著對方,仿佛不認識了的樣子。血水汩汩地流出來,刀子拔到半道,王金勝就沒了力氣,雙手松垮垮地垂下去,氣息奄奄地道,你、你你殺了好人,留留留下了壞人……。剩余的話他再也說不出口,歪了幾歪倒下去了。

余香死死地盯著他,顫聲道,你是好人嗎,你真的是好人嗎……接著就朝血水里的王金勝跪下了。王金勝的話回到了耳朵邊,滾雷一樣不住地轟鳴:你殺了好人,留下了壞人。你殺了好人,留下了壞人……

余香被這話震木了震傻了,過了好久才哭出聲,老天呀,他的話不差,俺為了個壞人,把好人殺了,這該咋弄,這該咋弄哇!……

【作者簡介:李輝,青島市黃島區(qū)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東作協(xié)首批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高研班學員。以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發(fā)表、出版長篇小說三部,中篇小說八十余部,多部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選刊轉載,入選多種選本,榮獲山東省泰山文學獎、公安部金盾文學獎、小說選刊、山東文學主辦的農村題材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等獎項?!?/span>